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藏族,70后,甘肃甘南人。已在《十月》《诗刊》《星星》《民族文学》《芳草》《青年作家》《西藏文学》《飞天》等国内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五十万字。曾获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甘肃省第四届敦煌文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西藏文学》年度作品奖。甘肃省作协会员、甘南州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九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已出版诗集两部,小说集一部。
1.引 子
好多年前的某一天,藏族女孩格桑卓玛登上羚城中等师范学校豪华宽大的演讲台,向密集在学校礼堂里的近千名同学发表主题为“延安精神”的演讲。这是这所学校文艺表演史上一个颇有回忆价值的时刻,它标志着这所有着60多年辉煌历史的学校里新的演讲者的诞生。
现在想来,那是羚城中等师范学校为了庆祝“七一”建党节而举办的一次全校性的演讲活动。那天晚上,一年级学生格桑卓玛以其出众的形象、深情的表达和娴熟的演讲技能脱颖而出,使得在场的师生感受到了口头语言与肢体语言巧妙结合所产生的无与伦比的美。在格桑卓玛演讲的过程中,台下担任评委的语文老师杨晓东神情显得格外紧张。演讲之前的一段时间,他自愿担任了格桑卓玛的演讲指导老师。由于担心,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将笔杆咬在嘴里,悄悄地替格桑卓玛捏着一把汗。他旁边的老校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演讲者。演讲台上,灯光暖暖地照在格桑卓玛的身上,使穿着一袭红裙的她显得格外美丽,格外神圣。
三天后,在学校中院的宣传橱窗栏里,贴出了格桑卓玛和其他选手演讲时的个人风采照。格桑卓玛的那一张被摄影师处理得格外成功:她以一个青春的演讲者的形象,沐浴在温柔的光线里,深情地诉说着过去的岁月,坚毅地宣扬着一个时代的精神。个人风采照的旁边,配有评委工作照,照片中的核心人物老校长一脸严肃,那种神态令人发笑。而身边作陪的杨晓东老师却仪表非凡,神采飞扬。这两个对比过于鲜明的形象,使画面产生了一种诙谐,一种趣味,给羚城中等师范学校的师生们平添了一个可供闲谈的话题。
四年之后,杨晓东被指控犯有强奸少女罪而被判刑。起诉人就是格桑卓玛。在法庭上,她以愤怒而怨恨的口吻指责杨晓东在她过去四年的师范读书时间里给她的肉体和精神上带来了巨大伤害。从此以后,格桑卓玛和杨晓东就始终链在一块了,她处在前台,再也不被温柔的灯光所沐照;而他被置在她的身后,遭受着更多人的谩骂与谴责。
格桑卓玛对杨晓东的指控,就是学生对老师的指控。从此,杨晓东留给别人最鲜明的形象,是一个道德败坏、色欲熏天的伪君子。这个形象像一枚钉子深深地没入羚城中等师范学校的校园生活里,成为它发展历史中永远的疼痛。
2.约 定
对于出狱之后的杨晓东来说,爱与恨的斗争其实就是真相与假象的斗争。
他对朋友们诉说,他的牢狱之灾源于一场有意的陷害。他告诉朋友们,你们了解的一切都是假象,我与格桑卓玛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其实也许并不像格桑卓玛所说的那样。他说,时隔多年后,愤怒的波涛已经平息。但我想当面去问问她,究竟她为什么要破釜沉舟地走到这一步?
他出狱后的第二天,就去找老校长。老校长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接见他,窗外,是羚城夏天令人焦躁的热浪。
他忐忑不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老校长从玳瑁眼镜后仔细审视了对方一会,很严肃地告诉他:去教育局问问吧,我估计你已经永远失去教师这种职业了。
事实果真如此。试想,一个强奸犯,哪有资格跻身于教师队伍?谁又愿意给一个罪犯买单?迫于生计,他去一个工地找活干。他的运气不错,碰到了一个低空卸砖的岗位。干了一个多小时,他觉得头晕目眩,朝下一看,顿时失去了平衡,摔了下去。最初伤势好像很严重,但是后来发现不过是一般的腿伤,他就怡然自得起来,在心里说,现在可以请假去做那件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会因为顾及面子而愿意失去更多有价值的东西了。牢狱生活使他和他的朋友们在做人处事上有了鲜明的不同。他已经领受了法律对他发出的警告之声,也体验了法官和公众眼中的正义的力量。他决定在不违反国家法律的前提下,向格桑卓玛展开自己的求道之路。求什么道?求“为何如此”之道。在狱中,他曾经给她写过大量的信件,虽然没有一丝回音,但那些信件的存在可以证明他对事情的真相始终存在着质疑。他想,不管怎样,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如果仍然问不出什么,那么,他将索回那些记录着他的种种秘密和情感的信件。
不过,他想做的首先还是如何联系格桑卓玛的问题。听说格桑卓玛将他送进监狱后,就离开了羚城。他几经周折才搞到了她的联系电话。他给她打电话,可是没有打通。此后整整四天他都在浪费时间。好不容易把电话打通了,她答应可以见他,但地点由她来定。
地点定在了卓县大桥旁的洮水茶楼里,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后的下午三时。
他焦急地等了两天。第三天上午,他提了个简易旅行包,拖着伤腿很不灵便地上了前往卓县的客车。
3.相 依
自从格桑卓玛的演讲意外地得到巨大成功之后,杨晓东就和她走得越来越近了。他定期地把她叫到办公室,以一个语文老师的身份,传授给她演讲、朗诵、主持的技能。他想把她有意识地培养为羚城中等师范学校新一代演讲者和主持人中的佼佼者。
杨晓东的行为,给格桑卓玛带来了难题。这个羞涩、小巧而聪颖的姑娘,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新出现的问题。她年方二八,正对异性充满着朦胧的渴望之情,但她没想到闯入她的情感世界的第一个人,竟是她的语文老师杨晓东。刚开始,她始终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出现在杨晓东的面前,接受他给她传授知识与技能的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感觉到自己的情感在发生着变化,这变化体现在两个方面:当她接触到杨晓东时,她觉得兴奋、羞涩、紧张;当杨晓东不在她身边时,她觉得寂寞、孤独、绝望。她明白自己已爱上了杨晓东,特别是当别人在她背后指点议论她和杨晓东的事情时,她并不感到愤怒,而是一种自豪,一种羞涩,一种欢乐,一种虽然遥远但似乎仍可伸手触摸的幸福。她希望她对杨晓东的爱情,能够得到发展,在发展的同时,要么无人可知,要么尽人皆知。
杨晓东也觉察到格桑卓玛的情感变化。他喜欢这个学生,喜欢她的羞涩、小巧和聪颖,更喜欢她的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那种迷蒙的眼神。但他不愿意把自己换位为对方的男朋友,原因不在于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其实他们之间也相差不了几岁),而在于他们之间被社会安排好的颇为尴尬的关系。他们,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人常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生之间,始终存在着一个界限,一道天然的鸿沟,跨越这条界限,则意味着在情感和伦理上都逾越了这道鸿沟。逾越,意味着乱伦,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异类的诞生。杨晓东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出现,于是,他在给格桑卓玛进行辅导的时候,有意识地使自己与她之间有着一段距离,想把自己在她面前塑造成为一个长辈的形象。但当格桑卓玛微笑着注视他时,他就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眼光。这种躲闪行为,使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又回归成一个哥哥的角色了。
有一天,哥哥这个角色,也被另一个角色给替代了。
杨晓东喜欢研究手相学,他曾写出一篇相关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认为一个人一生的情爱痕迹可以在他的手掌中的条纹中暴露无遗,他的婚姻也掌握在他的手掌中。这篇文章被一个喜好异类的编辑在《羚城晚报》的周末娱乐版上给发表了,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羚城中等师范学校的老校长就是其中的一位。看到这篇文章且知晓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学校的一名年轻教师后,这位深受唯物主义思想影响的老知识分子勃然大怒,他把杨晓东叫到办公室正告了一番。杨晓东想辩解,但被老校长以一个决然的手势给打断了:要么你搞你的手相学,但前提条件是你必须调离学校;要么你留在学校,但你必须远离你的手相学!
杨晓东窝着火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时恰好是他给格桑卓玛辅导的时间。格桑卓玛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杨晓东,但她说她对手相学倒持一种相信的态度。她认为人与人之间一定有着缘分,要不然,在一个人短短一生中所认识的那么多人,为什么相识相知的就那么几个呢?格桑卓玛的说法使杨晓东感到舒服,事实上,他之所以研究手相学,就是因为他觉得命运不可把握。因此,他也相信缘分,他觉得他和格桑卓玛之间的交往就是一个命定的结果。他情不自禁地对格桑卓玛说,还是你了解我啊!
这句话在格桑卓玛看来,就是一个信号:她的老师视她为知己。那么,作为知己,她的下一步该怎么走?她一动情,就无法控制地走向杨晓东,从背后抱住了他,与其说这是在安慰杨晓东,还不如说她也给他传递了一个信号:我们之间的师生关系完全可以打破,甚至可以超越。
杨晓东怔住了。有好半天,他们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不正常的姿势:杨晓东低着头坐在书桌旁,格桑卓玛站在他的身后拥抱着他,眼神幽深而紧张。杨晓东终于回过神来,他站起来,转身面对着格桑卓玛,伸出双臂搂住了她的腰。他深情地凝视着她,而她,完全是一个被爱神之箭射中的女孩儿的模样,羞涩而热烈地依偎在她的怀抱里。
4.桑多镇上
在进入售票厅的瞬间,杨晓东发现有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男子在盯他的梢。呢子大衣小心谨慎,似乎不想让杨晓东知道他在跟踪。但直觉还是提醒了杨晓东,他敏锐地感知到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猎物。他冷静地买好了车票,再度寻找呢子大衣的身影时,对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去卓县的中途,有一个地方叫桑多镇,镇上有一家加油站。客车在加油时,杨晓东下了车,想买盒香烟。小卖部里,一个笨拙的妇女站在柜台后。杨晓东把钱递过去说:“一盒黑兰州。”可是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用眼睛盯着他。他对她扬了扬钞票,对方依然没有反应。
终于,那个妇女问道,你不是还在蹲班房吗?
谁说我在蹲班房?杨晓东反问道,你认识我?
女人冷漠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转身从货架上取下一盒烟,找了零钱,一并递给他,掀开柜台旁悬挂着的门帘,进了里间,坐在一张椅子上,转过身背对着他。
杨晓东从小卖部里出来,越想越觉得对方面熟,但又想不起到底是谁。可以肯定的是:她知道自己,也知道自己蹲过监狱。
她是谁?格桑卓玛的亲戚?还是曾在羚城中等师范学校待过的同事?这样想着,自己却摇了摇头,这个笨拙的妇女根本就不是个藏族,也不像个有知识的人。
这时候,杨晓东突然注意到正前方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呢子大衣,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他。从对方的奇异的表情上,杨晓东捕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东西。他定了定神,勇敢地朝对方走去。呢子大衣却仿佛不愿与他谋面,转身匆匆离开了。
杨晓东重新回到了客车上。他很紧张,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奔赴卓县的心思。他把客车上的顾客前前后后地看了个遍,始终没有发现那个呢子大衣。
客车开始启动时,透过玻璃窗,杨晓东看到加油站里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呢子大衣正倚伏在打开的车门上,观察着客车。方向盘后,也坐着一个人,黑色卷发,脸型瘦长,眼窝深陷下去,但眼睛却炯然有神。
客车往前行驶的过程中,杨晓东看见呢子大衣进入副驾驶的位置。车子拐了一个弯又继续跟上了客车。他立刻想到应该取消奔赴卓县寻找格桑卓玛的行动。但是,他没法不去想格桑卓玛。几年以来,他一直在考虑去看看她。到了最近几星期,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把寻找的时间推迟了。
5.企 鹅
师生关系转变为情人关系,似乎是个很大的难题,但冲动却是解决这个难题的高手。格桑卓玛在羚城师范学校读二年级的某个夏日的中午,她终于给杨晓东打开了自己鲜嫩的肉体。那是她第一次被一个成熟男人亲吻、抚摸、占有。她在颤栗中度过了慌乱、紧张、疼痛而懊悔的一个中午。事后,她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像个小猫咪依偎在她爱慕的老师的怀抱里时,竟然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而对杨晓东来说,那次性爱,是他生命中若干次的性爱生活中的一次。那次性爱并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只记得床上的一摊血迹、格桑卓玛颤栗的肉体和她擦干了又流下的泪水。自从他与格桑卓玛有了肉体关系,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对他来说,过去的一切不过是记忆的碎片而已,不过,当他身心都趋于安静的时候,这些记忆常常折射着或明或暗的光色。
他记得有一次他和她会面时,她正在用手绢擦眼泪。他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告诉他说,一天前某个名叫伊丹才让的诗人去世了。他观察到格桑卓玛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因为从她流的眼泪来看,伊丹才让的死亡似乎比她亲人的死亡更使她伤心。
杨晓东知道格桑卓玛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的老诗人,她只拥有一本《雪域恋歌》的诗集。他想不通一个已故老诗人炽热的情感为什么竟然能够打动一个少女的心!由此他判断,她肯定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女孩子。
现在想想,所有他对她的记忆既清晰又模糊。清晰的是他对她的爱,模糊的是他们之间的性爱。有一次,他们俩从他们第一次做爱的宾馆回他的单身宿舍,格桑卓玛若有所思,显得寂寞而阴郁,令人惊奇的孤独。他问她为什么如此沮丧,她告诉他说,你和我做的时候,简直像个企鹅。
在文学语言中,“企鹅”就是一个修饰词,有着绅士、蠢笨、可笑和滑稽等多种含义。就是这一个修饰词,使他感到莫名的愤怒。这种愤怒源于他对性爱的态度。他认为,性爱是神圣的、高尚的,甚至可以说是洁净的。但格桑卓玛对性爱的态度令他恼怒:企鹅,就是说他们之间的性爱是企鹅式的性爱,笨拙、可笑而滑稽。难道她渴望豹子式的性爱,狂野、凶猛、敏捷而专注?如果是这样,作为一个中师生,性的成熟是不是过早地被提前了?性的渴求是不是太强烈了?
格桑卓玛责备他做爱时像个企鹅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6.见 面
下午二时,卓县终于到了。杨晓东在洮水茶楼楼下下了车。他发现那辆盯梢的车还跟在他后面。
杨晓东的腿伤由于一路不曾活动越发严重,但他还是一瘸一拐地上到二楼,找到了约定的地点。茶楼大厅里设有几个雅座,都用落地磨砂玻璃给隔开了,从走道朝雅座里看,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不便叫喊格桑卓玛的名字,就又回到楼下。茶楼靠街的绿化带旁,停靠着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车门上的玻璃已摇了下来,呢子大衣正冷冷地盯着他,但一碰到他的目光,又迅速将头扭向另一边,看路边一个正在大声吆喝的菜农。杨晓东在茶楼前溜达了一会儿,心想也许格桑卓玛就在里边等着他,于是再次上到二楼一个雅座一个雅座地查看。在茶厅最里边的雅座里,他终于看到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格桑卓玛站起来。她脸色苍白。她微笑道,很难想象我们再次相见,竟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杨晓东坐在格桑卓玛对面,他受伤的腿落在沙发上之后才舒服了许多。格桑卓玛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你来了我高兴不起来。
格桑卓玛不是一个爱唠叨的人。她只说了两句似乎已无话可说了。
直到这时,杨晓东才开始仔细地观察格桑卓玛。几年时间里,她变化不大,脸部的线条依然那么柔和,眼神还是那么幽深,那么美丽。只是那性感的厚嘴唇紧紧地闭着,使她显得矜持而成熟。正是这种矜持,这种成熟,勾起了杨晓东心中暗藏的愤恨,他毅然决定粗暴地结束二人之间的对话。
他说,还记得我从前寄给你的那些信件吗?我想把它们全部收回!
哪些信件?她问道,惊奇地抬了抬头。
就是我在里边时写的那些信,我至少寄了三十来封信给你。
噢,原来是那些信,她说,我记起来了。突然间,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杨晓东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她能看透他的灵魂。
没错,你的信。她重复道,我一直在读,读了一遍又一遍。谁会相信,你这个人会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说“那么多的为什么”时,她把语气咬得很重。
你想把它们要回去?她的语气因为惊讶而听起来很奇怪,他的行为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你到底想把那些信件怎么样?她问道,你为什么想把它们收回呢?
他说,收回来,烧了,撕了,要不就扔进垃圾箱,我想怎样就怎样!
是的,烧了,撕了,或者扔掉,都能发泄部分愤恨的情绪。但杨晓东想知道的是他在牢狱中一直追问的那个问题——“为何如此”,想收回信件,与其说是想收回一段绝望的告白,还不如说是想了解一段被人为掩饰的真相。
格桑卓玛摇了摇头,说,我决不会把它们给你的!
他顿时觉得那些信件已被隐匿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了,再也不会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一想到自己的生活有一个片段白纸黑字地留在她的手里,他实在是受不了。他真想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狠狠地朝她脸上砸去,把她砸成白痴,让她想不起那些信件她究竟藏在了哪里。
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格桑卓玛突然笑了,虽然那笑持续的时间不超过半秒钟,杨晓东还是把它当成了一点获救的希望。那种笑正是杨晓东当初给她诵读那篇关于智慧线、生命线、事业线和婚姻线的愚蠢的短文时所听到的笑。
他也禁不住笑了,笑得真实而温暖。
7.单纯的女孩
和格桑卓玛的分手,是在她临毕业之际。分手,极大地打击了杨晓东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使他感到无限痛苦。
他觉得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不利于他。
他的工作也因此而干得稀里糊涂。作为一名在羚城中等师范学校小有名气的教师,他从此已经不能在课堂上意气风发口若悬河了。老校长对他工作上的过失已经无法容忍,常在各种大会上不点名地进行批评教育,使得他成为堕落和失败的代名词。
他觉得他的命运之绳被不知名姓的神牵在手中。就好像一个小说家无法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自主的修改一样,他已经无法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自主的计划与安排。
杨晓东一直是以一种极其纯真的天性的方式喜欢格桑卓玛的。对他来说,之所以爱上格桑卓玛,是因为爱。因为爱,所以占有,这才是至关重要的。想想吧,她的肉体一直是被她那闪光的心灵、谦逊的举止和得体的服饰完全掩盖着,从来没有向他显露过哪怕是最小的缝隙,让他从中可以窥见她那光滑的胴体。但他还是依靠爱情得到了那无与伦比的肉体。
记得在与格桑卓玛同居期间,有一次,他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来拜访他。见到格桑卓玛,朋友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当时没说什么。后来有一天,饮酒后的朋友对他说:“你怎么和那么单纯的女孩不清不白呢?”
朋友用了“单纯的女孩”一词来形容格桑卓玛,这在杨晓东的意料之外。他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她的魅力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显然,朋友也并没有意识到爱情的最大奥秘:爱她是因为对方有着不可言说的魅力。因此,拥有一个单纯的女孩不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而是一场幸福的开始。
是啊,一个曾为未曾谋面的诗人的死而哭泣的女孩,即使她对他一会儿小鸟依人般的热恋,一会儿却冷若冰霜,但他始终像呵护金丝雀一样呵护着她,担心她受到伤害。
那么,为什么她要决然离开自己,并不惜编造谎言将自己置于铁窗牢狱呢?
8.闯入者
杨晓东真实而温暖的笑使格桑卓玛有点感动。看来,这个心中充满着怨恨和愤怒的男人依然爱着自己。这么想着,眼神慢慢地变得温柔,心里涌起一团暖流。
杨晓东觉察到了格桑卓玛的变化,他为自己的妥协感到羞愧。那些信件到底在哪里?当年她为什么要那样?这些问题未弄清之前,作为前来讨说法的他,不知不觉中却被对方的一笑把满腔愤怒给化掉了。
他正想收敛笑容板起面孔,雅座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了,一个一头黑色卷发的男人探头进来扫了一眼。来人看到格桑卓玛,似乎有些意外,道歉说,哦,对不起,走错了!随即转身离开了。
格桑卓玛问杨晓东,你认识这个人吗?他好像认识我,但我却不认识他。
杨晓东觉得对方十分脸熟,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格桑卓玛揶揄地说,这个人,长着一张马脸,让人感觉不舒服,对吧?
这么一说,杨晓东想起来了:那瘦长的脸型和深陷的眼窝,不就是那个在桑多镇上见到的躲在黑色桑塔纳中的另一个跟踪者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紧张,脸涨得通红。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哪还有马脸男人的影子!
他回到原位,心中明白如镜: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他始终处在别人的监控之下。那么,谁在监控自己?为什么监控?
他期望得到答案,但这答案显然是个谜。他只好看着格桑卓玛,看她能否给他某种提示。格桑卓玛一脸茫然,像个愚蠢的贵妇。
格桑卓玛的傻样,使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来。
有一次中午,格桑卓玛来到他的单身宿舍。午饭后,她主动要求做爱。他笑了笑,觉得她已经热爱上性事了。
他趴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做作的癫狂搐动着,并发出一种绵长而含混的呻吟。当他从云端跌落下来时,他惊奇地发现,她就在他下面敞开着肉体,圆睁着眼睛专注而冷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他瞬间感觉到了羞愧:呻吟的权利本该是女人的,但却让他给剥夺了。而女人就在他的身下,像一个理性的观察者,沉着冷静地观察到了这一切。
他把头扭向窗户,躲避着女孩的眼光。下午的阳光打在玻璃上,反射过来的白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突然觉得她的眼光就像反射过来的白光,顿时使他无法看清自己的真实处境。
正在这时,房门被一脚踢开,闯进来两个人。前头是学生处的处长,表情诡异。处长身后闪出老校长,背着手踱到床边,寒着脸盯着赤身裸体茫然无措的杨晓东。格桑卓玛一声惊叫,用被褥裹住了身体,一脸的呆傻模样。
那次约会,对杨晓东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他背上了强奸犯的罪名,意识到自己的好运已经变成了厄运。
9.孤 岛
《羚城画报》上刊登着一张照片,一群穿着茄克衫牛仔裤的年轻人在手拉着手绕着圈子跳舞,背景是一片开阔的草原,更远处是一座银白的凝滞的雪山。
杨晓东想他能理解这些年轻人的心情。他感到他们在地上踏出的圆圈是一个魔圈,能把他们围成一个浑圆的整体。他们的内心充溢着一种强烈的想表达的愿望:他们是通过这种圆形舞蹈把理想和希望、快乐和幸福结合在一起的。
杨晓东把那张照片从杂志上剪了下来,而且常常盯着它陷入沉思。他的生存环境和人际关系构成了他的舞蹈魔圈,他处在这个圆圈里,作为参与者之一,配合他人跳着有节奏有秩序的舞蹈动作。这个圆圈里,有他整个一生都要面对的那么一群人。他和他们手拉着手在一个圈子里跳舞,却始终感觉到格外孤独。他曾在羚城的麻衣相专家和手相学学者之中寻找同道,在羚城的音乐家、美术家和文学家中寻找知音,他甚至希望至少能和自己的学生们融为一体。可他还是发现,虽然大家已经处在一个共同的魔圈里,但都谨慎地保护着自己孤单的身体、孤单的灵魂和一种孤单的舞蹈。
他搂着格桑卓玛,却感觉到自己仍像一座孤岛。他感觉到自己是在攀登人生的阶梯,从出生到上小学,再到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分配工作,与同事相处,与女人做爱,每一步仿佛都在冥冥之中做好了安排,他只是一个木偶人,被无形之手牵制着往前盲目地奔走。他一直想把握自己的命运,有所行动,有所努力,所以当他在课堂上发现格桑卓玛的演讲潜质时,竟然兴奋异常,在他的努力下,格桑卓玛顺利地登上演讲台,用语言给观众挥出了一幅亮丽的风景。但现在,那道亮丽风景的制造者却躺在自己的怀里,此情此景,使他陡然生出一种犯罪感,对格桑卓玛的内疚之情油然而生。
他用手轻拍着她的脸,使她从睡梦里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对他笑了一下,说,让我再眯一会。
别睡了,快要毕业了。杨晓东说,你不是说上午还要去实习吗?
格桑卓玛只好爬起来。她脱下粉红色的睡衣,在他的面前大大方方地换衣服。她的成熟的肉体让他一阵骚动,但他还是抑制住了欲望,看她慢慢地穿戴整齐。正是自己先前无法克制的冲动,把一个纯净的姑娘变成了校园里暗暗流传的反面教材。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对她十分内疚。但格桑卓玛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他是她的伯乐,是他发现了她,不管今后的道路如何发展,她都有必要向他表示出感恩的心理。她愿意把自己的身体给他,这不仅仅是表达知遇之恩,更是为了给他表达自己的爱。
格桑卓玛背上她的背包离开了他的单身宿舍后,他的那种孤独感瞬间就被放大了。他也锁上门,在校园里独步。早操刚刚结束,操场上只有几个背书的学生,看见杨晓东,相互交流着眼神,远远地避开了。他知道自己与格桑卓玛恋爱的事已经不是秘密了,或许他们同居的事他人早就觉察到了。他的孤独又加重了一层。突然,他抬起头,好像感觉到某种隐约飘荡的东西,或者感觉到了微风的翅膀,或者是遥远的地方吹来的花香。他停了下来,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听到某种野兽发出的反叛的尖叫声。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奇怪地感到焦躁不安。后来那种神秘的音乐突然消失了。他穿过校园向办公室走去。
10.信 件
茶馆窗户外的水泥台边上搁着一盆秋海棠,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得病恹恹的。杨晓东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想起格桑卓玛也曾经在一株秋海棠边盛开过灿烂的笑容,那已是她上中专时候的事了。那时候,她是多么美丽,多么单纯,多么令他爱怜。想起这段往事,他顿时对眼前的她萌生出无限爱意。
他冲动起来,伸出双手盖住了她搁在茶几上的手。她愣了一下,想抽回手,却又停止了动作,只是抬头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一丝惊异、一丝感动、一丝幸福。
你不恨我吗?她问道。
恨,以前恨。杨晓东说,现在不恨了,恨不起来了。
他想把她的形象从他生活的影集中抹去,并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形同陌路,而是因为她背叛了他。在狱中的时候,他试图把她从自己心上抹去,把自己对她的爱也抹去,就像抹去画布上绚丽的晚霞一样。但他却是一个不能改写历史的人,更不是一个容易遗忘情爱的人。
格桑卓玛的眼圈红了。我以为你还在恨我,这几年我过得一直不好。
听说了,杨晓东说,在里边我就听说你这几年过得不怎么好。
就是,格桑卓玛说,你进监狱后,我就留校了。
我知道,你很优秀。
不是,不是因为我优秀,而是因为我懦弱。说这话的时候,格桑卓玛低着头,似乎不敢正视杨晓东的眼睛。
什么意思?杨晓东一时紧张起来,他感觉到蒙着真相的轻纱正被格桑卓玛缓缓揭开。
你记得你在狱中写给我的那些信件吗?她说,那些信件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被人看了。
谁?谁有权利看你的私人信件?杨晓东格外震惊,他无法想象这种事情竟在自己的身边发生,尤其不相信竟发生在格桑卓玛的身上。
他不让我给你回信。他控制着我!格桑卓玛没有回答杨晓东的追问,而是继续在诉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到底是谁?杨晓东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格桑卓玛从挎包里拿出一块折叠着的报纸,打开了,取出两张照片,递给杨晓东。
11.狱 中
自从一脚跨进监狱的门槛之后,杨晓东的心仿佛沉入了冰窟。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甚至也不和探监的母亲说话。母亲,这个乡下的农妇,听说儿子进了监狱,就昏厥过去,醒来后,在丈夫的坟上大哭了一场,一大早就带着女儿赶了一天的路,到黄昏时才到羚城监狱。刚刚见到儿子,又昏厥过去。
杨晓东寒着脸听母亲哭,心里的痛苦无法表达。他的妹子,一个十六岁的初中生,也陪母亲有一茬没一茬地哭着。
杨晓东始终不说话。
第二天,不知母亲从哪里打听到儿子入狱是因为强奸了一个女生的缘故,感到深深的耻辱,哭得更厉害了。可怜的老女人,她被无形的道德谴责给压垮了。
在母亲的哭声中,杨晓东感觉到自己正在堕落,无可救药地坠向了深渊。其后半年的时间,他的母亲和妹子不断地探监,不断地哭泣,这种行为似乎又推了他一把,让他坠得更快些,更深些。
除了不断地堕落之外,他只想探寻一个疑问:格桑卓玛,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有这个问题得到解答,才能把他从深渊中解救出来。
过了几天,母亲回去了,妹子也回去了,他的疑问却始终没有得到解答。
他开始给格桑卓玛写信,一封,两封,三封,五封,十六封,二十四封,三十二封……封封都在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样?
但寄出的信件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没有答案。
和信件一样杳无音讯的,还有亲人的关爱和牵挂。母亲来了三次,就不再来了,她羞于见到犯强奸罪的儿子。而正处在特殊年龄的妹妹,就更加无法谋面了。
有时候,看着铁窗外的圆月,他就想起舞台上的格桑卓玛,想起她的优雅、她的单纯、她的羞涩、她的突然起诉,就深感迷茫而愤怒。看到窗外的三棵落尽黄叶的白杨树,就想起乡下的母亲、哭泣的妹妹。冬去春来,当草木葱茏万物向荣,就想起学生、想起同事、想起那个长着山羊脸的一本正经的老校长。想着想着,竟陷入沉默,流下几行冰凉的泪水。
他提不起一点精神,灵魂也似乎成了软软的一摊泥,一旦扑倒在地,从此将不再起来。
12.两张照片
两张照片都是彩色的,一拿到手,杨晓东的头就大了!
第一张是室内照。画面上只有两个人:老校长和格桑卓玛。两人并肩坐在一张沙发上,老校长的左手搭在格桑卓玛的肩膀上,几乎是搂抱的样子。老校长背靠着沙发,一脸慈祥,露出幸福的微笑。格桑卓玛双手搁在膝盖上,身体略略前倾,仿佛要挣脱老校长的臂弯,目光惊慌而无助。茶几上摆着几盘水果,色泽鲜艳诱人。
第二张也是室内照。一个女孩坐在男人腿上,头部略往后仰,背对着观察者,正好挡住了男人的脸面。那个男人左手搂着女孩的脖颈,右手拥着女孩的腰肢。两人显然在接吻,穿着打扮与第一张照片一模一样,显然是在同一地点采用同一角度拍的。
杨晓东拿着照片的手颤抖起来,他痛苦地问格桑卓玛:这些照片是谁拍的?
格桑卓玛似乎不愿回忆往事,回答得非常简单:老家伙自己拍的,自动拍照吧!
杨晓东被激怒了!先前,由于真相的不可知,他始终有种被置身于另一种牢狱的感觉。而现在,两张照片暴露了所有的秘密,恍若牢房的四壁被一一拆掉,将他置于愤怒而伤心的历史舞台。
其实很久以前就该怀疑那个躲在幕后的老人了。多年来杨晓东一直被假象所迷惑,就像基督山伯爵被一系列的变故所迷惑一样,他与格桑卓玛的爱情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悲剧之路。
他恍然大悟:老校长其实想把他从格桑卓玛的记忆中抹去,只留下自己祖父身份的畸形爱恋。在这场畸形爱恋隐秘展开的道路上,杨晓东其实就是一个令人生厌的黑点。为了消除这个黑点,老人将自己化为一团偷窥者的影子,开始在暗处有计划地摆布两个棋子的命运。
想到这里,杨晓东霍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回去,我去找找那个老东西!
格桑卓玛伸手拉住了他,不要,不要这样!事情一闹大,你让我有啥脸皮活在世上!
脸皮?你顾脸皮,我已经没有脸皮了!杨晓东说,我母亲和我妹子在耻辱的阴影中已苟活了几年了!
杨晓东掀起帘子大步跨出包厢,咚咚咚地径自走了。只留下格桑卓玛一人,愕然地愣在那里。
13.尾 声
但格桑卓玛再也没有等到杨晓东回来。
一位好事者冲进茶馆,对茶馆老板说:从你的茶馆里出去的那个人,被一辆黑色的桑塔纳给撞了!
茶馆老板一听,顿时瘫倒在吧台后面。好事者似乎还不放过茶馆老板,哆哆嗦嗦地说:那个年轻人像只受伤的麻雀,飞到路边的草丛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格桑卓玛惊叫一声,跑了出去。由于匆忙,经过好事者身边时,她的挎包击打在了对方的身上。好事者惊愕地瞧着她的背影:这婆娘是不是疯了?
格桑卓玛挤在围观的人群中,脸色苍白。她感觉到自己双腿发软,就要倒下去了。她无法哭泣,也无法说话,脑中一片空白。
下午的阳光艳艳地照在杨晓东的后背上,就像一面温暖的薄薄的被单,覆盖了他的过去和现在。
过了一阵,格桑卓玛才在路旁的栏杆上扶正了自己的身体。这时候,救护车来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警察用咯吱作响的担架,抬走了杨晓东沉重的尸体。半个小时前,这具肉体还充满着忐忑、渴望和恼怒,活生生地坐在她的对面。而现在,这具尸体已经悄无声息,从她的视野里慢慢消失了。
围观的人群轰然散去。格桑卓玛晕晕乎乎地往回走,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凉,越来越重,越来越无力。
两天后的傍晚,一老一少两个警察找到了她。
年长的警察开门见山地说:听说杨晓东死亡那天,你和他曾在茶馆里喝过茶,是吧?
这两天,她一直在猜测到底是谁撞死了杨晓东。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事情可能与占有她的那个老人有关,但她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使死者永远地闭上双眼。
再说,即使自己有证据能使死者开颜欢笑,但又有什么意义呢?当年起诉杨晓东强奸她,她自己早就是羚城里有着众多污点的女人了,谁能相信一个“坏女人”的证词呢?
于是,面对警察的询问,她承认自己约了杨晓东聊天,但她强调:杨晓东的死,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你们已经知道是辆桑塔纳撞了他,直接问肇事者,不就啥都清楚了吗?
警察说:肇事者早就跑了,车也没有牌照,目前根本无法查出是谁撞的。我们找你,就想尽快破案,你要配合我们的调查。
她只好将自己和杨晓东的那段纠结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警察,但她有意识地隐藏了污浊和黑暗的部分。她认为,随着杨晓东的死亡,那些不忍回首的插曲,都将成为遥远的过去。
她甚至认为,杨晓东的死,带走了她的一切秘密。他的死,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自己。
于是她尽大可能地美化了她和杨晓东的爱情故事。在她的讲述中,那段爱情是美好的,艳丽的,也是无助的、令人扼腕叹息的。
年少的警察早就停止了记录,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伸直了脖子倾听着,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而年长的警察,也在格桑卓玛讲述的间隙,点着了香烟,将身体陷进了沙发里。他们像杨晓东一样,追寻着事件的真相。他们不知道,眼前的女人讲述给他们的真相,其实是虚幻的。
那个一九九四年盛夏的夜晚,就在格桑卓玛的讲述过程中,越来越深了。等到送两个警察出院门的时候,她才发现,星光早就布满了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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