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蜕变

2014-11-17 13:02赵剑云
西部 2014年6期
关键词:苏苏妹子导游

赵剑云

小说天下蜕变

赵剑云

1

一直在下雨,冷冷的雨珠子哗啦哗啦地往下落,那声音脆生生的,有种逼人的寒气。方悦不由自主地裹了裹单薄的开衫,撑着一把碎花小伞紧跟在台湾导游的后面。“后面的朋友们跟紧了,我们先吃饭,这里是台北很有特色的一家餐厅,大家一定要吃好……”导游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文静的小姑娘,从相貌判断,她应该是人到中年了。

方悦把伞放在餐厅外面,下雨天,餐馆的地上竟没有一点儿水印子。这里是传说中垃圾不落地的地方。方悦是从寒冷的北国到台北来找温暖的,可是恰好赶上了台北的雨季。这个团有十七个人,都是大陆各地的团临时拼组的。大家一同在香港乘飞机过来。上午参观完中正堂、士林官邸,就到了午餐时间。大家被导游带到了一家叫做“中华美食”的餐厅。导游指了三张靠窗户的桌子,请大家入座吃饭。这十七个人,除了方悦之外,有六个人是浙江宁波来的,有三个女人是江苏南京来的,有六个河南来的生意人,还有一对新婚的夫妻是上海来的。这是一群毫无利益冲突的人,很快大家都了解了各自的基本情况。

“妹子,到这边来。”方悦刚刚入座就听见有人喊。

方悦转头一看,是昨天晚上和自己同住的大姐。昨晚下飞机已经十一点了,一出桃园机场,就是倾盆大雨。方悦见到导游,神经放松下来。她坐在靠前的位子,看着窗外的大雨,外面是淋湿的城市,哭泣的世界。她在香港给老公打了个很短的电话,说了一下行程。如今这个车上,没有人知道她的伤痛,没有人需要她去理会。她可以完全自顾自。导游昨晚把方悦和南京大姐安排到一起,也是迫不得已。南京来的三个女人是闺蜜,一直不愿分开,要求住三人间。导游没办法安排三人间,最后只好把其中一个和方悦安排在一起。没想到南京大姐居然吃饭的时候还想着方悦。

“妹子,以后吃饭就和我们坐一起,你一个人来,也怪孤单的。”

“是啊,是啊,妹子,你别客气。你和我们兰姐在一起住,就是我们的朋友。这是苏苏,我叫阎霞,喊我阎姐就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吃饭,互相拍照。出门都是朋友。”

方悦冲说话的阎姐点点头,又冲三个姐妹中最有气质的苏苏点点头。方悦不想多说一句话,她是来找孤单的,她要安静地和没有出世的孩子告别,是内心的告别。老公和母亲看了那个没有成形的孩子一眼,是个儿子。暖阳,是方悦给孩子起的名字。从孩子有胎动地那一天起,方悦一直这么称呼他。

“妹子,快吃菜啊,发什么呆啊,走了一早上,难道不饿吗?”

方悦的思虑被打断。

兰姐给方悦盛了一碗米饭:“妹子,快吃,这旅游吃饭得讲究速度。”

“是啊,妹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快点吃。导游刚才说,我们吃完饭要去台北故宫,听说还要排队呢。”阎姐也跟着说。兰姐和阎姐神采飞扬,语速飞快,说话嘎嘣嘎嘣的。

方悦感激地点点头:“谢谢!”

方悦拿起筷子才发现,碗里的菜像小山一样高。肯定是兰姐趁她不注意给夹的。苏苏姐又递给她一瓶辣酱:“妹子,吃一点儿我们从家里带的“老干妈”。外面的口味不一定吃得惯,放点辣酱味道好点。”

方悦本想摇头,可苏苏的目光不容拒绝。她接过辣酱,红红的辣子,看着会让人产生食欲。怀孕后,她再没吃过辣子。这是第一次吃。方悦努力地把碗里的饭吃完。桌上又多了一盘水果,兰姐给几个姐妹每人拿了一块菠萝,这里的水果也是用牙签插着,这里的饭菜,这里的人,都是熟悉的感觉。如果不是过关需要签证,到台湾和到大陆的任何一座城市一样,只是这里出奇的洁净和柔和。

“妹子,吃个菠萝。听说台湾把菠萝叫凤梨呢。”

“那么凤梨酥就是菠萝做的呀?”

三个姐妹七嘴八舌地说着,方悦安静地听着。几个闺蜜一起旅行,真是好主意,那一定会给旅行加分的。

“妹子,你从哪里来?”

“我从兰州来。”

“那边下雪了吧?”

“嗯,我来的前两天下雪了,是一场大雪。”

“哦,下雪天,多美啊。我们南京很少下雪。”

“我还到过你们敦煌。那个河西走廊真是干旱哦。”

“嗯。”方悦发现自己不能不说话。她是为了躲避说话才来的,如今,却要不停地和陌生人沟通。导游说话了:“亲爱的朋友们,大家都吃好了吗?”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吃好了。”

“那我们就去参观下一个景点台北故宫。”

到台湾的第一天,大家的情绪比较“high”,全团的人都围着导游问长问短,连台币上的图案也都新奇无比。看到老蒋当年的住宅,大家热烈地讲着抗战那段历史。到达台北故宫,车里的气氛更加高涨,所有人都像他乡遇故知一样激动。

2

来台湾旅行是突然的决定,没有做任何准备。那天,方悦出院后去超市,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路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她在超市门口遇见了一个昔日的同事。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同事说:“听说你怀孕了?”说着不住地往方悦的肚子上看。

方悦苦笑了一下说:“孩子流产了。”她感觉万箭穿心。她知道,这样的问题,她还要回答很多遍,她得坚强起来。

婚后六年,认识她的人、关心她的人,除了关心她,还关心她的肚子,大家都盯着她的肚子几时大起来。平时穿得宽松点儿,就会有人凑过来说:“有了吗?”

结婚生子,天经地义。婚后,方悦的肚子一直没有大起来,相反她还越来越瘦。她和丈夫在婚后接二连三地外出学习,使得生子计划一再推后。去年夏末,方悦怀孕了,所有人都为她高兴。方悦沉浸在将为人母的喜悦中,刚度过难熬的孕吐期,孩子却流产了。

出事那天中午,方悦上完课,步行回家。刚走到小区门口,她忽然想吃糖醋排骨,怀孕后她的胃口变化无常。害喜的头两个月,她极喜欢吃酸,什么酸吃什么,有时候吃菜,她恨不得把菜泡进醋里。孕妇想吃什么,那股热情是无法抵挡的。她先给老公打了电话,告诉老公她想吃糖醋排骨了。老公本来不让她独自去,可她坚持要去,老公只好同意了。自从方悦怀孕后,老公彻底改头换面,用“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这些词儿都不为过。方悦发现,老公原来可以这么好。她知道,也许是老公年纪大了,知道疼人,也想有个孩子了。不像小年轻们,觉得孩子是第三者,是累赘。

方悦挂完电话转身,就见几个滑旱冰的孩子迎面冲来。她发现自己正站在路中间,就下意识地往后倒退,却被后面的香蕉皮滑到了。摔倒的瞬间,方悦只记得她的两只手撑着地,屁股还是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方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她看到老公红红的眼睛,就什么都知道了。孩子没了。手术后,方悦不说话了,哭了整整一个多月,除了睡觉,清醒的时候都在流泪。方悦在自责,她为什么不等老公回来再去买糖醋排骨。如果等老公回来买,她先回家,像往常一样,先吃个苹果,听着胎教音乐,给胎动的宝宝说说话,再吃排骨,或者她不打那个电话,或者她去食堂吃饭,这世上有或者吗?单位也知道了她的事,亲戚朋友和同事都表示要来看她,但她谁也不想见。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方悦一直在自责。

婆婆说:“走了的婴儿都是有问题的孩子,上天带走他们,是不想让他们在人世间受罪。”

老公说:“大夫说你的子宫没有受损,等你休养好了,我们还可以有孩子。”

方悦只是哭,不说话。

“再哭,眼睛会有问题的。你不能这样了!”有一天,老公喝醉回来,红着眼睛,指着方悦说,“你到底要不要过日子?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过吗?你又不是不能生了,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大家?”

方悦看着这个和自己恋爱三年、结婚六年的男人,他们一同经历了各种命运的挑战,虽没有悲欢离合,但也患难与共,他们将一起变老。她躺在床上,摸了摸他憔悴的脸,一个月前,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常常为孩子叫什么大名和乳名兴奋不已。他翻《辞海》,查《说文解字》,甚至他取好一个名字,还到网上去打分。他也沉浸在将为人父的激动中。晚上,他会趴到方悦的肚子上,静静地听孩子的心跳。此刻,他的眼里有疼惜和无可奈何。

方悦流着泪说话了。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对不起,我对不起宝宝和你。”第二句是:“我想出去走走,一个人。”老公擦着她不断涌出的泪,点点头。

3

参观完台北故宫,当晚并没有住在台北。导游说,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给后面的景点,必须赶路。上车前导游让大家都去一下化妆间(洗手间)。方悦走出化妆间,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

方悦一直喜欢下雨天,也许是她处在少雨的西北的原故,平常一下雨,她都要在雨中漫步。她常常会看着天空的雨,哼着歌儿,像个孩子一样欢乐。此刻,她看着雨,看着哭泣的天空,却忍不住想哭。

青石路上蓄起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洼,方悦踩着一双平底皮鞋,踮起脚尖往车上走。导游在前面招手,她听到后面有女孩子在笑,扭头一看,原来是新婚旅行的新娘不小心踩到了小水洼,叫起来,新郎偏偏要给她拍照,新娘像小鸽子一样地笑着。多么幸福的一对!对于他们来说,处处都是桃花源,处处都是欢乐之地。

方悦呆呆地看着他们。导游又在催,新婚的那对人儿撒着腿往前跑。方悦也跟着跑起来,她的脸被雨水轻轻地拍打着。跑到车前,她长长地出了口气,身体虚得厉害。跑了这么几步,头有些眩晕的感觉。

上车后,兰姐朝方悦招手,她只好过去。她本来打算一个人坐的,一个人在小角落里伤痛。这个大巴很空,用司机的话说,旺季的时候,导游只能和她坐在驾驶室里,现在车里几乎空出了一小半。

方悦和兰姐坐在一起。兰姐微胖,四十七八岁的样子,尖尖的脸蛋,眉目间含着笑意,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她的沧桑。上了车,方悦就闻到了兰姐身上的烟味,昨晚她一到宾馆就抽了一支烟,她抽完,笑呵呵地打开窗户通风。方悦说了句没关系,就各自睡了。刚刚兰姐站在垃圾桶旁边和几个男人抽烟说笑,估计她是有烟瘾的。

“妹子,你怎么穿得这么素净?”兰姐问。

方悦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黑,黑色的衬衫,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鞋子,的确素到极致了。她没有吭声。

兰姐说:“年纪轻轻,穿花花绿绿的衣服多好看,再说出来旅游,穿艳一点儿,拍的相片也好看呢。”

方悦笑笑。

“等你年纪大了,像我一样满脸皱纹惨不忍睹的时候,你就知道穿什么都不好看了。”兰姐说着叹了口气。

“兰姐你现在也很好看。”方悦说。

“好看什么呀,都人老珠黄了。”兰姐笑呵呵地说。

方悦说:“兰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呀,没有像样的工作。之前在纺织厂,后来厂子破产了,就自己开了家服装店,卖些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穿的衣服。”

“我不年轻了!”方悦说。

“你多大?”

“我三十一了。”

“啊,才三十一啊,那是正好的年纪啊。结婚了吗?”

“嗯,结了!”

“有孩子吗?”

方悦摇摇头。

“该要了。我像你这么大时,老大已经六岁,老二正在肚子里。那时候日子苦啊!”

方悦的心抽搐着,这个话题到哪里都逃不掉。

兰姐说:“那时候,我刚刚下岗,孩子又小,我老公身体又不好,日子难过啊,我在夜市摆地摊,整天挺着个肚子,还要躲城管。大儿子出生前的两天,我还在摆摊。我婆婆说太危险了,劝我休息,我才回家休息。不过大儿子出生后,我借了点钱,开了个服装店。后来日子就好过了。”

4

天黑了,车窗外灯火闪烁,像到了乡下的感觉,满街的空旷,一路上极少看到高层建筑,都是各式的低矮小楼。和大陆的高楼林立比起来,这里给人一种回到了八十年代的感觉。

晚上八点,到达宜兰的酒店,用过餐,导游安排了第二天的行程,大家便回到各自的房间。方悦一进房间,就准备洗澡睡觉。兰姐说:“丫头,这么早先别睡。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另外两个姐妹。

苏苏说:“宜兰的夜市不错,我们去夜市吃小吃喝酒吧。”

兰姐说:“走吧,丫头。”

方悦说:“我有些累了,不想去。”

“累什么累,年纪轻轻的,知道什么叫累?走,我们一起去。”阎姐过来拉着方悦,方悦无法拒绝。

街上的霓虹灯湿漉漉地闪烁着,她们踩着雨,走过积水的街道。在路口遇见同团的几个宁波人和那对新婚的小两口,他们也是去夜市的。大家说说笑笑地往夜市走,其中一个中年宁波男人说,他是第二次来台湾,上次走的路线和这次不一样。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来。宁波男人的老婆说:“现在日子好了,出来走走是极好的。”

到了夜市,三拨人各自分开。阎姐胖胖的,不爱说话。兰姐说:“苏苏的嘴巴最刁,她来之前查了很多网站,知道什么小吃好吃,我们跟着她。”

苏苏一边介绍网上查到的台湾各种小吃,一边给大家买了果汁。她说来台湾,如果没有逛台湾的夜市,那根本不算到过台湾。夜市上的小吃真是琳琅满目,苏苏指着蚵仔煎、鸡排、豆花、粉圆冰、车轮饼、花枝烧的小摊,兴奋地说:“果然来对了。”

兰姐说:“这回一定要过过嘴瘾。她是我们三个里的小馋猫。”

方悦笑笑,馋嘴的女人是蛮可爱的。苏苏先给每人来了一份鲜榨的柠檬汁,方悦急忙付钱。阎姐说:“你小妹妹一个,只管跟着我们吃,客气啥!”方悦只得跟着吃。

空气湿漉漉的,雨还在下。几个女人都没有带伞。到了一个比较大的摊位前,见很多人在吃担仔面,苏苏突然尖叫起来:“终于找到担仔面了,我们每人吃一碗担仔面吧。”

阎姐说:“你们先点,我去买点当地的酒。”

兰姐坐下来,点了一根烟,轻轻地吸了一口。她的确有些烟瘾,方悦想。

热腾腾的面端上来了。阎姐的酒也买回来了。兰姐给大家斟了满满的四杯清酒,她举起酒杯,笑着说:“为我们的新朋友,大家干一杯。”

方悦只好喝了一杯。

“妹子,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方悦,很高兴认识几位姐姐,只是我不太会喝酒。”

“妹子,没事,这里没人强迫你,你怎么都好。”苏苏说。

兰姐把烟熄灭,说:“小妹,我们喝酒你可别吓着。我们几个,就苏苏现在有男人,可那男人也是名存实亡,人家和小女人在一起了,为了孩子,他们还没有办离婚手续。阎霞的老公出车祸了,我老公三年前不在了。对了,苏苏是我们市剧团的,她会唱昆曲,一会儿让她给我们来一段。平常,我们几个经常聚会,一起吃火锅,一起喝小酒,有时候喝高兴了就去唱歌。”

下雨的夜,在陌生的天地间,几个女人频频举杯。几杯酒下肚,方悦便觉微醺。在夜市暖暖的灯光下,她发现几位姐姐已面若桃花,看起来都很美。方悦半趴在桌子上,恍恍惚惚地听她们说笑,她也跟着傻笑,感觉像在做梦,如此真切,又如此梦幻。

兰姐发号施令道:“这台湾的小吃,真他娘的香!苏苏,你还是先来一段吧。”

“这地方,不会吓着台湾人吧。”苏苏大笑。

“不会,你来一段那个什么《西厢记》吧。”

苏苏清了清嗓子,咿咿呀呀唱道:“则便穿过了这芍药栏杆,到那边把衣扣解,罗衫宽,相拥,便也得这一晌眠……”苏苏一开腔,四周悄无声息了。方悦听着苏苏幽怨的唱腔,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5

方悦从梦中醒来,感觉到头一跳一跳地疼,她摸索着找到手机,一看才凌晨四点半,窗外的雨声依旧。兰姐睡得很沉,发出平静而满足的鼾声。方悦不记得她们后来是怎么回酒店的。这两个月来,她从未如此安然入眠,她一直是哭累了睡着,再哭着醒来。方悦轻轻起身去洗手间,出来才发觉空气中有些寒意,倒了杯热乎乎的水,吸着喝了几口,一冷一热,脑子彻底清醒了。她端着水杯坐到床上,听着窗外的雨,滴答、滴答、滴答,偶尔听见车碾过雨水的声音。真是寂静的小岛啊。一杯水一口一口地喝完,天渐渐亮了。方悦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出来的时候,见兰姐正在抽烟,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方悦笑笑。兰姐背靠着枕头:“妹子,给我再递一支烟。”

方悦把桌子上的烟递给兰姐。兰姐点了烟,吸了几口,若有所思地说:“想听听我昨晚做的梦吗?”

方悦说:“大姐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我老公了。他坐在一只小船上钓鱼,那根鱼竿是我给他买的。他肺不好,不能劳累,我在外面挣钱,他给孩子们做做饭,给我送送饭,管管账,没事的时候,我就让他去钓鱼。妹子,你说,这个梦说明什么?”兰姐若有所思地问。

方悦想了想说:“说明他走的安详,说明他想让你快乐……”

“我希望他在那边好。”兰姐说着,竟也没有伤心,只是重重地吸了一口烟。

宜兰酒店的无线网很好。方悦打开手机,登陆QQ,看到一些朋友关切的留言,也看到老公的留言:“老婆,要注意安全,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喝凉的东西,希望你帮我找回那个曾经快乐的傻乎乎的老婆。”方悦没有回复。她关了手机,打开窗户,在台湾几天,只要打开酒店的窗户,便能看到了湿漉漉的树,湿漉漉的街。

一出酒店,中雨变小雨,方悦没有打伞。用早餐的时候,苏苏姐有点不太高兴:“我说上周来,你们俩不听,现在好,正好是台湾的雨季。”

阎姐说:“不是有首老歌叫《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吗?”

“对呀,对呀,一会儿,让苏苏给我们唱唱。”兰姐叫着。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听我唱歌需付小费。”

“哈哈,你个抠门,唱歌还收费,哈……”

大家欢欢喜喜地上车。导游介绍了第三天的日程安排。这一天基本都在车上。外面蒙蒙细雨,旅游巴士沿着太平洋海岸线往前走,路上经过花莲的一些村镇,大多都是老式三层小楼,红砖墙上爬满青藤,门前的水泥地坑坑洼洼的,穿着雨衣的人骑着电瓶车和摩托车在街上穿梭。大街上电线杆纵横交错,很多繁体字的旧招牌挂在街头,偶尔有小土狗卧在便利店门口,很无奈的看着天空的雨。

方悦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窗外土土的镇子,竟也是回姥姥家的感觉。

到了台湾,她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兰姐靠在她的肩上,睡着。昨晚,她喝的酒最少,竟像醉了一般,半夜还说梦话。

环岛游,每天都有一半的时间在车上。下午三点,车子到了一个叫石梯坪的地方。雨依然在下,景区的人很少。方悦走下车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奔向海边了。兰姐在远处招手,她一下车精神抖擞,一上车基本在睡觉。

“妹子,快点,快点。”

景色迷人,烟雾蒙蒙。风里吹来很多雨点,方悦沿着石头小路,一路小跑。大家都在对着太平洋欢呼,喊叫。

“妹子,你有什么不开心,冲大海喊吧。大海最包容了。她会帮你忘记所有的不开心。”阎姐说。

她们都看出了她的不开心吧。方悦没有说话,站在岩石上,面朝大海,她的裙子被海风吹起,头发被海风吹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心里呐喊着:“暖阳,暖阳,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好吗?如果我们有缘请你再回到我身边好吗?暖阳,你在天上听到了吗?你会原谅我吗?”喊着喊着,方悦泪流满面。她张开了双臂:“告诉我,暖阳,我可以再次快乐吗?暖阳,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海边的风很大,方悦站着一动不动,兰姐有些着急:“妹子,快下来,这风这么大,万一刮到海里可不好。快下来啊!”

方悦伸手擦干了泪,在海边,她的心开朗了许多。

“妹子,你怎么哭了?”

“风太大了,兰姐,没事,你们先拍照,我到那边走走。”

方悦沿着海边走。冬天的海不同于其他季节,海的颜色不是碧蓝的,是深沉的蓝。她的头发和衣服被细雨打湿,她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掩饰悲伤和脆弱。她站在岸边一动不动地看浪涌浪退。

“姐姐,你一个人吗?”那个小新娘冲她打招呼。

方悦笑笑,喉咙里哽咽,不能说话,只能点点头。她发现,新郎不在。

“新郎呢?”

“哦,他有点累,回车上了。这几天,我们每天晚上都出门逛到很晚,所以很累。姐姐,你怎么一个人来?我胆子小,一个人不敢出门,我老公出差时,我一个人不敢睡,总回妈妈家睡,我真羡慕姐姐,一个人出来旅行。”

方悦又笑笑。小新娘撑了一把伞在她们的头顶。方悦很想说,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晚上怕黑,怕去陌生的城市,被很多人宠爱。但她没有说。她只说:“新婚都这样,慢慢的胆子会大的。”

小新娘不相信地问:“真的吗?”

“真的。”

到北回归线的时候,雨停了,兰姐非要拉着方悦照相。

“妹子,我看你一路上都不拍照。现在雨停了,来拍一张,回去了也好给父母朋友指着相片说,看,这里是台湾的北回归线。”方悦站在北回归线的标志塔下,她的裙子被风吹起,四周是满满的绿,天空低沉。

“妹子,笑一个!”

“是啊,小妹,你好严肃哦。”

“来笑一个,说‘茄子’。”

“说‘田七’……”

旁边的河南人跟着喊起“茄子”。用方言喊茄子真的怪怪的,大家都笑起来,方悦也跟着笑起来。

“这样才漂亮,才阳光。小妹,要多笑,知道吗?爱笑的人身体好。”回到车上,兰姐打开相机让方悦看。方悦看到了自己的笑容,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她第一次挽住了兰姐的胳膊,把头靠在兰姐的头上。

“兰姐,谢谢你。”

“傻妹子,谢啥呀,等天晴的时候我给你多拍几张。”

6

第四天只游览了垦丁国家公园,晚上到达高雄,高雄是最具工业色彩的城市。景点一个接一个,方悦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到达酒店的时候,方悦觉得有些饿,她放下行李,去门口的便利店买了饼干、酸奶、面包和两盒关东煮。旅游餐连续吃了几天,吃腻了,晚餐的时候,兰姐也好像没有胃口,只是喝了点水。她给兰姐买了泡面、“养乐多”,又要了一包香烟。便利店里人很少,收银的服务生双手接过方悦的钱,微笑着问她:“来旅游的吧?”方悦有些意外,点点头。服务生的声音真好听,方悦和他多聊了几句,服务生都一一回答。

她走出了便利店,在街上碰见了几个大陆来的游客,她们兴致很高,手里也提着大包小包。方悦望着她们欢乐的身影,她想,大概只有她看起来有些惆怅吧。回到酒店,兰姐疲惫地吃完泡面,又喝了一杯酸奶,精神抖擞起来。方悦回到床上,临行前,她去看了中医,老中医说她气血两虚,需要好好休养。她总是感觉没有力气,走得多了会累,多说几句也会累。她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

兰姐冲完澡出来,说:“妹子,看你这么累,来陪我抽支烟吧。抽完烟就不累了。”

方悦微微睁开眼睛,坐起来,犹豫了一下,接过了兰姐递来的烟。她拿着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妹子,是第一次抽烟吧?”

“嗯。”

“没事,如果实在不想抽,就拿着吧。”

方悦打了个哈欠,把烟放在嘴边,笨拙地吸了一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随即也流出来了。她冲兰姐抱歉地笑笑。

兰姐哈哈大笑:“我第一次抽的时候和你一样。我的烟瘾有好多年了,在家里,我一直像个男人一样挣钱养家,熬不住的时候就点支烟,慢慢就上瘾了。”

方悦看着兰姐的笑,心痛了一下。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几道很深的伤疤。

兰姐抽完一支烟,方悦手里的烟也燃尽了。兰姐扔掉手里的烟头,起身吃了一片装在口香糖瓶子里的白色药片。

她说:“我们喊上苏苏她们出去走走吧。”

方悦点点头。

兰姐说:“从自己活累的地方,到别人活累的地方,多走走,多看看,总是没错的。”

雨小了,她们走进一家古色古香的茶楼,方悦说:“今天我来请几个姐姐喝茶。”

茶楼老板和老板娘是极好客的人,不光亲自倒茶,还加入她们的聊天。那个夜晚,大家品着乌龙茶,听着老板讲台湾原住民的故事,讲他们曾经的艰难生活,讲他们见过的各种客人,讲感动过他们的情侣。苏苏为了感谢老板夫妻,特意唱了一段评弹。老板娘为了感谢苏苏的戏,又请大家吃宵夜。

这天晚上,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方悦听着缠绵悱恻的雨声,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五天继续赶路,雨时断时续,导游指着台湾地图说,行程已走了一大半。导游安排了两个购物的项目,一个是红珊瑚,一个是水果干。大多数人的行李箱已经拖不动了,从台湾玉、红珊瑚,到台湾水果、免税化妆品,每个人的消费都在五位数以上。阎姐买了四罐台湾当地的奶粉,她说回去让她老母亲尝尝,没有三聚氰胺的味道,逗得全车人哈哈大笑。大家习惯了导游的嗲音,兰姐把导游的实际年龄都打听了出来。在之前的路上,猜导游的年龄成了大家共同的话题。

“她快五十岁了,目前还是单身。”兰姐悄悄地说。

“怎么可能,她顶多四十岁。”苏苏根本不相信。

“真的,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比我们还大。老蒋活着的时候,她都小学毕业了。”

“台湾人怎么那么年轻啊!”大家感叹着。

导游和大家也熟悉起来。车上的气氛越来越融洽,兰姐邀请导游到南京旅游,河南的老板邀请她体验中原风情。导游也开始调皮起来,居然说了几个荤段子,大家跟着哈哈大笑。

到达台南的时候,雨还在下。兰姐开玩笑说:“雨这么下下去,我都要郁闷了。”

导游说:“没有办法,台湾每年冬天都这个样子。”

时间尚早,导游建议大家去泡泡酒店的免费温泉,全团的人都去泡温泉,方悦也被兰姐硬拉着去。大家泡着温泉,不知道谁先唱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其他人也跟着唱了起来。宁波的大哥唱得最起兴,能想起的歌几乎都唱了一遍。想到哪唱到哪,忘词了一起哈哈大笑,再唱别的。甚至后来开始唱《游击队歌》,方悦也跟着唱。温泉里其他团的游客好像被感染了,也跟着唱起来。大家穿着泳装,个个是孩童的笑容。唱高兴了,一个韩国老人站起来,给每人递来了一颗糖,用蹩脚的中文说:“我请大家喝咖啡。”

苏苏非要这个韩国老人唱首韩语歌曲,老人清了清嗓子:“阿里郎,阿里郎……”

恍惚间,方悦觉得自己到了极乐世界,她发现自己在笑。

7

第六天的行程是日月潭、阿里山。到日月潭的时候是阴天,游客骤然增多,在各景点如潮水一般涌过。在日月潭的游船上,苏苏带领大家唱:“高山青,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啊……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围着青山转。”这首脍炙人口的台湾民歌,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会唱。

快下船的时候,兰姐问:“妹子,你出门的时候,看到我那装口香糖的瓶子了吗?”

方悦仔细地想了想:“嗯,好像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

“糟了,果然忘记拿了,你看我这一天累的。”兰姐一下子慌了。苏苏和阎姐也着急了,急忙跟导游说。

“不就是个口香糖瓶子吗,有这么着急吗?大姐,下车我给你在便利店买一瓶台湾的口香糖。”宁波大哥说。

苏苏着急了:“那里面装的不是口香糖,是兰姐的药。”

“是什么药啊,这么着急。”导游问。

“那个药很重要,导游你一定要想想办法。”苏苏比兰姐还着急。

方悦一下子睡意全无。阎姐在导游耳边耳语了几句,导游的神色一下子着急了,她说:“放心,我一定会全力帮助的。”

“没事,导游,找不到就不吃了,反正是药三分毒。”兰姐倒有些坦然。

晚餐的时候,导游招呼老板上团餐,大家都很关心兰姐的药找到没有。吃饭的时候,导游说:“药已经让后面的团带过来了。”

兰姐很感动,她说:“真想请大家喝一杯。”方悦紧挨着兰姐坐,她看着兰姐夹了一口菜,还没有送到嘴边,就倒下了。

“兰姐,兰姐。”方悦摇着兰姐。

兰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快放平她,她的心脏病发作了。”阎姐忙把兰姐平放到地上。

药还没有来,导游急忙拨打了急救电话。

“兰姐,你醒醒啊。”兰姐没有呼吸了。

“你们都不要动,我看看。我是护士,学习过急救。”是那个小新娘。

她趴下来,一边给兰姐进行人工呼吸,一边按压她的心脏。饭店的老板急忙送来她家老人吃的速效救心丸。兰姐吃了药,还是没有呼吸。

方悦在颤抖,她感觉自己在水上漂移,天旋地转。她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前一秒活蹦乱跳的兰姐,怎么可能会停止呼吸?

餐厅里异常安静。小新娘没有停止急救动作,她的额头淌着汗珠,兰姐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救护车到了,兰姐被救送去了医院,方悦、苏苏、阎姐陪着一起去。

在车上,兰姐醒了,她微微一笑,低声说:“我又活过来了。”

方悦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内心灌满了悲伤、喜悦,还有说不清的无助。苏苏和阎姐也抹着眼泪。

“妹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兰姐说。

方悦紧紧地握住兰姐的手,啜泣半天,破涕为笑,带着哭腔说了句:“兰姐,你真能吓唬我们。”

兰姐在医院打了点滴,医生给她做了检查,说没事了,明天可以继续旅行。方悦陪着兰姐回到酒店,她守护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是那么善良、乐观。

她在想,人到这世上是来受苦的吗?

晚上临睡前,阎姐和苏苏敲门进来,说是来看看。阎姐和苏苏的眼里含着泪花。苏苏抱怨说:“你以后不要喝酒了,我们喝酒的时候,你只能喝果汁。”

兰姐点点头。

阎姐想留下来照顾兰姐,兰姐笑着说:“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们快去睡吧。”

两个姐妹走后,兰姐说:“妹子,给我点支烟。”

“兰姐,别抽了,身体才恢复。”方悦说。

“没事,妹子,我抽几口。”兰姐笑着说。

方悦给兰姐点了烟,递到她嘴边。兰姐吸了两口,说:“妹子,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伤痛,但我感觉你是有心事的,不管是感情的事,还是工作的事,都想开点儿,都会过去的,人这一辈子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沟沟坎坎,像我这心脏,本来我也挺绝望的,可是有一天,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所以,我得病的事没告诉孩子。心脏病说走就走,我是做好了随时走的准备,说难听点,两年前我第一次犯病,就把后事都安排好了。后来我换了一种活法,总不能哭着来哭着走吧,我得笑着走。有时候和几个姐妹出去旅行,真是担心自己会在途中死去,所以第二天睁开眼睛依然可以看到这个世界,我会格外地珍惜。”

方悦安静地听着。是的,都过去了。她给兰姐倒了一杯开水,轻轻地扶她起身,把药片喂进她的嘴里。兰姐把半杯开水一饮而尽,笑着说自己又是好汉一条了。兰姐给方悦讲她的两个懂事的孩子,讲丈夫去世后她是如何含辛茹苦地供他们上大学。窗外听不到雨声,雨停了。

方悦始终没有和兰姐说起自己的伤痛,她觉得对于兰姐来说,那不算什么伤痛。她发觉自己太脆弱了。房间一片漆黑,方悦蹑手蹑脚回到床上,她对自己说:“方悦,从此以后,你要像身旁的这个女人一样坚强。”

这一晚,她很快入睡,连梦都没做。

离开台湾的时候,是晴天,阳光像新的一样。全团的人用欢乐迎接了在台湾的唯一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导游在台北留了两个小时的购物时间,苏苏和阎姐去免税店买化妆品去了。方悦拉着兰姐上街,走在台北的街头,看人,看干净的街道,看没有忧愁的小鸟,看趴在路边酣睡的土狗,看树叶上一圈一圈的光晕。要和台湾告别了。

在候机室,兰姐活蹦乱跳,像没事人一样欢迎各地朋友到南京做客。方悦特别舍不得这三个女人。她没有热情邀约,也没有说很多祝福的话,只是走过去,一一和她们告别。走到兰姐跟前,兰姐笑呵呵地说:“妹子,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以后一定来南京找姐玩。”方悦眼圈红了,点点头,紧紧地抱住兰姐,百感交集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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