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陇中贫瘠,苦甲天下。一苦干旱。有诗为证:
走吧,我的毛驴/咱家里没水/但不能把你渴死/村外的那条小河/能苦死蛤蟆/可那毕竟是水啊/趟过这厚厚的黄土/你去喝一口吧/再苦,也别吐出来/生在这个苦字上/你就得忍着点/忍住这一个个十年九旱……
这是诗人牛庆国在诗作《饮驴》中对于陇中黄土高原一带的真实描写。
二苦清贫。同样有诗为证:
春天你若站在高处/像喊崖娃娃那样/喊一声杏花/鲜艳的女子/就会一下子开遍/家家户户,沟沟岔岔……
杏花,你还好吗/站在村口的杏树下/握住一颗杏核/我真怕嗑出,一口的苦来
这是牛庆国的诗作《杏花》。在我看来,这两首诗掐中了陇中生活的任督二脉,常常让我沉浸在对于陇中人民的边缘关注当中。2014年清明节前一天,我们一行前往会宁,寻找这苦境中坚守的陇中杏花村。
2
汽车驶下高速已是中午。定西巉口镇不大,走南闯北的车辆短暂歇息后即刻上路,只把风沙与灰尘留给当地居民。按照谷歌卫星导航,我们从巉口向北驶上一条乡村公路。为了确认我们没有走错路,只能沿途打问。“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在这个万物萌动的暮春,很少碰到闲人,青壮年外出打工了,老人带着孩子下了地,只留有紧闭的门窗和独自翻飞的黄风。一个百货店的老板娘呼应了我们。她说,得先到头寨子镇。路不好走,全是拉石头的大车压出的大坑。不过你们开的是越野车,应该没问题。我们在坑坑洼洼中上了路,摇摇晃晃中一走就是百十里。陇中不光干旱贫瘠,而且缺少资源,所以整体的开发就聚焦了大山深处的石头。沿途密布的大小采石场,将这里开发得腾云驾雾,不亦乐乎。原本平静原始的陇中黄土高原大山深处,蓝天之下,黑色成为活动的力量——黑塑料袋、黑灰,远处几只乌鸦翅下,还有一条黑灰色的河床。
想要找见杏花村,还真不容易。好在我心目中的杏花村——中湾村具有一定的知名度,方圆的乡亲抬手就能指出大概的位置。从头寨子镇出发,辗转数次,总算找到了中湾村进山的路口。左拐上山,尺余厚的烫土包围了我们,顿时眼前一片昏暗。我加了一脚油,想尽快从令人窒息的烫土阵中冲出,不料车轮卷起的烫土像雨一样泼洒过来,车子只好停下来,一任灰尘肆无忌惮地洗礼。
快看杏花!同行者大喊。随着烫土徐徐落下,大片大片的杏花,粉色的海洋一样奔涌而来。路的左边右边,车的前边后边,荒山上,梯田里,满眼的杏花呼喊着,跳跃着,早已将我们层层包围。
杏花,我们的村花。仿佛耳畔传来诗人牛庆国的声音:
那其中最粉红的
就是我的妹妹
和情人
杏林当中你若迷了路,你就喊啊!当地乡亲告诉我。可我面对一个又一个岔道,宁肯就这么站着。我不敢喊,怕喊出崖娃娃来。
陇中地区,千百年来就是贫穷的代名词。农业社会时代,远近地区农忙时,大批乡亲就赶去扛活;农闲时则举家外出讨饭。这里的麦客远近闻名,以勤劳本分、肯下苦赢得名声。三十年前,一篇著名的小说《麦客》,就是以黑色幽默的手法,对于陇中山区乡亲外出务工生活的真实写照。后来,这里的年轻人开始成群地外出打工,很多人压根就没有进过学堂。和这一带的所有农村一样,中湾小学校舍破败,缺少师资。而今天的中湾小学和冉树苍这个名字一样,已经成为当地引以为自豪的品牌。
3
冉树苍,是中湾小学刚刚卸任的老校长。
1992年,39岁的冉树苍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放弃会宁一中较好的条件,自愿回到远在山区的故乡,办一所学校。当时的会宁已成为闻名全国的状元县,一中已然成为状元的摇篮。他的顽固与坚持令县教育局、县一中的领导和同事震撼不已,纷纷劝他冷静思考。他说,我想好了,黄土山区的农村为什么那么穷,那么苦?根源就是因为祖祖辈辈读不了书。
开弓没有回头箭。正是这种个性,决定了他这一生劳顿奔波的人生轨迹。
没有校址,他拿出自己家的九亩田地;没有资金,他卖掉家中多年的积蓄——900斤豌豆;不够,卖掉唯一一头耕牛;还不够,卖掉三眼水窖——这可是干旱山区人的命根子啊!还不够,卖掉住房!这是怎样的一座住房啊?破屋烂瓦,弓着腰的土墙土院!他的近乎悲壮的举止,令理解他、支持他,而又无可奈何的妻子泪水涟涟,身为人母的她竟然没有一条完整的裤子!就在他最为困难的当口,县乡教育部门拉了一把,他的老幼一家才不至于露宿田野。
没有施工力量,最早被他感动了的妻子和老父亲赤膊上阵。起初,山区的乡亲根本无法理解,不但不能伸出援助之手,反而以校址选在了村子的“龙脉”之上而横加阻拦。冉树苍耐下性子,一遍遍解释。有个乡亲因为他“糟蹋”了九亩良田而恶语相加,甚至把唾沫吐在了冉树苍的脸上。他不急不愠,坦然做到了“唾面自干”,建校办学的想法愈益坚定。为了防止贫困山区的乡亲偷走石块砖瓦,老父亲自愿整宿整宿地看守,毕竟那是他仔细盘算过好几遍的,多余的一块砖、一片瓦都没有。
学校的建设就这样在风风雨雨中起步了。就在这年秋天,他的妻子和老父亲几乎同时病倒了。当他攥着借来的钱去给老父亲、妻子看病时,噩耗传来:老父亲多年的胃病已经癌变,妻子被诊断为宫颈癌!巨大的打击令他心如刀绞!经历了痛苦的几个昼夜后,冉树苍反倒安静了下来。他对老父亲和妻子说,反正已经得了癌症,咱就不治了!这些借来的钱,正好可以买水泥。学校建设正缺钱啊!1995年,中湾小学建成了,冉树苍的老父亲也去世了。
2013年冬天,临夏州政府召开了一次教育创新大会,邀请了国内一批专家参加论坛。主办方给我的主题是“教育信息化”,我破例跑了题。我概要地谈了谈教育信息化的实现路径以及推动教育公平的意义后,脑海里始终翻滚的是冉树苍的故事。我用几近哽咽的声音告诉大家他的故事,并且提炼出我的演讲主题——“创新的终极动力源自内心的大爱”。此时,安静的礼堂掌声四起,很多人眼中满是泪花。截至那一天,我与冉树苍尚未谋面,但他的故事十多年来时时感动着我。
4
当我们来到中湾小学门前时,适逢清明节放假。透过紧锁着的铁门,六栋白墙红瓦的教室精神抖擞地矗立在夕阳下。冉老师建成中湾小学后,这两年鼓了劲,又拿出自己家的三亩地,建成了一所幼儿园。这在黄土高原的深处——会宁中湾高山之巅,又一次开了先河。附近村民告诉我们,冉树苍现在的家就夹在这两所学校当中。
敲开幼儿园大门,负责照看学校的董老师夫妇二人接待了我们,两个小孙子和一只小狗紧随在他们身后。“冉校长很忙啊,要教课,还要跑捐助,帮扶贫困家庭,有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当我们说明来意后,董老师脸上现出一些茫然,颇有些“言师采药去”、“云深不知处”的意思。董老师两口子身体都不好,话语不多,但对于冉树苍的故事了如指掌,话语中流露出由衷的爱戴。起初乡亲们不理解啊,还给他添了麻烦,后来大家都挺惭愧的。现在都好了,连国家领导人都知道他,去年还派小车把他接到北京去了一趟。董老师最后伸出大拇指对我说,冉校长为咱山区乡亲过上好日子立下了“功名”。我知道善良的董老师掌握的细节不一定十分准确,我也知道他说的“功名”应当是“功勋”的意思,但我深深知道同样善良淳朴的会宁乡亲对于冉树苍的热爱与崇敬,在后来幼儿园的建设当中,乡亲们始终坚持和冉树苍站在一起,共同完成了这个光荣的使命,这就是他们情谊的铁证。
董老师告诉我,就在昨天上午他还见到了冉校长,是在清明上坟的路上。说到这里时,我不禁想到这么一幕:冉树苍站在父亲和妻子的墓前会说些什么?是感谢他们理解他、帮助他建成学校,还是为自己没有照顾好他们而歉意满怀?
冉校长帮助了大家,亏了自己。中湾小学出了不少人才,但冉校长的三个孩子中就有两个没有读下什么书。董老师反复替冉树苍的公而忘私鸣不平。他用手指着南边告诉我,冉老师的姑娘就嫁在邻村。顺着他的手势,我看到高原更深处一片烟树,夕阳西下,显得有些冷清。
为了不让我们失望,董老师主动做了两件事情:一是留下了冉树苍大儿子的电话号码,帮助我们联系到冉树苍;二是带我们到冉树苍的老院子看看。老院子“铁将军”守门,几间土房干干净净,告诉我们主人不曾走远的消息。院当中,一棵杏树的枝枝叉叉,托起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静静地开放。
5
在会宁县城见到冉树苍时,已是当晚九点多钟。冉树苍个子不高,憨憨厚厚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时时放射出坚定的光芒。他的面部特征与神态很像华为公司的领头人任正非。也是这二十多年,任正非从零开始,“吃得苦中苦”,打造了一种艰苦创业的“草席文化”,打造了一个世界级的通信设备制造公司。今天,华为公司已成为中国民族产业的骄傲。他们二人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都是坚定的目光与挺拔的脊梁。
冉树苍端上来一包烙油饼和几杯茶水后,就开始了话题。我发现,无论谈到哪个领域,他始终关注的都是贫困山区孩子们面临的各种难题。看得出见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他还是挺高兴的。言语当中把我们当作真正的朋友,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他的真诚、善良、开放与大气。
我问他,这一路走来,难吗?他挺了挺腰板说,现在都过去了。当时像中湾这样的西部农村,没有像样的学校。这些年国家投入很大,建了很多学校。中湾小学早已成为正规的乡村学校啦。我已经退休了。现在我放心不下的是那些困难家庭的孩子,尤其是那些残疾儿童和孤儿。
我问他,一路走来,有没有后悔的地方?略显迟疑以后,冉树苍笑了笑说,老父亲是最理解我的人,对于我们这里曾经的贫困与落后他比我理解更深。我曾经说过狠话,既然得的是癌症,就不用治了,把钱省下来办学校。学校建成了,老父亲也去世了。学校建成了,我也喘了口气,妻子也得管啊!我开着“三马子”,带着妻子跑县城、跑市上、跑省城,一跑就是十年,直到2005年妻子去世。最近我学会了使用QQ、微信等通信手段,就是想与更多的人交流,让全社会都来关注那些残疾人和孤儿。
我问他,一路走来,孩子们理解吗?冉树苍说,我的大儿子虽然没有念下书,但国家给予农村退耕还林的好政策,他现在都在城里买了房子,最近在考驾照,将来可以跑出租车挣钱。
说话间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身上。
当我问他未来的打算,冉树苍有了忧虑。他在县城边上租了一间平房,就是为了给那些穷困孩子和残疾人募捐衣服和食品。但是令人再次揪心的是,冉树苍被查出患有淋巴癌。今天的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病会耽误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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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原先未曾谋面,但我一直把您当我的老师。这是我见到冉树苍后的第一句话。
十多年前我知道了您的故事,我哭了,我很少哭。这是我告别时跟他说的。
告别冉树苍,归来已是后半夜。归程的艰辛我已没有印象,唯有车窗外飘过的淡淡的杏花香,清新微苦,提炼着我的人生。
一行二人,我和我17的儿子家铎,他正在上高中二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