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因果

2014-11-27 20:28叶子
飞天 2014年8期
关键词:电动车儿子同学

叶子,女,原名郭美艺,1976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咖啡人》、《生活的虚构》,长篇小说《安身立命》、《板桥林家》,散文集《秋风带凉亦漂亮》。曾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建省蔡友玉青年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在全国多家纯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出席第六届、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

张清标第一次听说人脉这个词时,很有些不屑。什么人脉?还不是一群结党营私之徒?就像蜘蛛,苦心结网,好把小虫网到自己腹中。张清标不想活成一只蜘蛛。蜘蛛是贪婪的,有毒的。他想当一只蜻蜓,餐风饮露,优雅、闲适地在空中飞。事实上,他也是按照这样的认识和想法生活的。于是,这只蜻蜓越活越孤独,饿了只能喝些水。生活对他这只蜻蜓特别残忍,儿子刚出生不久,老婆便得了绝症,拖了一年多,留给他十几万元的债务,拍拍屁股自顾自上天堂去了。家中空了,再没有女人的笑声与说话声,只是多了一张遗照。张清标不知自己前世种了什么因,今生得到这个果。生活一下子沉重起来,养孩子到处需要钱,可张清标最笨的事就是弄钱。他不敢炒股,那点工资万一赔了怎么办?自从师院大专毕业后,他从没有做过兼职,同事有的种花有的开店有的养鱼,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惟有他领着那份死工资,下班后悠哉游哉地捧着一本书看。他最信奉梭罗“我最大的本领是需要极少”,好在老婆也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并不逼着他去赚钱。但现在,现实逼着他不去赚钱不行。他只好利用双休日和寒暑假补课,可惜他教的是生物,没有学生愿意补生物课;他只好补作文,作文是他的拿手项,厚着脸皮往自己脸上贴金,把自己得过的所有获奖证书复印了一溜烟贴在墙上,所谓的广告效应。生源慢慢有了十几个,但同事却不高兴了,认为他越界抢了别人的吃食,不过看在他是个鳏夫的份上,也就不与他计较。

若要真论人脉的话,父亲大概是张清标在这个世上最可靠的人脉了。父亲是张清标来到这个世上的因,儿子是张清标的果,是张清标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存留的果实。张清标把儿子放在父亲那里,父亲成了他最放心的保姆,且不用付工资,还时不时倒贴,买些吃食给孙子。张清标每次回到家,最常听见的就是父亲养的猫高一声低一声叫唤着要吃的。父亲先后养过很多只猫。张清标印象最深的是去年养的那两只。第一只黑猫,短尾巴,俗称麒麟尾,眼里露着绿色的凶光。每天天不亮便来叫门,吵着要吃的,你不开,它便用尖利的爪子抓挠门框,那门框的油漆都被抓得脱落了,只剩下裸露的高低不平的木头。听着那猫在门外叫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厉,人再也睡不着,只好起床侍候给它吃的。吃饱喝足后,黑猫便摊开肚皮,在清凉的树阴里打滚,或者懒洋洋地捉跳蚤。后来,这只猫跟其它公猫跑了,再也没回来。父亲很快就淡忘了这只无情无义的猫,又向人要了一只黄猫回来。这只黄猫也真是规矩,你不许它进门,它便不进,只是静静地在旁边守候,直到你端了一碗鱼骨头倒进院子的猫碗里,它才欢天喜地跑过来。同是猫,性情举止天差地别。动物尚如此,何况人乎?张清标有些悲伤,自己就是那只规矩的黄猫,别人给他一口饭吃,他才敢把饭吃进嘴里。哪知这世道早就变了,这世上的好东西都得去争去抢,再也没有人跟你讲礼让,孔融早就死上几千年了。你只要腿脚稍微慢些,好东西便被抢得一干二净,连碎屑都不留。

因为经济上的拮据,张清标很自觉地尽量不要与朋友一起玩耍。玩耍是要花钱的,人脉是靠金钱堆积起来的。你要和人吃饭,你要和人K歌,没有钞票铺路,那怎么行得通?有一次他出差到厦门,想起如今一个在厦门高就的同学,要是去找他,同学请他吃饭喝酒K歌到风景区玩玩那是不成问题的。关键是吃了喝了玩了呢?下次同学到香城来,自己有能力请人吃喝、K歌、到风景区玩么?所以,到厦门出差开完会,张清标很自觉地呆在宾馆里,没有与同学联络。不是不想联络,是联络不起。

没有了老婆,生活一片混乱。混乱中儿子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跟天底下所有的家长一样,张清标想让儿子上好一点的小学。可是,自家的施教区所在小学质量不好,想到实验小学去,就得找人。张清标急得像猴子被老虎追赶必须上墙,可是墙上光溜溜的,怎么上?就得抓着藤蔓上。这藤蔓就是人脉。张清标把自己认识的有限的几个人拨拉一遍,想起师院李同学的大哥在教育局办公室当主任。李同学是个极善钻营的人,领导的喜好,流行的娱乐方式,他都能够马上嗅出来,并且加以迎合,所以很快改行进了土地局。这是张清标以前极为看不起的,现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逢迎。于是茶烟酒开道,结识了李同学的大哥。皇天不负有心人,儿子顺利进了实验小学,张清标欢天喜地。照道理,这条人脉不能丢,因为儿子小学升初中说不定还用得着这位大哥,借着现在这个由头,逢年过节的提点礼物上门,到时就好说话。可是小学要六年!整整六年!这六年真长得让张清标发愁,长年累月供一尊菩萨,还真供不起。儿子要买教辅,要买营养品,要喝牛奶,要买衣服鞋袜,还得偶尔带他出门玩一玩,不能让儿子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不能让儿子产生自卑心理。

春节很快到了,张清标掂量了再掂量,狠狠心,决定不登门拜访那位帮过忙的大哥。可是他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心慌慌的,也不知自己的决定是正确还是错误。他只能自我安慰:说不定儿子争气,成绩好,被重点中学录取,也就不用找人了。多省心。与其经营人脉,还不如靠自己。

事实证明,自己有时是靠不住的。时间过得很快,六年过去了,儿子考重点中学,差了一分。这要命的一分哪,要用三万块钱来买!而且不是你有三万块钱就能买得到的。张清标真是灰了心,却又不忍心责怪儿子,看着儿子面黄肌瘦的模样,他感到心疼。窗外金黄色的太阳光线射进客厅,晃眼,刺目,儿子沐浴在那片黄光中,满脸忧愁。儿子自小就比较懂事,他已经竭尽全力了。戴着厚厚的近视镜,侧面看像厚厚的啤酒瓶底,头顶上竟然有了一两根白发,很少笑,看起来像个小老头。脚上那双旅游鞋去年刚买时是天蓝色,现在已经褪白,变成灰扑扑的蓝色,因为没有替换的鞋子,只能成天穿着。儿子的脚明显长长了,脚趾头紧紧地抵在鞋头,那个地方被抵得稀薄,丝丝缕缕的,说不定哪天用力一踢,就会露出一个洞,脚趾头就会从洞里探出来。这六年来,张清标风雨无阻接送儿子上下学,下课了,校门外家长人头攒动,孩子一眼看到自己的父亲或母亲,父亲或母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这大概就是血缘吧?为了这血缘,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争取一个好将来。张清标一阵辛酸,这样懂事的儿子,自己再怎么样贴上自己的脸让人踩也得为他争取一个好学校,好学校就意味着好的将来。儿子那张忧愁的脸时时刻刻在张清标眼前晃动,张清标一激动,拍着胸脯向儿子保证一定想办法让他上实验中学。过后,张清标又后悔,自己把话说得那样满,万一没有退路怎么办?想来想去没有其他路,惟有李同学大哥这一条。现在张清标懊悔了,恨不得买颗后悔药吃。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早知如此,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勒紧裤腰带供好这尊菩萨。不就是六年吗?那时候觉得六年如此漫长,怎么一眨眼就到了今天?

没办法,张清标只得腆着脸再去求李同学。张清标带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儿子这次上实验中学能像六年前上实验小学一样顺利。进了李同学家的门,李同学明显不如六年前热情,大概觉得张清标过河拆桥,不过他也知道张清标的处境,还是按礼节给张清标泡了茶。张清标厚着脸皮说明来意,李同学一摊手:“真不巧,我大哥去年调到厦门了,还真帮不上。你看看你的朋友中还有没有人可以帮上忙的?”

茶越喝越淡,张清标绝望地走出李同学家。他心里清楚得很,要是自己和李同学是铁哥们,即使李同学的大哥调走了,人脉不是还在吗?只要李同学大哥肯帮忙,这件事就一定能成功。可惜自己和李同学不是铁哥们。他不恨李同学,世道就是如此,恨只恨自己没有好好地经营这条可贵的人脉,没有紧紧揪住这条藤。张清标万分沮丧地走在路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张清标一片茫然,不知他们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只觉他们都喜气洋洋,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很有奔头。张清标四肢无力,不知该怎么回家面对儿子那张满是期待的脸,拐进中山公园,挑一张无人的长椅坐了。他真是愧为人父。再仔细一想,他不仅愧为人父,还愧为人子。如果单从个体来讲,他真是愧为“人”字,白白玷污了须眉男子这样的称号。夜幕吞噬了他,他孤单单坐在一片黑暗里,不知名的蚊虫咬着他,他也不想起身。越想越郁闷,他真恨不得地震。地震一来,所有的烦恼都震没了,他再也无需为儿子的升学苦恼了,无需为微薄的工资苦恼了。据说中国城市人均月收入已突破八千人民币大关,张清标看到这个消息不禁黯然神伤,仔细盘算盘算,他何止是拖了香州城的后腿呀,他都拖到香州城的大腿根了,对不起了,他都把香州城的裤衩拽掉了。同事们都在抱怨工资低,可他们还有心思开玩笑,谈地震的时候,他们说,震动的时间不对,震动的地点不对,震动的姿势不对,震动得不舒服。天哪,他张清标都已经七八年没震动了!这狗娘养的世界!

深夜,露水越来越凉,打湿了张清标的鞋袜,他才机械地起身回家。

接下来几天张清标骑着电动车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到处乱撞,到处碰壁。日子越过张清标心情越不好,觉得越活天地越狭窄,像一只狗被拴在狭窄的地盘里苟延残喘。过日子什么都要靠关系,银行里有个熟人你就不用排队了;柜台告知你火车票卖完了,只要有熟人,你马上能买到一张票;车子被偷需要警察;牙齿痛了需要牙医……总之,张清标发现凡有规则必有例外,人脉可以帮你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你的麻烦与问题。在这个世界,人脉成了个体最大的因果。在张清标这里,总是别人成为他的因,他自己承担最后的那个果,而且那个果往往是苦的。在张清标这里,大概只有同学是他可能的人脉了。今年师范学院毕业二十周年同学会,班长、副班长、文娱委员接连打电话来,让他一定出席。张清标有时三五天也没人打电话,有时一整天热闹得很,电话、客人源源不断,搞得头昏。这人也真是奇怪,总爱往热闹的地方挤。同学会就在香城,对张清标来说最为便利,但张清标不想去,他目前为了儿子入学的事急得嘴唇起泡,还有两个说不出口的原因,一则去了要交费(当然,很可能会有混得好的同学买单),二则去了要一遍一遍重复自己亡妻的故事,他不想当播音机。况且很多同学鲜衣怒马,自己骑着一辆破电动车,很是无趣。说出来让人笑话,张清标至今不认得宝马的标志。本来张清标决意不去参加同学会的,但他想着说不定同学之间有谁认识香城教育界领导,会有意外的惊喜与收获,二则想到自己天地这么狭窄,平时画地为牢,总得跳出井底去看看井口外的天,最终张清标鼓励自己该去参加同学会,看看别人的模样。为了不出丑,他特地上网查看了名车标志。原来宝马车就是一个圆,里面四等分。车尾巴有这么一个圆,便有上百万的价值,这个圆可真贵。

同学会定在香江酒店。张清标骑着电动车上路了,骑到九龙公园四叉路口,一个穿着天蓝色警服的交警把他拦了下来。张清标心知坏了。怪只怪自己近视得太厉害,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只拦路虎。这一阶段香城在创建文明城市,对电动车管理特别严格,首先要上牌照,上牌照之前要交两年强制性保险,加上工本费,要交一百七十块钱。张清标舍不得交一百七十块钱,没有上牌照。他心里很不平,买的时候怎么没要求上牌照呢?当初卖了一大堆超标电动车给老百姓,现在又来限制,说骑电动车的人没有交通安全意识,经常在路上横冲直撞,有时甚至表演杂技似的载了三四个人,又不带头盔,危险得很。张清标一肚子气,原来限制电动车是因为电动车危险,那就让老百姓每人都买一辆宝马开好了!开宝马最安全了!张清标的气是有道理的,小城里虽有公交车,但还要等候,而且小街小巷进不去,还是电动车最方便,比宝马还方便,随到随走,哪里都可以出入。张清标对他的电动车很有感情,骑了七八年了,载着儿子上课、补习、买菜等等,电动车简直就是他的功臣。可现在,交警把他拦下来了,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刷刷刷开了罚单,让他到银行交钱,等交了钱再来领车。太阳很大很毒,水泥路烫得可以烤肉,人人心里都烧着一把火。交警头戴警帽手上戴着白手套腰里扎着皮带,皮鞋里出满汗,脚就像踩在泥浆里。本来张清标可以没事的,但交警突然就看着这个戴着眼镜的猥琐男不爽,好不容易撞来一只傻鸟,就权当作拿他泄泄火。张清标还想说说好话博得交警的同情,他想跟交警说他正在办牌照,就是排队挺慢的,他想跟交警说没有这辆电动车他简直没办法生活,可是交警忙得很,交警汗流浃背一脸疲倦,根本没时间让张清标套近乎,挥一挥手就让张清标走人,请张清标别妨碍他执行公务。

张清标再也没有心情参加同学会了,去参加也迟到了,若同学问起迟到的理由,讲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垂头丧气往回走。偏偏今天太阳出奇的大,出奇的毒,张清标走了一会儿就满身大汗。烈日炎炎,这样一个大好晴天自己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件倒霉的事呢?他尽量往树阴下走,往商铺的阴影里走,还是感到了一阵晕眩。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体变得这样虚了呢?走这样一段路都受不了。张清标想拦一辆三轮车回家,一问价,要八块钱,他没舍得坐,最后还是咬着牙坚持走回了家,没有了电动车简直就像没有了脚一样。

张清标回到家后一屁股蹾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碗凉开水,咕噜噜灌下喉咙去。稍微平静下来后,他开始在脑袋瓜里搜索有什么人可以帮他把电动车从交警手里讨回来,突然他眼睛一亮,妹夫的同学不就在交警队上班吗?还是个中队长呢。不过,张清标的心情很快又黯淡了下来,自己和任何人都没有铁到打一声招呼就可以办事的程度,都要靠礼物铺路。即使妹夫的同学是个爽快人,愿意无条件帮忙,自己也过意不去,觉得欠了人情,至少也得买些水果再赔上一大箩筐好话,折腾来折腾去累不累呀!这样一想,张清标就泄气了,老老实实到银行缴了罚款。

有了这一次教训,张清标痛下决心去给电动车办牌照。有了牌照,他的电动车才有身份,跟民国时的良民证一样。不然,就他这个高度近视眼,被多罚几次,还不如将电动车送给交警算了。一着手办理,才知道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中国人满为患,办什么事都需要排队。张清标打听到交通局下午三点开始上班,他不敢贪睡,中午只眯了一会儿,赶在两点多到交通局门前守候,一看傻了眼,黑压压的一帮人等在那里,一个办公人员发给他一张号,是七十五号。一整个下午,张清标填好表,里面有他的个人信息还有车架号合格证号什么的,填完后等呀等,到了五点多才轮到他。他把表格和购买电动车时的发票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看了一眼马上把材料还给了他:“你这不是发票,只是收据,要到你买电动车的地方去换成正式发票才能办理。”工作人员高喊下一个,张清标无精打采地走出交通局。唉,办个事还真难呀!自己真可笑,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收据和发票都分不清,还被糊弄了这么久。

第二天,张清标便去电动车行换正式发票,先是登记,登记完通知他两天后过来拿正式发票。张清标跑了三趟才拿到正式发票。照道理张清标现在应该忙着奔波儿子入学的事才对,可如今一辆电动车搅得他团团转,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他拿着正式发票重新排队,交了强制性车险。交完车险,办公人员冷冰冰地告诉他今天人太多了,电脑录入录不完,等明天再来排队领车牌。如此三番五次折腾,张清标觉得受了无数侮辱,真想拿颗手榴弹炸了现场。办公场所乱哄哄的,一个老汉满肚子委屈大声嚷嚷要找局长,因为轮到他的时候刚好下班了。屋子里的空气浑浊不堪,来办证的人和工作人员都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张清标看着一屋子的人,这一屋子的人活该被折腾,活该被看不起,有钱人早就买小车了,小车行里有美女有热茶有热腾腾的笑脸,不用到这里来受罪。

等张清标终于拿到临时的黄色牌照,他听到了一个令他瞪目结舌的消息:只要多花点钱,超标电动车就可以作为非超标电动车上绿色牌照。绿牌是永久的,黄牌只管两年时间,两年后就禁止上路。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是真是假。张清标愤怒得想揍人,却又无处发泄,只能踢踢小区里的狗。人脉,人脉,又是人脉!做什么事都要找人,做什么事都要熟人,这狗娘养的世道!没有人脉也行,钱就是通行证,就拿办电动车牌照来说,现在有很多代办点,只要你钱出门,什么事都帮你办得好好的。张清标自怨自艾,生活天天在教育他,什么时候才不被教育呢?大概只有入土的那一天吧!活了一大把年纪,才知道你不活成蜘蛛,就只能活成一只被网住的小虫。再清高的人,也要在生活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总之,书生误事,不会挣钱的书生就是个傻逼,没有人脉的书生与引车卖浆之流无异。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儿子入学的事毫无进展,电动车牌照的事又忙里添乱,将张清标的心情搅得一塌糊涂。到最后,张清标彻底绝望了。看来,儿子只能老老实实到所在施教区中学就读了。他颓丧地安慰自己,坏学校也有好学生,只要儿子争气,考个好大学不成问题。这样还能省一大笔赞助费呢。他打算彻底认命了。张清标踌躇了几天,准备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儿子。儿子正在有线电视上打游戏,儿子打得哈哈笑,儿子说了,要趁上中学之前好好享受这个假期,听说实验中学的练习卷满天飞,在国庆节的时候各路神仙一齐使劲,练习卷共达五十张之多。一想到那漫天飞舞的练习卷,这个暑假就显得倍加珍贵。张清标咳嗽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话:“儿子,爸爸跟你说件事。”儿子懂事地扔了遥控器,兴奋地问:“是不是上实验中学的事搞定了?”看着儿子满怀期待的眼神,张清标狠了狠心:“没办法了,爸爸已经尽力了,咱们就到三中读吧。只要认真,哪里都可以考好大学。”儿子脸色一变:“爸爸,你不是跟我保证一定让我上实验中学的吗?我牛皮都吹出去了,跟我的同桌约好实验中学见,你这样让我怎样做人?”儿子又气又伤心,最后竟然哭闹起来。张清标又气又急,只觉得有大片大片的火,灼灼焚他的心,一恨儿子不懂事,二恨自己没本事,气急之下,竟然狠狠扇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哇”的一声捂住被打的右脸,仇恨地看着张清标,就像陌生人一样。仇视了一会儿,儿子跑进卧室,“嘭”的一声把门关上,还“啪嗒”一声反锁了。张清标怒吼道:“你就不能把门关得轻点吗?”吼完顺手把茶几上的玻璃水杯用力砸过去,杯子哐啷一声碎了,水嘀嗒嘀嗒沿着门框往下流,玻璃碎片无辜地躺了一地。

窗外一只鸟无聊地叫着。房间外和房间内的人同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张清标一转头看见外面的那棵紫薇树,有几片黄叶已经在枝头摇晃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片黄叶翻了一个跟头,从上面栽了下去。张清标坐在沙发上发呆,比落水的人还要绝望,也不知谁能把他打捞上岸。后来,他起身掸了掸妻子遗照上的灰尘。每当无助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妻子。可是,想一个死人又有什么用呢?

记得儿子六岁那年,因为一条浴巾的触动,张清标动了再找个女人的念头。那年夏天儿子吵着去游泳池游泳,小家伙在水里鱼一样快活地扑腾,他并不会游泳,只是在水里玩,张清标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一个小女孩不游了,从泳池里上来,她妈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浴巾,将小女孩包住,开始擦女儿湿漉漉的头发,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散开来。这时,儿子也从水里上来了,张清标从塑料袋里拿出那条胡乱揉成一团塞进去、早已皱巴巴的浴巾,把儿子包住。他心虚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女人面容姣好,身材不错,挺让人赏心悦目。唉,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么粗糙,这么混乱!这哪里是生活,纯粹只是为了活着!甚至在出发前,他翻箱倒柜找儿子的游泳裤,也不知塞哪儿去了,找了老半天也没找着,最后只好又买了一条。唉,有女人的日子才像个日子,家里有个女人,即使是唠叨,即使是责骂孩子,也是一种生气啊。张清标想起有一次在父亲家,儿子在院子里玩耍,他很有耐心地将一条条蚯蚓撕成两半,玩得不亦乐乎,被撕断的蚯蚓不时有粘糊的体液渗出来。张清标吓了一大跳,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看来,没娘的孩子究竟心理不大健康啊,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代替不了做母亲的在儿子心中的位置。

就这样,因为一条浴巾的缘故,张清标开始考虑接受同事们叫他再找个女人的建议。老婆死后不久,确实有几个人向他提起相亲的事,但当时张清标处于悲痛之中,根本没有心思,等他现在有了这个心思,大家却认为他一心为老婆守节,反而没人向他提起女人的事了。张清标只好涎着脸请同事帮他介绍对象。大家一迭声地好好好,嘴角带着一丝暧昧的笑:鳏夫终究熬不过,贞洁不到底。过了大半年,才有一个消息,说女方也是死了丈夫的,带着一个女儿。张清标一听带着女儿,头就大了,但饥不择食,也就答应见一见。不料,竟然是泳池边的那个女人。女人显然对张清标那条皱巴巴的浴巾印象非常深刻,她也一眼认出了张清标,眼前这个羸弱的男人就是那个泳池边的男人。她视察了张清标的二居室,礼貌地留下来吃了一顿饭,离开了。再无消息。中间人传了话来:她至少要找个有三居室的对象,不然,夫妻一间房,像张清标这样儿子要占一间房,她自己女儿也得有一间房,难不成让儿子和女儿同睡一间房?即使对方是女儿或者没有孩子,也得有一间客房才像样。张清标听了就像被霜打了一样,好不容易萌生的再找个女人让家里添添人气的想法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击碎了,从此再也不敢动这方面的念头。他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世上所有的女人和自己都是平行线,永不可能再交集。这么多年了,张清标这根老藤苦苦地喂养着儿子这颗小小的果实,直到今天遇到了进实验中学这样的大难题。他成天告诫自己这棵藤不能老,儿子这唯一的果实才不会从枝头掉落。可现在已经山穷水尽,出路究竟在何方呢?

儿子就这样把自己反锁在卧室四五天,第一天没吃饭,第二天确实扛不住了,把张清标放在门口的饭菜端了进去。到了第五天早上十点多,卧室的门突然开了,张清标以为儿子想通了,高兴地迎了上去,却见儿子背着书包往外走,张清标拽住儿子的书包问:“你上哪去?”

儿子说:“爸,今天实验中学报到,我得赶紧去上学,不然就迟到了。”张清标吓了一跳,见儿子仿佛梦游,头发乱蓬蓬的,好似走火入魔一般。难道关在房内四五天,精神都不正常了?张清标心如刀割,温言哄道:“儿子,你记错了,要8月15日才报到呢。来,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儿子愣愣怔怔的,放下书包说:“爸爸,你以前老担心我考不上实验中学,我叫你别担心。这不考上了吗?你白白担心了那么久。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的。”张清标把儿子哄回房间,儿子继续说道,“爸爸,我要给小宇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接到实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了,也不知小宇接到实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没有。”张清标找不到理由阻止儿子,只好掏出手机让儿子打电话。电话通了,那边嘟嘟的没有人接,儿子有些失望,说晚上再打。张清标心想幸亏那边没人接,否则丢脸丢大了。他调出手机里的游戏让儿子玩,儿子这才高兴起来,同时又有些诧异:“爸爸,你平时不是不让我玩手机游戏吗?是不是对我考上实验中学的奖赏?”张清标忍住心头的悲伤,点点头。

掩上门,张清标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怜的孩子,现在是大白天,可他却生活在梦里。为什么人生会这样险恶,到处都是黑洞?张清标咬咬牙。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儿子,绝不能让他发了疯。自己即使给人当孙子磕头,也要把儿子送进实验中学,只要儿子进了实验中学,这种轻微的癔症应该会不治而愈。就在他准备再次上李同学家的时候,一个电话从天而降。电话是实验中学教务主任打来的,说排在儿子前面的几个学生到别的学校就读,于是名额就落到了张清标儿子头上。主任在电话里问:“你们要来吗?学校需要你们马上决定,你现在就答复我一声,若你们要到别的学校就读,我马上打电话通知后面的人选。若你们要来就读,请在明天之内带上三万元赞助费到学校报名。”主任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反正好学校从不愁生源。军情如火,容不得张清标半秒钟的犹豫,张清标赶紧一迭声地答应下来。放下电话,张清标发现电话筒都被他攥出了汗,湿湿的,滑滑的。张清标喜极而泣,苍天啊,大地啊,天地终于开眼了,不然真的要出人命了。

张清标手头只有两万元存款。老婆死去的前几年,张清标慢慢地还清了债务。这几年来,张清标过日子的计量单位是以四个月为一个周期。他的工资三千元,再加上绩效、补习等杂七杂八的收入,四个月刚好凑足一万块钱还给别人,只留下一点点钱做伙食费,餐桌上经常清汤寡水的。四个月时间总是如此漫长,存折里盼星星盼月亮刚有了一和四个零,马上便清空,一切从零开始,这样的生活既让人充满希望又让人绝望。一年还三万,他用了四年时间还清了债务。儿子上五六年级的时候,张清标放松了警惕,花钱大手大脚一些,钱像水一样从指缝里漏掉了。他真后悔这两年没有像前几年那样吃苦,人真是不能放松的。怎么办?只有两万元存款,还差一万元,肯定要向别人借。说到借钱,又是对人脉关系的大考验。唉,这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网啊,就是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厘头的因。张清标知道,人与人之间最难的就是借钱,向人借钱,简直就是要人的命,这年头,钱就是命。真为难人啊!只有一天的借钱时间,若钱交得晚了,说不定名额就变成别人的了,一想到这,张清标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煎熬。张清标决定化整为零,找两个人借,一人借五千。如果只向一人借,只欠一个人的人情,这样固然好,但被拒绝的风险较大;如果向两个人借,虽然要欠两个人的人情,但被拒绝的风险要小些。

于是,张清标开始了借钱行动。他先找李同学,李同学算是这几年和他比较有来往的,而且当年在大学里是上下铺关系。李同学一脸为难:“你儿子要上实验中学是好事,我是真想帮你,只怕有心无力。不怕你笑话,你也知道,我家有只母老虎,钱全部捏在她手里。不然晚上你到我家里坐吧,你跟我老婆说说,她要是同意了那皆大欢喜。”张清标摇了摇头,虎口里拔牙,他没有这个本事,还是知难而退吧。就这样,张清标第一回张口就碰了壁。又接连借了几个人,接连碰壁,每个人手头都很紧,有的买房有的装修有的买车有的投资,谁都没有多余的闲钱。张清标最后死马当活马医,向同在生物组、刚毕业一年的小孙开口,没想到小孙倒挺爽快:“我兜里也就刚好剩下这五千块钱了,张老师你可挑的真是时候。我卡没带在身上,明天早上带来给你吧。”张清标左一口谢谢右一口谢谢,感激不尽。他又到学校总务处预借五千元,让学校从他下两个月的工资里扣钱。总务主任说要校长同意,张清标直奔校长室讲了情况,又抢在校长打官腔之前说:“校长,我确实没办法了,要不,我让我儿子来求你,你要他下跪也行。”校长皱着眉头签了字。张清标心想总算凑足了一万块钱,回到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烂泥般瘫在椅子上。

第二天,张清标一大早赶到自己学校,眼巴巴地守在校门口。小孙久久不出现,张清标打小孙的手机,无人接听,又拨了无数次,还是无人接听。正当他望眼欲穿的时候,小孙终于来了。看着张清标那张热切的脸,小孙满心歉意,说话都结巴了:“张老师,真对不起,我昨天陪女朋友逛街,她看中了一条铂金项链,花了三千块钱……”

张清标一听,脸都青了,顿足道:“你早跟我说嘛,这样会出人命的……”小孙愧疚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元塞到张清标手里:“张老师,我只有这两千元了,其余的你再想想办法吧!”张清标勉强控制住自己骂娘的冲动,向小孙说了声谢谢,直奔父亲家里。到了此时,他只剩父亲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本来他打算尽量不向父亲开口的,现在被逼到绝路了,没办法。不料父亲家门竟然锁着。张清标扯着喉咙大喊,用力擂门,门纹丝不动,张清标气得朝铁门踹了一脚。父亲没有手机,当然是出于节俭,此时张清标真恨自己,要是以前帮父亲配一把老人机就好了,两百多元就能解决,现在却坏了大事。张清标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到地里寻到圩市上寻,硬是不见父亲的踪影。回到父亲家门口,还是铁将军把门。张清标心头熊熊大火喉咙冒烟,直想揣上一把刀去抢银行。在这气急败坏的时候,他还是不忘给实验中学的教务主任去电话,说他正往学校去,请教务主任务必等他。打完电话张清标头脑稍微冷静了些,抢银行终究是不敢,只得再去寻,就这样折腾到下午三点。张清标想完了完了,没指望了。正当他垂头丧气的时候,他一抬头,看见父亲竟然走在他前面。张清标满肚子火,吼道:“你到哪里去了?找你半天了!”

父亲诧异道:“我到老张头家里打牌,你找我吗?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

张清标道:“火上房了!你孙子要上重点中学,差三千元,你有没有?今天再不交就没学上了!”

父亲吓了一跳,他手里刚好有个三千元的存折,是为了防备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之用的。两人气喘吁吁跑回家里,父亲拿出钥匙开锁拿了存折,张清标简直是一把抢了过去,飞身就往外跑。父亲在他身后喊道:“密码是你的生日!”

张清标将电动车骑得飞快,回到市里将近五点,银行已经在结账了,那个漂亮的女孩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对张清标说:“先生,对不起,我们下班了,你明天再来吧。”张清标苦苦哀求,免不了祥林嫂般将儿子的事重复了一遍,他好话说尽,直说得口干舌燥,女孩一脸为难,最终答应了。取了钱,张清标如消防队员救火般直冲向实验中学,教务处正要关门,张清标一把抵住门,气喘得说不出话来。教务主任温和地看了他一眼:“你歇歇再说话吧,瞧你气都快接不上了。孩子上学的事比天大,你怎么拖拉到现在呢?”

面对埋怨,张清标不敢有任何反驳。交了钱,把发票攥在手里,张清标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所幸不辱使命,再差一会会儿,可能乾坤就要颠倒了。今天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比打仗还难熬,要是多过几天这样的日子,他非得心脏病不可。

得知消息,儿子欢天喜地,他过了一段亦真亦幻的日子,自己都浑然不觉,仿佛水过无痕。张清标在心里祈祷老天不要再让儿子出什么差错才好。

张清标的想法终于慢慢地改变了。改变张清标把经营人脉看作是毒蜘蛛结网的想法的是一次无意的阅读。报纸上说,看似寻常的植物,其实并不简单:抽穗期,冬黑麦的根共有一千多万条。如果把它们圈连,总长度可达六百千米以上。青香蕉的根向四周延伸,直径可达二十七米。沙漠中的骆驼刺,其根入土可达十米有余。植物通过增加侧根,加深长度,扩大面积,来吸收尽可能多的水分和养料,所以,当人看到一茎弱草,或一抹葱绿,不要幼稚地认为它们只是大地闲散的符号,因此,人要向植物学习,要有自己的生命脉根。张清标合上报纸,内心隐隐激动。可说着容易,真要建立自己的人脉何其难!你是哪种人,就有哪种脉。张清标脸皮薄,怕被人拒绝,平日圈子狭窄,生活等于办公室加上他家,别人说话他只有听的份,去哪里建立人脉?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张清标趁儿子不在家的时候把家里的藏书全卖了,有的书陈旧,上面落了尘土;有的还是崭新的;有的里面圈圈点点一读再读。书一斤四毛钱,共二百多斤,卖了八十几块钱。梭罗的那本《瓦尔登湖》,张清标原本舍不得卖,看着它孤零零地站在书架上,张清标突然来了气,恶狠狠地将它摔到已过秤的书堆里;又不舍,将它捡回来,又扔,如是者三,最后,张清标朝收纸箱矿泉水瓶的老头挥挥手:“带走吧,带走吧,这本不要钱。”老头走后,张清标有点想哭,鼻子酸酸的,仿佛那本《瓦尔登湖》是最后的祭品,原本想把祭品留着的,现在手起刀落,赤条条无牵挂,不留一丝痕迹。从今以后,再也不思考“你从何处来,又从何处去”这样的傻逼问题了。张清标发誓从今以后不再让别人成为自己的因,他自己要成为自己的因,这样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果。儿子回家后诧异地问:“爸爸,你的书怎么都不见了?”

张清标抽了抽鼻子,平静地回答:“卖了。家里不是位置小吗?腾出位置给你放参考书。我们晚上吃红烧肉。”他快活地拿起手中正在切的腿肉朝儿子扬了扬,“卖了八十几块,可以买好几斤肉呢。”厨房里的油烟慢慢蒸走了张清标对《瓦尔登湖》的痛惜。古人不早说了吗?只读书不做事,“审事机无识,办经济无力,笔墨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张清标在红烧肉的香味中送走了一个旧我。

张清标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攒钱。有了钱就有了人脉,他认准了这一点。所以,能赚钱的门路他都要跟着折腾一下。课上完了,张清标便到各个办公室串门。逢人便问:“你来玩会吧?”所谓“会”是本地一种说法,是民间自发的一种集资手段。一人一月出两千,每月利息一百元不等,若二十个人参加,抽到头签的人便可以一次性拿到四万元,以后每月要付两千一百元给别人。当然,利息不等,有时是一百元,有时上下浮动,全凭口头协议。组织者当会头,负责收钱发钱,会头可以免利息。你若有燃眉之急,可以先拿钱,以后慢慢还本钱和利息;你若有闲钱,可以在后面拿,因为别人付给你的利息高于银行存款。张清标这个会头做得有滋有味。放在十年前,打死他也不相信自己能当会头。有时夜深人静,张清标也会发发呆,想起自己青春期时那只餐风饮露的蜻蜓,那只孤单的蜻蜓,摇摆着透明的羽翼在另一个世界低飞,它曾经像一架小小的直升机停在水面迎风摇曳的荷叶上,有时栖息在河滩的菖蒲叶上,有时踮着脚尖站在柳枝上,后来,它在风中久久徘徊,最终匍匐在地。

张清标现在想清楚了,能否结交到对自己有用的人,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自身的价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在结交另外一个人时,会判断对方是否属于自己的圈子,再决定是否与其交往以及交往的深入程度。如果你与对方的价值相等,属于同一个圈子,双方有建立人脉关系的基础,就比较有深入合作互相帮助的可能;如果不相等,双方产生交集便有一定的难度。事实教育张清标:在需要人脉之前一定要先结好网,就像一定要在口渴之前先挖好井,自己一定要把目前的死脉变成活脉。儿子上了实验中学,欢天喜地。张清标却忧心忡忡,他担心儿子的中考、高考,万一又差一两分那可怎么办?他决心重新维系李同学哥哥这条人脉,就算是供菩萨,供上个六年,等儿子上了大学就好了。可是,大学毕业找工作怎么办?还不是要人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先抓紧眼前这条救命藤蔓再说。

他听说李同学要提正科了。要是十年前,张清标会远离这些达人,一方面是蔑视,一方面是畏惧,很复杂的感觉,说不大清楚。现在,张清标鼓励自己往李同学身上靠。人到中年,胆子慢慢大了,脸皮也慢慢厚了。张清标发现年纪也是一个资本。年轻人看长官,难免心生畏惧;年长了,看长官是同龄人,且长官身上几根毛你清清楚楚,他还有些难以启齿的把柄是你熟知的,所以你不必抬头看他,只须平视。这十几年,同学、哥们个个高升了,惟有张清标原地踏步。李同学的正科昨天刚刚公示,张清标在网上看了公示,就用鼠标把页面关了。别人有别人的命,自己没这个命,没这个能力,也无须怨叹。晚上,张清标梦见在大街上遇到李同学,平日里李同学和自己算是亲热的,只是今天不知为何,张清标远远地跟他打招呼,李同学却冷着一张脸,似乎不认识张清标似的,自顾自走了,把张清标扔在街角,呆呆的。醒来,张清标满腹惆怅,这李同学,还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啊,刚提了个正科,就不认识他了,自己还傻乎乎地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也真是自作多情。

不料,公示结束后,李同学却榜上无名。有人举报了李同学。听说李同学牵扯到一块土地的招标问题,他帮过一个投标的人,而这个投标人又请黑社会去恐吓另一个投标的人,其中之错综复杂是张清标难以想象的。李同学的世界是张清标这辈子永远进入不了的世界,李同学已经不是一只普通的蜘蛛了,他已经成了盘丝洞里的蜘蛛精。张清标觉得诧异,原来梦是如此灵验,只是自己会错了意,不是李同学目中无人,而是李同学失意了。张清标无端地觉得有些心慌,但愿李同学不要怀疑是自己举报了他才好,天地良心,李同学拒绝帮张清标的儿子上实验中学,张清标是没怨恨过的。李同学要高升,他也没有妒忌,只盼望李同学越升越高,自己有事好找他。当官方面,张清标也曾动过心,年轻时争取过,那时学校说他太年轻,现在又说他太老,总之就是不合时宜,慢慢的,他也就死了心。对于李同学的高升,他真的没有妒忌这一说,心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李同学疑心是他弄的手脚是他暗地里向上举的报,一想到这,张清标心里便很虚。

这天,张清标鼓起勇气拎了两条中华烟和一袋明前茶再次出现在李同学家里,他告诉自己:要钓鱼,一定要像鱼一样思考。他觉得李同学现在大概挺需要温暖。果然,李同学因为身受挫折谦和了不少。让座后,李同学埋怨道:“同学会你怎么不去参加呢?热闹得很,你在香城这么近,不去参加,未免太没有同学情味了。”张清标为了博取李同学的同情,老老实实把自己电动车被抓的事当笑料讲了。李同学拍着大腿叫起来:“操,你怎么不早说!你就为了这破鸟事不去参加同学会?我打个电话就把事解决了!”

回到家,张清标简直是从皇宫回到了贫民窟。他环视了客厅一眼,家具都是灰扑扑的,连人也是灰的。终于攀上了一条常青藤,可以歇口气了。儿子啊儿子,一想到儿子,张清标的心永远吊在半空中。儿子暑假那次轻微的癔症让他心有余悸,万一以后再碰到什么波折,也不知会发生什么祸事。张清标为自己泡了一杯茶,有些爱怜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皮皱得像干枯的地瓜藤。张清标一阵恐慌,这只手太衰老了,活力在一日日地消逝,仿佛一缕就要消失在天边的白烟。张清标不知不觉发呆了,这几年来,他经常发呆,习惯性地。杯子里的热气慢慢升向空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清标机械地端过杯子喝一口,茶水已经冰凉。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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