草长鹰飞
秋深了,城市向阳的窗台多了两物,先是白薯——那是地气的凝结,后面跟着柿子——山气的胶聚。
坊间相传柿有七绝:长寿,多阴,无鸟巢,无虫蛀,霜叶可玩,嘉宾,落叶肥滑可作书。一株没有鸟做巢的柿树,享寿千年,可够多么寂寞?再没虫子相与玩耍,那么大的一盘树阴空投山间隙地,远峰峥嵘,与自己都有关,与自己都无关。柿叶经霜变红,不全红,一个叶片上黄红斑杂,黄色润厚,红是真红,像鸡血石。说它的叶可以拿过来写字,落墨,拉不开。
柿子能不能纯当作水果看,我一直弄不清楚。如同人们封萝卜为菜蔬,一棍子打死直接入菜窖等着上鼎镬的法场。雪夜围炉,忽然又觉起判罚的轻率,旋了皮,一牙一牙掰着分啮,萝卜会不会不高兴?心里是否多少都要生点小别扭?
小阳春,当这份儿暖福气包裹得人们有些厌燥的时候,门外窗台上,扣着大缸顶上的柿子冻得硬邦邦的。拿进来,洗净灰土,放凉水里。说着话儿,喝热茶的工夫,盆里的柿子软了皮,先咬一个小口,啜尽汁水,叼着皮撕,再咬一口,不硬,带冰碴儿。耐心足,等着,等柿子全化开,软软一泡水儿,一吮一吸,茵茵的凉意灌满整个儿腔子,由肚肠而头脑反泛上来,冰清玉洁地浣洗,喝了蜜一般的甜畅。
北京的柿子产在西山北山。对于水果,真讲究的吃主儿要吃“树熟儿”,就是挂在枝间自然成熟的果子。有了那样一个观念顶着,那些不太成熟的就下枝儿,为了赶头一波好行情的果子被人们称之为“墩熟”。西瓜那类食瓤的植物,生的摘下来,一点辙没有,蒙着卖。苹果李子之属,略有甜意儿也好说。独有枣和柿子特别。早下树的枣子不熟,入嘴如嚼木屑,商贩便把枣子下热水焯,以人工促之变红增加卖相,貌似全红,味道可就不能兼顾,这是一种小奸诈。北京话管这种加工过售卖的枣子叫焯落枣儿,落读“lào”音,轻声。徐世荣老先生所编《北京土语词典》里选的就是那个“落”字,我觉着用“醪”似乎与加工程序更贴切。从卖焯落枣儿这一件事来看,一方面是这种水果生长的特殊性决定的,成熟期相对集中,等成熟了脆感降低,失水过多减产,影响收入;一方面说,一个地方的人,好也不是都好,一捧好中,总有那么不如意的一些东西掺和着。所以北京人之间的交流,对那些不忒实在又有某些可信度的承诺以及消息,恒有一句讥语:别跟我这儿卖焯落枣儿。
柿子比枣更甚。
下树的柿子不能直接入口。因它的涩,涩得舌头拉不开栓。老北京商贩吆喝卖柿子,“喝了蜜的大柿子哎……”那一定是在深冬,在下树的柿子吸足了深秋初冬的阳光之后。有一句歇后语: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是真实的生活场景。北京话里,老太太特忙,但凡是与歇后语沾边儿或关乎非正经交流谐趣话儿的,60%的主角是老太太;其次才轮得上猪八、猴儿、要饭的跟兔儿爷。
柿子下树,除了日晒一途脱涩之外,还有很多方法。最童真的,是找一块向阳的沙地埋沙子里,两三天就能下嘴。最规模的,码大缸里,浇石灰水,闷上,当然,破口儿的不成。温水泡也行,得盯着换水。炕头儿熥也是一法。这所有的招儿,在北京话里,都叫作“漤”,这个词,是柿子的专属。借这个音儿,北京人数落那些四体不勤的人,胳肢窝里夹柿子——独一种漤(懒)法。
北京城中的柿子树不多,其不多是指对槐柳而言的。空间大的地界儿,人们还是乐意种上几株,比如紫禁城里,武英殿西侧没开放区里的柿树很多。中山公园西门南手,那一片柿子树高高大大。动物园挨近熊猫馆西的那块敞地,树上的柿子喂足了逃笼儿逃网的小鸟儿们。独门独户植柿的人家也不少,比如老舍先生的丹柿小院,以柿名。郭德茂夫子来北京的那一天,一场酒就醉了,相携着去了丹柿小院。实际上,梅兰芳、尚小云,以及徐志摩的故居里都有柿树,只不过我不懂戏,对徐志摩故居的地界模糊,想着不是杂院也是拆了,所以没敢多言。
北京人庭院植种柿树,取事事如意之寓意,劳作之余,乐意给自己的生活添些似有若无的小乐趣。
柿子入画,也是按着这个路数走。传统的画法写意居多,朱笔涂圈儿,上一个下一个。《光绪顺天府志》中说柿子:柿为赤果实,大者霜后熟,形圆微扁,中有拗,形如盖。老友崔铁成先生画柿的方法独绝,叶干取写意一途,果实偏工笔,走兼工带写一路,衬之以影壁砖墙一角儿,勾一两只马蜂,秋意盎然。更有雪柿子独创,枝头柿子未脱,枝杈托雪融融,雪有暖意。
北京的柿子分大小。大者曰盖柿,“中有拗,形如盖。”小者无拗盖不显,曰小火柿,山民俗称牛眼睛柿。后者生食者不多,大都去皮挂之檐下风干,待出霜后捏拍成柿饼出售。
北京有小吃果子干一种,就是将柿饼入水泡化,取其稠浆甜味配之以杏脯酸软果藕清脆鬻卖于盛夏街头。北京果脯是延续满人入关之前糖渍生鲜果品以图保存之余韵,有一种把很多种果子所制之脯混杂的卖法,曰:杂拌儿。取品种多而便宜,唯柿饼不入杂拌儿,独售。
晒柿饼过程中挂在柿饼外面的那一层白霜甜度很高,收集起来叫柿霜糖,性凉,食疗小儿口疮、成人咽喉炎有奇效。
好多年前的夏天,路过史家胡同拐道去看一个老朋友,老先生非要留饭,出门儿到胡同中的小铺去买啤酒。小铺儿掌柜的嗝逆不止,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付了钱往出走,老朋友顿了顿回转身,对掌柜的说:“去药铺买一块钱柿蒂,泡水喝。”跟老先生回转家门,喝茶聊天儿,喝酒指地,一顿饭没完,掌柜的进屋了,搬着一箱啤酒。却原来,掌柜的这毛病已经有些时日,各大医院跑,花了不少钱,因老先生多了一句话,普普通通几瓣柿蒂,好了。
我师傅的老家在易县,那地多柿。我吃过我师傅母亲用柿浆和面烙的饼,还有老太太托人捎进城里的柿子丸子。
一个哥哥的老家在遵化,临冬日,都要接老岳母进京来住上一段日子。老太太院子里有一株腿粗的柿树,花砖围着,树根培了好高的土,树干贴土的部位有一处明显的环状结疤。“黑枣接的。”老太太有话。
梁实秋的孩子回到北京,特意寻访了一下父亲去国离乡之前的老宅。在已经变成杂院的故居中,摘了一枚青枣给老父亲,换来梁实秋老人在《清华八年》一书中这样一段酸楚的感慨:“长途携来仍是青绿,并未褪色,浸在水中数日之后才渐渐干萎。这个枣子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干皱的红枣的样子,却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质上的联系。”
可惜那是一枚枣子而不是青柿,如果换成青柿,兴许还能多留存些日子,多一天,便多一天温煦。
枫叶天,黄栌地,冬煤,骆驼,城门楼子,那一幅大的背景下,有个小院。院有柿树,一株,一株就够了。黄蜂,喜鹊,在梢头,在没采下的红柿边一飞一停,一啄一盼;树下有主家往出送客,一方手绢里包两三个柿子,暖手相握,一步一叮咛,一搀一祝愿……
游子在故乡面前,就像一条狗。故乡,是生地,是他生久卧暖了的一块地方。离开了,那块暖地不会变凉,在心里,永远不会。
(编辑·麻雯)
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