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草的味道

2014-11-27 20:22阎世德
飞天 2014年8期
关键词:麦草河湾阿妈

阎世德,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5.12大地震在陇南》、《荒漠清流》、《崛起太空——媒体人眼中的中国航天》三部报告文学。其中《5.12大地震在陇南》获甘肃敦煌文艺奖。现供职于兰州晨报社。

阿妈要生我的时候,炕上被烟熏成红褐色的席子和浸透了炕烟味的被褥都被揭去,挖开铺炕的麦草,一如打开盛满怪异味道的盒子。被高温炙烤过的麦草已经变成烟熏色,烟味和麦草的香味混合成另一种味道,在低矮的屋子里缭绕。炕皮上是从炕洞里挖出的炕灰,阿妈就躺在炕灰上痛苦挣扎,这就是她要创造生命的温床。随着阿妈一声痛不欲生的尖叫,浓重的血腥味和我的哭声充斥在小屋里。讨吃(乞丐)奶奶剪断脐带,抓过麦草匆匆擦擦一手的污血,爬上等在外面的驴背上,得得得地赶往西山头。她急不躁躁地说:那里还有一个要生呀。细长的小路和她在驴背上摇晃的身影,很像不可一世的救世主屈尊到了乡村。

还有一个要来的人就是于娜。她比我迟来这个人世三小时多一点。因为匆忙,讨吃奶奶给我们初到人间都留下了记忆:麦草芥子扎进了我的左脚心和于娜的右掌心。讨吃奶奶一遍遍忏悔:他娘的腿,我接生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呀。可是,不管她怎么懊悔,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将无法改变。

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我和于娜之间一种复杂的纠结。是的,就是注定,早就安排好了,比如在我还没来到这个世上时,要我走的路就像妈妈身底下的炕灰早就铺好了:上学,考大学,出人头地。悲催得没一点新意。但只有这样一条路等着我,别无选择。

在这个六月的傍晚,钻进被我称为槐斋的幽静之地,我已经呆了一个下午。学校放假,说是为了让上考场的烤肉们放松一下,而我,明天就要赶回我的出生地参加高考,我自然而然地想到我的过去。其实,要我准备的事情很多,但我什么都不想去做。密密的槐树屏蔽了绚烂的彩霞和美丽的落日,但许多从未想过的问题从某个角落钻出来,纷纷攘攘挤满头脑,比如我的出生,我又怎么到了这个远隔千里之外的城市……很荒唐,可是,谁又能制止了这些想法呢?

大,哦,是爹的另一种称呼,也就是城里人叫的爸爸。我们这里把爹爹叫做大,把爹爹的兄弟以及和他平辈的男人叫爸爸。为了区分,称呼为何家爸爸、朱家爸爸等等。这样的爸爸有很多个,但大只有一个。

给我的路并不是大铺好的,但我不埋怨大。大是好大。原本,他也可以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但是出了差错。高考结束,大的成绩上了线,阴差阳错却填错了志愿。对这些事情大保持了沉默,我知道的,都是通过阿妈断断续续的讲述。而阿妈的叙述,多是来自奶奶无奈的长叹,因为当时阿妈还不知道大是何许人也。我少做联想,事情大概的模样就是这样了:大考上大学了,但填错了志愿,所以滑档了,他不知道填志愿竟然和考大学一样重要。村里人对爷爷讲,找个人跑跑路子,兴许还有希望。爷爷鼓足了勇气去了城里。至于爷爷到城里干了些什么,找没找人疏通关系,都不得而知了。当爷爷灰溜溜回到村子耍无名火时,没想到让大的一句话打发到了阎王府:我考上了,是你没本事让我走,不怪我。

我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大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大总是一脸沉默不语,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是他经常使用的语言。更多的时候,他像一块石头杵在某个随意的地方一动不动,只有一明一暗的烟头才能证明他的存在。我几乎没见过大脸上的笑,但我知道大的笑在眼睛里,只要认真去看,才能发现这些不易察觉的笑。那笑,来得无声无息,但很温暖。一看到大的笑,我马上就会想到家里的绵羊,想到绵羊的眼睛,那种柔婉的没一点杂质的光泽满是善良的意思。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大,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心要大上大学不惜倾家荡产的爷爷马上被这句话噎住了。似乎每一个字眼都是沉甸甸的石头,堵在爷爷的气眼里,任凭奶奶怎么揉搓他的胸口都无济于事。事情来得很突然也很急,似乎在一眨眼的工夫里,爷爷就带着遗憾到了另一个世界。而大还没从自己的失意中醒过神来,直到他明白了即成的事实意味着什么,才大叫一声一头撞在墙上。

我常想,如果那面墙是石头砌的,如果那面墙再坚硬一点,我的大早已跟随爷爷去了,我也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也没有人会讲述这个故事了——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呀!但是,大还是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大变了样,他的脖子偏了,整个脑袋都偏向右边,要想端正地看一样东西,大必须把整个身子向左倾斜过来作调整,长此以往,大的身子就成了一个S的形状,或者说,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把大捆绑成了这样,不论是走路还是干活,大都在和这种不协调做着很艰难的抗争。怎么看,都有一种很悲剧的色彩。

但我猜想,能说出那样话的大之所以成了现在这样,一定和爷爷的去世有关,一定和那一撞关系密切,也正是这些元素,注定了我面对的路也只有这么一条。

所以说,我没出生就已经别无选择,而既然来到了这个世上,只能责无旁贷地面对一切。但我的阿妈并不认同我这个观点。首先她说大原先不是这样的,瘦高个,眼神总是满含了哀愁(把自己的父亲送进了另一个世界,不哀愁才怪!),头发总是很整齐地梳在一边,很有文化人的味道。阿妈说,当初她就是看上了英俊的大才嫁给他的。

但是,大怎么成了这样?

都是为了你们!阿妈给我的理由很勉强:你大为了实现你爷爷的愿望,为了你们姐妹三个读书学习,累成了这样,苦成了这样!

一切的过错原来在我们!我除了保持沉默,还能强辩自己的观点吗?但是有的时候我也相信阿妈的话,相信大原来是一个充满文化味道而且英俊的男人,要不,漂亮的阿妈怎么会嫁给他呢。

唉,并不是我悲观,我总认为人的生命就是上一辈人失意或者遗憾的延续,上一辈的人总想在下一辈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失意和遗憾能得以圆满。如此循环不断,生活就成了简单而机械的重复,生命也就成了行尸走肉了。

这个道理不是我现在思想的成果,在某一个夜晚我想清楚了这些道理之后,我发誓,我不会给我的儿女老早就铺好他们一生要走的路。尽管我距离生儿育女还很遥远。也许你不知道,在繁重的学习之余,我最好的休息方法就是胡思乱想。我给自己深潜在体内的某个想法,插上想象的翅膀,任凭它们漫无边际地尽情飞翔。比如,在想象中我可以把脑残的体育老师挂在单杠上,像一条风干了的鱼般来回晃荡,或者是把那个脂肪过剩但人性尽失的城管大胖子揍得鼻肿脸青跪地求饶,保证再也不欺负大和妈。还有就是在想象中住进宽敞的楼房,盛情招呼那些很想到我家中的同学们,在这个意境中,大已经是西装革履,绅士得很有风度和气质……

当然,这样的享受结束之后,更多的空洞和失落就会充斥在我心中。好在我不会就此悲观,我会安慰自己:开始吧,一切都会有的。于是我会很快集中精神钻进一道道和我的生活并没多少实际意义的烂题中。

好了,还是说说槐斋吧。确切地说,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并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我说的槐斋,也仅仅是附庸了一把风雅,所谓的槐斋只是一片挤得密密实实的槐树林。钻进中央,有一块能放下屁股的草地,星星点点的阳光洒进来,摇来晃去,纷乱却不吵闹。偶尔的鸟叫声还真能带来一些情趣。与世隔绝的感觉让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一钻出槐斋,眼前的一且都会让你大失所望。紧挨槐斋的就是我们现在的家:几间只能弯腰进出的房屋。能被称为主卧的两间房,是大捡来的砖块垒砌的,砖缝之间粘合的不是混凝土,而是普通的泥巴,粗糙的令人只能想到原始两个字。一边是几块木板搭就的窝棚,屋顶上面有塑料布、油毡之类的防水材质,这是我的卧室兼学习的房屋。而在另一边,同样歪歪斜斜有这样一间房子,是我的两个妹妹的安身之所。在更宽敞的地方,就是大和阿妈工作的地方。在这片面积不算小的地方,堆满了你在城市中常见的垃圾或者你没见过也没听过的各种垃圾。这些五颜六色、各种材质堆积起来的东西,每在这个炎热的六月,都会散发令人头晕眼花的气味。

这个叫河滩的地方,距离城市咫尺之远,不仅仅只有我们一家人在生活。类似我们这样的房屋,歪歪扭扭连成了一片,很有点规模地浸泡在这种气味中。在这里有捡垃圾的,也有加工豆腐的,有补鞋的……总之都不是这个城市欢迎的人。久而久之,这种气味成了一种标签,一种个性化的东西,用另一种形态走进这个城市,让这个城市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比如说,你上车之后,有人就会突然抽抽鼻子,继而想法离你远一点,你也许还会听到一句话:河滩的。

是的,我是河滩的,我就是!

从一个河湾人成为一个河滩人,这种转变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了,我无法回避这条不得不走的路。我只能听大和阿妈的安排:你必须到城里去,只有到城里,只有上更好的学校,你才能考上大学。我不说你也许永远不会明白的是,我宁愿承认自己是一个河滩人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河湾人还是有原因的。是的,这个原因不仅仅是我的阿爷、大在河湾村是个另类,还有着其他令人羞耻的秘密。

思想让我疲劳成瘫在地上的肉泥。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消失了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下。不用想,就知道是于娜的,因为我为她设置了特别的铃声。

晚上在香巴拉音乐KTV,B座003包厢。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不得不抬起自己的屁股。这是毕业后我们约好的一场鸟兽散,因为高考一结束,能不能聚在一起就很难说了。我来到自己的小房间,拿出用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准备去河边。小妹却叫住了我:哥哥,帮我看看这道题。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大有一次郑重申明,你两个妹妹不会再请家教,你负责给他们讲题,我给你零花钱。看似木讷的大其实很会算计,为了得到更多的零花钱,我只能加倍用心地帮助两个妹妹,期望她们每次都能考上一个好的成绩。好在两个妹妹的学习都很努力,我的零花钱也很有了一些积攒。

帮两个妹妹解答了难题,我急忙来到小河边。河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水流不仅平静,而且很清亮,夏天这里也就成了我天然的澡堂。落日的余晖在水面涂了一层淡淡的晕红,荡漾着很好看的涟漪。我迅速脱去身上的衣服并把它们放好,钻进水里洗漱。带有光晕的涟漪一阵紊乱,但始终都围在我的身边不愿离去。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和它们嬉戏,走出水塘,我打开塑料布,换上外出的衣服,沿着河边,小跑着离开我的住处。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把河滩特有的气味消除到最低乃至没有。

在我冲上滨河路的时候,我看到了大和阿妈正向我们的住处走去。大扭曲着身体驾驭着架子车,阿妈撅着屁股在后面推着。他们走得很艰难,高高垒在车子上的废品摇摇晃晃。两个妹妹看见了,放下作业本,赶过来推车子。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让车子变得轻盈了起来。

我鼻头一酸,加快了脚步。云缝中的余光,很不甘心地熠熠生辉,而暮色却不动声色地越来越沉。

老地方就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在一家书摊前,于娜已经袅袅婷婷地在那儿骚情。看到我,她优雅地扭了一下身子,碎花裙子如蝴蝶般张开了翅膀。她的发卡上,似乎永远都飘着一只漂亮的蝴蝶结,只是不时变换着颜色。不穿学生装的于娜一点儿不比那些时尚女人逊色。她看到了我眼中的惊喜,很为自己得意了一番,忘形到凑到我的身边抽抽秀巧的鼻头:我闻闻有没河滩的味道……

我用肩膀撞了一下她:不要影响我的情绪,我喝上点酒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于娜有些委屈地保持了距离。警告我:我可是闻一点酒味就会胡言乱语!

我不再说什么。路灯已经点燃,点燃的路灯不及彩灯绚烂,五彩的灯光把行色匆匆的人们打扮成牛头马面。小摊已经热闹地挤上街头,没有城管的晚上,吆喝声多少有些放肆。于娜脸上成了古怪的绿色,我不怀好意地笑笑,我知道,对我们这两个都有秘密的人来说,与其说这是一种威胁,倒不如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更何况,我们早就说好了要大醉一场,醉酒的滋味对我们还真是一种诱惑。

没想到,那帮城里的烤肉们已经早到了,而且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了。不再天天考试的烤肉们总算有了彻底释放和轻松的机会。几天之后就要进入考场了,是骡子是马已经定了型,放松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

我和于娜担心的事情随之发生。

不是我们互相自爆隐私,是公子,这个按照传统观点该被称之为纨绔子弟的胖子,如今被多少有些褒奖地称之为富二代的家伙,已经喝得摇摇晃晃了,我和于娜的到来,又让他找到了兴奋点,这个死胖子抓起一瓶啤酒,摇晃了几下,对准我们射来一股泡沫,在我们狼狈的躲闪中,包厢里引起一阵疯狂,好几支被打开的啤酒,像憋足劲射出的尿液,一股股强劲地冲着我们射来,似乎在一瞬间的工夫里,我们已经被啤酒浇透,随之,压抑很久的放肆总算找到了释放的渠道,我一口气喝完一瓶之后,全身马上有一种被燃烧的感觉。班里那几个经常抄我作业的傻妞,不加掩饰的目光在我身上添柴浇油,突然我就觉得找不着北了。灯光突然变暗,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彩灯晕晕乎乎地旋转不停,杰克逊的《地球》让每一个身体都疯狂地扭曲。男生女生几乎都爆开了粗口,你妈+,你爹+这是我们的口头禅,男人女人的生殖器在这里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等同于你好等一般的用意。要说过火,就是女生大胆地挑衅男生:小心姐强奸了你。语言之间的放肆演化为身体之间的放肆,从未有过的接触和碰撞,点燃了每个人沉睡的欲望。但就在这个时候,先是清脆的耳光声,接着是于娜尖利的嚎叫:我靠你妈,你摸你妈去!

杰克逊戛然而止,公子捂着脸,正气咻咻盯着脸色通红气急败坏的于娜。于娜攥紧了一瓶啤酒,就要劈过去的架势让所有的疯狂清醒了一些。显然,公子摸了不该摸的地方。

灯光恢复原状。我夺下于娜手中的酒瓶,从中圆场。

可是公子感觉没面子了。没面子的公子在酒精的作用下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拉开KTV的门,对着于娜吼:滚出去,要不是你的学习成绩好,爷还不稀的叫你!滚——

于娜却坦然一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挑逗着失去理智的公子。

大家伙自然纷纷斥责公子的粗暴,招架不住的公子残酷地撕开了于娜最害怕的伤口: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去年暑假我在成都的街头看到了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在跪地乞讨,在乞讨!她的家,就是臭名昭著的河湾村!

我的太阳穴突突暴跳起来,河湾村三个字像针尖一样刺得我生疼。我毫无防备地看看于娜,这个女人却在微笑!她微微含笑地看着公子,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但脸上的酒窝里,却盛满了恶毒和嘲弄。莫名其妙,我竟然有些敬佩她了。

于娜的同桌是一个小胖子,她醉醺醺地摇晃到公子面前,伸手拍拍公子的脸:你这个笨蛋,为什么总把需要永远装在心里的秘密讲出来?你以为就你知道吗?我还知道于娜的家里人来学校找她,想把她抓回去嫁人呢……

小胖子一歪身跌倒在了沙发上。我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于娜的泪水很快流了出来,但很快就被她喝令退了回去。她说:我要唱歌,谁帮我点一首安德丽娅·罗丝 Andrea Ross 演唱的《Learn To Be Lonely》,快点!快点!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也只有让音乐重新响起来了。在喧闹的音乐声中,每个人都悄悄掩藏了自己知道秘密的惊喜。但是,于娜却完全投入了角色。当她忘情高歌的时候,我突然觉到她的英语水平其实远比她的考试成绩还要好:

Learn to be lonely

Child of the wilderness

Born into emptiness

Learn to be lonely

……

歌声征服了所有的人,于娜唱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氛围,唱出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告别和宣言。当所有人还在回味的时候,于娜扔下话筒,推开傻子般的公子,夺门而出了。在她的眼角,我又看到退回去的泪光。我知道,于娜已经用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了自己的高中生活,告别了这些相处三年的同学了。

按照我的想象,于娜一定会在那个书摊边等着我,或者在河边一个人哭泣,同时等待着我的安慰。非常愚蠢的推理牵扯着我四处寻找,但是总不见于娜的身影。我一遍遍拨打她的电话,但都是关机的提示音。在一处热闹的夜市,我茫然四顾,实在想不出去哪找她了。

烟味、调料味、肉味、汗臭味混合的气味让灯光变得迷离,四处都是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切就在我的身边,可一切却又离我那么遥远。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觉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孤独。妈的,更奇怪的感觉是所有的嘈杂都变成了于娜的歌声,势不可挡地钻进我的耳膜:

本是山野的孩子,

一出生就一无所有。

学会孤独,

学会在黑夜中哭泣。

相信吧,

这个世界不会轻易给你温暖的臂膀……

亦幻亦真的怪异让我焦灼不安。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竟然是于娜的电话。

你在哪里?

向后转,朝前三步走!

我一转身,立即看到了笑吟吟的于娜,她正举着一串烤肉对我招手。狼藉的桌子告诉我她已经呆了很长时间,我怀疑她是不是一出来就直奔这里?海螺壳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这种廉价的海产,很受这座城市女孩的青睐。流行了一段的东北烧仍然被传统的麻辣串代替,单看那竹签,就知道于娜报复性的狼吞虎咽消费了多少。啤酒也被她整空了三支。此时,她正优雅地吃着羊肉串。

我的肚子咕咕响了一阵,但我没多少食欲。我坐在她的对面睁大眼睛,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孩在我的眼里越来越陌生了。

吃什么自己要。今晚我请你。

我摇摇头,抓过她面前的啤酒,猛灌一阵。

小摊老板迎上来,开着玩笑:是该罚一杯的,你女朋友等了你这么长时间,小伙子,今晚可得好好表现一番。

于娜笑笑,边吃边喝,没事人一般。这时我才发现,于娜的刘海比别人的都留得长一点,那双清澈的眼睛,时时都像躲闪在森林里的兔子,机敏地偷窥眼前的一切。而这个打扮,更有卡通女孩的青春和率真。然而此时,我的心里对她只有两个字:装逼,而且装逼的出类拔萃。

于娜为我要了一盘炒羊杂:一直在找我吧?都打了20多个电话。我以为你还要和那帮王八蛋疯狂一阵的。

看来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都按照自己对对方可怜的一点了解猜测彼此的行为。我把酒瓶狠狠墩在桌子上:谁像你这么没心没肺的。

于娜一笑,扭过头去。用一种带着香味的纸巾,轻轻擦擦丰满的嘴唇,指着桌子上的碟子:都是你的了。

我味同嚼蜡,许多问题让我不得安神。公子说的都是真的吗?成都……

你当真的也行,不相信也好,无风不起浪……

那么逼婚的事?

于娜又是一笑,抬起头,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天,有些兴奋地大呼小叫:星星,我看到了星星!

我只有低头吃东西的份了,所有的不满都集中在咀嚼上。失望又不甘心的眼睛,不时在于娜脸上滑来滑去。这个姑娘给我太多的陌生。但目光滑来滑去,我又轻易地认定于娜是在认真地看天看星星,清纯得如第一次看见眼前的一切。可是,等她一张开嘴,我知道我又错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起了那场雨,想起了那个麦草垛子,还有麦草的香味。

我不知道麦草垛子和这星星有什么牵连,但我再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了。我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出击,不应该让她这么随心所欲地糊弄我。我有些气咻咻地接过话题: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我的第一次绯闻。

截至目前也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

于娜笑得很开心。她收回跑到天上去的目光,专注地看着我:多开心的事呀,为了避雨,我和你钻进了麦草垛子,没想到却睡着了,等家里人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搂着呼呼大睡呢……

我们是挤在一起,不是搂!

没想到那个时候,麦草的香味儿就渗进了我的骨头,有的时候做梦,就是在麦草垛子里,就连我以后的家,也是麦草做成的。那香味,淡淡的,很纯,很惬意……

于娜闭上眼睛,抽抽鼻头,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我残酷地打断她的陶醉。别再装了,说说今晚的事,那些都是真的吗?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

于娜的目光好像跑了很远的路,还没缓过劲来,她嗫嚅: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永远都不知道才好!

我犯了倔劲:不行,你得告诉我,就现在!

乖巧的于娜突然就发火了,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对着我吼: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命令我?我和你虽在一个村子,你知道我多少?我又知道你多少?这个世上有多少秘密你知道吗?你都想知道吗?你能知道吗?你知道你们一家人为什么在村子里是个另类?好好,不和你说了,老板买单买单!

于娜气冲冲掏出钱来,扬长而去。不识趣的老板说我:小伙子,吹了吧?姑娘要哄,赶紧去哄哄吧。

我站起身离开夜市,但没去追于娜。我漫无边际地走在河边,一种从未有过的伤心和失望让我欲哭无泪。是呀,我有什么权利知道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风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投射在水面的彩灯随之起起伏伏。河水的湿润和土腥味钻进心扉,我抽抽鼻子,闻到了久违的气味,河湾的气味!是的,就是河湾的气味。处在上游的河湾旁边也是一条小河,每到下雨的时候,各个沟谷里流出的水流,都汇集了村街的污水,注入这条小河,漂浮着猪粪、牛粪、马粪等各种杂物的水再注入眼前这条河。阿妈说水流百里自净,为什么我还能闻到河湾的味道?河湾呀河湾,你究竟给了我什么?

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又响了,我知道是于娜的短信,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可是手却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我睡觉了,明天在车上,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别想不开跳到河里去。

遇上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我虽然还在纠结,但心里却稍稍安稳了一点。

大和阿妈还在等着我。在槐斋不远处的草滩上,两个妹妹正围在大身边叽叽喳喳着学校的事情。飞虫在灯光下织出一张晶莹的网,等这张网变得密密实实之后,阿妈会关了电灯,等上一阵之后,开灯再看这张网慢慢织起来……

我到河边,脱下衣服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包好,换上在家里穿的衣服,这才坐在大和阿妈的身边。两个妹妹对我不满地撇撇嘴:哥哥就知道臭美。

你们上初中了,就要学你哥哥的做法。

大抽着烟,摸摸大妹的头。小妹不解,又问:为什么呀?

没等我说什么,阿妈已经赶她们两个了:快去睡觉,你大要和哥哥说事情。

两个妹妹嘟嘟囔囔进屋后,大和阿妈却好长时间没有一句话。大低头抽着烟,越抽越有劲,纸烟卷他不过瘾,一年四季都是旱烟叶子。只要大走来,从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那股重重的烟味。大明显瘦了,被烈日晒得焦黑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的情感了。他的脖子也越来越偏了。每每看到大这个样子,我所有的委屈和牢骚都会躲得一干二净。

围绕灯光飞虫又织成了厚实的网,阿妈关了灯。眼前安静了许多。河水的哗哗声,忽近忽远,但很清楚地传过来。我突然就张开了嘴:大,今晚在河边,我闻到了河湾的味道。

阿妈笑了:你这娃,河湾离这远着呢。

大停止了吸烟:我也闻得到,那味,显着呢。

那我们为什么不回河湾去?为什么要到这里?

大不再说话,烟头又一明一暗起来。

你这娃,在河湾,我们能挣这么多钱吗?我们能供你姊妹三个上学吗?

我无法反驳阿妈的理由,只是轻轻叹口气: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就和别的河湾人不一样?为什么我们就要在河滩这么苦熬?

大摁灭烟头,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重的痰。

算了算了,你这娃,越说越没底了,你急什么呀?回去好好考,考上了,不就永远离开这地方了吗?

大却站起了身,只留下一句话:睡觉,明天早起,不要误了坐车。

阿妈叹口气,看着大进屋后,走过来摸着我的头,你这娃,总说一些让你大不高兴的事情。我说阿妈我心里堵得难受呀。阿妈轻轻叹口气,我知道,你长大了,你不是要回去吗?去了,你就住到你讨吃爷家,和他諠諠,你就不堵了……早些睡吧,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我轻轻唤一声阿妈,扯住阿妈迈开的脚步。阿妈看着我,又坐在我的身边。阿妈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感觉到了阿妈粗糙的皮肤,像木工用的粗砂纸,打磨着我许多困惑。面对这种打磨,我的心柔软了下来。惨白的灯光吞噬了阿妈为数不多的黑发,近乎惨白的头颅,让我心里一动,眼睛湿润了。我把脸贴在阿妈的手上,浓重的河滩的气味冲进我的鼻息,阿妈的指关节已经无法伸展,乌黑的污渍爬满她的指甲。唉,我还能说别的什么吗?

阿妈慈祥地捶着我的脊背,像儿时哄我睡觉的模样。阿妈关了电灯等蚊虫消失,她的声音软如河水的流淌,缓缓冲进我的耳朵:我和你大苦死苦活,总算等到了这一天,阿妈相信,以你的成绩,一定会考一个好的大学,你考上了,你的两个妹妹就有榜样了……

我很无力很小心地说,阿妈,这样会苦坏你和大的,现在的大学生,多得像牛毛……

阿妈幸福地长叹一声:多了多去,阿妈不嫌多,你是阿妈的第一个大学生,你是河湾的第一个大学生……阿妈知足了。

河湾还会有一个大学生的,于娜……

阿妈抚摸我的手停了一下,她轻轻叹口气:是呀,竟然忘了这个娃了……今夜里,你是和她在一起吗?我点点头。娃呀,别的阿妈不说什么,但这一点你要记清了,你和于娜不是一个槽里吃食的骡马,你要和她少来往,那娃把你卖了你还会帮她数钱的……我问为什么,阿妈却不再多说,她只是叹气,那叮嘱,像从遥远的河面飘来,湿漉漉的有着沉重:你们不是一路人,你大不会答应的,你想知道的,讨吃爷可能会说的……

阿妈走后,我却全无睡意。我一会儿开灯,看着飞虫聚拢,一会儿又关灯,等着它们消失,明明灭灭间,只感觉越来越多的沉重。也许于娜说的对:这个世上有多少秘密你知道吗?你都想知道吗?你能知道吗?但是,如果我不知道这些秘密,同样会很痛苦!

似乎一眨眼间发生的事情,让我彻底失眠了。于娜在成都的街头乞讨,于娜的父母逼婚,我们一家是村里的另类……昏昏沉沉中,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想逃离河湾这个村,但却背着于娜,而且越来越重。要我走的路,是望不到边的陡峭的悬崖,我吃力地向上攀援,看似苗条的于娜却压得我寸步难行……

坐在通往我们县城仅有的一班车上,这个梦还不时出现在眼前。我看看旁边坐的于娜,纤细而瘦弱,梦中缘何如此沉重?于娜换上了能为乡村接受的衣服,披肩的长发也束成了一条马尾巴甩在身后,白皙的脸上跳跃着诱人的青春光彩。她假惺惺问我昨晚是否睡好?我在心里气呼呼地回答:背了一夜你,能睡好个屁!但话到嘴边,我却只点了点头。那你睡一会吧。于娜笑笑,蠕动红润的双唇又开始背诵古诗词。

我想做点什么,随着车子的颠簸,却又沉沉睡了过去……有人追了上来,那么陡的悬崖,追赶的人竟然跑得飞快,我却爬得越来越艰难,于娜在我的耳边说,别再跑了,我们是逃不脱的。我说不行,要做最后的挣扎。我抓住一块岩石,又抓住一块岩石,终于可以看到山头的光亮了,那光亮竟是一道彩虹,灿烂得令人头晕目眩,就差一步的时候,我的脚腕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一拽,我从悬崖上掉了下来,很快向下坠落,耳旁,我听到了呼呼的风声,感觉心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我大叫一声醒过来。许多沉睡的乘客被我吵醒了。于娜有些紧张,她一连声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这才醒过神来,我长出一口气,擦着脸上的汗水,摇摇头。妈的,世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就像写了一半的作文必须写完,我接着做完了那个可怕的梦。

于娜瞪我一眼,撇撇嘴唇故作聪明地总结:考前综合症,心理素质不行,要多向我学习学习。

我扭头看着窗外,不知该说什么。六月的田野已经变得丰满,即将成熟的小麦的香味,不经意地流溢在空气中。颠簸的车子,好像晃动了飘在天际的云朵。周围的田野上,到处都有零零星星劳作的人们。

田园风光的诗情画意已经遥远成一个虚假的概念,景色虽美,但没有一个人会为这种美景去坚守了。随着车子的行进,上上下下的行人不断变化,带有家乡口音的味道越来越重了,坐这趟车的,原本都是一乡人呀,要说有外人,那也是我和于娜了。

于娜悄悄戴了一副时髦的墨镜,又用丝巾围住了自己的下巴,蠕动的嘴唇,仍然在强记手中的古诗词。在我们的前排,坐了两个回家的男人。他们的穿着打扮都很时尚,彼此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外出的收获,计划着收完庄稼之后的去处。可是话题不知怎么就突然转移了。一个右颊上长一颗黑痣的汉子叹口气:他妈的,我还要到西山头去一下的,那个于老四,要我给她老婆送些钱回去。

我和于娜都绷紧了身体。那黑痣上的几根毛急速地抖动:于老四不回来了,他想多讨些光阴(钱财)。这个人,可怜呀,大姑娘都给人了,却跑了,为了给那个病婆子治病,花了男方家的彩礼钱,三天两头子让人家上门讨债,日子难过呀……

于娜手中的书本抖了起来。那两个人的交谈还在继续。听说那个女子挺厉害的,放假了就去讨光阴,开学了就去上学,发誓一定要考个大学出来,死活不听家里的话,不想回到西山头……这年头,还考什么大学呀?讨了光阴去交学费,傻呀?就不会再干个什么了?大学生,满大街都是大学生了,都来抢我们的饭碗了。在西安钟楼那,一个学生娃一天价唱歌要钱,都影响老子的生意了……两人一阵笑,但接下来的话却更刻薄:唉,你说于老四的姑娘考上了大学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考上大学,也是一个讨吃大学生,也得靠讨吃来供养自己!

于娜瘦小的身子痉挛了一下,凝固成一个古怪的姿势。煞白的脸上,只有嘴唇在颤抖着令人心悸的愤怒。一口气,似乎在她心里憋了好长的时间,我真怕这口气就把她憋了过去,但是,于娜最终吐出了这口气,长长的,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随着这口气的呼出,泪水从墨镜的边缘流下来。

我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拧开她的水瓶,于娜顺从地喝下一口,顺势擦了脸上的泪水。好在这两个说三道四的人下了车,要不,谁知道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这趟班车经过我们村子边上,然后才能到达县城。我知道于娜是买了直接到县城的车票,而我就要在前面下车了。我想我不用再问她为什么了,答案似乎都已经清楚了。在票员的提示下,我取下自己的背包,我故作轻松地对她说:你就在县城等着我吧,我明天就到了。

于娜取下眼镜,有些不舍地问:你非要在这里下吗?你家里没什么人了。我点点头,调侃道:人是没了,可我家的房子还在,我的魂丢在那里了,我去把它捡回来。

于娜撇撇嘴,有些不舍地点了点头。

晌午刚过,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田野里已经没有劳作的人影了。更多的土地已经荒废,杂草随风舞蹈。就要成熟的小麦慢慢转换着颜色,胡麻蓝莹莹的花儿开得火爆。土豆的花儿也在盛开,但在烈日下都耷拉了花蕾。一只黄老鼠挺直身子,对我的到来保持高度警觉,并尖声向同伴发出警告。一头老牛见怪不怪地卧在草地上机械地反刍,反刍得津津有味。

还是那条缠绕在山坡上的小路。下了班车到河湾,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没人能清楚到底有多少公里,有的时候感觉很近,有的时候却感觉又很漫长。但此时走在这条缠绕在梦中的小路,有着难以言明的情感,我觉得一切都没变,但又觉得一切都变了,看来看去,想来想去,恍然明白变了的原来只是自己。

原以为自己会很激动的,却没想到心中却是满满当当的惆怅和失意。也许再美好的记忆,也会让时间打磨成另一个样子了。可是当我爬上半山腰的时候,却听到了于娜遥远的尖叫:等等我——

我转过身去,于娜正在穿越一块胡麻地。粉红的上衣似乎是飘在蓝花之上的一片彩云。这朵彩云想要飘得更快些,但茂密的胡麻却不时扯着她的双腿。站在我这个位置看,于娜只是一个小点,如同她看我一样渺小,就像那直立警告同伴的黄老鼠。

我让自己突然的想法有些感动。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是,如那老牛,如那老鼠,只能为了自己的肚子而苦苦挣扎……在这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中,于娜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的眼前。你走的倒是挺快的呀,咦,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流泪了?为我的到来感动了?

我笑得很恶毒:怎么又来了?良心发现?还是打算把自己嫁出去?

于娜又长长吐口气,幽幽地看着四周,模棱两可地回答:兼而有之。

我接过于娜的行囊,两人慢慢往上爬。我们都不说话,但是我知道,我们心里都在翻江倒海。越接近村子,于娜的脚步越沉重,她看到我不解的目光,嗫嚅道:我是不会到家里去的,我就想看看,只看看……

随你吧。这是东山头,离西山头还远着呢。

于娜的脚步快了一些。

我们最后离开的时候,大用土坯砌严实了大门。大门前的平地上,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因为在这些草丛中,还藏着我和妹妹们的笑声。我爬上院墙头,院子里满是杂草,这些充满绿意的野草长在庭院,把荒凉塞得满满当当。我跳到院子里,几只老鼠仓皇而逃,倒是吓了我一跳。屋门上,大挂上去的锁子已经生锈,雨水淌穿了屋顶,一股潮湿的气味从门缝里钻出来。

唉,这就是我们的家园,这就是被大抛弃了的家园呀。我的喉头一热,眼睛里立刻有泪水涌上。这个贫寒而狭小的庭院,曾给了我们多少欢乐呀,可是,这一切都被大抛弃了,永远地抛弃了。他宁愿住在河滩,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爬出庭院。于娜正安静地坐在一棵榆树下。这棵树,是我上学的时候和大栽的,现在竟长成了胳膊粗细的模样,撑开的树冠,竟然可以遮挡烈日了。我摸着粗糙的树皮,手指有些颤抖了。

怎么样?找到你的魂了吗?于娜问得漫不经心,她一定感觉到了我起伏的心情。拿出火腿肠和面包。来吧,我们就在这里对凑一顿午餐吧?

我说我有,妈妈给我准备了午饭。妈妈给我准备的是葱花饼。当我拿出来正要吃,于娜却一把抢过去:我们换着吃吧。

于娜吃得狼吞虎咽,我却味同嚼蜡。于娜说,好长时间没吃过这么好的葱花饼了,我妈妈做的也这么好吃……

于娜风卷残云之后,又灌了几口水,惬意地抹抹嘴:别再伤感了,我倒是想知道,现在让你回到这里来,你愿意来吗?

我愣了一下。

在这里,能有教学条件那么好的学校吗?你能有现在的成绩明天的前景吗?于娜自问自答,不会的,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一群为活着而活着的动物,你想上学的愿望都不会实现……

我不想反驳,因为她的想法和我如出一辙。是呀,在这里,我将什么都不是,最基本的一点是,我的大和阿妈不会有那么多的收入来供我上学,更别说两个妹妹了。

我们走吧,现实一点,你大你阿妈的选择没错的,河滩远比这里好了许多。

我看到了山顶上的发射塔。突然就掏出手机,拨通了大的电话。大也许正在忙,在铃声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接了电话:你到哪了?

大,我到家了,到河湾了,我们家让野草吃了……

大的声音很平静:吃了就吃了吧,那里的家当,不及我一天的收入。你和你妈妈说吧。

妈妈。我叫了一声,声音竟有些哽咽。妈妈倒是笑意盈盈地安慰我,别再那里转了,好好考你的试,你大昨晚说了,等你考上了,我们就租一套房子,安心供你两个妹妹上学,不住河滩了……

我拍拍这颗也许会长成参天大树的榆树,不知道下一次见到它又到什么时候了。在河滩,我总是在等待,等待突然有一天大说我们回家吧,现在看来,我们已经永远也回不到这里了。一旁的于娜催我:牛成生,你倒是快一点呀,这会人少,到西山头,我去看看,就看看!

到西山头也是一条细长的路。蜿蜒曲折的小路缠绕着河湾一百多户人家。有的在山底,有的在半腰,如于娜家,突然就跑到了山顶。偌大的山谷里,似乎都是人家,但走半天才能到一户人家。那条连接河滩的小河,闪着细碎的光,静卧在沟底。

我似乎没有去过于娜家。但我突然想起了讨吃奶奶接生我之后骑着毛驴前往于娜家的情景。当年,她也是走在这条小道上,急急去迎接就要出生的于娜。

我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于娜,于娜神情高度紧张。她一会取下墨镜,一会又戴上。左瞧瞧,右看看,那双眼睛越来越茫然的样子。于娜比我更早离开河湾,很多东西比我陌生了。

于娜指着一棵杏树,语结了:家,我们家。杏树应该很大,但此时只是一个黑点,一股炊烟穿过这个黑点,慢慢消散在天空。几声鸡叫,隐隐约约的,有着独特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小时你给我的杏子,就是你家树上的吧?

于娜笑出了两个小酒窝:很甜是吧?就是那棵树上结的!于娜突然就有了灵感,她说我们悄悄摸过去,杏树在房后,我们爬上树,看看,我看几眼就行了,好不?

为什么不进去看呢?我有些不解,你这么大一个人,你阿妈会把你吃了?你大又不在。

于娜坚决地摇摇头:我不想他们知道我来了。

三个小时后,我们如愿爬上了杏树。鸽子蛋大的杏子结得密密麻麻,颜色正在慢慢转黄,小麦收完之后,也就是杏子成熟的季节了。但杏子生虫了,如红细线的小虫子,已经在杏子里进进出出了,里面怕都被它们吃空了。于娜似乎没注意到这些,透过茂密的枝桠,她正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

于娜的妈妈正在和别人吵架。吵架的对手是一个粗壮的汉子。细细看看,我认出了他,这个闷葫芦对我和于娜都不陌生,我们在小学一起上过学的。他距离于娜家还得翻越两个山头。可是闷葫芦不再是以前一言不发的样子,油嘴滑舌得令人不敢相信。就是他,当年到处传播和杜撰了我和于娜的绯闻。

哪有你这样的丈母娘?女婿我走了老长的路,不杀鸡不买酒也就算了,做碗面条总行吧?

谁请你来了?杀鸡,我杀你个头!

先是于娜阿妈的吼声,跟着整个人也出来。于娜妈妈整个人就像一个充起来的气球,脸色通红,花白的头发随风乱舞。病婆子,我突然想到小时听到的这个名词,于娜阿妈一直有病在身,干不得活,只能做做家务,操心吃自己的药。她这肥胖的身体都是吃药吃的。

闷葫芦被病婆子逼到了院中,闷葫芦坐在凳子上,也对着吼:你不请老子也得来,老子的票老爷请老子来哩。不给人,就还老子的钱。老子讨了五年才讨够的老婆钱!

病婆子双手叉腰,理直气壮:亏你也是个男人!老子也说了,人是你的,钱老子花了,找不到人是你没本事,要钱,一分也没有!

于娜家的房子和我们荒凉的庭院差不了多少,一看这种老式的土坯房,就可以猜想着家人窘困的日子。于娜的傻子弟弟走了过来,傻笑着看看阿妈,又看看闷葫芦,突然就啐出一口唾沫,刚好落在闷葫芦的脸上。闷葫芦却没有生气,擦了唾沫,掏出几颗糖,哄走傻子。你看看我这个傻舅子,你老了,还不指望我来养老?你这会对我好一些,我将来还能对你不好吗?

病婆子突然就被点中了穴位,气短了下来:人我给你了,你去找呀?找着了,你就抓她回来呀?

我到哪里去找?这几年,村里讨光阴的人一会儿说在成都、一会儿说在海南,还有的说在广州、深圳见了她,我都一一追了过去,毛也没见着。你们说她在城里念书,我去了好几趟,就没有个于芥芥!

一个声音却抢在了病婆子的前面:你真是个闷葫芦,她还会叫于芥芥吗?她不会改名字吗?

我看看于娜,想问问这是谁,但于娜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我知道,这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应该是于娜的妹妹。这个比于娜不知老多少的妹妹,坐在闷葫芦的面前,掏出白花花的奶子喂孩子。你放心,只要我这个没良心的姐姐还在世上,她就永远是你的婆娘,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她的。

找不到你就顶上,好不?闷葫芦突然开起了玩笑,色迷迷地看着白乎乎的奶子。

病婆子一把抢过了孩子,对着女儿喊:你赶紧去给你姐夫做饭去!

就在这时,我感觉屁股上被什么戳了一下,急忙去看,原来是傻子拿一根木棍在戳我的屁股。于娜也发现了傻子,急忙对他摇摇手,示意不要声张。傻子只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从树上下来,于娜擦擦弟弟被糖水弄得粘糊糊的脸,眼泪又蒙上了眼帘。她急忙掏出一瓶水,塞到弟弟的手里,拉了我就跑。跑出了好远,我们回过头去,那个傻子还在那里站着,傻乎乎地摇着手里的水瓶。

于娜摇摇头,她说,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停了一会,她又说了一遍,不会的,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我鼻子一酸,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但我清楚,以后再到这里来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少了。

太阳已经到山顶了,我们无法回到县城,我说我们只能住到讨吃爷家了。于娜犹豫了一下,她说那你该怎么介绍我呢?我顺口就说,我就说是我的同学,陪我一起来看看我的家乡,你就说你家在县城,要和我一起考试的,不就完了吗?

于娜叹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和于娜家的房子相比,讨吃爷家就是别墅了。很气派的大瓦房,虎势势地静卧在沟底的小河边。据说曾有一个阴阳先生路过,看着讨吃爷的房子感叹,两河夹一房,不想发财都不行呀。没想到讨吃爷几辈人靠讨吃果真发了财。如今,讨吃爷上了岁数,不再外出,窝在家里安享天年了。

暮霭轻轻拢在山谷的上空,炊烟如凝固了般不再飘动。余晖在山那边闪烁,而残月已经倒挂在天际,有显眼的星星开始挤眉弄眼。在麦草燃烧的烟味中,我们走进了讨吃爷的庭院。明亮的瓷砖拼凑成鲜艳的图案,富贵牡丹、松鹤长寿的色彩过分鲜艳。讨吃奶奶红光满面,她从厨房端着一盘土豆出来,狐疑地看着我们。

我说奶奶,我是牛家的成生娃,你还记得吗?讨吃奶奶光鲜的脸上开始搜索,然后恍悟了大叫一声:你就是成生娃呀?乖乖,都长这么大了!她手中的盘子差点掉下去,于娜急忙接了。腾出手来的双手,很亲热地在我身上摸上摸下。你大还好不?你阿妈呢?那两个光板子呢?都长大了吧?

讨吃奶奶把女娃都叫光板子的。我一一作了回答,讨吃奶奶点点头,赶紧地揭起门帘,让我们走进了屋子。

电力不足的原因吧,灯光是一种红色的光,屋里的一切都隐隐绰绰的。但沙发等时尚的家具一应俱全。大电视因电力不足无法开启。和讨吃奶奶相比,讨吃爷爷显然老了很多,他正围坐在一个火盆边,拨弄着里面的木柴,屋子里满是烟雾。

讨吃爷爷害怕别人像自己一样听不到问话,扯着嗓门问清了来人是谁。看看我,又看看于娜:这个光板子是谁呀?

讨吃奶奶这才忘了问问于娜,她狐疑地看着我:成生,这是哪一个光板子?这么光鲜的,不是我们村里的吧?莫非是你的对象?

我突然就忘了和于娜的约定,点点头:就是,她陪我来考试了。

讨吃奶奶立刻就抓了于娜的手:我看看咱成生的对象,这手手,软得像棉花,这眉眼,就是个仙女哩。城里娃长得就是俊呀。讨吃奶奶的眼睛几乎贴在了于娜的手掌上。

讨吃爷爷家的晚饭就是煮土豆。我们拒绝了讨吃奶奶要做些面条的好意,拉着她围着火盆坐下来。讨吃奶奶搓着大腿,不好意思地一遍遍感叹:这怎么成,这怎么成呀……

怎么就不成哩?河湾出去的,能忘了山药蛋蛋?偏脖子这会想吃还吃不上哩。讨吃爷爷大声吆喝,震得满屋子嗡嗡响。我们的到来给了他总算有人能说说话的兴奋,他埋怨,要不是你那个偏脖子爹气死了你爷爷,这会我们两兄弟还是个伴哩。

讨吃奶奶抓过盘子里的土豆,塞我一个,又塞于娜一个。赶紧吃,冰了就不好吃了。

我和于娜相视一笑,举起了土豆,慢慢剥着皮,土豆的香味直钻进心扉,讨吃爷说得没错,好多年都没吃到这个味了。讨吃爷吃土豆的方法不一样,他剥了皮,烤在火盆边,耐心地等待。他笑呵呵看着我。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呀,养得细皮嫩肉的。只是不知道你大的脖子端正了些没有呀?这个犟脖颈,可是活活气死了你爷爷呀……

讨吃奶奶盯着于娜似乎一刻也没放松,她看着于娜吃完一个土豆,赶紧又塞给她一个:沙不沙?

沙,沙得很。于娜急忙回答,河湾人说的沙,就是好得意思。好的土豆,沙沙的,不仅很有嚼头,那种干爽更能体现土豆的原味来。

讨吃奶奶突然就一拍大腿:看看我,这城里娃怎么能光吃山药哩?不吃些面饭,挖心挠肝的,会难受的。

讨吃奶奶站起身,一定要做些面条饭。讨吃爷爷阻拦我们的推辞:就让她去显显能呗,谁不知道她长面做得好。讨吃奶奶为我们倒好茶水,叮嘱我们慢慢吃,就乐颠颠地出了门。讨吃爷爷翻烤着土豆,继续唠唠叨叨。你爷爷的死,也不能全怪你大的,要怪也只能怪你爷的大,你的太爷。

看来讨吃爷爷是真寂寞坏了,不等我问什么他就絮絮叨叨地打开了话匣子。火盆里飘散的青烟,淡淡地在屋子中穿行,昏暗的灯光像要燃尽的炭火,挤出最后一丝光亮。讨吃爷爷的话,像从河沟打捞出来的淤泥,陈旧但却有着很刺激的味儿。民国年大旱,你的太爷带着你的二太爷他的小兄弟外出逃荒,遭了罪。那年馑吓人呀,人吃人乌鸦吃石头,饿死了一层人……那年,是河湾讨吃最多的一年……你太爷去讨吃,却把你二太爷给丢了,等再找着,你二太爷成了讨吃碗子,惨呀……

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高声问:什么是讨吃碗子呀?

你说什么?讨吃碗子?嗯,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讨吃碗子呀,就是专供别人讨吃的饭碗,做成一个讨吃碗子,是要心狠手辣的呀。这讨吃的江湖,也是不好走的,一些人,是生活过不去了,不得不讨吃,一些人,为了发财,想方设法弄很多的讨吃碗子为自己讨光阴……你二太爷就遭了这个道了,让人家弄残了双腿,成了人家的讨吃碗子……你二太爷拒绝了回家,但对你太爷提出了要求,就是再也不能当讨吃了,他不能,所有的后人都不能……

讨吃爷讲得高兴,扯了嗓子吼:老婆子,倒茶来!

于娜急忙起身,为他填满了茶。讨吃爷的土豆已经烤得金黄,如在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看着金黄的土豆,讨吃爷爷端坐了身子,开始了这个仪式的高潮部分。金黄的土豆被他咬得有滋有味。他讲的这些事情,对我也同样有滋有味,因为从来没人对我提起过这些事情,我开始慢慢领悟我们家为什么在河湾是个另类了。

在河湾,就你们牛家不当讨吃,从你爷爷起,就没有人当过讨吃了。讨吃爷咬了一口土豆,烫得直哈气。为了说话,他几乎没有嚼就咽了下去。六几年,那会还没有你,你大还是月里娃。为了活命,生产队偷偷默许社员们外出当讨吃,你爷爷给我写过好几回请假条,呵呵,你爷爷那会是文化人,能写请假条的人不多。几乎河湾的人都外出当讨吃了,就你爷爷,就你们一家没去,你奶奶饿得走路都打摆子,哪有奶水喂你大?但你爷爷很坚决,就是喂了狗,也坚决不去讨吃!也是老天有眼,大多的人外出当了讨吃,留下的人有了足够的野菜活命。得亏你爷爷脑子活,他收来灰条籽,磨碎了,当面吃……冬天里,就专门挖老鼠窝,窝里总会有老鼠藏的麦子胡麻,和老鼠抢食吃……唉,他可是受了大罪了,一次我讨吃回来,给他几块白面馍馍,他咽了咽口水,硬是没有要,唉,他也是个犟脖颈,你大和他一样!

讨吃爷喝了一口茶,正要扯了嗓子喊,于娜马上乖巧地给他续上茶水。连着吃了三个土豆,讨吃爷满意地打着饱嗝,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诡谲的嘲弄。你大没有完成你爷的心愿,这会,不知你能不能完成你大的心愿?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活不是个活?那会我当讨吃活了命,也算明白了个理,讨吃也是一个行业,是行业,为啥就不去做呢?当讨吃遭人白眼,可当讨吃饿不了肚子,不受苦不受罪,又有什么不好?这会当讨吃,条件更好了,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晚上住宾馆,按时上下班,有什么不好?看我,一家人都当讨吃,讨来了这么好的一院房子,讨来了人丁兴旺,讨来了存款折子,讨来了安享晚年……你就是当官,你就是当学问人,不也就是为了吃穿住用吗?在河湾,你还能用什么办法挣来这多的钱?还能用什么办法过上这么好的日子?人的命,老天早就做好了的,不安命也是命,但到头来该啥样的就啥样,怎么挣扎都不行。你大这样挣扎,也是他的命,到你成生娃的身上,能不能改换了门庭,能不能实现你爷的愿望,也是命……

讨吃爷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专心捋着自己的胡须。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似乎讨吃爷知道我想了解什么,专门回答了我的问题一样。如果这就是大背井离乡的原因,这就是大一定要我考上大学的理由,我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呢?

于娜拨弄着火盆里的火星,显得若有所思。不时飘起的火星很快成为一粒灰烬,一明一暗演示一个存在和消亡的过程。我心有不甘地看着讨吃爷,没想到讨吃爷却笑了起来:成生娃,你一定奇怪我为啥告诉你这些吗?我告诉你,是你大要求我说的,你大给了我电话,要我告诉你这些的。你知道,你大不愿对你说这些,这些东西已经在他心里凝结成疙瘩了,一辈子都化不开的,我知道他要我告诉你这些,还是为了你们祖上的遗训,就是永远不能当讨吃。你大当初气死了你爷,差点撞死自己,要不是你讨吃奶奶翻弄,他怕也活不下来。你记住,永远不要问你大这些问题,他会疼,会想不开的……

大呀大,不说话的大,原来这么清楚我的心思,唉,我的命,原来是早就这么注定好了呀。讨吃爷爷像害怕于娜拨弄完了最后一点火星,赶紧扔进几块木炭,饥饿的火星似乎很贪婪地在舔舐,一缕青烟扭着身子在很时尚的屋子里弥漫,新潮的家具蜷缩了身子要躲起来的样子,屋子愈发昏暗了许多,灯泡一明一暗,但最后还是没有熄灭。

讨吃爷又喝完了茶,正要喊,于娜对我悄声说,壶里没水了,你去厨房找讨吃奶奶吧。

我提了水壶,来到厨房,却惊讶地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讨吃奶奶哪里是为我们做饭,她人都不见了踪影!一急之下,我头上立即冒出了冷汗,我扔下水壶冲进堂屋,抓起于娜就走:讨吃爷爷,水还没烧开,我带她去上厕所。

于娜还在挣扎:我不上厕所呀。

但我已经没法给她解释了,抓起一旁的背包,连她一道拉出了屋门。我说快跑吧,讨吃奶奶一定是认出了你,她一定是去你家叫人了,再不走,就迟了!

于娜全身颤抖了一下,都快要哭出声了。远处,狗的叫声已经此起彼伏。我和于娜踉跄跑向黑夜。已经不习惯黑夜的双腿不时绊倒我们,我说我们肯定跑不过追来的人,我们还是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吧,藏好了,等天亮了再说吧!

完全没有了主意的于娜连声说好,又往前跑了一阵,我看到一座麦草垛,我说就这里了,再跑就来不及了,你听,他们都追来了!

小时在麦草垛子玩的办法管用了,我们几下就掏了一个洞进去,急中生智,我沿着出村的路又往前跑了一阵,故意留下几个明显的脚印,然后才钻进麦草垛子。又用麦草封住了洞口。我说只能这样了,听天由命吧。于娜抓紧了我的胳膊,哆嗦的身体让她才像一个小女生了。

星星在麦草的缝隙里窥视。因为是要麦收的季节,很多外出的讨吃都回家了,听到吆喝,足有十多个人追了过来,就连病婆子也一到来了,她和讨吃奶奶走在一起,竟然没有掉队的意思。

闷葫芦打着手电,突然就大喊:看,脚印,脚印在这里,他们是出村了,妈的,跑得倒是挺快的呀!

立即有人建议,跑不动的就在这里等着,能跑的赶紧追!

闷葫芦承诺:只要抓来了我的媳妇,老子酒管够,肉管饱!

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但留下的几个人,却躲在了麦草垛子的一面避风。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还说是他的对象,是城里人,我一眼就看到了手掌心的印记,你们不知道吧?接生的时候麦草结子扎进了她的手心,留下了一个疤……后来我越看越像,我说这个山药沙吧,她就说沙得很,这是城里人吗?城里人会这么说吗?

讨吃奶奶,这次可多亏你了,只要把人找到,一切都好说了……

也就是你呀,连自己生养的娃都拿捏不住,怎么当的妈呀?

娃大了由不得妈呀,我在想,这个没良心的都到家里去了,要不娃手里哪来的矿泉水?唉……

一阵风吹过,麦草轻微抖了起来。一个人突然转到了我们的这一面,排尿的声音很响地传来。我一看,吓得都不敢呼吸了,这个人竟然是于娜的妹妹。她边提着裤子,便狐疑地看着我们这个洞口。我一想,全身立刻感到了冰凉:完了,刚掏出的麦草颜色一定和原来的不一样,她会不会发现这一漏洞呀。可是等我再睁开眼睛,已经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了。黑暗完全吞噬了我们,洞口似乎被封了起来。

又过了很长的时间,闷葫芦们回来了。讨吃奶奶问:怎么没抓到吗?

闷葫芦骂,抓个球,毛也没见着!病婆子也骂:看你这个球样,也是个男人,以后你就不要找我了!有人分析,我们快要追到公路上的时候,一辆三轮子走了,一定是他们事先约好的,一定是去了县城!有人就立即起哄:闷葫芦,牛成生带着你老婆入洞房了,没结婚就戴绿帽子,你是天下第一人呀!闷葫芦似乎在用脚踹着草垛,妈的,他们小的时候就在草垛里给老子戴绿帽子了……

要找,也只能是明天了,走吧,到屋里去商量,冻死人了!这是于娜妹妹的声音。

骂骂咧咧的,一伙人都走了。几声狗叫之后,四周又归于安静,我像做了一场梦,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水,我想到外面去,但是于娜紧紧拉住了我,别出去,求求你,万一他们就在附近……

我只好掏出一个小洞。外面清凉的空气立即钻了进来,四周没有什么动静,远处,山村都熄灭了灯光,安静成一块静卧的石头。

一种重复把我拽到了记忆的某个角落,我说于娜,还记得这儿吗?当年,我的第一次绯闻,好像就发生在这里……

于娜惊讶,你没看错吧?是这里吗?十几年前的麦草还在吗?

不会是十几年前的麦草了,但就是这个位置,麦草的香味还是原来的样子呀。

于娜抽抽鼻子,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很快,抓紧我胳膊的手也放松了,一副很陶醉的神情。

是的,松弛下来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吮吸麦草的香味。清淡的月光射进了草垛,似乎调匀了这种香味。甜涩的?浓郁的?似乎都不是,但明明就是一种香味,在我们出生之初就钻进身体的一种香味。这种香味,正随了我们彼此都能听到的心跳声跳跃,撞击得月光也似乎抖动了起来。一种温馨但很酸涩的情感在心中奔突。于娜小声呜咽,最后哭出了声,嘤嘤的,不敢高声。我不想阻止她的哭声,我知道,她会告诉我想知道的一切了。

你知道了什么是讨吃碗子了吧?你真幸运,这会才知道,我在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就当了……我大是个很腼腆的人,很害羞的人,他虽然能吃苦,可是地里不给他养活我们一家人的口粮。从我记事起,阿妈就一直吃药,她重病在身,但为了传宗接代,生下了妹妹,又生下了弟弟,家里值钱的东西都交了罚款……还是说我自己吧,四岁那年,村里有人和大商量,要租我出去当讨吃,因为带孩子讨光阴会更容易一些。每月给家里三百元钱,大和阿妈一听,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就这样,我当了讨吃碗子。冬天天再冷,我也得出去,看着大人的手势,软缠硬磨追着别人要钱,一天要不够五十元,等着我的就是饿肚子,就是巴掌、鞭子,我想大,可是看不见,我想妈妈,妈妈却恨不得我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家里穷呀……

麦草在颤抖,掉下几根来,撒在我们的身上。

那时候,我不懂事,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等我到了七岁的时候,我特别羡慕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有一天,我正缠着一个年轻妈妈要钱,一个头扎蝴蝶结的小姑娘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的个子和我一般大小,但她的脸是那么白净,你不知道,为了引起人们的同情,我们是不准洗脸的,脸上是厚厚的污垢。她问我几岁了,我说我七岁了,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她说,七岁了你就应该上学了,你应该把自己的脸洗干净了……要不是她妈拽走了她,她还会对我说很多话的。没想到第二天,这个小姑娘又来了,她背着她妈妈,塞给我五十元钱,她说这是她的压岁钱,她说让我赶紧把脸洗干净了去上学……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那个小姑娘,我背着书包跑向学校,头上的蝴蝶在飞呀飞……第二天,我就死活不愿意上街了,我哭着喊着要回家。

于娜的声音已经变得平静了,好像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故事。松散的麦草在空气的压力下重新组合,不时发出细微的声响,月光越来越明亮了。

你可能忘了,我比你们迟到学校半个多月。你可能记不住我那时的样子,但我记住了你的摸样,一直流着鼻涕,不和人说话,只是学习好……

我有些尴尬,于娜也笑了一下。月光似乎抖动了一下,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有几声狗的叫声传来。

我上了学,但是家里太穷了,妈妈要经常吃药,弟弟又是一个残疾,那会,家里人还对弟弟抱有希望,到处想给他看病,大就是累死了,也从地里刨不出更多钱来。为了能上学,我下了决心,只要一放假,就带了妹妹出去当讨吃。我们岁数小,是要跟个大人的,跟大人,就要交保护费,要交操心费,但比给别人当讨吃碗子强多了。我们白天讨要,晚上在路灯下,在地下通道的灯光里,我就看书,把每个字都烂在心里了……一个假期,我们不但能讨要够学费,还能给家里一些钱。

照进洞里的月光越来越少,但麦草的香味越来越浓郁,这种香味混合了我们的体味,越来越粘稠。黑夜隐藏了许多需要克制的神情,适应了黑夜的眼睛,让我看到了于娜明亮的眼睛以及洁白的牙齿。她呼出的热气,随时给我生理和情绪上的微妙变化。

日子原本就可以这样继续下去的,可是越来越穷的家里,让阿妈恨不得我们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讨光阴。家里已经对弟弟的康复彻底失去了希望,但是阿妈的病却越来越严重。就在这时,在一个下雨天,大却摔断了一条腿,他再也不能干体力活了。阿妈提出让我休学,态度很坚决。我死活不答应,整天哭,整天闹,最后,大带了妹妹外出讨光阴了,大不得不干他不愿意干的活。我至今还记得,大对着妈妈吼出的一句话:你不要再打芥芥的主意了,我去,我去成不?

但是阿妈还是没有放过我,也不是她放不过我,是日子放不过我们。你知道的,那几年外出讨光阴的人们都发了财,都把讨光阴当成了发财致富的手段,当成了一种打工的工种。没人反对,没人嘲笑,以至于好多田地都荒废了。妈妈看着别人的房屋换成了新的,别人家置办了新潮的家具,心里也痒痒了,她无时不觉得我就是一个时时和她作对的障碍,她死活想不通我为啥不听她的话非要读书,在她的心里,供养一个迟早是别人的人读书,实在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只要我放学回家,她就会想方设法使唤我干活,一刻都不会让我读书写字。

我知道,只要我继续呆在这个家里,我要上学的梦想总会破灭。你别看我小,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已经学会了思考和为自己做主。我虽然小,但我已经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全国各大城市我几乎都跑遍了,我见到过繁华和富裕,也饱尝了心酸和低贱。特殊的生存环境锻造了我特殊的生存能力。有一年我在广州讨光阴,意外到了一家农民工子弟学校,遇到了一位好心的校长,他了解了我的情况,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他当即决定要我去上学,减免了我的一切费用……这就是我离开我们学校的那一年,我知道,对于我的离开,你也许没有发现,也许压根儿没有在意……我自以为我找到了幸福的起点,可是,这个好心人却在一起车祸中意外丧身,我也失去继续读书的希望。就要上初中了,那里的学费我无法承受,我报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到了家中,企图妈妈能满足我的愿望,可是妈妈看着我长大了,第一时间竟然就是要给我找一个婆家,她觉得一来可以收到彩礼钱,二来还可以让女婿务农庄稼地,能充分发挥女儿的用处,这可是真让我伤透心了。没办法,我只好选择了逃离,到了省城自己找到了学校。公子说的没错,一到假期,我就外出讨光阴,挣足自己的学费、生活费,还得为自己存一点钱。穿学生服跪地行乞的花招对我已经是小儿科了……妈妈也骂的没错,我是一个没良心的娃娃,可是我真的想上学,想通过上学来改变自己……

猫头鹰的叫声恐怖地传过来,草垛周围,一定有老鼠在活动。于娜却充耳不闻,她苦笑了一下:我也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高一首先遇到你,我真后悔选择了这个学校。可是我很快知道你是一个书呆子,对我的事情知道很少,而且你也苦恼自己是一个河湾的人。平时我们除了学习,很少交流假期各自的事情。可是没想到我在成都行乞时却遇到了公子,闷葫芦到学校四处打听于芥芥的事情,也恰好让我的同桌知道了,但是他们都仅仅是怀疑,都不能确定,都不能改变我选择的路。你知道吗,真正让我寒心的是车上那两个人的交谈,是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考上大学,也是一个讨吃大学生,也得靠讨吃来供养自己!我极力想改变自己,到头来,还是这个结果吗?

于娜在看着我,在等着我的回答,而我,脑子里一片浑浊。你倒是说呀,你听了大半天,你知道了你想知道的秘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在想什么?

于娜突然举起双手,在我的身上乱捶乱打,麦草簌簌落下,我抓住了她的手,猛不丁竟憋出了一句话: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

于娜一愣,突然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她再也不避讳有人听到,有人发现我们了。

在于娜的哭声中,我的思绪慢慢清晰了起来。我拍着她颤抖的肩膀安慰:我们能走到这一步,都不容易,你更不容易……你距离自己的目的就差一步了,要饭上学,是呀,要饭上学,要饭上学又怎么了?要是考上了,我还是大和阿妈捡垃圾捡出来的大学生呢……如果呆在这个地方,等待我们的还有别的出路吗?

于娜不回答,只是哭,挥舞的双手让越来越多的麦草掉下来,越来越多的麦草就渐渐埋了我们,不,是浓郁的麦草香味掩埋了我们……是的,我没有记错,当年我们放学之后,就钻进了这里的麦草垛子避雨,外面的雨点很大,砸在柔软的麦草上也有刷刷的声音绵绵不绝,一个接一个的惊雷滚过去,麦草接连不断地落下来,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中,我们睡着了,等醒来,家人已经把我们从里面找了出来……雨停了,天空湛蓝得如清洗过一般,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道五彩的彩虹飞架在山村上空,很多鸟儿很快活地追逐着明亮的阳光,翠绿的草叶上,挂满了明亮的水珠,一珠,又一珠,随着微风的吹拂,掉在地上,渗入土中……

妈妈说,人一出生闻到的气味,就会永远跟随在他的身体里;第一次见到的人,模样就会长得和那个人一样……麦草的香味,哦,麦草的香味啊。

微风很快吹干了我们潮湿的身体,一阵清凉让我们感到了难为情,我们几乎彼此不敢去看对方。东边的山头上,已经出现的晨曦,把山描绘成一个朦胧的剪影,鸡的叫声在山谷里此起彼伏……我们该动身了,我刻意看了看那突然堵塞了我们洞口的东西,原来是一团已经腐朽的麦草,正是这黑乎乎的麦草遮盖了被我们挖出的麦草的颜色,给了我们更多的安全。

于娜的妹妹,这个来追赶我们又保护我们的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我们的考试顺利进行。我住在妈妈的妹妹家里,于娜住在县城的小旅馆里。她像受惊的兔子,每晚都会换一家不同的旅馆去睡。谁也不会感觉到这个美得像公主般的女孩,竟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参加考试。考完所有的课程之后,一走出考场,我就拨通了大的电话,我信心十足地告诉大,说我一定会考入一个好一点的大学。

大在那边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好好填志愿。

我知道大说这话的意思,我喉头一阵温热,我说你放心吧,我会认真对待的。

挂了电话,遇到了同样喜色满脸的于娜。于娜有些羞涩地看我一眼,但还是举起手掌和我拍了一下。她说,我这就回城里去,你什么时候回?

我说我先不回了,我只有明天才回了。

于娜低下头,用脚尖划着地上,声音很小很小,她说,我们还能见面吗?录取书到了,告诉我一声……

我说我们怎么可能不见面呢?以后不论在什么地方,我们总会有见面的机会呀?

于娜摇摇头,看我的眼睛有点湿润,记住那个麦草垛子,记住了……

一切来的都很突然。还没等我再说些什么,我突然看到了闷葫芦出现在我们的周围。于娜也发现了这些围上来的人,她显得有点惊慌,我急忙推了她一把,快跑呀。

于娜飞奔而去。原来,闷葫芦他们一直追到了省城,在很多个考场找我们的行踪,于娜改了名字,但我没改,他们知道只要找到我就一定会找到于娜。等他们知道我们必须回到出生地参加高考,我们已经结束了考试。可是,他们还是找到了我们。我拦住闷葫芦几个人,希望于娜跑得远些,再远些,我一边招架这些人的拳脚,一边阻拦着他们,我看见于娜挤进了一辆出租车后,就再也没有力气站着了,在倒下的一瞬间,我双手抱了头趴在地上,我只希望闷葫芦他们的拳脚能轻一些,能尽快停下来,我更不知道他们的愤怒会给我多大的伤害,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大,看着大正在我眼前艰难地行走,大极力用身子来保持和头颅的垂直,扭曲成一个充满心酸的背影……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在心里喊:大呀,我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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