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双语散文写作的孤独与恐惧(外一篇)

2014-11-17 13:02锡伯族傅查新昌
西部 2014年6期
关键词:恐惧理性散文

(锡伯族)傅查新昌

西部头题·双语散文写作的孤独与恐惧(外一篇)

(锡伯族)傅查新昌

我经常被这样一件事纠缠着,那就是对写作的恐惧。我的生活,充满着对人生的不断思考和生存的无尽烦恼,几乎每时每刻都处于运思状态。我终日被阅读、思考、体悟、烦恼、想象和悲伤弄得精疲力尽。然而,创作的激情像情欲一样折磨着我,促使我从恐惧与绝望中找回一面世界的镜子。

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对写作陷入无法解救的绝望时,他的朋友获原朔太郎刚好来看望他,于是便讲起了死的黑暗与生的无意义,与其说那是在讲,莫不如说是在倾诉。获原朔太郎安慰他说:“可是,你正在写着传世著作,将来会有很高的声誉。”问题在于获原朔太郎还没有体验到对写作的恐惧,所以他的一句本想安慰的话,却刺激了处于极度恐惧状态的芥川龙之介,使这位一向谨慎、羞怯、克制、不流露感情的作家,顿时变得暴跳如雷:“著作?名声?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芥川龙之介对写作的体验和恐惧,我也在用心灵感悟着。

去年秋天,在昆明谈到日本作家安部公房对写作的冷漠时,我和一位女作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有时候我特别害怕写作。”我和她没有两样,很早以前就开始写作,后来我们几乎被读者完全遗忘了,但我不怕被读者遗忘,怕的是写作本身。也许这就是高度的沉默,这种沉默是客观的,先于语言的,是别人无法意会的沉默。萨特曾说过,每个人的写作都有明确的意义,而且必须有动机,即使是隐蔽的动机,只有这样创造出来的作品才能反映作家深藏不露的倾向。我必须坦率地承认,我过去对写作没有产生过恐惧,因为那时我写的是中篇和短篇小说,有时还写散文和诗。对我而言,很多事情都好像可以从头开始,但长篇小说的写作就像钉子一样把你钉死在写作上。既然许多人都觉得写作好玩,却从来没说他们心目中的写作是什么东西,对他们最好的回答是不带任何偏见地审查写作艺术。萨特曾问过我们:“什么是写作?人们为什么写作?为谁而写作?”事实上,似乎谁也没有对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写作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冒险的事,而冒险导致焦虑,但不去冒险则将丧失我们的自我价值。或许在最高意义上,冒险恰恰是为了意识到自我。也许我的读者比我还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正处于一个价值标准大变动的时代,那么我们的存在价值究竟是什么?又用什么样的思想情感和处世态度来衡量自己的存在价值呢?当我们透视造成许多人恐慌不安的内在原因,并不是战争的威胁和经济的不稳定时,我们究竟发现了什么样的潜在危机呢?

如果我们回顾二十世纪文学的发展变迁,那么二十一世纪就是充满生存危机的时代。电脑写作虽然加快了写作速度,但电脑还带给我们更可怕的“对写作的恐惧”。长时间孤独地写作,使我变得越来越软弱、胆小怕事和犹豫不决,而那些人们颂扬的刚毅、果断和英勇无畏则只能在我虚构的作品里出现。不过我知道,在这个竞争如此激烈的瞬息万变的高科技时代,一切事情都跟个人行为和道德有关,甚至可以说,道德就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法规。就在卫慧的《上海宝贝》被禁止发行的前一天,我的作品的出版人从北京打来电话说,我的两部长篇小说《毛病》和《时髦圈子》已决定推迟出版。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不与完善正直的写作态度和诚实的品德结合在一起,是不可能分享到写作的真正幸福的。

最近散文比较流行,仿佛成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文学运动。其实,散文在本质上是功利性的。我乐意把散文作家定义为一个使用词语的人。希特勒向波兰宣战时,用的也是散文。散文首先是一种精神态度,借用萨特的说法,当词汇像透过玻璃的阳光一样透过我们的目光时,便有了散文。我认为,散文的结构是瞬间语言,像一阵清风似地飘过事物的表层,轻轻地触拂事物但不改变事物。很多散文作家都能意识到自己是很平庸的,但是就像人们设想自己如果不能获得成功,就不会去写作一样,他们对任何事物都怀着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见什么写什么。我对这样的写作产生了恐惧,接踵而来的是沉默。沉默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拒绝说话,所以沉默仍在说话。

说比做容易得多,说多了却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白痴,变成一个不受人尊敬的人,或者成为中国人常说的傻瓜。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晚境悲凉的超人哲学家尼采,有一天他偶然望着深邃的天空,用已经发疯的头脑追忆起自己也写过不多的好书,便怀着心灵的满足说道:“我尽力做了该做的一切。”然而,他说的跟写作的恐惧毫无关系,因为他具有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在他的著述生涯中,几乎没有流露过对写作产生恐惧的情绪与心态。

对于写作的恐惧,约瑟夫·康拉德有过深恶痛绝的感触,他经常遇到绝望的心境,但并不视绝望为创作的坟墓,恰恰相反,绝望却成为刺激他写作的一种动力。他还没有著书立名之前,总是要求出版商预支稿费,这给他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有时遇到一天写不出一个字的时候,他难免要绝望至极。他在一封给文艺批评家爱德华·加尼特的信中说:“我每天坐八个小时,而坐下之后什么也没干。在那样的八个小时工作日里,我写下了三个句子,然后删去,离开书桌时完全绝望了。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是清醒地说的,以我的荣誉担保——有时候竟然需要毅力和自我控制力,使自己不情不自禁地将脑袋往墙上撞去。”

我从二十岁起开始写作,一晃就成了四十多岁的人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年复一年地做出牺牲,有所放弃,并且学会了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与力量。就像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说得那样:“不久前还是短短的一次散步的路程,现在突然变得漫长了,觉得吃力了,有朝一日我们再也没有能力走下去了。我们一辈子都爱吃的饭菜,我们也不得不割舍,肉体的欢娱与享受愈来愈少,并且还得付出更高的代价。”

对于比我更年轻的作家来说,这样的提醒委实有点难为情,因为现在人们都活在自己的“看法”里,那么“看法”又是什么呢?人们总是喜欢不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几乎成了狂妄自大的根源。这使我想起我二十多岁时被一个老人骂得狗血淋头的事,他对我的作品有看法,不到一年时间,这种看法升华为血液的仇恨。所以,我在昆明对那个女作家说了这样一句话:“一连好几年,没有跟任何一个作家推心置腹地交谈过,孤独的我,写作和对写作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

逃遁

赵斌昨天扛着行李来到我家,准备开始他的“流亡”生涯,并说只能在回忆中访问我们的故乡了,而他的保护神永远是马蒂斯和雷诺阿。他的这次行为,有如奇痒,把我的忧郁像伤口一样揭露出来。多年来,我一直希望他能够走出伊宁市,但他始终离不开他的画室,离不开红色的故乡一步。他有一种羞赧,但那也是内心的骄傲。我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赵斌的存在,并使之成为我笔下的现实人物呢?

在我和赵斌眼里,“故乡”这个词,是跟伤口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从不滥用“故乡”这个词,只能永远思恋故乡,不许任何人侮辱故乡。“故乡”指向另一种看不见的现实人事。那是真实而不可测知的民族历史,但我猜透了落在“另一个故乡”的精神意义上的折磨,这个意义就是让个体成为苦难记忆的承担者。所以,在我的阅读经验里,胡适、叶公超和林语堂的作品,比鲁迅的作品更能愉悦精神,就像蒙克和达利的绘画,比徐悲鸿更能吸引我那样。我从小就同绘画有缘,但我不是因绘画才闻名于世的。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我在学校里的美术班接受过系统的素描培训,也曾给我父亲画过一幅线描,而且画得非常像。

我父亲说,你将来肯定能成为一名画家。当我听到“将来”这个名词时,突然感到了十分遥远的迷茫,那是我童年的早晨的迷茫,是荒芜花园的迷茫,也是我感到了命运中最后归宿般的迷茫。如今回想起那些梦一样遥远的童年趣事,我真的很像赫尔曼·黑塞,仿佛在回归中获得了一种人生启迪。我的绘画情结具有一种超越了具体现实人事的象征内蕴。我现在的回忆和思索,猜谜一样地继续着童年的梦。有一天上美术课时,我把我给父亲画的肖像给美术老师看了看,而我的美术老师,那个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花心教师,他对着我父亲的肖像看了很久,然后脸上迅速滑过一种成人恶毒的蔑视表情。这就是我的老师给我传授的最初的荒诞美学。更恶毒的是,也就在那天,老师给每个学生发了一支绘图铅笔,却没给我发。我那时候没有逃避现实的超越心理,只有苦闷心态。我不知道他蔑视我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单单没给我发绘图铅笔。从这件小事,我开始更关注生活中内在的心理情感和人性细节。

我面临着的是一个充满着各种人事矛盾的人生,一个未知的不可测的世界,一个处处被媚俗与灾难杀伤的世界,这就是被先人的道德经验、独尊话语和教条化统治的世界——他们怎样活在人世,让我也怎样活着。这种呆板的枯燥生活,这种弃绝人世和感官幸福,这种远远地回避污秽与鲜血,这种向哲学和信仰的逃遁,难道就真比我的思考来得好吗?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享受起逃跑的快乐。安部公房说,有了惩罚,才有逃跑的快乐。

对于故乡的记忆,可能只有伤口了,再没有别的记忆。我对赵斌说,要给人的苦难下定义是多么困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再不能做被驯服的工具理性之奴仆。所以,我终于从家乡逃了出来,赵斌比我更彻底,一下子逃到北京城。我们厌恶人背马运的原始生活,金色的玉米和墨绿色的牛粪,粉红色的南瓜,以及在暗褐色乡村街道上打滚的黑驴,都以色块的视景,构成理性与感性分裂的罪感文化。我们不喜欢杰克·伦敦的著名小说《荒野的呼唤》,艾略特、庞德、米肖、卡夫卡和博尔赫斯是我们的自由选择,不是谁强迫我们的。而远方的城市使我们的生命有了内在的联系,想超越原始的野性本能,这同样是受启迪的过程,我力图想摆脱本能的感性诱惑。诺瓦利斯说,人类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精神家园。

那天早晨,我把赵斌送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与他告别的那个瞬间,我感到一种茫然的快乐。不论是诗歌和小说,还是绘画和音乐,都应该是在自然而然的情况下,从个人、民族和国家等概念中产生出来的,这里包容着对心理、社会和物质的实现,但不能带有任何脐带的痕迹。在我的周围,许多人用一种内行的口气说:“你的作品晦涩难懂。”而赵斌会读我的作品,从《父亲之死》、《人的故事》,到《秦尼巴克》。在新疆,我能用多种语言进行交流,这是一种艺术感受的重大突破。而我的学术研究从这里开始了一种新的进程,怀疑和陶醉并存的进程。真正的人生目的应该是超越理性的、单一的和决定性的规范。而至少在古典主义之前,人们都把理性当成人区别于其他生命的根本原因。于是人类被界定为理性的动物,理性具有至高无上的裁决权。而理性的极度膨胀最终必然走向其自身的反面——理性的异化。历史进程使人类逐渐看到人的本质并非完全在于理性,对理性的片面强调,反而限制和缩小了人性的范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构成对人性的极大压抑。在这方面,我们得感谢尼采、柏格森、拉康和福柯,是他们的哲学,证明并宣告理性主义绝对权威时代的终结。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又开辟了一个新的视野。

赵斌走后,一直没有来信。我并不是说,赵斌必须独自干很多事,为了锡伯族的绘画艺术,他做过相当多的牺牲,他多年生活在孤独中,面对自己的伤痛。我也是这样,尽管我生活在乌鲁木齐,却无法回避善与恶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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