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鬼脸

2014-11-17 13:02
西部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白花大会堂小强

小说天下鬼脸

明明当时是笑脸,可是,奶奶说,你做什么鬼脸?你个死丫头,这时候你做鬼脸?

奶奶很喜欢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奶奶更喜欢我,但是奶奶说我的笑脸是鬼脸,她不是开玩笑,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尖锐地刺向了我。同时,她像老鹰一样扑向了我。

那年,我刚上小学,六岁。

你见过一个祖母教训她的孙女吗?苦口婆心无效之后,佯装发怒,逼急了伸出巴掌,举起的时候仿佛真要如雨点落下,而落下的时候不过是微风吹过。

这才是我奶奶。在鬼脸之前,我并不怕我奶奶,我那个小小的心眼里,以为我早就掌控了这个老人。她不是我母亲,气急了就打我屁股,她是唯一舍不得让我哭的人。

如果没有这个鬼脸的记忆,也许六岁左右的记忆未必那么清楚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生于七十年代初,出生在一个江南小镇的普通家庭。我记得我奶奶抱着两三岁的我在老街来回献宝,我甚至记得她点在我眉间的朱砂,我记得我有藕节一样的臂膀,我记得我稀少的黄发扎成两个冲天辫,冲天辫上系着红头绳。

我记得我家整个一面墙上挂着的镜框,镜框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红底金像的人头,仔细地看,是同一个人。我记得我母亲每天都要仔细地擦一遍镜框,一次也没忘记过。我还记得进门墙上面四张并排的大幅照片,有一张是那个红底金像的人,另外三个是外国人。

后来我当然知道那是马恩列毛,那时候我并不知道。

挂在墙上的人都跟我没什么关系,在我鬼脸之前的记忆中,他们和年画一样。

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虽然那是个特殊的年代,我,只是个爱说爱笑的活泼小姑娘。我是二丫。

二丫是米镇上扎着冲天辫点着胭脂红的疯丫头。二丫上幼儿园,能唱歌会跳舞,能说普通话,她把“西北风”说成“四百分”,那也没关系,反正米镇的人都听得懂,大家都觉得二丫是米镇最会说普通话的小丫头。

二丫很骄傲,二丫不怕谁,二丫走路不是走路,是跑跳,又跑又跳。

幼儿园有什么活动,二丫一定是主角。二丫代表小朋友祭扫过烈士墓。她拿着笤帚,被老师牵到前面,小朋友们在后面排队。二丫不知道干什么,但她很机灵。老师说,二丫,扫。二丫就扫。老师又说,二丫,看着叔叔。二丫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不,二丫首先看到的是照相机,她认识照相机,她爸爸带回来过,还让她请了小朋友在自家的菜园里拍照。二丫知道拍照是要笑的,所以,二丫笑了!她两手拿着扫帚,头转过来,歪了一下,对着照相机甜甜地笑了。二丫很得意,回来告诉妈妈,今天有人给我照相了。

谁啊?妈妈很奇怪。

老师让我一个人去前面扫墓,然后,一个叔叔拿着照相机,给我照相了。

你哭了吗?妈妈问。

啊?我为什么要哭啊?照相啊,妈妈,爸爸说照相时一定要笑才好看嘛。二丫不以为然地教训妈妈。

老师没批评你?妈妈有点紧张。

没有啊,老师就帮我整理下红领巾,没有批评我。老师干吗要批评我?

二丫的红领巾是临时借来的,二丫那时候还没有红领巾。

哦。妈妈若有所思,然后告诉二丫,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二丫说,我知道,老师早就说过。

妈妈说,那么去扫烈士墓的时候怎么能笑呢?

二丫有点不服气,说,可是妈妈,有人拍照片的啊,拍照片的时候不笑不好看。

妈妈说,跟你说不能笑就不能笑。下次记得,要哭。

二丫歪着头想了半天,我可哭不出来。

你想想那些为了我们的幸福而牺牲的烈士们。妈妈说。

我又不认识他们。二丫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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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妈妈真的有点火了。

奶奶走了过来,说,算啦算啦,笑都笑了,二丫笑起来最好看。走,跟奶奶上街去。

妈,二丫也不小了,再大点还这么不懂事,会带来麻烦的。

这不咱们二丫还小嘛,二丫笑起来最好看,走,我们上街去,给三爷爷二姑姑笑一个。奶奶把二丫从妈妈跟前牵走了。

就是。二丫白了妈妈一眼,牵着奶奶的衣角,走了。

奶奶舍不得有人骂二丫,二丫的妈妈也不行。瞧二丫那嘴嘟得可以挂油瓶了,奶奶怎么能不心疼?奶奶牵着二丫,上街吃馄饨去了。

那时候的米镇,还好。熬过了天灾人祸之后,加上江南的风调雨顺,米镇表面上像严寒后的春天,正在渐渐复苏。

二丫是米镇上最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同样的一碗馄饨,二丫碗里的就比人家多两三个;人家五分钱一片盐水肉,二丫有两片;二丫能吃,多少都能吃完。二丫的嘴不仅仅用来吃饭,还用来让那些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开心。

腿腿。

还有呢?

膀膀。

二丫伸出小腿小胳膊,藕节一样。从二丫会说话的时候开始,奶奶带她出去显摆,她必定要说的话,说到五六岁,每次他们见到二丫还是问,还是笑。胖嘟嘟的二丫是他们的开心果。

二丫唱首歌:“千条江河归大海,蓬蓬葵花向阳开,欢迎领袖毛主席,勤奋学习为呀人民。矮呀矮冬瓜,美呀美丽花,勤奋学习为呀人民。”

二丫不但唱,还跳。

矮呀矮冬瓜是什么意思?尽管二丫普通话很好,但唱歌还是有人听不懂。

二丫想了想,就是矮冬瓜嘛,我唱得很清楚啊。

哄堂大笑之后,有个姐姐来告诉她,不是矮呀矮冬瓜,是爱呀爱中华。可下次二丫唱的时候,还是矮呀矮冬瓜。

二丫唱完了,趴到桌上继续吃,馄饨还有一半呢。她完全忘了刚才的不开心,二丫边吃边给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讲,二丫今天被老师叫上去扫墓了。那么多小朋友都在下面,就叫了二丫一个人。

二丫能拿得动笤帚?

能。二丫说,还有人给二丫照相呢,二丫扫地,叔叔照相。

奶奶说,这孩子,不是扫地,是扫墓。

二丫和笤帚谁高?

当然二丫高。二丫不吃了,她跳下椅子,要找个笤帚比给他们看看。

二丫的照片一定好看。一个年轻的叔叔逗二丫。

二丫站住了,她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说,二丫拍照的时候没有笑!

所有人都笑了。二丫没笑。

那是二丫说的第一个谎,二丫很得意,回来告诉妈妈,我跟人家说我没笑。

可你就是笑了呀。妈妈又批评她。

二丫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哭了很久才停下来,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说笑了,你骂我,我说没笑,你还是骂我。

妈妈还想说什么,奶奶用手势制止了妈妈,把二丫拉过来搂在怀里。

我们二丫什么苦都能吃,就是不能受委屈。奶奶就是这样宠着二丫。奶奶还暗地里对妈妈说,一个小孩,懂什么呢?你看你给她上纲上线的。

妈,这段时间咱大队出的事儿都是想不到的,你说二队他大叔就说错了一句话,游街游了三天;西头那男娃拿着一把木头刀比划,把一张报纸捅烂了,一家子都还抓在公社里没放出来呢。那娃比二丫大不了多少,他哪里知道有人像的报纸不能乱动呢?还有啊,你说磨剪刀的三大爷,看起来多好的人,怎么就是个特务呢?听说他天天扛着挑子去三星桥放信号弹呢!妈,你别看咱们家现在好好的,说不准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犯错误了。

二丫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反正就是烦。奶奶比妈妈好,奶奶懂她,奶奶知道她为什么哭,奶奶说话二丫都能听懂。

二丫总是这样,哭的时候就在奶奶怀里慢慢地睡着了。等二丫醒了,又是一个快乐的二丫了。二丫从来没有想过,奶奶会像老鹰扑小鸡那样扑向她,奶奶会变成老虎变成狼变成鬼——

那时候,二丫已经六岁了,上学了。刚刚开学,还没到一个星期,二丫的厄运就来了。

二丫记得,那些天老天爷不高兴,阴沉沉的。后来,有一天下午,还没下课,老师就说放学了。二丫记得,老师的眼睛红红的。二丫想,老师肯定是被她妈妈骂了,所以不上课了。

第二天,奶奶说今天不上课。

为什么呀?不上课老师会骂的。二丫心里其实很高兴,但是她知道不上学不是好孩子,所以,她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问妈妈。

二丫很聪明。

老师今天不上课。妈妈说。

二丫高兴地跳下床。

奶奶把二丫拉过来,指着墙上的人像说,二丫,他老人家去世了,所以今天不上课。

二丫盯着墙上的人像看了一会儿,问奶奶,他去哪里了?

二丫不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

妈妈说,二丫,他去天上了。

二丫想了一会儿说,他是不是死了?

妈妈点点头,他老人家走了,再也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了。

二丫说,他本来就不跟我们在一起。

妈妈说,胡说!他老人家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二丫说,可我没见过他啊。哦,妈妈,你是说他的照片跟我们在一起。

妈妈不再跟二丫说话了,她跟奶奶说,要去街上买白纸做小白花。

二丫跟着妈妈去,二丫最喜欢上街了,街坊们看到二丫也喜欢。可是,今天所有人好像都没看到二丫,他们和二丫的奶奶妈妈一样,每个人的手臂上都带着黑色的袖套。二丫还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二丫正奇怪呢,一抬头看到妈妈也在抹眼泪。

二丫吓坏了,她摇着妈妈的手臂,妈妈,你为什么要哭,你别哭别哭。

都是你不听话。妈妈低声地呵斥她。

妈妈,以后我听话,你别哭、别哭了。二丫看到妈妈一直哭,她也哭了。

二丫哭了一路,一直哭到家。

到了家,二丫当然就不哭了,因为妈妈也不哭了。妈妈麻利地摊开刚买的白纸,找来剪刀和尺,妈妈对奶奶说,队里要每家尽量多做点交上去。

二丫要帮妈妈做小白花,妈妈不让她动手,说不会做做坏了不好。奶奶说,孩子有孩子的心意,让她做吧,二丫聪明,一定会做好看的小白花。

二丫做了两朵小白花,做得很辛苦,妈妈还要在边上不断地指责她这不好那不好,于是二丫就不做了,说要找同学们玩去。

不许去!妈妈大声地呵斥她,把二丫吓了一大跳,二丫又哭了,她哭了一会儿,发现奶奶也不来哄她,只好自己停住了。然后,大概是哭累了,她爬床上睡觉去了。她睡觉的时候想,还不如上学去呢!

第二天,二丫还是没有上学,也没有人来找二丫玩,二丫觉得非常没有意思。二丫把妈妈折的小白花戴在胸前,戴在头发上,悄悄地去妈妈的房间,妈妈房间里的衣橱上有面大镜子,二丫在镜子面前歪歪头挺挺胸,觉得戴着小白花挺好看的。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二丫对着镜子咯咯咯地笑。那几天,二丫的快乐就是把小白花别在自己身上的每个地方。

妈妈,二丫好看吗?二丫头上戴了四朵小白花,胸前别了五六朵小白花,去问妈妈。

妈妈点点头。其实她根本没看二丫,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

妈妈最不好玩!可是这两天二丫有点怕妈妈,因为妈妈会无缘无故地骂她。

但是,今天,妈妈说要带二丫去大会堂。

去看电影还是看戏?二丫来劲了。

妈妈说,去大会堂开追悼会。

什么叫追悼会?二丫想问,但妈妈很严肃,又很不耐烦,她就没敢问。

临走的时候,妈妈说,二丫,在大会堂里不许闹,叫你坐哪儿就坐哪儿,看到小朋友也不要打闹,更不许笑,千万不要笑,大家都在看着二丫,二丫笑了就不是懂事的二丫,以后再也没有人喜欢二丫了。

奶奶过来了,拉着二丫的手说,我们二丫不会笑,二丫会哭。我们二丫这些天一直在哭,二丫是个懂事的孩子。

奶奶不知道,二丫那时候不想哭,二丫想,追悼会会不会比看电影更好玩?

妈妈出门前再次严肃地对二丫说,不许闹更不许笑,要不你就留在家里。

二丫为了不留在家里,很认真地向妈妈点了点头。二丫好几天没怎么出去玩了,快憋死了。

二丫牵着妈妈的手到了大会堂。二丫瞪大了眼睛,因为她从来没觉得大会堂这么好看,连过年演戏的时候都没这么好看,四周全是花儿,真花假花都有,有的扎在花圈上,有的放在戏台上,看不到墙,四周的墙壁都被花圈盖住了,舞台上也全是花圈。花圈的中间有个比他们家墙上的照片大好多的老人头像。

二丫充满期待地盯着舞台,心想,这个老头一定是个好人,所以他死了,大会堂才这么好看,那么,今天的电影也会特别好看吧?

二丫把头扭来扭去,没有人叫她二丫,大家都在抹眼泪,没有哭的人也低着头。

二丫看看妈妈和奶奶,她们都低着头,用手帕在擦眼睛。

二丫,二丫。

二丫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她转过身,后面坐着班上最调皮的男同学——小强。

二丫也叫他,小强!其实,二丫平时很看不起小强,那么调皮,没有老师喜欢他。可是现在,她看到小强突然觉得真高兴,她想坐到小强边上去说说话。

二丫,坐下。二丫的左边是妈妈,右边是奶奶,她们同时叫她坐下。奶奶还低低地问二丫,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二丫懂事地点点头,她不理小强,安静地坐下了。

这时候大会开始了,二丫也听不懂大人的话,她就想着台上这个人说完话电影就开始了吧?可是,不一会儿,二丫听到大会堂里哭声一片。二丫看到妈妈不断地用手帕抹眼泪,而奶奶,则大声地嚎哭起来。二丫从来没见奶奶这么哭过,她拉着奶奶的衣角,哭着叫奶奶别哭。

当奶奶终于停止了嚎哭之后,二丫很乖地靠在奶奶怀里,她用自己的小手帕替奶奶擦眼泪。奶奶把她搂在怀里,又哭了一阵。

同志们,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高举旗帜——

终于,哭声在大喇叭激昂的号召下,低了下来。

而这时候,二丫又想起了电影,她低声问奶奶,奶奶,下面是不是要放电影?

不放电影。奶奶声音更低,二丫乖,再等会儿就回家。

二丫问奶奶,那回去了你们还哭吗?

回去就不哭了,乖。奶奶咬着二丫的耳朵说。

二丫长长地出了口气,她还想问奶奶,不哭了是不是就可以上学了?她现在觉得还是上学好玩。

突然,她觉得有人在踢她屁股下面的凳子。她转过头,看到小强正在百无聊赖地有节奏地踢她的凳子,两脚交替地踢。

她瞪了小强一眼。奶奶立即把她的头又转过来。

小强踢我凳子。二丫向奶奶告状。

二丫,乖,快完了,不要理他。

二丫就不理小强了,二丫还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可是,怎么还不完呢?小强还在后面踢凳子。二丫越来越不耐烦,她又一次转过头去,她想警告小强不要再踢了,再踢明天她要告老师。可是,小强在她转过头来的一瞬间停住了,而且,他向前面的二丫靠上来,认真地对二丫说,二丫,你头发上戴着小白花真好看!

二丫听得很清楚,这话让她心里很高兴,所以就不警告小强了。她刚想告诉小强,她家有很多小白花。她想起她那天戴了那么多小白花,那才好看呢。奶奶又把她转过来了。

奶奶套着她的耳朵说,二丫,结束了,我们走。

二丫说,奶奶带我去吃馄饨。奶奶说,今儿没人卖吃的,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呀?

乖,回去奶奶做给你吃。

二丫牵着着奶奶的手。没吃的二丫觉得很无聊,一转头,看到小强跟在她后面。小强的手里也拿着一朵小白花,在二丫看来,那朵小白花一点儿也不好看。小强似乎要跟她说话,但二丫昂着头,不理小强,谁让他刚才老踢她屁股,讨厌。但二丫的心里美极了,她偷偷地看小强,小强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泄气,嗯,就像被老师批评了以后可怜兮兮的样子。二丫心软了,心想,算了吧,我还是告诉他那天我戴了很多小白花跟仙女一样,他要是实在喜欢,我就把自己这朵小白花送给他。于是,她叫了小强一声,指指自己胸前的小白花,然后她把两只小手放到下巴下面,向小强做了个花儿开放的动作。天使一样的笑容绽放在二丫的脸上,而且,她笑出了声音。

有人掉头看二丫。二丫想,终于有人看二丫了。二丫的笑声更加脆亮起来,然而,比二丫的笑声更脆亮的是奶奶的耳光。奶奶,她最慈祥的奶奶,竟一巴掌掴到了她的笑脸上。

死丫头,你做什么鬼脸?二丫还没来得及哭出来,奶奶就已经向她扑上来了。二丫惊恐地发现,慈祥的奶奶立即变成了老鹰。奶奶拎起她的耳朵,几乎把她拎得离开了地面。跟我回去,我打死你个不懂事的,走——

奶奶是拖着她回家的。一路上奶奶怒气冲冲,很多人跟着怒气冲冲的奶奶后面到了二丫的家。

大会堂离她家不远,一进了院子门,奶奶便命令妈妈拿条长凳过来。奶奶像疯子一样,把二丫摁在长凳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手里有了一把笤帚,她用那把笤帚一下一下恶狠狠地抽到了二丫的屁股上。

二丫嚎啕大哭!二丫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怕。她怕变成老鹰的奶奶又变成老虎变成狮子变成大灰狼变成鬼。这个把她往死里打的人不是她奶奶,二丫的奶奶一定被老虎狮子大灰狼吃掉了,然后变成奶奶的样子来打她。她没做什么坏事啊,她只是笑了一声。奶奶最喜欢听她笑了,奶奶不会因为她笑就打她,奶奶从来没打过她。这个不是二丫的奶奶——

那些平时喜欢二丫的叔叔阿姨都来劝奶奶,奶奶像疯了一样就是不停手。最后,二丫的奶奶被小吕劝住了,小吕是专门抓坏人的,是可以吓唬哭闹孩子的、这个小镇上唯一有手铐的人。

奶奶,二丫是个孩子,孩子不懂事,没事儿。

奶奶是听到没事儿才住了手。而那时候,二丫的屁股上已经被抽出了条条血痕。

二丫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她醒来的时候,奶奶在她床边,奶奶拿着手帕在擦眼泪。

二丫看到奶奶,像看到鬼一样,大叫,妈妈!

妈妈进来了。本来讨厌的妈妈这时候像个救命稻草一样,被二丫紧紧地抓在手里。

妈妈摸着她的伤口,眼泪滴下来。

妈妈,我我我,我不要她她她,我不要她——二丫俯卧在床上,指着奶奶,声音很小,眼里全是恐惧。

二丫,二丫,二丫听妈妈说。

妈妈说,奶奶打二丫是为了二丫好,老人家去世了,全国人民都哭,二丫怎么能笑呢?奶奶不打二丫,二丫就不能去上学,学校老师也不要二丫。二丫笑,人家以为是妈妈教的,也要批评妈妈。唉,二丫就是不懂事。二丫,妈妈走的时候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怎么就没耳朵呢?你呀你呀,奶奶打你打得活该。

妈妈越说越恨,恨不得又要打二丫一顿。二丫还是听不懂,二丫怎么能懂?二丫说,不是,她说我做鬼脸,我没有做。妈妈说,奶奶要说你笑,我们一家子都要倒霉的。你个不懂事的孩子。

二丫卧在床上,一遍遍地想念从前的奶奶。奶奶帮她扎个冲天辫,点个朱砂痣,带着她去街上显摆;奶奶从不让妈妈打她;奶奶亲她小藕节一样的臂膀和大腿。这时候,如果奶奶看到她这样妈妈还骂她,一定会心疼死的。那才是二丫的奶奶啊。这个不是奶奶,不是。这个是小红帽的狼外婆。

从此,二丫不再是奶奶的二丫了,二丫看到奶奶就躲,躲到她确定奶奶看不到她。奶奶也不是二丫的奶奶了,奶奶心里的悔,二丫当然不知道。奶奶知道二丫怕她,便对妈妈说,二丫恨我不要紧,二丫不能不笑啊,你要让二丫笑。

二丫的确不笑了,在学校不笑,在家里不笑,在街坊不笑,老师表扬也不笑,连咯吱她都不笑。二丫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一个星期不笑,一个月不笑,一个秋天都不笑。

为了让二丫笑,本来身体康健的奶奶年底的时候突然就死了。奶奶临死的时候把二丫叫到身边说,二丫,你笑一个给奶奶看看,你笑啊。

二丫不笑,二丫木然地看着奶奶。

奶奶说,二丫,那奶奶死了以后你要笑,好不好?

二丫点点头,奶奶就死了。

奶奶死了,二丫舒了口气。

但二丫还是不笑,一年不笑,两年不笑,妈妈带她看医生,做巫术,找专家,都没用,爱笑的二丫仿佛在出事前将所有的笑都笑掉了。没办法的妈妈最后只能认命了,渐渐地也习惯了。

一直到二丫上四年级,那时候的二丫已经是个小少女了。那年秋天,二丫穿着花格子春秋衫,站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株茂盛的桂花树。她站在桂花树边上,抬头看着天上,突然,她笑了!

这是我妈妈说的,我妈妈说她当时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她看到我仰着头,看着天上,她看到了我在笑。她惊呆了,然后奔过来搂着我,大声地说,二丫,你会笑了,你会笑了。接着,这个本来完全绝望的母亲泪如雨下。她本来以为,二丫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笑了。

我那时候看到什么而突然笑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也许是排成人字自由飞翔的大雁,也许是变幻无穷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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