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跨文体夏日箭矢
庞余亮
我的学校每个时刻的味道都不同。清晨时分,红彤彤的太阳从远处防洪堤外缓缓升起,从学校里看去,像是系在高大梧桐树上的一枚气球,所以从门口一丛冬青树中走进学校的孩子首先看到了一个逆光中的校园,无数颗露珠在泥操场上闪烁。在看到瘦校长匆匆走向铜钟时,多少双小鞋子就急急地奔跑起来,此时是露珠浸入灰尘的味道,一股新鲜的泥腥味溢满了整个校园。不过仅一会儿,树叶上的露珠就被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一一震落,泥腥味似乎越来越淡,而露水的清香开始荡漾……整个校园像一桶刚提上来的清亮的河水,在晨阳下晃啊晃啊,然后渐渐地静住了,一个夜晚的睡眠就被露水们澄清了。快要下早读课了,我就从教室里踱出来,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倾听铃声敲响的那一瞬间。教室里的琅琅读书声一下子静了下来,就有第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教室门后钻出来,迟疑了一会儿,像一条探出河面的小鱼,最后还是蹿出来了,游进了歇了一个夜晚的操场。泥腥味又溢了出来。如果逆着阳光,我可以看到灰尘在阳光下升腾着,起伏着,欢乐着。孩子们可不管这些,在追逐,在跳绳,在踢毽子,我都看到他们面颊和颈脖上细腻的绒毛了,还没有长成的黄瓜似的,也像初春。我最喜欢闻的味道是在下午放学的一刹那,这些幼兽们迫不及待地从教室里杀将出来——尤其在冬天寒风凛冽的黄昏里——一股只有孩子才有的混杂着纯正泥腥味与汗腥味的气流就包裹了我,我就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也曾有过孩子式的体香、树汁般的清香,后来丢失了,只剩下一些烟味、酒味和汗臭味。我之所以这么喜爱闻这童年的体香是为了向孩子们学习——我每天饮下这露珠一样的童年体香,这是乡村寂寞时光对我的最高奖赏。
可以说钟声是不甘寂寞的,它们平时像芝麻般坐在芝麻壳钟里,每四十分钟下一次课。一旦把这钟声之门打开,这些钟声就会毫不犹豫地往田野里奔跑,跑过棉花地,跑过稻田,跑过打谷场,然后在准备偷渡另一条大河时,被后来赶上来的一群气喘吁吁的钟声抓住了。回去!回去!要上课了!要上课了!课间十分钟怎么这么短啊!但有时候钟声就这么跑掉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像一些逃学的学生。女孩子最瞧不起逃学生,她们一起甩着羊角辫,一边跳着皮筋,还唱:“逃学鬼子,板凳腿子……”一张板凳长了四条腿,板凳长了腿当然逃得快啊!钟声就着板凳跑到哪里去了呢?
黑板是用水泥抹在墙上的,然后用黑漆漆一下就成了,一点也不像木板底的黑板。水泥底的黑板不太好写字,粉笔在上面走有点儿滑,更是难为了那些黑板擦。不论值日生怎么擦,左擦右擦上擦下擦都擦不干净,后来再写就不清楚了。有的值日生(尤其是女生)责任心很强,下课用手绢蘸了水来洗,黑板洗是洗干净了,但黑板上的疤纹都露了出来,像多了皱纹似的,惨不忍睹。孩子们说,黑板老了!每一学期总务主任都亲自用油漆漆一遍。漆后的黑板黑是黑,只写一遍,值日生来擦,又糊起来了,就像漆黑的天空突然起了云似的。黑板真的是老了。怎么能不老呢?黑板都有三十岁了,比我的年龄还大呢。三十岁的黑板该退休了,可它还在坚持着,它总是越过我的后脑勺去迎接孩子们的黑眼睛,它在孩子们的眼里依旧是那种新鲜的漆黑。
而这一切,到了夏天的时候都不见了。夏天到了,放暑假了,孩子们都如同野兔一样窜到田野的草丛中去了。空荡荡的寂静成了乡村学校的耳朵,它总是替我们收集平日里被忽略的声音,比如一阵拍巴掌的声音以及两个人的合唱:“你拍一,我拍一……”比如一个声音在对什么说:“快快,听话,睡觉。”我猜了半天,猜不出。我还曾经在夏天的校园里听见脚步奔跑的声音,先是急促的,然后放慢了,扭成一团,快乐飞溅的声音。还有一个女童音在喊:“小玉,小玉——”声音脆而尖。一个少年在领读,一群孩子在跟读。我原先的声音有了皱纹,而孩子们的声音像春风似的,渐渐地,我声音中的皱纹就没有了。我还听见了脚踝上铃铛的声音,破风琴的声音,口哨声,广播体操的声音,眼保健操的声音,只是恍惚一下,那些声音又从我的耳朵边消失了。是的,到了夏天,我的学校就静了下来,就像一个哲学家的静,或者是残酷的静。这静就成了我人生的破折号。我后来离开了学校。我总是在清晨里醒来。一旦醒来,无论在什么季节,我总是觉得我是醒在夏天学校空荡荡的校园里。说实话,我心里对于夏天的校园对我生命的启示是非常留恋的,那种空白,像逗号一样把我的生命一段一段地区别开来,把我的苦恼、烦闷和不安都化作了校园角落杂树林里的蛇蜕。蛇蜕是需要硬东西磨砺的,我潮湿的宿舍里一只铁壳水瓶曾经成为一条蛇蜕的依靠。我多么希望我清晨醒来的耳朵最好是处于失聪状态,就像在夏天的校园里,我不回家,也没有学生可教,懒睡在床上,没有读书声,只有鸟叫,而寂静的耳朵却把平日里的声音又回放给我的耳朵听。我看着我面前的闹钟,跑吧,跑吧,跑快点。有时候,我真的有点不喜欢这夏天的寂静了。这时候,蝉的叫声就不由分说地响了起来,它仿佛在提醒着我,这个夏天,这样的日子,和过去有学生的一样,都是单调的,一日复一日的。所以,每一个夏天的清晨,都是蝉声这把生锈的锯子把我的身体锯开。
“在夏日闪电之后,大地显得更加黑暗。诗人的出生和死亡,也使人群的脸显得黯淡。仰望吧……所以在暴雨到来之前,闪电会一次又一次地把众人的伪装一层又一层地剥去,直至麻木的心裸露出恐惧与颤栗,并在我的身上悄悄伸出天线似的触角……而蚊虫猖狂的夏天——我不由想起这人世间的恶——为什么我鄙视它们,它们却越来越猖狂?……我不止一次地想起腐叶林中的命运——这汗水淋漓口渴难忍但不能喝上自己想喝的一口水的腐叶林中的命运,或者叫做生活。……而为什么我总是在夏日里掩上那本《死亡哲学》,——请听听法国诗人徐佩维埃尔所说:死人背上只有黄土三指/活人却要把整个地球背负。……只有那些在夏日河滩上嬉戏的孩子——黝黑,瘦小,仅仅留下雪白的牙齿,鲜红的嘴唇——你不能不说:“诗歌是少年的嘴唇之红。”……夏日里更快乐的是童年(赤裸的快乐!)——其实人类的童年都是一样的版本——只是到了现在,忙碌的他们都在回忆中出现了不可原谅的偏差。……夏日里,每种花开花的时间各不相同,因此我想到众多诗人写诗的习惯:有的人站着写诗,有的人裸着身体写诗,有人喜欢用红纸写诗,有的人甚至用树枝在沙上写诗。”
写下这些,我觉得我的诗人之梦于我是越来越遥远了,大地上可以不需要播种,但各种各样的植物还是生长出来了,就像贫穷的家庭中众多的孩子一晃长大了,有的学会了开花,有的学会了结果,有的仅仅学会了长成一棵怪脾气的草。我在乡下这所寂寞的学校里,爱着诗歌,爱着书本,也爱着沉默,而生存之黑,黑不过一只午睡的黑猫。我会长成一棵怪脾气的草吗?还是趁着黄昏,出去感受那神奇的乡村箭矢吧。也只有那神奇的乡村箭矢,才能把我从所谓的忧郁中拯救出来,否则大量夜晚,乡村学校里只有青蛙和癞蛤蟆了,在夜晚里呱呱直叫的青蛙和癞蛤蟆,像是我们在土地上劳作的父亲在呵斥我们——写什么诗,为什么不来捕虫,不来种地……
但是,等我从诗歌和书本中抬起头来,我还是看到了我的学生们。我在夏天的校园里努力做一个思想者,而我的学生们已经彻底地把学校和课堂忘记,成了彻头彻尾的行动者。仅仅一个暑假,日子就把我的那些目光清澈、彬彬有礼的学生们变成一群黑泥鳅了。他们在茁壮成长,而我却在夏天的阳光下,像一棵被晒蔫了叶子的树。
我们这儿的农民把送孩子上学叫做“关水学”,意思是他的孩子走进了学堂就远离了危险的河水。我记得我在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总是嘱咐我们不要下河游泳,并用指甲划一划每人的皮肤,如有发白的痕迹就罚晒太阳。虽说还不到伏天,但晒太阳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后来轮到我自己做老师了,还没到夏天,校长就在会上讲学生安全的事,所以也就轮到我站在黑板前,声色俱厉地敲着讲台说,不许私自下河游泳。学生们静默不语。我知道我的话只能吓住那些老实的,每天还是有学生悄悄地下河游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知道我的学生是一群水鸟变的孩子,能飞,能游。
很多学生从小就学会了游水,应该来说不会出什么问题。快要放暑假了,这几天校长特别强调要注意学生安全,可事情还是出来了。一天下午,一个学生在离学校很远的河堤上发现了一只凉鞋。这消息可了不得,校长不由当当敲起了集合钟,学生们来了,独缺那只凉鞋的主人。校长急了,老师们也急了,大声命令学生们一个也不许出校门,全部在教室里自习。河堤上就出现了一群光膀子的老师们。校长不会扎猛子,他只是在浅岸边探寻,一脸的焦急。会扎猛子的就不停地扎猛子,深水里还是很凉的,有的老师嘴唇都冻乌了,可那只凉鞋的主人还没有找到。满头华发的老校长眼里都溢出了泪水,刺目的河水上满是抑郁的水岚。一个在棉花地里劳动的农民从茂密的棉花群中钻出来,他全身被洇得精湿,准备来到水中冲凉降暑。他看见了我们,知道原委后他说,原来你们是找中午在这儿洗澡的孩子啊,他已被一个长络腮胡子的男人逮走了,那人还一巴掌打在了那个孩子的光屁股上,声音很响,听得清清楚楚的。我们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虚惊了一场的校长开始自制标牌,每个标牌上都写着:禁止下河游泳,否则校纪处分!标牌插在了很多条河边,不知管用不管用。这是一场幸运的喜剧,而我的记忆中,更多的却是悲剧,是死亡。每个夏天都有我的学生遭遇出其不意的死亡,使得我总是在夏天空旷的校园里冥想,使得我又从午睡的汗水中惊醒过来。
“夏日总有一次次被欲望打中后死亡的经历。醒来后大汗淋漓的你总是不愿意回忆,混乱的思想多了,需要有一阵风将你从草丛中吹开……”
我需要一阵清风吗?
还是说说我的早夭的学生们吧。一个农民种田,总是为他们种下去的秧苗由于牲畜的践踏而心疼不已。我曾见过一个农民因为一棵丝瓜被谁家的猪拱掉骂了整整一个晚上。作为教师,我也体谅他类似的心疼,我常担心(其实这担心往往成为现实)班上突然少了一个位置,而这空位置可不像少年嘴中掉落的乳牙,乳牙掉了可以再长出来,而这位置空了不会再长出来。那些早夭的“讨债鬼”(农村称未成年的亡者)完成了他们短暂的一生,像朝露,像闪电,或者就像一阵叹息,从我的教室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记得我教的第一个早夭的少年是由于狂犬病。农村狗多,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狗,还有无主人的野狗,这个少年在一个夏日里被一只野狗咬伤了。咬了之后他也治疗过,不过不及时不彻底,还是死了。据说(其他学生告诉我的)是他的家人自己打死的,因为不打死他,他就会咬人。我听了之后很心惊,想去看他的坟墓,而老教师告诉我,讨债鬼是入不了土的,我最终也没有见到这少年的坟。这个少年不顽皮,成绩也平平,只记得他做过一件事,他用柳枝为我削了一支光溜溜的教鞭,后来教鞭还是坏了。正是他,使我第一次领略了这世界上一个最疼痛的词:夭折。
第二个夭折的少年绰号叫“麻雀”(可能因为他脸上有雀斑)。他没有飞起来,而是溺死的。那还是夏天的事。那天有西北风,不太热,他还是馋水——他会水,可他下了水之后再也没有上来。后来按风俗为他放河灯,我和我的学生也做了一盏河灯——用纸叠的纸船,纸船上放着蜡烛。河灯在河面上缓缓放开来,像迷离的星空——就这样不经意间生命没了,他交给我的作业本我还没来得及批改。再后来的一个夏天,隔壁班上的一个少年也溺死了——他不会游泳,谁知道他就下了河。村上人都说他是前面一个的替死鬼。在农村,死常见了,死也就有了必然,有了宿命,只是我心里很痛。过了好几年,我彻底地把我的办公桌收拾了一下,居然还找到了一张印有“麻雀”名字的班级花名册。我怔了很久——是我想起了他,还是他想起了我?经历这种疼痛后我变得特别婆婆妈妈,还特别地疑心,尤其是对那些违反纪律的学生,我训斥、处罚得很严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爱他们,爱他们的声音与笑脸。到了今天,我掰起指头数了数,我竟有五个夭折的学生,像我的五个指头齐齐被连根切断,疼,每一个指头都疼,疼到心里。我还常幻想,他们没死,也没有长大,他们只是骑着一匹白马走远了,走到远方的草原上去了。
“草籽禁不住往下降!你用手捧也捧不住,因为你梦见了兔子……夏日清晨。众星消失。有一个人翻过身来,便抖落了大地上所有的露珠……我看见了一个后背上的胎记——小时候是一个斑点,长大后不停地被掩盖,它就在掩盖中长大,长大,直至占据了他的后背的大部分,像他的另一张脸,像一个人摘下了近视眼镜,而把变形的眼球裸露在黑暗中……多么可怖的现实!……夏日辩证法:新生与死亡;繁荣与衰败;梦想与现实。我曾经飞起来,如今只能走着,注定一个充满激情的诗人长成了一个笨拙的迟钝的读书人……努力地写,恰如努力地去死——死不可避免地到达,而写作是重复的,徒劳的……还要说些什么?那个伟大的诗人沉默了多年后死了,死前的两个冬天里他接连摔坏了两条腿,不知他如何走出这个无法歌唱也无法诅咒的晚年。……是谁点起了这夏日之火?而夏日之火已接近无色——在这样炎热的夏天燃烧,他将成为不为人知的灰烬。火在复仇,火在惩罚……它内心的栗子,词语的法则,无名的忧伤,一只无辜的象鼻虫,一地的碎纸……是它们,把我的诗学全毁了。”
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听到了大地一阵沉闷的叹息——真的,大地在叹息。想想吧,伟大的大地为什么在叹息呢?
事实上,每一个暑假我都很难见到我的学生,即使我最喜欢的一个小班长。我在暑假里见到他时,他正和一群孩子从一棵斜生在河面上的杨树上往下跳,而他身上一根布纱也没有,真是一个活脱脱的小泥鳅。我本想站在那儿悄悄看他游一会儿,可能他在河上也看见了我,就扎猛子下潜,我只好笑着走开了。我头脑中怎么也不能把我的班长和这个光屁股的小泥鳅联系在一起。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班的小个子,他排队总是排在最前面,课桌也在最前面,然而我在暑假里再遇见他时,他已经蹿得很高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果说过去他是一只胆怯的小兔子的话,那他现在就是一只害羞的小羚羊。我还遇见了我们班其他的孩子,那个调皮大王正和他的铁匠父亲在一起打铁,他居然抡大锤,与他父亲手中的小锤一起叮叮当当地敲着,敲得一丝不苟,敲得聚精会神。我还遇见了一个偷瓜的孩子,那也是我们班的学生。好在种瓜的说:“你看你老子是怎么教育你的。”在他还没有说出“你们先生在学校里是怎么教育你的”这句话时我赶紧逃走了。最有意思的是,我在乡里集市上还遇见了几个卖螃蟹的黑少年,螃蟹是用芦草扎的,一串一串的,分明是他们从螃蟹洞里掏出来的——不知他们有没有从类似蟹洞的蛇洞里掏出蛇来?这些胆大的少年一见到我,个个像黑猫一样溜走了,有一只螃蟹没有带走。他们为什么不把这只螃蟹扎到蟹串上去呢?我又不好问什么,那螃蟹在面前吐着不服气的泡沫。多有意思,暑假仿佛是另一扇大门,我的学生进了这一扇大门后就换了一身羽毛,飞的姿势叫的声音都不同了。不过有一点没变,他们变得更加害羞了,说到他们那些死去的同学,他们不害怕什么,也不拒绝什么,很自然地走在夏天的空旷里,只有我在忧伤。他们照见了我的那些虚伪和矫饰。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命运就像站在乡村简易公路边的树,我不停地对着来往的汽车呼喊——但谁也不会把我带走,我的全身布满了灰尘……我再一次削破自己的食指,暗红的血涌了出来,我把它涂在纸上,纸上的血迹像是警句……还是涂上些紫汞吧,不要任何规则。而一地散开的松软的草,上午被谁割下,下午被谁遗忘,夜晚将被谁搓成一根草绳?
我十六岁从农村考入师范,十八岁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乡村学校任教,那是1985年,我赶上了第一个教师节,也跨进了我读书写作的艰苦而快乐的日子。现在,这些日子已经落满了纷纷扬扬的粉笔灰。这么多年,我上了多少节课啊,多少声音从我的身体里冲出去了,也像备课笔记簿封面上的粉笔指纹,一个又一个,熟悉又新鲜。而我的诗歌和读书笔记,也记在备课笔记上。我是一个在备课笔记上写诗的教师,还是一个教着书的秘密诗人?在这个乡村学校里,谁也不知道我在写诗,我只是一个一米六二的小先生。
“夏日墓园,草与虫的天堂,寂寞的诗人被派到这里割草喂养。诗人把这小小的草原叫做蒙古。啊,这是矫情!……夏日草丛中的小路通向未知。不要走到尽头,走到尽头会发现一场红头白鹅们的喜剧——而鹅场里无法下河的鹅之灰黑将篡改七岁的光屁股的骆宾王。……烈日下,一些叶子耷拉下落;黑暗中,它们又蓬勃起来——像在做梦——同时梦见了生之残酷和诗之美?……河水渐渐地涨起来了,但我生命的吃水线依旧。年龄越大,诗歌越写越难,涩,直至枯竭,像一条干枯的水蛭一样,被孩子们当作橡皮在使——它们将擦去一个又一个错别字。……边境上的夏天,我们在打瞌睡,口水不停地往下掉,直至把手中的书本打湿。除了羞愧,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为什么夏夜里有那么多彗星从天而降?悲剧感紧紧地抓住了中国当代诗歌——那么多年轻的诗人走向了死亡……他们没有邀请我,而我总把自己当作又聋又哑的守墓人。听说我钟爱的诗人自杀之后,我在宿舍里烧掉了我所有写在备课笔记上的诗……相信一个活过两个世纪的三流诗人的话吧——没有什么诗句比孩子的哭更具有抒情性……我想挖出一些什么——但我仅仅挖出两块巴茅根、半块碎玻璃、一只旧塑料凉鞋、三只幼蝉和半只蚯蚓……是谁切断了蚯蚓?这使我的挖掘显得如此不完整。”
“这条路也许/不通向任何方向/但有人从那边过来。”拉斯努烈这么写道。
我就是那个眺望的人,行走的人,茫然无措的人。
夏日最重大的工程开始了。那是我的学校的夏修工程。就像一个中年人怎么看也有衰老的迹象,三十多年的乡村学校其实也会慢慢老的。学校的苍老平时看不出,一旦到了暑假,又一批学生毕业的时候,学校的苍老就会完完全全凸现出来,冬青树长得蓬头乱发,知了叫得很放肆,操场上的草在疯长,蛛网结得到处都是。待操场上的草长有一人高的时候,校园里就多了一些瓦匠,他们是一群快要做不动的老瓦匠。由于工薪低,偿付又不准时——一般要等下学期开学才有,活儿还很碎,年轻气盛的瓦工就不愿意接这差事,而且大部分年轻人都到城里建筑队去了。所以每个暑假,我们都会看到一些老瓦匠在学校做活。这些活计包括两项,一项是拾漏,一项就是刷墙。
有时候,我在读书。一旦读书,我就听不见知了的叫声。如果合上书本,就能够听见知了的叫声,竟然是那么的热烈。我看到戴了一顶旧草帽的老瓦工在屋顶上慢慢地排漏,冷不防地,上一学年学生扔在上面的羽毛球、毽子、竹竿、石片什么的就滚落下来,声音老实、清脆,还有纸飞机,已经朽了,飞也飞不起来了。没有收拾干净的屋顶与收拾好的屋顶是不一样的,有点像梳头与不梳头之分。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瓦工从吱吱叫的竹梯上走下来,捡起一只掉了毛的毽子踢了起来,他边踢边自言自语,踢不动了,踢不动了。其实他踢得挺好的,是个行家。
拾完漏,他们就用一根竹竿把竹帚绑在上面,然后用扫帚往墙上刷石灰水,刷一下,蘸一下石灰水,又刷一下,那些坏了角的裂了缝的还有许多学生涂了鸦的墙壁就黑了。不过这不要紧,上午刷过石灰水变得湿黑的地方下午就变白了,一座教室就慢慢地亮堂起来,有了新教室的样子,只不过多了石灰水的味道——一直到开学,石灰水的味道还和粉笔灰的味道一起直冲孩子们的鼻子。
夏修可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老瓦工们一件一件地忙着。他们有时还说说老校长的坏话,他们说老校长鬼得很精得很,不过他们很佩服老校长的,说老校长是村里第一号秀才,说着还竖起了大姆指。他们说只能这样了,乡下锣鼓乡下敲,没钱盖就这么将就着修修补补吧。夏修之后的校园里(不包括全是草的操场)到处是石灰水洒滴下的白色斑点,弄得整个校园像一只巨大的梅花鹿,梅花鹿躲在草丛中等待开学的孩子们。到了九月份开学,孩子们就走在梅花鹿的身上,只踩了一天,梅花鹿身上的白斑点就变黑了。那些捧着新书的孩子们很兴奋地闻着新书的芳香,似乎谁也没有发现,校园又崭新一些了。或许他们早知道了,但他们不说,而是用嘹亮、清脆的童音来填满这座饥饿了两个月的乡村校园。
夏日的鸟飞得很高,像夏日的灰尘一样,高过了我的等待、迷惘和丰收的八月。我所知道的有些诗人的灵魂就如同我面前的这个玩具婴儿,圆睁着一双有机玻璃的眼睛,满脸红润地看着我微笑。我还知道有一条河流总在我的内心不停地流淌,最远处是黑暗和浑浊,但不是浑浊的生活,它总在浇灌我的内心。而夏夜是神性的——星光闪烁,神给大地浇水——众草以露珠感恩。这浑浊的生命在浑浊的生活中不值一提,如一条鱼圆睁着双眼在游,但它是在餐桌上的瓷盘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起运河,写诗就是在自己的内心开掘一条运河,但总有人半途而废,留下一堆泥土或半条沟渠,成为他以后生活中的陷阱。有多少次,我的诗总是开了头,却没有继续写下去,像搁浅的船,等待生命之潮再一次涨起,把它带到原来的道路上。有时候,我们就把自己给忘了。一个本乡本土的诗人比起一个外省诗人更加困难——因为他得拼命地抵制重复的生活……他多想达到精神自治!一阵风吹来,我晃了晃,然后站住。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坚持住自己呢?我突然想到,诗歌界其实是一个动物王国:比如李白是一只白色猎狗,博尔赫斯是一只盲眼的虎,而海子则是一只孤独的头羊。
我呢,只是一粒七星瓢虫而已。
现在,我在校园里等待了一天,盼望了一天的夏日黄昏就要来了,我所说的乡村箭矢,能够射中我生命的乡村箭矢就要出现了。那是在一个神奇的五分钟里,这神奇的五分钟有三百秒,而三百秒正像三百支乡村箭矢直射夏日黄昏的天空。这是晚饭花绽放的时刻。只有五分钟,我所说的五分钟是接近下午五点钟的五分钟。热浪一阵阵消退,我全身汗渍地坐在我的小屋里读书。“头脑空旷得就像八月的学校”,是的,我现在头脑空旷得就像此时的乡村学校,到处是疯长的草,这些草要在学生们离开校园的暑假两个月完成它们短短的一生。
我所期待的乡村箭矢与一位生病的老教师有关,他正在外地治病,在这个神奇的五分钟里,由他亲手种下的晚饭花开得到处都是。本来是两种,一是黄花,一是红花,但开着开着,就出现了奇迹:有些晚饭花一半是红瓣,一半是黄瓣;有些晚饭花瓣四分之三是红色,四分之一是黄色,或者相反;有些晚饭花一枝上是黄色,另一枝上却是红色……我们那儿靠着写《晚饭花》的汪曾祺的家乡高邮,不知汪先生有没有看过这样的奇迹,在临近黄昏的五分钟里,一万朵晚饭花昂首怒放,一万重歌声在怀念那位教了一辈子书的老教师,三百支乡村箭矢准备向天空齐发!
校园里的钟声沉默着,七月里它沉默了一个月,八月它还必须沉默一个月。曾经勤奋的钟声啊,为什么沉默如此长久?还有那布满灰尘的草椅,墙壁上一两句学生写下的稚嫩的粉笔字,还有那位老教师写下的空心字:“毕业典礼”……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那三百支乡村箭矢。
我赤脚散步,还是有一些足音,有些散漫,有些随和。没有人注意你,一个没有学生的教师,此时正如一个新入校的学生焦急地等待着。我仿佛忆起了我的十八岁,我和我的十八岁走进了我的学校……乡村的寂寞,寂寞中的坚持,我们热爱的书本与诗歌,停电的时候满鼻子的劣质烛油味儿……只一恍惚,环绕在学校各个角落里的晚饭花好像都不见了。或许你没有注意它们,它们在我们最软弱的时候约好了开花——像校园里的钟声一齐响了。现在我身体中的某些东西一下子冲出身体的教室,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了草丛深处。我惊讶地看着那些红的黄的像小鸡嘴一样张开的晚饭花,它的清香不断地涌出,令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你再瞧瞧,一所长满了晚饭花的乡村学校,一所朴素的如空中花园的乡村学校。我在这个学校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从十八岁到三十三岁,我把一生最美妙的时光都献给了这所学校。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位生病的老师,在那神奇的五分钟里,三百支乡村箭矢全发——晚饭花全开了。我不能说起我,但又必须说起我,说起仍在乡村学校坚守的老师们。因为梦想,所以生活;因为生活,所以坚忍;因为坚忍,所以期待;因为期待,所以开花;因为开花,所以凋谢。而这沉默的八月的乡村学校,又一次承纳了精神的香气和诗歌的关怀。
这所将带着群花一起睡眠的乡村学校,多像是带着一群星星睡眠的夜空。我带着另一个我在空中梦想、生活和祝福——全是因为那神奇的五分钟,那神奇的五分钟里三百支乡村箭矢。在那个时刻,我们刚刚疼痛,刚刚诞生,刚刚啼哭过,如今正面对着大地上的绿衣乡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