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侠

2014-11-15 20:25许仙
江南 2014年6期
关键词:华丰磨刀父母亲

许仙

苏醒磨刀,是要宰了他兄弟苏沉米。

这天傍晚,苏醒从半山镇上买回来一把杀猪刀,华丰村的人就知道它的用途了。果然,他兄弟苏沉米家早早就关门上闩,望过去一团漆黑;连院子里那条无赖小狗,也闭上了臭嘴,一声不吭。而苏醒家刚好相反,大门敞开着,灯火扎眼;苏醒就蹲在门口,借着从客堂里淌出来的灯光,在霍霍地磨刀。整个村庄都为之醒着,听着苏醒的磨刀声,一直响到半夜。之后,整个村庄寂静如坟场,间或有谁家的狗,突然发狂般嘶哑地吠叫起来,把全村人的心揪得紧紧的,一宿都睡不踏实。

第二天,村上人意外地发现,苏沉米没有死。

照理说,苏醒身材魁梧,浑身蛮力,三五百斤压在肩上,他依旧健步如飞;就算是一把最钝的杀猪刀,没有开锋,也无需打磨,只要到他手上,杀个把人绝对没问题。再说,他要杀的是他兄弟苏沉米。苏沉米除了头大,身体其他部分都小相,又骨瘦如柴,走路都东倒西歪的,风大一点就会被吹走;苏醒要杀这么一个废柴,本该易如反掌。但苏沉米是个烂到心子的烂人,鬼点子特多,手段又卑劣,他作下的孽火车都装不下,苏醒要杀他也非易事;难怪第二天一早,村上人就看到苏醒,在自家院子里,将一株古樟树假想成他兄弟苏沉米,他左手握拳,右手举刀,猫腰冲着树,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地练着刀法。

谁都知道,苏醒要宰了他兄弟苏沉米,那是早晚的事。

苏醒除了要宰他兄弟外,还要养活年迈的双亲,还要养活有严重哮喘病的老婆小白菜和三个未成年的女儿;还要赚点钱,将来给双亲送终;还要赚更多的钱,给女儿们准备将来的嫁妆。所以,苏醒是华丰村里最勤的男人。每天起早贪黑地在田里劳作。村里其他男人,都跑去城里挣大钱了;但他最远也就到半山镇为止,他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只会侍弄那些和他一样沉默寡言的土地。苏醒的白天都交给了田地;只有到了晚上,他才有空磨刀,着手做这件事。

村上人再次听到磨刀声,就三三两两地过来串个门。苏醒就蹲在门口,在客堂里淌出来的那点微亮中,埋头磨他的刀。就像一只秋后被遗弃在枯藤上的小葫芦,吊在苏醒家客堂顶上的那盏电灯,最多也就15瓦,灯光昏暗得可以;苏醒的父母亲就像一对死囚排坐在昏暗的灯下,彼此瑟瑟发抖地喘息和凄惶的神情,让人觉得苏醒要杀的,不是他兄弟苏沉米,而是他年迈的双亲。苏醒的老婆小白菜和三个未成年的女儿,大概都躲在房里,不敢出来。村上人见是这个情形,也就没法子落脚。苏醒是谁都不理的。他们在苏醒家转了个团团,又悄然地退了出去。但他们还不想马上回家,他们心里还都有话说;他们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村道边上,冲着乡村蔚蓝的天空,抽烟的抽烟,放屁的放屁,直到心里都舒坦了,才各回各的家,各抱各的老婆。

这天的磨刀声,依旧一直响到半夜。之后,整个村庄又寂静如坟场,间或也还是有谁家的狗叫上几声,但已不似昨夜那么疯狂了;昨天那些失眠的村上人,今晚还没等到苏醒把刀磨完就睡着了。但第二天他们醒来,首先就支起耳朵,屏住呼吸,听听窗外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华丰村人有个说法,说你想他偏不来,你不想他倒来了;所以他们醒来时,还是满怀期待的。

这天,村上人又意外地发现,苏沉米还活着。

村上人都知道,苏醒要宰了他兄弟苏沉米,那是千真万确的。要不,他天天夜里磨杀猪刀干什么?他家又没有猪可杀,而杀猪刀又不是农具,除了宰他兄弟,别无他用。就因为他要宰了兄弟苏沉米,年迈的双亲才像两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夜夜哆嗦在昏暗的灯下;这做父母的,要亲眼目睹一个儿子去杀另一个儿子,被杀的那个死后,去杀的那个也逃脱不了抵命的下场;一杀两命哪!这样的悲苦,你叫他们如何能安睡呢?苏醒磨刀时,并没有叫他们陪着,是他们自己甘愿坐在昏暗的灯下,苦苦等待。村上人又知道,苏沉米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他兄弟苏醒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所以他们就自觉地成了苏醒的线人、岗哨和报信者,一旦发现苏沉米的踪影,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通知他兄弟苏醒。

“苏醒,苏醒,苏沉米在村口姜胖子那儿剃头呢。”

这天傍晚,邻居大块头嚷嚷着冲到苏醒家里。苏醒并没有搭理这位热心的报信者,他二话不说,就提着湿淋淋的杀猪刀赶去村口。大家都知道,出了华丰村村口就是镇镇相连的公路,成天车来车往的,白天可以看到公路上扬起一堵灰色的高墙,将公路那边遮得严严实实的;苏醒始终生活在灰色尘墙围住的这边,他的世界好像就到此为止。但就因为这条公路,村口附近的那块土地上,相继出现了一排排简易房,有饭店、杂货店、土产店,还有修车补胎;但最多的就是那种店,说是给人剃头的,却不知剃人的哪个头,那些妖七妖八的女人,只会专门扒男人的裤子。村上男人只要和她们沾上边,最后就一个个消失在高墙的那边。

村里但凡眼尖的,看到苏醒奔跑的身影,就知道他终于动手了,也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抄近路赶去村口,与他会合,要亲眼目睹他宰兄弟的手段。苏醒天天早晨对着古樟树练刀,他是一把掐住他兄弟的脖子,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呢,还是将他兄弟踩在脚下,一刀一刀地将他凌迟呢?他们的脑海里滚涌着种种精彩的画面。他们紧随着苏醒,冲进那片糟蹋庄稼后造出来的烂房子,直奔姜胖子的剃头店。姜胖子的剃头店倒是这些剃头店里,唯一一爿正儿八经剃人头发的店。苏醒冲进店里,见姜胖子正在给他兄弟剃头,不由分说,就一把揪住坐在剃头椅上的兄弟,举起杀猪刀就要捅;好在姜胖子和大块头眼明手快,硬生生地把他拦了下来,说这不是他兄弟苏沉米。苏醒定睛再看,果然不是,是邻居三只手;三只手见苏醒这个架势,早已尿了裤子。苏醒转身就走,在这堆烂房子中一间间地寻过去,却没有找到他兄弟苏沉米。

“苏醒,苏醒,苏沉米回家了。”

又一天夜里,邻居三只手大概要报不杀之恩,特地赶来报信。苏醒正在磨刀,他抬头瞪了一眼三只手,眼神颇有些不屑;随即就呼地直起身来,提着刀往外奔。三只手紧随其后。苏沉米家在村南边,离他兄弟苏醒家有点远。三只手的意思是让他抄近路,直接从麦田里穿过去,这样既快,又不会被人发现。苏醒扭头望着淡淡的月光下,刚刚抽穗的青麦,像一排排墨色的矮墙,但他太熟悉晚风中带来麦花的气息;对于一个地地道道的田舍汉来说,糟蹋庄稼与糟蹋他家闺女一样痛心,他朝三只手挥挥刀,示意他敢下地乱跑,他就废了他的狗腿。苏醒坚持走村道,三只手也就不敢下地;两人所过之处,但凡有人就无不追随其后,都要亲眼目睹他兄弟苏沉米是怎么个死法。

这一刻,村上人已经期待很久了。

苏醒赶到他兄弟苏沉米家时,家里只剩下苦难的弟媳张秋风和那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弟媳张秋风抹着眼泪,护着那两个缩在她怀里浑身直抖索的儿子。苏醒瞧了一眼弟媳张秋风,眉头顿时拧成一座高山。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这辈子摊上这么个挨千刀的丈夫,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担惊受怕中;膝下还有两个只会扒饭、不会做事的傻孩子,她得到处给他们找吃穿的。苏醒没有开口,只怅然若失地看看他们,就别头回家了。

年迈的双亲坐在昏暗的灯下,木讷地看着他出去,又木讷地看着他回来;他们早已将眼泪流干了,如果眼睛里能流出血来,他们也会把身上的血流干的;他们早就想死了,只是阎罗大王太忙。阎罗大王不收他们,他们就只得这么活着,要亲眼目睹兄弟相互残杀,双双死于非命,白发人送黑发人。阎罗大王哪会知道,这样的活着,要比死去痛苦得多。

苏醒从他兄弟苏沉米家回来后,又蹲在门口,继续磨他的刀。

客堂里相继传来轻微而又昏暗的叹息声。

这两声叹息,就像溺水者在水下憋得太久太久,但终于让他们憋住了,终于让他们挣扎着浮出水面,仰头叹出一口气来,急促,又所剩无几;然而,这却是活命的叹息,因为叹出这口气后,他们又可以自由通畅地呼吸了。

看来,苏醒要宰了他兄弟苏沉米,将是一场持久战。

事实也是如此。从苏醒买第一把杀猪刀那天算起,大概过了大半年,他兄弟苏沉米依旧逍遥在他的刀光之外。当然,苏醒最终会宰了他兄弟苏沉米,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要不,苏醒至于要天天磨刀吗?磨刀,如今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村上人也习惯了这半夜半夜的磨刀声。他们认为,磨刀,是苏醒对自己的警示;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没有完成的事业。或许,这还是他泄愤的一种手段。这个三拳头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男人,嘴拙得像个哑巴,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找个地方发泄发泄,他早就疯了。所以,苏醒选择了磨刀,磨刀,再磨刀;杀猪刀越磨越短,大半年磨下来,就剩下一点钢含在木把里。这也就是说,现在,苏醒手里只有一截刀把而已。

第二天,苏醒不得不去半山镇上,重新买一把厚重的杀猪刀。

这天夜里,村上人听到苏醒的磨刀声就有所不同,声音不但比以往厚重,而且迟缓。一些人忍不住生出要帮他磨刀的念头;另一些人则肯定苏沉米必将死在这把刀上;还有一些人甚至说就在今晚。他们被这个寂静如坟场的乡村之夜,喧闹得一宿未睡;好像又回到了苏醒买第一把刀的当晚,满脑子滚过来滚过去的,都是苏沉米犯下的罪孽。如果明天一早,看到苏醒把他兄弟苏沉米的身体捅成马蜂窝,他们也不会觉得过的;如果苏醒一刀结果了他,那就太便宜这个畜生了。

第二天,村上人意外地发现,苏醒伤的是他自己的手指。

但是,没有关系。

只要苏醒不放弃,每天都是他兄弟苏沉米的死期。

苏醒当然不会放弃的,他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田舍汉。你瞧他天天磨刀磨到半夜,第二天还要早起,在下田刨食养活年迈的双亲和病弱的妻女之前,他也不忘在院子里,冲着古樟树练习刀法;他的刀法已大有长进,起初他像老黄牛一样,左手握拳,右手持刀,左膀右臂像两只僵硬的牛角,死板地撑开着,没有任何变化;现在就完全不同了,虽然右手还是持刀,但左手却始终处于松弛的状态,随时随刻都可以化作拳,化作掌,甚至化作箭和刀;左右手紧跟着他身体的节奏随意而动,配合默契,形同绝代双骄。所以说,他已经不是当初的苏醒,他兄弟苏沉米犯在他手上,还不是死路一条?!

苏醒将第二把杀猪刀磨剩下木把。苏醒将第三把杀猪刀磨剩下木把……直到他将第六把杀猪刀磨剩下木把时,他兄弟苏沉米还剩下一口气,而年迈的双亲却相继咽了气。这天,苏醒正在磨刀,双亲依旧死囚般地坐在昏暗的灯下,老父亲苏三省的脑袋,突然像一朵枯萎的向日葵在劲风中折断了头颈,脑袋嘎的一声磕到三只脚的饭桌上,翘脚的饭桌剧烈地摇晃起来,老母亲见到趴在那儿的脑袋,没有直起来的意思,她就使尽全力,从摇晃的桌面上把老头子扳起来;谁知他像一棵无脚的老树,呼地倒在她身上。老母亲轻轻喊了声,就和老头子一起倒在地上。

苏醒听到动静,扔下杀猪刀,首先把年迈的双亲一个个抱到床上,其次他才发现他们要躺的不是床,而是门板;不是一扇门板,而是两扇门板。苏醒叫起患有严重哮喘病的老婆小白菜和三个未成年的女儿,叫她们赶紧烧水,给双亲沐浴更衣。他呢,提着杀猪刀去他兄弟苏沉米家了。

双亲原本是住在他兄弟苏沉米家的。确切地说,是他兄弟苏沉米住在他父母亲家里。苏醒是老大,苏沉米是老小;父母亲从小就偏爱这个小儿子,尤其是老父亲苏三省,大概苏沉米特别像他的缘故吧。所以,苏醒成家时,不得不从父母亲家里搬出来。说得难听点,就是被父母亲从家里赶出来的。父母亲从小就对苏醒不好,非骂即打。但是,他兄弟苏沉米却被父母亲宠坏了,从小偷小摸开始到无恶不作,从小恶人变成了大恶人。

五年前,是苏醒硬将父母亲捆绑着带回家的。他兄弟苏沉米那个家,像个什么家呀,屋顶千疮百孔,四壁清贫如洗,家里常常断了炊烟;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经常有陌生人来,不是讨债的,就是讨命的。父母亲和弟媳张秋风天天活在担惊受怕中,来个满面横肉的,扬起一棍,断你几根肋骨;来个带刀的,顺手在你身上划开几条,讨不到钱,找苏沉米的家人出口恶气也好。但苏沉米是苏沉米,父母亲是父母亲,弟媳和孩子是弟媳和孩子;这个跟上门的陌生人说不清,苏醒就只有硬来了。父母亲到了苏醒家里,还常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找上门来,他们以为找不到苏沉米,找他的兄弟与父母亲也行;但是他们想错了,苏醒手上的一把杀猪刀舞得出神入化,从搭在院墙上空的丝瓜棚上,悬挂下来的一串串丝瓜,被他精湛的刀法,削得寸断。要钱的遇到不要命的,也就只有慌忙撤了。另外,他们知道了苏醒已与他兄弟苏沉米断绝关系,苏沉米不再是他的亲兄弟,而是他的仇人。苏醒和他们一样要宰了这个混蛋。渐渐地,再到苏醒家门上的陌生人就少了;一段时间后,就没有了。

苏醒从他兄弟苏沉米家回来时,带着弟媳张秋风和两个未成年的侄子。

年迈的双亲入土为安。

村上人都说他父母亲到了他家,倒是过了五年安宁的生活。在苏醒的一片磨刀声中,他们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天黑也无需再恐慌;毕竟苏醒的那把刀不是白磨的,但两老依旧担心着小儿子苏沉米,担心大儿子苏醒的刀伤及他的性命。他们情愿坐在灯下打盹,也不愿意上床。

两老刚过世不久,有天傍晚,邻居大块头突然跑来对苏醒说,苏沉米在他父母亲的坟前,叫他快去。苏醒忽然直起身来,左手大拇指轻轻地试着刀锋,鉴别刀是不是磨快了。大块头站在边上干着急,说你倒是快去呀,晚了又让他跑了。苏醒突然扬起他那张满脸破碎的国字脸来,双眼血红血红的,像两粒火炭烙到大块头脸上,发出嗞嗞的烤焦声;他双眼中的热量与带给大块头的疼痛感,让大块头迅速后退。苏醒提着刀,却步步向他逼近。大块头落荒而逃,他冲出苏醒家,穿过两垄地后,才收住汗身回头张望,却不见苏醒出来,去宰他兄弟苏沉米。

事后,村上人分析,苏醒之所以没有在两老在世时宰了他兄弟苏沉米,是因为他不想让两老看到他们兄弟间相互残杀;大块头要他去两老坟前杀他兄弟苏沉米,你说他会去吗?他都隐忍到这个时候了,还至于差这一时半刻吗?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现在两老过世了,只要不在两老坟前,苏醒随时随刻都会宰了他兄弟苏沉米。

果然,苏醒采取行动了。

这天傍晚,村上人意外地发现,准时传来的磨刀声特别两样,无论是声音的轻重程度,还是声音源的方位,都大不同于昨天;人们怀着莫名的激动,各自走出家门,在村道上巡来巡去,终于找到了磨刀声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磨刀声居然是从苏醒的兄弟苏沉米家传出来的。大家就不得不去苏沉米家瞧瞧了。人们小心地踏进苏沉米家的院子,发现苏沉米家的大门敞开着,客堂里悬着一盏昏暗的灯,苏醒借着稀薄的灯光,蹲在他兄弟家门口磨刀。院子里那条无赖大狗缩在围墙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说吭声了。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但开口是徒劳的,苏醒不是那种有问必答的正常人。屋子里也不见苏醒的弟媳张秋风和那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他们在苏沉米家的院子里也待不住,就悄然地退了出去,聚集在村道上,冲着乡村的天空,抽烟的抽烟,放屁的放屁。

苏醒就是这么个人,他认准了要做的事,谁也动摇不了。从此以后,他就天天夜里蹲在他兄弟苏沉米家的门口,一边磨刀,一边等着他兄弟出现。和往常一样,他一直磨到半夜,才提着刀回家。他兄弟苏沉米从此不再在华丰村出现。但苏沉米下了阴招所支使的那些人——但也有可能是来找苏沉米讨债或寻仇的人,依旧跟往常一样,会隔三差五地找到苏沉米家。他们明知道苏醒不是他兄弟苏沉米,但是找到人总比没找到人强,他们就向苏醒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有些要求还非常苛刻,比如:要他立刻交出苏沉米来;要他立刻交出多少钱来,数目还大得惊人;甚至要他立刻交出命来……但苏醒对他不想说话的人,完全是个哑巴;他不在嘴皮子上做文章,只会动用手上的快刀,这把每时每刻都锋利的、闪烁着逼人寒光的杀猪刀,让这些人无功而返。这么多年来,苏醒这个沉默寡言的田舍汉,使起刀来,却比这些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二流子不知强到哪儿去了;苏醒的刀子不长眼睛,或者说太长眼睛,总能让来人衣衫褴褛、皮开肉绽地回去;但那些伤,却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苏醒刚去他兄弟苏沉米家磨刀那会儿,村上人隔三差五能见到月光下或夜黑中,滚出华丰村去的那些人:他们捂着肩、捂着胸、捂着腰、捂着腿……他们捂着的地方,一般都流血不止;他们边叫喊着,边恐慌地往村外跑。村上人见到过一个最厉害的,双手捂着肚子,仰天悲鸣,出村而去;如果他松开手,他的肠子就会从他松手的地方跑出来。村上人都说这个人就是苏沉米。那晚虽然没有月亮,夜黑得不行,但村上人依稀有些感觉,那人摇摇晃晃的,跑得七冲八跌的;而且叫喊声也有七八分像苏沉米,只是惨痛得有些变形罢了。

那些来过华丰村,到过苏醒在磨刀的他兄弟苏沉米家的人,后来极大部分都不会再来了;那些虽然没有来过华丰村,但听说过磨刀的苏醒,见过他的刀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人,后来极大部分也不来了。后来再来华丰村的,便是这两类人中的极小一部分,他们来了也不敢直接上苏沉米家去,而是躲藏在附近的暗处,从外面掷断砖、石块进来,或者掷个点燃的大鞭炮进来,想试探传说中的苏醒;但终究无法吓退苏醒,甚至连院子里那条无赖大狗也没有,它汪汪地叫个不停,在院子门口奔进奔出的。苏醒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从天而降的门神,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样过了一年半载,就再也没有人敢来华丰村敢来苏沉米家了。因为苏醒天天夜里磨着刀,就等着他兄弟苏沉米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苏醒在他兄弟苏沉米家门口又磨了五年的杀猪刀;第七把刀被磨剩下木把,第八把刀被磨剩下木把,第九把刀被磨剩下木把……等到第十二把刀被磨剩下木把时,刚好是他磨刀十周年纪念日。都说十年磨一剑,村上人事后谈及此事,无不心服口服。

就说苏醒磨刀十周年纪念日这天夜里,村上人突然发现磨刀声停了;刚才还有的,怎么现在就停了呢?那就是说,苏醒不在磨刀了。那也就是说,苏醒提着刀跑开了。这么一想,你就明白苏醒现在去干什么了。的确,今天对于苏醒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在特别的日子就该干些特别的事情,这样才有特别的意义嘛。村上人太兴奋了,十年了,他们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们疯狂地往苏沉米家跑,他们看到苏醒倒在地上,他弟媳张秋风拼命地叫喊着大伯,她的两个刚刚成年的儿子,一左一右地将他扛进屋里去,后面跟着那条无赖老狗。

“是苏沉米杀了他吗?”村上人惊慌地环顾四周。

“他人呢?苏沉米?”村上人偷偷退到院子门口。

张秋风摇摇头。张秋风说这不关苏沉米的事,她说他没有回来。大家这才放了心,大着胆问她是怎么回事?张秋风说大伯在门口磨刀,磨着磨着就突然扑倒在地上,头磕在四四方方的磨刀石上,木把“当”地摔出手去。但他没有叫,也没有喊,像睡着了一样;边上那条无赖老狗呜呜地叫着,叫声苍老而又悲凉。张秋风的两个成年儿子,非常像苏沉米,双眼十分凶恶地扫视着村上人,甚至包括他们母亲张秋风;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将他母亲拖进屋去,屋里突然传来响亮的哭声。另一个依旧恶狠狠地瞪着村上人,好像是他们害死了苏醒。

好人命短,恶人寿长。苏沉米依旧逍遥法外,而磨了十年刀的执法者却溘然去世。苏醒被安葬在祖坟地里,埋在他父母亲坟的右下角上,一个朝阳的地方。有严重哮喘病的苏醒老婆小白菜,由苏沉米的两个成年儿子轮流背着去坟地;苏沉米的老婆张秋风,则带着苏醒的三个成年女儿,拎着香烛冥钱、糕果和酒,去祭奠苏醒。尽管苏醒生前滴酒不沾,但他们坚持要带酒。

苏沉米是他兄弟苏醒过世三年后回到华丰村的。

苏沉米回村后所做的头件事,就是去他兄弟苏醒家,他逼问那个门窗紧闭、成天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的嫂子小白菜,苏醒磨剩下的那些木把还在吗?患有严重哮喘病的嫂子小白菜默默地望着他,一双病态的眼睛像死鱼目一样,一动不动。苏沉米双手合十,对她说:“大嫂,求你了。”苏沉米身上西装革履,头上油光滴滑;他捋了一下倒驳的头发,那头发又长又黑。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盒雪茄,对他嫂子小白菜说:“大嫂,这对我很重要。”他点上雪茄,退到他兄弟苏醒家的门口,在苏醒过去磨刀的地方,默默地抽着那烟味重得憋死人的雪茄。

第二天,苏沉米又来他兄弟苏醒家,对他嫂子小白菜说:“大嫂,我不会白要大哥东西的。”

第三天,苏沉米再来他兄弟苏醒家,他跪在他嫂子小白菜床前,对她说:“大哥给予我的,我这辈子永远也还不清;但这些木把,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第四天,苏沉米还来他兄弟苏醒家,告诉他嫂子小白菜,这些木把非常贵重,值很多很多钱。他嫂子小白菜喘着粗气,喉咙里骨碌碌、骨碌碌地响,好像有石盘在滚过来滚过去似的。家里本来就穷,苏醒死后就更穷了,三个成年的女儿就因为家境的缘故,至今还耽搁在家里。他嫂子小白菜就问:“能卖多少钱呀?五十还是一百?”苏沉米摇摇头。“五百还是一千?”苏沉米又摇摇头。“五千还是一万?”苏沉米还摇摇头。“五万……”他嫂子小白菜问到这儿,就问不下去了,人呼哧呼哧地坐不住了,瘫倒在床上直叹大气。她哪里敢相信,就这么几个烂木把儿,能值这么多钱?苏沉米说:“大嫂,值这个价,可能还不止。”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万元钱来,作为定金。至于最后能卖到多少钱,他只能向他嫂子小白菜保证,他绝对不私吞一分钱。

他嫂子小白菜就从床上抓过一只枕头,给了苏沉米;她说:“都在里面。”

苏沉米也不打开枕头,像乡村老妪清晨从栏里抓出老母鸡一样,左手提着鸡翅膀,右手在鸡屁股处捏着,鉴别它是否下过蛋,是否可以外出觅食。苏沉米也似如此,他仰天闭着双眼,左手提起枕头,右手从下往上一点点地摸过去,将里面的木把摸了一遍。摸过一遍后,他依旧仰天紧闭双眼,呆呆的,发了一会儿愣,又开始摸第二遍。他嫂子小白菜急了,说:“你要不信,撕开来数嘛。”苏沉米忙说:“不用不用。”他嫂子小白菜不放心地问:“谁要这东西呀?”苏沉米说:“一个大老板,钱多得没处花,听说大哥的事,就一门心思想得到这些木把,害得我不得不天天往你这儿跑呀。”“噢,”他嫂子小白菜说,“能多要点你就多……他叔,你看家里,还有这三个孩子……”苏沉米笑道:“大嫂,你放心。我就是吃这门饭的。”

几天后,苏沉米从外面回来,就直奔他兄弟苏醒家,告诉他嫂子小白菜,这回大发了。苏沉米对他嫂子小白菜说:“大嫂,每把卖了三万元,你算算看,有多少钱?”他嫂子小白菜一算差点憋过去,喉咙里骨碌碌、骨碌碌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说:“这怎么可能呢?”苏沉米就拿出银行卡给她看,他嫂子小白菜把卡上的数字数过来数过去,那几个零数了很多遍,还是数不灵清;但她突然双手捂住脸哇啦哇啦地大哭。随后,在苏沉米和他那两个成年儿子的帮忙下,他兄弟苏醒家造了幢高楼。造高楼花了其中的十二万元。再接着三个女儿像模像样地出嫁了,又各花了四万元;剩下最后的十二万元,苏沉米让他嫂子小白菜收好,作为她将来看病和养老的资本。

在他兄弟苏醒死后,苏沉米又活了十年。这十年里,两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光大门户。作为华丰村的首富,苏沉米的丧礼隆重得一塌糊涂,从外面来了很多人,所送的花圈和花篮一路摆到村口;家里有十三个道士和一支乐队,做道场的做道场,吹吹打打的吹吹打打,整个华丰村被喧嚣得耳聋。苏沉米双手十指相扣,抱在胸前,他安详地睡在灵床上。成山成海的吊唁者,无不对他的寿衣产生浓厚兴趣。就在他胸口的寿衣上,十二把据说是杀猪刀的木把,用金色的丝线缝成一幅图案或一个字,但中间部分被他宽大的衣袖和十指相扣的双手遮住了,吊唁者百思不得其解,猜不出是什么样图案或什么字。

谁都想去把苏沉米的双臂移开,看个完整,但谁也不敢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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