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湖之思

2014-11-17 13:02郭建强
西部 2014年6期
关键词:仓央嘉青海湖

郭建强

跨文体湖之思

郭建强

梦水

我在睡梦里,仍然听见高原大湖水晶般的低吟、叹息,还有吟哦和颂唱。

这使我在恍惚中,有种等待托举和已经被托举的感觉。白昼,车行湖边,湖水凸出地表,随时可能流溢的态势,终于在夜梦里散尽能量。青海湖比起我行动和睡眠之地西宁,海拔要高出几百米——这让我在睡眠之前就会生出这样的幻觉:那个水晶宝瓶倾斜了,大湖青蓝的、蔚蓝的、深蓝的体液正从高处行姿优雅而无可阻挡地浩荡驰来——金黄的油菜花原野,长满水晶晶花、蜜罐罐花的草地,帐房、牛羊、公路、汽车,统统成为水底世界的道具,焕发着一种原始单纯的光芒。顷刻,我感到水流从我的耳朵、眼睛、嘴巴、鼻腔进入,首先使我的大脑成为一个透明的晶体,左半脑和右半脑在缓慢地跳着一种对称的舞蹈,接着整个身体的内部就像点燃了淡淡的灯光,却清晰地显示了生命运行的所有细密精巧的结构。水,缓慢地、不断地从我的身体溢出,我知道古城西宁已经在湖水的抚慰下回味往事。我的房舍睡榻,在水底显示出一种奇妙的静谧。游鱼正漫不经心地从百里以外游来,穿梭在骨骼的枝丫之间,穿梭在窗棂炉灶之上,偶尔,它们静静地吹吐着一两个气泡,那就是青海湖的浪花。浪花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又诱使我们集中精力去研察隐匿其中的巨大秘密。

鱼尸

第一次来到青海湖时,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是明月之水的轻盈和澄澈,而是晕眩和漂浮的感觉,而是死亡的形态和气息。那是1981年,我还是个小学生,从梦里被激情澎湃的长辈拽起,丢进解放牌敞篷大卡车的车厢里。

西宁的路灯、天空的星星、郊外的树叶,逐次从头顶滑过,在汽车剧烈的抖动中,一具微小的身体努力适应着地形和道路的变化。终于,晕车的感觉不可遏止地发作了,他脸色惨白俯身向外,一副被击溃和击垮的样子。然而,也就是在这祈求世界轰然毁灭以保住可怜的自尊心的时刻,他迷离地看到了另一番景色:绝对迥异于他长期蜗居的西部小城的色调,大地舒展着胸怀,慷慨地端出远处的青绿草山和道路两旁的青稞麦地,尤其是青稞长长的麦芒,随风舞动,带着女同桌似的娇憨和轻盈。这一切,使这个绝望的孩子又陡生希望和勇气,仿佛那个神秘的大湖,已经把水波、色调和传说传递到了车前,并且一下子灌满了他的大脑。

五个小时后,车停了下来。已近正午,大人们开始在湖边寻找埋锅造饭之地。现在,蜜蜂、蝴蝶、黄花、青草,这些在灰蒙蒙的西宁罕有的精灵,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他独自沿湖行走。真没想到,在阴暗的天空下,找不到那抹传说之蓝,只有无数湟鱼伏尸水面,黑压压的一片,直冲眼瞳。湖面漂浮着一层鱼油,腥气直冲肺叶。仔细察看,湖岸滩涂地带同样摆满了鱼尸,在蒙蒙细雨中,洞开的鱼嘴和皎白的鱼眼,决绝地自成一体,用死亡把一切断裂。

傍晚,天空放晴。夕照霞光下,湖面浮金碎银,可是在十岁的他看来,那浮金不过是湟鱼之脊,碎银不过是皎白的鱼目和鱼腹,死亡的空白淡漠地等待着阳光最后的吮吸和烘烤,直到在夜的阴风中成为一具具木乃伊。

阴阳

摩西曾说,地要生出万物来,水要多多滋养生命……大地自有大地的智慧和勇力,大地自有大地的法则和科学。当古地中海像梦境般远去,只留下碧玉青海湖作为见证,在空漠时间独对太阳的烘烤和西部沙砾焦灼的吮吸之时,大地便启动自己的水利工程,让这月亮之水、大海的女儿盈涨起来,悬溢地球表面。

从舒缓的祁连山脉,从险峻的疏勒南山,冰川雪峰昼夜泌乳,那牛眼大的一汪汪水,那小拇指细弱的一柱柱清泉,嘀嘀嗒嗒,勇敢地从高处跃下,拼命向青海湖涌去。

从高处俯视,你会像星辰般洞见大地上的输血系统——那些细密的水流如同人体血脉,有的细如毫发,有如柔弱如婴儿眼目,竟然都带着刚健男子般的决绝和欢乐,直奔更大的水系,直奔天湖。

济养青海湖的主要河流现有四十七条,最大的名叫布哈河。布哈河犹如河流部落的天可汗,在他的指引和催促下,艾热盖曲、夏格尔河、吉尔孟河、峻河、希格尔曲等河流纷纷响应,跨越草原举义相扶。倔强的布哈河,心怀使命的布哈河,浓情蜜意的布哈河,只想融为青海湖的一部分。

在枯水季,疾行的布哈河更加令人感动。缺乏雪水滋养的河流经过命定的沙砾层时,甚至会全部被吞没于地底,裸露的河床就像散乱的内脏。然而,寻迹探望,你就会听到汩汩之声如同拍打狱墙的不息抗争。果然,不远处丛丛细水犹如繁花冒出,一荷一荷的银色头颅反射着阳光,渐渐睁开眼睛。水珠和水珠碰撞着,水花和水花问候着,仿佛她们刚刚经历了一场黑暗空间的窒息游戏,待能量汇足,布哈河的马达再次轰轰作响,发出生殖的呐喊,发出洪荒宇宙的原音。

在藏族传统文化释义中,山为阳,水为阴,唯有布哈河特殊,是阳性河流。在他们看来,布哈河就是岗什卡雪峰的男性生殖器,在青海湖入口处刚健地隐没。他们把这个情景叫做河湖夫妻相会。先有夫妻相会,后是湟鱼长征和繁殖。

风尘仆仆的布哈河远征而来,使命继续。偌大一个青海湖过于静态,还要依靠布哈河的催促、提醒和推动,才能流动不腐。

注入碧波万顷的高原大湖时,布哈河的主流向着鸟岛以北继续向东流动,经湖心山以北,再向东时,因沙岛西延部分的湖底高地所阻,大部分转而向南,分成两股。其中一股向西南,继续反向向北流动,形成令人惊叹的绕湖中的海心山顺时针流动,这是青海湖主题的环流。

这样吉祥如意的环流,如同给湖水身披哈达,予历代在海心山修行的高僧大德以天启:环流与转湖的人流方向巧妙的一致,不正是生和命在世间和佛国的奥秘的大书写吗?

苏醒

有降水,有河流,青海湖就这么活着,阻挡着来自西部的沙漠,湿润着湖东河湟地区——在那里生活着青海省三分之二以上的人们。青海湖一边泌乳,一边保持着那份独美。青海湖之美,既在于静,也在于动;既是狂野不羁,又是安然有法。

表现动静之美的,莫过于开湖和封湖。

冬天,青海湖千里封冻,时间是每年十二月下旬至来年一月上旬,也就是在冬至与大小寒的节气之间。封冻前一两天,狂风挟着寒潮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从早晨狂暴的呼啸直到傍晚。第二天早晨,湖面已经封冻。封冻后,四千五百余平方公里的湖面晶莹如镜,顿成琉璃世界,湖中海心山由此可达。几百年来,修行的僧尼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备足食粮衣物,运于岛上,于世外精修的时光来了。

至来年四月,当春天的气息随着印度洋的暖流孕育而成,一夜之间,狂热的春风不停地舔舐冰湖。第二天,一个蔚蓝的大湖,碧波荡漾,连半点冰渣都了无踪迹。此谓“文开湖”。

更激荡人心的是“武开湖”。同样是夜晚,同样是大风凛冽,巨大的冰块因为膨胀的体积不断炸裂、分离。巨大的冰块炸裂之时,势能惊人,就像正进行一场现代战争——重磅炸弹声,迫击炮声,刺耳的子弹飞行声,在呼啸的狂风里震耳欲聋,夺人心魄。诗人昌耀有感于此,写下如下诗句:冰湖坼裂;那是巨大的熔融。/一种苏醒的自觉。一种早经开始的向着太阳的倾斜……

武开湖激烈地脱下冬装,命令大风把破碎的冰块推到岸边形成冰山。第一个风浪拼命把湖中心的冰山推向岸边,其后更大的风浪把水面变成银色的巨石,卷起来抛向冰山之巅,一条运送通道快速形成,一次大自然的行为艺术就要完成。

在湖岸一望无涯的冰山突兀而起,挺立月余。直到春风徐来,菩萨一样劝说倔强的冰山化为流水。开湖了,草长了,鱼游动,鸟飞来。

有一年,在人临其境也会成为风景的六月天,我和友人散漫地在鸟岛游荡。青碧的草地,雨后青蓝的天空,头顶上啁啾的鸟儿正在恋爱……天地间散发着一种婴儿般的香味,那清新的气味把我们熏染得通体舒泰,大有忘家不返的劲道。流连数日后,我们潦草地选了个日子回返,却找不到车辆,竟然也不着急,磨磨蹭蹭地沿着湖边的草原走走停停,东看西看。行至下午,又遇通透的阵雨,之后彩虹清晰烂漫地挂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就在这时,草海深处缓慢地顶出了一列老式火车,像一位古旧的绅士在大地上踱步。我们伸出手臂,火车童话般停了下来。车上怀抱母鸡的内地女人,既疲倦又精神的外国背包客,和喝酒行令的本地男人杂然而坐,见到我们,他们的脸上有着不必诧异的温和表情。火车一路数着草叶向东南方向爬行,不时收容着如同我们一样的草原漫游者和当地牧族。真慢呀,慢得就像童年的睡眠,慢得就像湖边的黎明,慢得让人回味无穷,接着连回味也被忘掉。

浸在盐里的青海湖,酿出蜜的青海湖,散发着乳香和花香的青海湖,天堂的青海湖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得真好:在这里,在大地上,一切都在开始,没有什么东西在结束。

兔骨

行走在青海湖畔,行走在青藏高原,我本能地排斥王城都邑、兵营堡垒。在草原深处,在湖畔河边,这些石头堆叠的残留物,是那么的渺小而古怪。

著名的西海郡遗址,是汉王朝留在环湖地区的第一个拓印。西汉末年,篡位的王莽欲设四海郡,以期满足自己威加海内、统领万方的幻觉。东南北郡易设,唯有辽阔自由的西方鞭长莫及。王莽显示了商人式的狡狯。汉平帝元始四年,他派人带着大量金银财宝,一路西行,寻找当时游牧环湖的卑禾羌人做了笔交易。于是,羌人献地,王莽遂愿,驱工派兵在草原建城,名曰“西海郡”,四海郡城终于凑齐。

对于大地,人类有太多王莽式的贪欲和命名。西海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个方位名词而已。在人类的文明谱系中,首先会从自然中间找到最合本源词汇。天青色的青海湖,海蓝色的青海湖,绿松石一样的青海湖,怎么可能服膺于王莽的命名呢?西海郡早就坍塌散架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虎符石匮曾经卧在草海深处不见天日,这个被藏族称为妖魔附体的怪物,直到民国时期才被当政者运到西宁。现在,陈列于青海省博物馆的石匮上,那刻自两千年前的二十个汉字传递着那个王朝信息,只是无人接受:西海郡虎符石匮始建国元年十月癸卯工河南郭戎造。

虎符石匮不过是说,王莽代汉领取天命,王权盛大,非人力所能动摇。真的吗?王莽的年号“始建国”而今何在?王莽何在?残剩个“西海”之名飘摇于史籍残碑。

城墙高耸的乌鲁克之王,

更改了不可更改的道路,

滥用并纂改了常例。

——史诗《吉尔伽美什》

谁能够“更改了不可更改的道路”?汉天子、成吉思汗用刀剑泼血刻划的边界,早已湮没草海,这是否意味着“那不可更改的更改”随之影踪全无?人类的躯干包裹多少血液,泼洒在大地上究竟能发出多大的声响?

帝国因此像洋油灯一样逐次明灭。无论是武士的勇猛,还是君王的贪欲,一样成为速朽之物,还原为风土,还原为青草,还原为牛羊眼瞳中的淡淡幻影。在吹动灵魂的大风里,驰骋草原的吐谷浑铁骑,蒙古雄狮的刀剑,无非是淡淡的幻影,而隋炀帝打败吐谷浑,在青海湖畔北岸大宴群臣的欢宴,现在更是风土的混舞。

一次次环湖而行,一次次感受到千百年来环湖设建的城关堞口,只是人类嗜血症和虚妄感极度发作后的残留证物。观察得更仔细一点,就会发现这些城池匍匐于草海,如同行将腐朽的兔子,只剩一点一点骨架等待被泥土吞咽。

置身于青藏高原这骨架仍然在不断上耸,辽阔得让人内心孤寂的空间里,大风吹过,翻动灵魂,雨雪急落,敲击心灵,人类可以与“他”对应的,只能是无边的温情,只能是对“他”无边的想象和追求,只能是彻夜的情歌、青稞酒前的沉默和无声无息的呼唤,直到自身成为湖光山色的一部分。

踏浪

大湖当然是生灵境界的指引,圣湖佛缘尤其深沉。

青海湖见证了佛陀在世间和众生中求法求道的种种伟业,也呵护着一时既枯,一时又荣,一辈既无,一代又生的佛陀法尊。

据说,以情歌名世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把凡尘的最后痕迹留在了青海湖畔。

阿旺伦珠达吉做过仓央嘉措的多年侍从,著有《仓央嘉措秘史》一书。青海作家龙仁青翻译此书,其中的一段文字说的是仓央嘉措受到当时掌握西藏时局的拉藏汗的迫害,被押解进京的途中,夜宿青海湖畔的故事:

……到了一处,名叫更尕瑙尔(疑指青海湖畔达玉尕海湖)。……我思忖:这名字在蒙语中是狮子的意思。这里有共喜、财富及无畏的缘起。我就满足他们的心愿,施展一下神通法术便了!

……当天夜里,……于初更时分登程上路。我里面穿着黄色氆氇衫,外罩红色氆氇大袍,头戴博古帽,足蹬蒙古靴。……朝着东南方向行去。刹那间,如天摇地动一般,狂飙骤起。一时间昏昏然方位不辨。忽然,风暴中有火光闪烁,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位牧人打扮的妇人在前面行走,我尾随她而去。直到黎明时分,那妇女悄然隐去,风暴也停息下来,茫茫大地,只剩下无垠的黄沙尘烟……

在民间传说中,那位牧人打扮的夫人,正是青海湖地区的吉祥天母。吉祥天母的显现,就是一种巨大抚慰和强烈的暗示。从此,仓央嘉措结束了前半生无以承载的浪漫而苦楚的业课,隐姓埋名,在青海大湖开始了虔敬的苦修生涯。

远离拉萨东去之后,也只有青海湖洋洋碧波可以浮托年轻活佛那颗莲花之心。环湖关于一代诗僧的传说还有很多,著名的有那么几条:

其一,仓央嘉措一行走到青海湖边,皇上降旨责备钦使办理不善,钦使赫寿进退为难,仓央嘉措乃舍弃名位,于风雪夜遁去,神秘消失;二是仓央嘉措被透明的青海湖水吸引,于是踏浪入海,而青海湖女神显灵,仙女奏琴弹唱,仙鹤列队飞舞,迎仓央嘉措从海浪中升天;三是年少时的心上人卓玛赶上队伍,神助仓央嘉措乘夜色遁去,从此一代活佛隐姓埋名,成为湖滨牧民一员,以诗酒度过余生;四是卓玛怎么也赶不上押解的队伍,便自刎于纳木错湖水,女神青海湖感慨万分,即显神通,仓央嘉措因此目睹心上人走进湖中,于是,活佛头也不回地踏入青海湖水,二人终于聚首天堂。

这几种说法与阿旺伦珠达吉的叙述颇有相近之处,无不显示了底层民众对这位年轻活佛浓烈的怀想和敬意。

就是青海湖。青海湖意味着收纳和引领,也意味着转折和安慰。青碧的湖水通向天堂,青碧的湖水就是天堂。

人间

青海湖以她现在的水纹追述着久远,以实在的有限暗示着混沌的无限,以她的丰盈和枯寂表达着事物的两面,以她的春暖花开和凛冽风雪诫示着万物和人类。

青海湖当然不仅仅是生灵万物的天堂,大湖同样舒展胸臂为人类,尤其是为避难、落难、逃难的人们划定了栖息之地。在诗人海子的眼里,青海湖是温柔的少女:“青海的公主,请把我抱在怀中”;“青海湖,绿色小公主/你曾是谁的故乡/你曾是谁的天堂?”海子的眼里,青海湖意味着绝对的纯净,绝对的抚慰,因此年轻的诗人发出这样的喟叹:“和水相比,土地是多么肮脏的荒芜”,“蓝色的公主青海湖/我孤独的食指化为天堂上雪白的鸟”。

初恋般的青海湖,新婚之夜一样的青海湖,给予诗人和艺术家无尽的灵感和激情。事实上,青海湖确实暗合那些艺术天才们的直觉——青海湖带有女性气质,只不过,对于他们而言,青海湖多是少女的形象。然而,对于环湖而居的各色囚徒、兵卒、乞丐、江湖远人,种种被人类社会逼崩而逃的艰难谋生的群体而言,青海湖更像是一位宽厚而又严厉的母亲。这位母亲舒展胸怀把无路可走的流民和牧族收揽在自己的怀里,并以环湖草场和祁连大山的河谷与盆地盛载丰富粮食,喂养这些人们饥饿的胃囊。同时,教化他们从自然之书暗暗学习生存之道,以及在辽阔空间创造生活的灵慧艺术。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汉人会把青海湖遥想为瑶池,周穆王因此和西王母在这里相聚相和吟唱酬酢,同样不难理解,藏族为什么在青海湖附近找到了吉祥天母的众多圣迹。青海湖就应该是一块乐土、生灵境界,在这里,人类的匍匐,诚实的劳作,才可与之相配。自足的青海湖,理应听到子嗣们的赞美;梦幻的青海湖,当然属于抒情和歌唱。

时至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感觉到自然带给我们的那种原初的激动和感恩,神话正在远离我们,青海湖不过是一片大水,现实不过是一堆数据。人类已经走向盛年,也就是说,背影距离母亲越来越远。可是人类能够在自己的行迹中创造出一种新的神话吗?——这种神话能否充满灵魄的感觉,以致当我们对视,能够从眼眸中辨认出对方纯粹的形态,并且嗅到万物繁茂的那种深沉的迷香?

我越来越不乐观。随着在青海湖畔徜徉次数的增加,我的乡愁越来越深重,说得矫情一点,这种感觉来自母子的相互背离,这种乡愁是一种处处为家的欲求,结果反射而来的是处处无家的惶。

再说一遍,我视青海湖为宇宙的微缩,生命的原点,山川的历史博物馆,正因如此,我知道自己与这大湖隔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时时被一种其实对此地一无所知的感觉所困扰,时时因为作为成年的儿子永远无法找回童年和母亲亲密无间的那种快乐而备感痛苦。痛苦日益加重,我感到自己的异化布满每个时日,以致自己和湖水的区别,已经大到了神话梦境和化学试剂瓶的那种时间差异。大湖究竟是不是我的故乡,或者湖水是否还认得我这个游子,已然成为一个未知数——难道我们只能在时间横轴之间徘徊,或者,有一天真的离开,“故乡”才会与自我同在,近在咫尺,反而生有“对面何人斯”的荒谬感觉?

察觉到人世荒凉的海子,面对青海湖长呼:“啊,青海湖,暮色苍苍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暮色苍苍的水面。”当青海湖这神秘的暗示,这游子们的慰藉也成为宝石的尸体——谁能目睹?于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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