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鸿
一
穿过耀眼的阳光,钻进一片高楼的阴影,吴欢感觉身上刚泼了一盆热水,又被泼了一盆凉水,不由得就打了个颤。这时,他看到她站在对面,小花园的矮篱旁,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纷乱的色斑在她身后晃动,城市的喧哗之声在他们四周翻滚。
他走到她面前:“是你?”
“你还认得我?”她说。
“黄色小说的黄,小巧玲珑的小,温润如玉的玉。”他感到笑意像水一样在自己脸上漫开。
“你还是那个吴欢。”黄小玉说。
“我还能是谁?”他快速地瞟了她脸上一眼,“你还是老样子啊。”
“老了的样子。”她细密的白牙咬了咬下嘴唇。
从前,那排白牙也咬过他的,在他的肩膀上,曾留下过半月形的牙痕。他的肩膀隐约地疼了一下。
“你一直在城里?”
“一直在。”她说。
“奇怪,这几年,一直没碰见你。”
“这有啥奇怪的,每个人的生活轨迹不一样嘛。”她说。
“是啊,”他瞟瞟她背上枣红色的登山包,“你这是要去哪?”
“桃花源。”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旅游?”
“不是,是新开发的,一个仿桃花源也叫桃花源的地方,我去那隐居。”她翻起手腕看一眼表,抓住他的袖子往花园里拉,“我还有点时间,既然老天让我们遇见,就陪我聊聊吧。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他随她进了花园,帮她卸下背包,在条椅上坐下。阳光从对面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过来,透过树叶洒落在他们身上。他吸了吸鼻子,想闻闻她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那种欲望的味道。但是他只嗅到了浓郁的汽车尾气。
“这些年,你还好吗?”他侧脸问她。
“看怎么说了,说不好吧,似乎还好;说还好吧,又似乎并不好。”
“孩子多大?”
“没孩子。”
“他对你不好?”
“我不知你说哪个他。我跟哪个他都没关系了。”
“噢。”
“任何人都不能强求他人为你做啥吧……我曾经在某人口袋里发现过宾馆发票。”
黄小玉的诉说风一般吹过吴欢的耳畔,他盯着她,有点心不在焉。但他还是晓得了,那天她跟踪了同居的某人。他也晓得其实她并不在乎某人有外遇,但她不想被蒙在鼓里。结果她发现,这只是某人的心理需要,过段时间,某人就要到宾馆单独住一晚。某人说,就像是要透一下气,放一回风,不然就会憋得受不了。其实她也有同感,她也需要独处。于是,她也时不时地去宾馆过一回夜,但她发现她要的远不止于此。她的生活就像一件穿在身上的湿衣服,吹又吹不干,脱又脱不掉,难受死了。终于,她和某人和平地分了手。某人给了她一笔可观的分手费,钱对某人不是问题,当然,对她也不是——在此之前,她离过一次婚,前夫也很慷慨,给了她一半财产。但即使和某人分了手,生活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恰好这时,有人开发了隐居桃花源的项目,她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虽然花费不菲,她也在所不惜。她不打算回来了……
“你不是一时兴起吧?”他问。
“不是,我向往已久。我就是想回到原初社会,体验生命本真,打发自己的余生。”她说。
“明白了。”他皱起眉头,“可是,你一柔弱女子,能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过日子?你得自己种粮种菜自给自足呢。那儿没超市,没电视,没美容院,更没互联网。也就是说那儿没有钱能买到的一切,而且,干脆就没有钱。”
“如果有,还叫啥世外桃源?”
“嗯,决心已定,那就走吧,快发车了。”他起身说。
她噢一声站起,身上的光斑倏地落了一地。
他帮她背上登山包。
“你怎晓得快发车了?”她问。
“我也要搭那趟车。”他说。
“没这么巧吧?”她两眼都瞪圆了。
“是啊,太巧了。”他说,“巧得像个阴谋。”
二
他们进了一个地下商场,再穿过一个隐秘狭窄的过道,到了验证间。
里面并没有人,不锈钢墙面清晰地映出他们的面容。吴欢让黄小玉先验。黄小玉掏出电子通关卡在验卡标志处贴了一下,再输入密码,嘟一声响,墙内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密码正确,请验指纹。黄小玉便又将右手食指按在墙面的凹槽里。又嘟一声响,正面的墙悄然移动,现出一个窄窄的门洞。黄小玉迈步进去,刚刚回头说了一句“我在里面等你啊!”,那墙门就贴着她的背关上了,她的笑脸掩埋在了墙里面。
这景象使他愣了一下。
若干年前,一条卵石砌就的小道旁,有个女子也这样说,我在里面等你啊,然后就钻进了一排冬青后。当时他正要去校园中央的水池边朗诵他的诗。那张隐藏在冬青和夜色里的脸弄得他心神恍惚,以至于朗诵得结结巴巴,被人喝了倒彩。他在冬青树后找到了她,他坐到一块石头上,再让她侧坐在自己怀里,互相抱着——这是当时校园情侣约会时的普遍姿态,曾被某位教授戏称为弹吉他。她的长裙展开,掩盖了他们的下半身,还有他的一只手。他熟练地弹着他的“吉他”。她很羞涩地说,你是我的诗。而他只说了一句,你是我的桃花源。
那个女子很像是黄小玉,而他说的那句话,像是个伏笔。
等他通过验证,进入到墙后的另一个房间时,黄小玉已坐在长椅上闭眼思索了。他在她身边坐下,默读了一遍电子屏幕上的提示:请你再次深思,你确定要与这个世界隔绝吗?你愿意与所有亲友断绝一切联系吗?你有能力过原始生活吗?如果是,请右拐前往车站乘车;如果不是,请左拐,办理退卡手续,退还七成费用。
黄小玉眼睛睁开,嫣然一笑。
“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这验证程序设计得挺人性化的嘛。”她说。
“就是怕有人吃后悔药,给人选择的余地吧。”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朝左,还是往右?”
“当然往右,我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再说退回去,白扔给开发商几十万,多划不来!何况现在有你做伴,我想后退都没理由了!”她说着,拉了一下他的手。
他的手似被咬了一口,有种轻微的疼。
他们往右一拐,有门自动打开,现出一道长长的自动扶梯。随着扶梯的移动,桃花源的风景浮现在两侧的墙上,缓缓地移过来。深深的山谷,高高的瀑布,层叠的田地间水牛徜徉,小河蜿蜒而过,几树粉红桃花挑在土墙房舍旁。一条青石板路弯弯地伸向悬崖,没入崖底一个黑洞之中。
“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她问。
“是的。整个山谷都是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蓝本建设的,列车会停在洞外,下车后,穿洞而过。进入山谷后,岩洞里的闸门会永久性关闭,与世隔绝的生活就开始了。你就可以开始享受孤独,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体验最简单最原始的生活,走完最后的生命旅程了。”他说。
“可是我不会孤独的。”她冲他眨了眨眼。
他随和地朝她笑笑。
自动扶梯把他们送到了安检门前。黄小玉想也没想,就要穿门而过。咔嚓一声,横过来一条不锈钢栏杆挡住了她。一个女声说,请放弃所有携带的电子设备。她撇撇嘴,把口袋里的手机拿了出来。
“不乐意?呵呵,你带它也没用了的,桃花源里没信号,开发商特地在四周山顶上安装了屏蔽设备,卫星信号都穿不透的。能用手机,就不叫桃花源了。”他看了看她手腕上的表,说,“你要是想过真正的桃花源生活,手表也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用不着了的。再说,现时代的文明物,总是会诱惑你,给你带来内心纠结的。”
“好,依你的,以后我听鸡叫起床。”
她摘下手表,连同手机一起放入旁边的收纳箱里。
过了安检,就进入了站台。这是一个废弃的旧火车站,光线阴暗,地面斑驳,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一辆绿皮火车静静地停在轨道上,老式的蒸汽机车头无声地喷着白气。有几个黑色的人影伫立一旁,一动不动像几根木桩。
“用这种淘汰了的老式列车送我们,他们也太抠门了吧?”她很不满。
“呵呵,老式列车才有仪式感,才有隐居的味道嘛。况且它只是表面上老,上了车你就晓得的。”他说。
三
列车总共三节车厢,他们进了末尾的三号车厢。吴欢帮黄小玉把登山包搁到行李架上,顺手从小桌上拿起两本厚实的客户手册,递一本给她。
黄小玉坐下,用力靠了靠硬实的椅背:“你还别说,这种火车椅,还真有怀旧的感觉呢。记得还是我上小学春游时,坐过这种绿皮火车。”
吴欢淡淡一笑,左右望望。
车厢内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几个人,脸色都很凝重,很慎重,互不交谈,心照不宣的样子。大多数人都盯着车厢门框上方那个计时牌,红色的字母在不停地跳跃变化,离发车还有二十五分三十秒。当然,当他把目光收回时,又会少去几秒。
他在她身边坐下,才发现对面坐个半秃顶的老头,戴着老花镜,一根瘦指头压在客户手册上,正逐字逐句地读。老头稀疏枯燥的头发散发着一种衰老的气息。
忽然,老头从眼镜框上方翻起眼睛瞟吴欢:“有问题吗?”
他忙说:“您好!您这把年纪,也参与这样的活动?”
“呵呵,这把年纪,无牵无挂,正当其时啊!我是社会学教授,我以前的研究大多针对社会的现状与未来,对原初社会观照不够,现在有亲历的机会,多么难得!况且我这样的年纪,学术几乎成了我唯一的乐趣了,不更适合来么?再说,重建桃花源的创意,还是我提供给开发商的呢!我始终认为,人类有必要重回原初,找回最本原最质朴的生活态度,当然,这不是简单的物质形态上的回归,而是精神维度上的吸收与再造,从而达到更高层次的心灵境界……”
老先生健谈得很,说着说着嘴角冒出了白色的唾沫。
吴欢没有兴趣跟他聊这些枯燥的话题,这老头可能从开发商那大赚了一笔吧。他翻开客户手册,精美的彩色图片扑入眼帘。教授欠过身子,将一只枯瘦的手压在他手上,压低声音说:“你注意到没?手册上标明,除了给每座小屋,也就是每个客户提供八个月口粮和一套四季衣服之外,别的生产生活资料的储存是不一样的,有差别的。这也是我的创意,是有意为之。”
吴欢不明白教授要说什么。他看一眼黄小玉,发现她倒是很在意地斜乜着老头子。
教授收回手,得意地捏了捏自己瘦尖的鼻子:“有差别就会有交换,就有以物易物的可能,就会有原始市场的萌芽。一帮已经有过市场经济经验的人再从原初社会开始从事没有货币的经济活动,会有什么样的场景?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吴欢有些烦老头,便起了身,穿过二号车厢,来到一号车厢。每节车厢都坐了数目大致相等的人,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差不多,慎重而稍显紧张,好像定制的一样。没看到乘务员。这趟列车是没有乘务员的。他推了推连接车头的门,纹丝不动,显然已经被封闭锁死了。所有窗户也是关闭着的,但开着空调,所以空气很温暖,感受不到丝丝春寒——这是与传统的老式绿皮火车明显的不同之处。
很显然,这趟列车就是一个封闭体,与窗外的世俗社会已不搭界。
吴欢回到三号车厢时,黄小玉不见了。座位上有她坐过的痕迹,还有她翻开的客户手册。
教授说:“你女朋友跟着一个男子走了。”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说。
“不是女朋友也是关系密切之人吧。”教授又说,“那男子比你有高度。”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桃花源里男多女少,性资源匮乏,竞争就难以避免。当然在这种环境里,竞争也变得简单了。智商情商都不重要,智慧可能还不如身体有魅力。男性有必要时不时地秀秀肌肉。”
教授攥起拳头摇了摇手臂,吴欢觉得那不过是一根有疙瘩的木棍。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肱二头肌,鼓鼓胀胀硬硬邦邦,自己还是很结实的。他往车厢两头观望,不见黄小玉的影子,只好坐下。
教授唠唠叨叨:“存在决定意识,在设定的桃花源里,人虽是有现代意识的人,男欢女爱却一定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原始形态,对歌可能与对眼并举,野合必将与车震共存。噢,如果有车的话,譬如马车牛车。而且引诱可能从认识的第一眼就开始了,比如现在……”
这时黄小玉回来了,扶了一下吴欢的肩,在他身边坐下。
吴欢冲教授说:“人家上个洗手间,也会引发你胡思乱想。”
教授大度地一笑:“呵呵,走着瞧,桃花源必将印证我的胡思乱想。”
黄小玉很敏感:“你们说我?”
他说:“教授说你跟一个男人走了呢。真可笑。”
黄小玉说:“不可笑,我是跟一个男人走了,他带我去的洗手间。”
吴欢愣住,悻悻地噢了一声。
教授眯起眼睛笑了笑,埋头读手册去了。
列车喇叭里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尊敬的旅客,本次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请您再次确认您的目的地,您确定您是要去桃花源过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吗?您真的要放弃现有的生活吗?如果不确定,请您即刻下车,凭卡可退还五成费用。”
黄小玉有些不满:“这开发商,三番五次地说这类话,好像存心赶你回去似的。”
吴欢说:“这也是对客户负责嘛,进了桃花源再后悔就没退路了。”
有个男人背着包犹犹豫豫地走向车厢门,脸色发白,不知是心疼花费的钱还是为下不下车而纠结着。
黄小玉咂咂嘴:“啧啧,还真有人打退堂鼓呢。”
教授插嘴道:“剩下的也不见得都铁了心。”
背包的男人转身往车厢里看了一眼,好像拿不定主意,但他还是跳下了车。少顷,汽笛长鸣,车厢底下扑哧一声响,列车松开刹车开始启动。车厢摇晃了一下,窗外的黑影和光斑开始往后游移。黄小玉一只手抓着胸口,看来她有些紧张。但随着列车的开动,车厢内几乎所有的脸孔都开朗了起来。
四
列车出了站,车厢里的气氛逐渐活跃。一些人在过道里兴奋地来回走动,另一些人趴在窗口朝外观望,还有一些人坐得笔直发着怔。
黄小玉长吁出一口气,欢悦地道:“总算开车了!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退却,过去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你听车轮声,清空、清空、清空,响得多贴切!它把我的郁闷、颓丧、烦恼都清空了呢!”
吴欢说:“未必,我听来它却在说,况且、况且、况且……意思说不要高兴得太早,有好多不可知在后头呢。”
“你就别扫我的兴好不好?对我来说,从现在起,一切都在自己手中,我要过自己喜欢的隐居生活了。”黄小玉白吴欢一眼,搬起客户手册,唰唰唰地翻到某一页,指着说,“你看,这一幢,33号房,房前的晒谷场,还有周围的土地、池塘和林子,都是我的。”
“嗯,确实不错,典型的田园风光。不过好像少个东西……屋檐下还应有个舂米的石臼,不然,你如何把稻谷变成米?”吴欢把手指按在手册上。
“看你的屋子里有没有?”
吴欢翻了翻手册,指着其中一页:“噢,我的还真的有呢,以后,我帮你舂米吧,你拿稻谷来换就是。”
“只拿稻谷换就行了?不剥削你的劳动力了么?”
“嗯,你拿别的什么换也行啊!”吴欢笑笑,手指着她的房子,“只怕,以后少不了有男人来敲你的窗户吧?”
“我会养一条大黄狗看家。朋友来了有米酒,若是那色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还米酒猎枪呢,先想想你能做什么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更别说打柴种田了。”吴欢说。
“我会洗洗缝缝啊,到时跟人换工。”
“你啥时变得会洗洗缝缝了?”
“到了桃花源,我不会也得会了。用会的换不会的,天无绝人之路!”
“说得好!”教授插话道,“社会分工,价值交换,这是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重要手段。只不过,你这一交换,只怕有许多故事生出来吧?”
黄小玉道:“生不生故事还不是在于自己,就像菜园里的苗,我想它长就让它长,不想它长就拔掉它。”
“你晓得哪些苗拔得,哪些苗拔不得吗?”一个面目黧黑的中年汉子过来,谦卑地弯着腰,点着头说,“各位朋友,大家一看就是城里人,都不会农活吧?到桃花源了,不会农活怎么活?不要紧,我可以手把手教大家呢,到时我想开个农事培训班,当然啦,不收钱,一堂课抵一个劳动日就行,就是说,上我一堂课,帮我做一天工。这是我的名片,我住二十九号屋,请各位赏光、各位赏光!”遂将名片一一递过来。
教授接过名片,频频点头:“好点子、好点子啊!”
黄小玉看了看中年汉子身上皱皱巴巴的西装,问:“你会农活?”
中年汉子把一只粗糙的手伸到她面前:“你看我的手,我就是一地地道道的农民啊。”
吴欢看看名片,姓鲁名成龙,上面的住址是刚写上去的,问:“你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也有去桃花源过原始生活的雅兴?”
“我没地方刨食了,我家的田地老屋都被征收了,修了高速公路。没事做,日子不好过呢,天天闲在那套三十层高的拆迁房里,沾不到地气,腿都浮肿了,一按一个坑。”中年汉子一只脚踏到座椅上,将裤腿勒到膝弯处,露出一条浮肿的腿,让所有人都瞟上一眼,才放下裤腿,“俺就是做工的命,不做不舒服呢。所以呢,我只好跟着你们到同一个地方去啊,桃花源里可耕田嘛。”
教授点着头:“嗯,有意思,人有劳动的需求和权利,这也是不能剥夺的。”
黄小玉问:“家人同意你去?”
“儿子病没了,老婆走掉了,我没家人了,人一个卵一条,洒脱。我拿我的拆迁房换了桃花源的房屋田土。”中年汉子说。
吴欢说:“其实桃花源不一定适合你,到时你就晓得的。”
“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你怎晓得不适合?”黄小玉拍一下吴欢的手臂,冲中年汉子道,“大哥放心,到了桃花源,大家就都是邻居了,我一定来捧你的场,上你的课!”
“那敢情好,谢谢,谢谢你了。”中年汉子合手作揖,不快地瞥吴欢一眼,转身到二号车厢去了。
一个戴黑色棒球帽的高个男子过来,挨着教授坐下。棒球帽冲黄小玉咧嘴一笑,黄小玉也回给他一个微笑。
吴欢在她耳边低声警告:“车上什么人都有,别乱打招呼惹麻烦。”
黄小玉低声回道:“刚才就是他带我去洗手间的。你别神经过敏,不友善一点,以后在桃花源里如何相处?”
吴欢不言语了,悄悄抓住黄小玉的手。
她没有动,在他耳边悄悄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们的重逢是命运的意思?它要我们重新开始?”
他反问:“你说呢?”
“要开始也不是现在,到了桃花源再说吧。”黄小玉把手抽回去了。
吴欢闻到了棒球帽身上的汗臭、狐臭,还有荷尔蒙的气息。他不想看到帽檐下那张英俊的脸,便望着窗外。车轮况且况且地响着,大片凌乱的房屋迅速地倒退,太阳隐约在牛奶状的雾霾之中。单调的景色令人疲惫。吴欢转过头来,忍不住看了棒球帽一眼,发现那张脸有点熟悉。
五
火车开得很慢,时速大概只有四五十公里的样子。车厢摇摇晃晃令人昏昏欲睡。一抹晚霞涂在车窗上,窗外景物已浑浊不清,一些朦胧的影子迅速地掠过,像在追逐,又像在逃窜。黄小玉将头搁在吴欢肩膀上,已然假寐。对面的教授也摇晃着一头稀疏的枯发,闭眼养神。一滴鼻涕悬在教授的尖鼻头上,颤颤欲滴。而棒球帽则将帽檐拉了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黄小玉的头发毛茸茸的撩拨着吴欢的颈脖,痒痒的难受。他悄悄在她头上亲了一下。黄小玉醒了,说:“你揩我的油。”
吴欢说:“你不觉得,我们又开始了吗?”
黄小玉撇撇嘴:“是吗?”
吴欢想起那次在酒吧里她喝多了,多到啥都说不清了,他只好把她带回了家。他们三天三夜没有出门,做了睡,睡了做,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才起床弄点吃的。她喜欢咬他的肩膀,她说它太结实了,太性感了。他用签名笔把诗写在她洁白的肚皮上,以她的肚脐眼为题。幸福隐秘的入口。这句诗让她笑得花枝乱颤。她说女人真正的隐秘不在身体上,而在心底,那是男人永远也不会晓得,也永远难以进入的。第四天她才打开手机与人联系,接着出门上了一辆宝马车。出门前她是湿吻了他的。吻完后他问过她一句,你就不能留下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晓得她会这样回答:你拿什么留我?
他回答不了这样直白的问题。它太没诗意了。诗歌让人心情愉悦,却不能滋养肉身,更不能提供时尚生活。他站在窗口目送她离去,她上车之前和那个开车门的瘦条条的西服男拥吻了好一阵,用那张刚刚吻过他的嘴。他当时就有一种被借用了的感觉。
他多次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过那个被称为成功人士的西服男。
往事让他就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笑啥?”黄小玉问。
“忽然想,那个开车接你的西服男,不是你的最后一个他吧?”
“肯定不是啊,你以为我的经历那么简单啊?”她说。
吴欢点头:“嗯,你当然是经历了千山万水,才到了这列火车上。避世隐居其实是很时髦的行为,你想返璞归真;就像尝遍了山珍海味,又想吃点野菜了。”
“那么你呢,你为何也要到桃花源去?”黄小玉问。
“我?嘿嘿,不说吧,很俗的。”
“说吧说吧,看看你这个诗人与我有啥不同。”
“我还以为你对我不感兴趣呢。”
“我对你一直有兴趣。”黄小玉盯着他。
“其实,跟你差不多吧,要么情绪需要出口,要么人生需要改变……既然我与你同行,就有某种共性。当然起因也许不一样。你看,我行李都没带,我比你走得更决绝呢。”他话头一转,压低声音,“我要是说,我杀了人想逃到桃花源去,你信么?”
黄小玉脸就白了:“你别吓我!”
“桃花源这样的地方,不光吸引你这样的人,也吸引罪犯去藏匿的,你不能排除你的同行者或者邻居就是一个杀手的可能性。所以,你对同行的任何男性,都必须保持必要的警惕,包括对我。”吴欢说。
“不是经过了严格审查么?”
“CIA和FBI的监视审查严不严?‘9·11照样发生了。”吴欢转动脖子扫视一遍车厢内的人,“天晓得,一些啥样的人混迹于这三节车厢。”
黄小玉想了想,朝对座正打盹的棒球帽努努嘴:“你怕他勾引我?”
吴欢偏偏脑袋端详一下帽檐下那张半明半暗的脸:“你可以不这样想,但你否认不了这种可能性……”
“你说得对,各种可能性都有!”教授忽然伸过头来。显然,他一直在偷听他们的谈话,“我看,问题有点严重,可能是桃花源项目的一大隐患。即使没有杀手,就是有一两个偏执狂之类有严重人格缺陷的人,都会搅乱桃花源平静的田园生活。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啊!”
教授洪亮的声音惊动了许多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
黄小玉不由得抓住了吴欢的手。
吴欢伸手搂搂她:“不要惊慌,有我呢,且行且珍重吧。”
六
车窗暗了下来,夜幕罩住了外面的一切。零星的灯光萤火虫一样从窗外划过。计时牌显示火车已行进了一个半小时。车轮况且况且响得单调,令人昏沉入睡。吴欢侧过头,趁着黄小玉的头摇晃过来,在她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他回味着这一口,尚不能明确这是出于生理习惯,还是出于内心需要。
突然,二号车厢起了骚动,吵闹之声炸了开来。
被惊扰的乘客纷纷起身,想看个究竟,一齐拥挤过去。
吴欢赶紧把依在身上的黄小玉推开:“醒醒,出事了。”
“怎了?”黄小玉揉着眼睛。
“你坐着别动,我先过去看看。”
他起身便往前面走。黄小玉却不听他的,跟在了他后面。他只好牵着她。二号车厢几乎被人体塞满了。挤过车厢门,就再也过不去了。他拉着黄小玉站到靠门的椅子上。
两个男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衣襟站在过道里,其中一个嘴角流着血。围观的人簇拥着他们,有人劝别打了,也有人高声怂恿,嘴巴说不清就用拳头说话吧!吴欢认出,那个嘴角流血的人是鲁成龙。而棒球帽也站在他们旁边,抱着双手冷眼相看。
“鲁大哥,怎回事?”吴欢高声叫道。
“这狗日的,脑壳上毛都没得,想跟我打架!”鲁成龙吐口痰说。
吴欢这才注意到,鲁成龙的对手是个光头:“别打了,你血都流出来了。”
“我自己碰出来的,打架他不是我对手!”鲁成龙摇了摇对方的胸脯,“狗日的肉没长几斤,跟我争座位!明明这是6号,他硬说是9号!”
“是吗?让我瞧瞧。”
吴欢跳下椅子,分开人群挤过去,仔细查看座椅上的铝制号码牌,发现那个6号牌是9号牌松动后旋转倒过来造成的,便说:“鲁大哥,是你误会了呢,这个6号是9号倒过来了。空位子有的是,随便坐啊,犯不着为此打架啊!”
鲁成龙松开了手,仍气呼呼地:“这狗日的先动的手!”
光头却不松手,骂骂咧咧:“我先动的手如何?你侵犯了我的权利,我就是要打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说着猛地一推,一拳揍了过去。鲁成龙一个趔趄倒下了,但他马上站了起来,埋头朝光头撞了过去。光头躲闪不及,倒在人墙上。鲁成龙抱住光头,摔倒在过道里。两人在地上扭打翻滚。有人推搡,有人拉扯,有人呵斥,有人叫好,车厢里乱成了一锅粥。
吴欢推开几条胳膊挤出人群,想带黄小玉离开。抬眼一瞧,她却没影了。钻回到三号车厢,也没有她。不光没有她,一个人也没有,连老态龙钟的教授都不见了。
他想到了棒球帽,赶紧沿着车厢寻找过去。
来到卫生间前,听到里面有可疑的声响,他咬咬牙,猛地将门撞开。一股臊臭扑面而来,里面空空荡荡。
他心里安稳了。一转背,隔着盥洗室的玻璃门,他看到她正对着镜子补妆,不由松了口气。他进门,问镜子里的她:“这个时候,还不忘补妆?”
“嗯,化妆是唯一让我留恋的事,它可以掩盖许多东西。”她说。
“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我能到哪去?没到桃花源,就在现实里。”她涂着唇膏,抿抿嘴。
“怕你卷入纠纷之中,受没意义的伤。”
“打架是你们男人的爱好。没意思,没意思透了。其实凡去桃花源的人,都是失败者,还为一个座位打架,太可笑了。”她收拾着化妆盒,问,“还记得那年不?我在《晚报》上登了‘结婚启事,就是想让你看见。”
“你想怄我吧。”
“是想刺激你,以为你这个诗人,会来争取我的。”
“我在你婚礼上看过一眼,你脸上充满虚假的幸福和真实的迷茫。”
他想起婚礼上的她,几乎被泡沫般的婚纱埋没了,只一张脸沉浮不定。他从没觉得她需要他去争取。他去婚礼上只是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想看到她手指上的钻戒究竟有多大,那是他永远给不了她的。可她始终把手藏在婚纱里。他肯定而伤感地告诉自己,再也不会有人在她肚皮上写诗了。他在婚宴上饱餐了一顿,吃了一碗燕窝,喝了两杯茅台酒,然后就离开,去找别的女人聊诗去了。
他的经验是,失去女人的忧伤,只能由另一个女人来抚平。
“我还匿名给新郎送过一份礼呢。”他说。
“还诗人嘞,倒像个流氓了。以为一张裸照就可以离间他、恶心我?不过,所有的过去,造成了我的今天,最终我去桃花源,跟你也不是没有关系的。”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互为因果。”他说。
黄小玉愣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提醒,眨眨眼:“跟这么多人在一起,尤其是跟这些人在一起,即使到了桃花源,桃花源还是桃花源么?”
“这是个问题。”
“这是个严重问题。”黄小玉喃喃道。
“这个问题,我看有必要大家讨论一下。”他拉起黄小玉的手出了盥洗室。
七
吴欢和黄小玉返回二号车厢时,吵闹已经平息,人们或站或坐,交头接耳。光头的嘴角也流出了鲜血,而鲁成龙嘴上的血虽擦干净了,人却坐在椅子上,不断地拿粗糙的手掌揩着眼泪,很伤心的模样。棒球帽扶着鲁成龙的肩,阴鸷的眼神扫视着人们。
情形有些怪异。
吴欢忍不住问:“鲁大哥,怎了?”
鲁成龙拍拍上衣口袋,嘴里呜咽了一声。
棒球帽道:“刚才打架的时候,他的钱被人偷了。”
“那可是我卖房子后用剩的、所有的、钱、钱啊,我再没钱了!”鲁成龙恨恨地跺着脚。
“谁这么缺德?想学先贤来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居然还长三只手偷人钱财?”吴欢朝周围扫视一圈。
人们都很安静,无人接他的腔。
棒球帽提高声调:“偷窃者肯定是我们当中的一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很容易查出来的!希望不要闹到人人都搜身,个个都撕破脸的地步,那时候大家要揍你,我可就拦不住了。这样吧,给你个改过的机会,你悄悄地把钱包放到某个座位底下,过会我们来找。”
“好办法!”有人叫道。
众人的脸顿时都开朗起来,但都怕引起误会而不敢动弹。
鲁成龙站起身东张西望,似乎想认出嫌疑人。
黄小玉安慰道:“鲁大哥,钱找不回来也不要紧,到了桃花源,反正有钱也没有用了的。”
“谁说没有用?有用呢有用呢!”教授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双手比划不已,“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若是大家不约而同都带了钱,都以钱购物,这钱不就可以流通起来了么?而且,因为没有印刷条件,不可能增发钞票,货币总量是恒定不变的,这些钱就越来越值钱!时间稍长,桃花源里出现钱庄和典当行,也是可以期待的!大家的劳动成果都可以变成钱,除了养活自己,还可以用钱来衡量自己的价值。钱即价值,自古以来就如此。所以呢,我可以肯定地下结论:带钱去桃花源是有用的、可用的,它是一种有前瞻性的行为!这种行为也许不是理性思索的结果,但必定是人生经验甚至下意识所致。现在让我看看,哪些人带了钱。带钱了的请举手!”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人举手。
教授又说:“嗯,不好意思?还是怕人偷?那请没带钱的举手!”
仍没人举手。
“呵呵,都没人举手我就晓得了,都带了钱的,多少不一而已。我就带了几千块嘛,以备不时之需嘛,很正常、很理性的行为嘛!当然,如果事先约定,每个成员带同等数额的钱,才会公平一点。钱带得多,购买力强,未来的劳动就付出得少,就会在生存竞争中抢占先机。但不管如何,钱币必将催进桃花源原始社会的发育,这是毫无疑问的!”教授喋喋不休。
吴欢有点烦了,咳嗽两下,大声道:“教授,先不讨论你的学术,我有点想法跟大家交流一下,因为事关我们的未来。我们去往桃花源,是想与世俗隔绝,享受简朴的乐趣,与自然融洽,体验生命本真,至少,是要过上清静的日子。可是我们人还在列车上,就因为一个座位而闹起了纠纷,甚至还有人行窃,到了桃花源,又会怎么样?”
“嗯,是个问题,弄不好会打起架来,甚至出现械斗。”教授用手指梳着头发,“至少,要有乡村伦理的制约才好。”
“你的意思,要订村规民约?”有人问。
“没规矩不成方圆嘛!”教授说。
“是不是要选个村长出来主事?”又有人说。
“也还要选个村民委员会来议事吧,不然何以制约村长的权力?”还有人说。
“这么说来,还要有警察执勤啰?”光头说。
“嗬嗬,这是我的老本行,谁需要保安服务,倒可以找我。”棒球帽说。
“如果这样,桃花源还是桃花源么?”
“三人成众,桃花源再与世隔绝,它也是一个小社会,是小社会就有它自己的发展规律,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教授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们需要有序的社会生活,组织与规矩就必不可少!”
“若是如此,那我何必去桃花源呢,待在我原来的生活里好了!”
“是啊,早知这么多人,我就不来了!”
“我是询问过开发商的,说是人不多,结果……唉!”
“我也是,我怎有上当的感觉了呢?”
“还有呢,有谁去桃花源实地考察过吗?”黄小玉站出来问,“我只看过航拍的视频资料,那个山谷是野僻幽静,房屋也修得古朴,但那是真实的吗?现在我有点怀疑。现如今,什么假都造得出来!”
没人吱声。
“为保持桃花源的神秘,不让人提前实地考察,是可以理解的;相信开发商也不敢违反合约,更不敢蓄意诈骗,毕竟,这个项目的影响很大。但每个客户的空间和资源肯定是很有限的,资本追求的就是利润的最大化,开发商当然会安排尽量多的客户,所以,我们会有不少的邻居,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但更关键的问题是,即便桃花源是我们想去的桃花源,那里有我们想要的生活吗?”吴欢说着,扫视了那些交错排列的脸。
人们沉默了,脸上都出现了严肃的神情。车轮况且况且地响着,所有的身子和影子都摇晃不定。尿臊气从卫生间飘了出来,和焦糊的烟味以及酸臭的汗味掺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我的钱找到了!”鲁成龙一声欢叫,从地上爬了起来,将钱包高高举起,“它果然被丢在座位底下呢!”
“也许是你自己弄丢的吧,不能把人心想得那么丑。”有人说。
“人心的复杂和莫测,还有现实的烦恼与无奈,大家应当都深有体会,要不谁也不会想到避世桃花源。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列火车或许能送我们到桃花源,但它能让我们抵达理想境界、实现我们的初衷吗?”吴欢双手高高地举起,缓缓地落下,诗朗诵一般,“遗憾的是,我的结论是,基本不可能。”
“那怎办?”有人问。
“怎办?我建议大家好好想想,听从你内心的召唤吧。”吴欢说。棒球帽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有点痒,他绷了绷脸皮。
“我不去桃花源了,我要回去!”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叫道,起身整理行李。
旁边有人受了感染,也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众人互相交换意见,车厢嗡嗡营营如同一窝蜂箱。
有人说:“可是,想回也回不去啊,列车是电脑控制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找到了紧急制动闸,奋力扳动了它。
但是列车没有任何反应,仍匀速前进着。
吴欢不再参与那些议论,分开人群去了卫生间。他关上门,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顺手摸到一粒上衣纽扣,轻轻捏了一下,然后,欣赏了一下车窗外的夜色。窗外其实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回到车厢里时,正好传来悦耳的女声,红色字幕也随之出现在车厢一端的电子屏上:“各位旅客,我们听到了大家的呼声,请大家放心,任何个人意愿都不会被忽视;我们更改了有关程序,请回程的旅客在三号车厢集中,十分钟后,三号车厢将脱离,靠自带动力回归城市。但每位返回的客户只能退还百分之三十的费用。其他旅客请待在一二号车厢,我们将继续桃花源之旅。”
吴欢回到三号车厢,棒球帽正在帮黄小玉取下行李架上的登山包。他不由分说接过包背上肩,问黄小玉:“你打算回去还是继续旅程?”
黄小玉反问:“你呢?”
他说:“我关心的是你,自己倒无所谓的。”
黄小玉说:“刚才你那些话可不像无所谓的样子。”
他想想说:“这样说吧,如果你想继续,我愿意奉陪。”
“我的面子真大。”黄小玉说。
“你应当说你魅力真大。”吴欢说着瞥了棒球帽一眼,“除了我,还有人会为你留下来的。”
“可我还没有想好。”
“那就走一程再说吧,且行且思索。”
黄小玉转身就走,吴欢背着登山包紧跟在后。回程的人摩肩接踵迎面涌来,他们左突右避,花了很大劲才挤到二号车厢。
列车明显减速了。三号车厢被回程的人塞了个满满当当。黄小玉张大嘴看着那些人,很有些吃惊。列车喇叭里响起嘟嘟嘟的警示音。三号车厢缓缓地脱离开来,回程的人与继续前行的人互相凝望着,好像要说什么,又都默不作声。两节车厢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宽,接口处的车厢门开始关闭的时候,二号车厢内有个男人忽然后悔留下了,大叫着:“等等我,我也要回去!”狂奔几步,跳远似的跃起,落到了三号车厢的门沿上。但他摇晃了几下,终究没有站稳,跌落在夜色里。
八
车厢门关上了,列车加快了速度。况且况且的车轮声密集起来。吴欢四下瞟瞟,惊讶地发现,上车以来见过的几个人都在周围:教授双手抚膝闭目养神;棒球帽仍坐在对面,半张脸隐藏在帽檐的阴影里;鲁成龙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很兴奋的样子;跟鲁成龙打过架的光头男也斜倚在隔壁座椅上,眼睛四下乱睃。
黄小玉紧挨吴欢坐着,心有余悸:“刚才那个跳车的人,不晓得活着没。”
吴欢捏捏她的手:“性格即命运,犹犹豫豫是搞不好事的。但愿他命大。”
黄小玉想想又说:“要是还有人想打退堂鼓,会不会再脱离一节车厢呢?”
吴欢望一眼车厢顶:“这要问它了。”
列车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喇叭里悦耳的女声回应道:“各位旅客,二号车厢同样装有脱离装置,大家可以慎重考虑,但最好在到达终点之前做出决定。回程越早,费用退还比率越高。到达终点后,如无回程旅客,列车将作永久性停留。”
“我们说话它都听得见?有点可怕。”黄小玉侧脸看吴欢一眼,“你也有点可怕呢,不像以前的那个你了。”
“是吧?人不能两次趟过同一条河流,同理,任何时候的我,都不是过去的那个我。”
“你先前上卫生间时,那个戴棒球帽的人暗示我小心你。”黄小玉压低了声音,看着自己的脚。
“嗯,我也得小心他。”
“你们是因为我互相嫉妒吗?”
“也许吧,谁让你如此有魅力呢?”吴欢瞟了棒球帽一眼。
“那好,你们都做我的保护神吧,在桃花源,我就有安全感了。”
“还安全感,世上多少爱恨情仇因嫉而生?还不晓得到不到得了桃花源呢。”
“你好像并不想去桃花源?”
“我是怀疑到达不了我们想去的那个桃花源。”
“你更怀疑我过不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吧。”
“是的。”
黄小玉不吱声了,垂下头,黑色长发掩盖了她的脸。
“其实,我们往往比别人更怀疑自己。”吴欢说。
“所以你就利用了这种怀疑。”棒球帽走过来,一屁股在吴欢身边坐下,与黄小玉一起形成了对吴欢的挟持之态。“吴先生,请你不要对这位女士进行精神绑架!”
“你这是什么屁话!我认识你吗?”吴欢愣愣神,瞪着棒球帽。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我提供几个关键词,酒吧,派出所,留置室,你好好想想。”棒球帽燃起一支烟,有滋有味地吸着。
“想不起来。”吴欢说。
“使劲想。”
吴欢咬着牙不说话,脑子里掠过一些灰暗的场景:铁窗,栅栏,白炽灯,冰凉的铁皮板凳,按在讯问记录上的红指印。事情好像是从那个叫光怪陆离的酒吧开始的。邂逅不是巧合,是命运的旨意。当那个衣着朴素,眉眼有几分像黄小玉的女孩痛诉不幸经历,而他不假思索地给她买了一杯人头马时,他感到自己崇高起来了。他用手掌揩干她脸上的泪水,将她牵回了自己脏乱的屋子。他习惯性地想和女孩聊人生,聊理想,聊苦难,聊比性和金钱更珍贵的东西,比如诗,比如自由,还要送她一本自费出版的诗集。女孩却不跟他说话了,醉醺醺地倒在了他的床上。我能帮你脱衣服吗?他很慎重很尊重地询问。女孩说谢谢。他就帮她脱了,一件一件地,小心翼翼地,就像轻轻地剥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米粽子。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下温柔地起伏,洁白的雪地啊,我要在你上面写下我炽热的爱恋。但她粗率地推开了他的笔,并且熟练地给他戴套。这时他才惊醒,可是晚了,门被撞开,他被拖出门外塞进了警车,一顶嫖娼的帽子落到了他的头上。罚款,拘留,通知家人。他并不在意那顶脏帽子,可他在意被人钓鱼,在意被人剥夺尊严……
棒球帽是抓过他的某个警员吗?或者某个协警?
“你难道,真的杀过人?”黄小玉双眉微蹙,面色发红。
“嗯,可以这么说,那年,我杀死了自己。”吴欢斜乜着棒球帽说。
“吴先生认识深刻!知耻而后勇啊!”棒球帽得意洋洋,夹烟的手在空中划着圈。
其实那件事并不让他感到羞耻。因为其起因,不过是因为他拒绝首长秘书以共同的名义为首长写传的要求,秘书高升成了首长后,便支使人报复于他。真正的耻辱在后来。后来他屈服了,屁颠屁颠地写了一部歌功颂德的传记,打印装订好,并合署上首长的名字,又屁颠屁颠地呈送首长斧正。首长瞟了一眼,只瞟了一眼,就哈哈大笑,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首长的笑声像一只大手,利利索索地扯掉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不说知耻后勇,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是反抗过的。”吴欢说。
“晓得,我晓得的比你以为的多得多。那算是啥报仇?你以为,在酒吧里,你诱使首长儿子吸毒了?是他在拉你下水呢,他小小年纪,都两年的吸毒史了!你没上瘾算你运气。哈哈真他妈可笑!”棒球帽笑勾了腰,眼泪都迸出来了。
吴欢感觉一瓢冷水泼在背上。
“好了,我就不揭你的短了,说得太白没意思,有秘密才有悬念。百年修得同船渡,既然都到了去桃花源的车上,就说明大家是殊途同归。况且,我们又有相同的品味。”棒球帽暧昧地瞥了瞥黄小玉。
“我可不是你。”吴欢说。
“难说,某些时候,也许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棒球帽尖起手指点点吴欢的脸,又戳戳自己的胸。
“别扯那些没用的了,我对你们没兴趣。”黄小玉忐忑不安,拢拢鬓发,“返回呢,还是往前走?得早拿主意呢。”
“回去干吗?你这女子,傻不傻啊?”鲁成龙凑过来,喜滋滋地搓着手,“刚才这位大哥好不容易把那些人忽悠走,多好啊,走了怕有一半人吧?剩下的我们这些人,可以多分到一半的田土了!”
“我可没忽悠人,他们自愿走的。”吴欢辩白道。
“怎没忽悠呢,先前没人说想回,你七说八说,他们就回了,那个人还死都不怕,跳到那节车厢去了。”鲁成龙击掌赞叹道,“你真的好口才呢!”
“你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吧,你就别谦虚了。哈哈!”棒球帽咧嘴大笑,拍了拍吴欢的肩膀,“那些人回了,你这忽悠的人倒没回。妈的,开发商赚滥了!”
“我真不是忽悠,我是替大家和自己着想,启发大家讨论思索而已。我暂时留下来,有我自己的原因。即使现在,我还是那些话。我更怀疑,到不到得了桃花源了。”吴欢说。
教授睡眼惺忪,伸了伸腿,没头没脑地说:“人真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啊,倒是给了我不少学术启发,值,值啊!”
九
车窗外,夜色更深沉了,不时有光点从黑幕上划过,拉出一条条颤抖的黄线。黄小玉微闭双眼,把身子靠在吴欢肩上。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焦躁的气息。吴欢晓得她没睡着,捏了捏她的手,像是某种安慰,又像某种提醒。
坐在对面的教授虾公一样勾着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教授,您怎了?”吴欢欠过身子关切地问。
“胃疼,可能是老毛病犯了。”教授脸皮起了皱。
黄小玉从登山包的侧口袋里掏出一包药,数了几片,又旋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教授。教授吃了药,将身板坐直了些,表情仍然很痛苦:“早不犯,迟不犯,偏偏这节骨眼……”
“教授,您这身体只怕不适合在桃花源独居,还是回去吧!”吴欢劝道。
“可我的研究怎办?这么重大的课题,舍我其谁啊?我准备做完之后,拿它去评诺贝尔奖的呢!”
“诺贝尔奖好像没有社会学类的奖项吧?”
“听说过几年会设。不设我也可以往经济学靠啊,我要创建一个原始经济学模型……我的课题早已批下来了,我可不能半途而废啊!”教授紧蹙眉头,对自己的身体很不满。
“还是身体重要,桃花源可没有医院。”吴欢说。
“我倒是会扯些草药,跌打损伤用田七,长个小疖子有鱼腥草,感冒了就喝姜汤,但您这样的只怕没用呢,”鲁成龙凑过来,谦恭地说,“我看您还是回去好。”
“晓得你想我回去,人越少你越喜欢,典型的农民意识!”教授斥责一句,又呻吟一声,无限惆怅地仰头道,“可我的研究呢,它是我的生命,我存在的理由啊!”
吴欢劝道:“回去也可以研究嘛,不一定要亲力亲为。若干年后,您再来桃花源考察,也许会看到想象不到的景象。”
教授想想,垂下花白的头颅,叹息一声:“唉,也只有这样了。至少,我也算来过了,尝试过了。这样吧,我恳请所有去桃花源的人,详细写下你们的生活日记,到时我会高价收购,做我的第一手研究资料。”
鲁成龙连声道:“好、好,我一定写。”
黄小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棒球帽不言不语,帽檐下两只眼幽幽闪烁。
列车喇叭响了起来:“请回程的旅客往二号车厢集中,十分钟后,二号车厢将自动脱离,回归城市。回程的客户将退回百分之十的费用。其他旅客请待在一号车厢,我们将继续前往桃花源。”
车厢里立即起了骚动。许多人从一号车厢涌过来,二号车厢顿时变得十分雍塞。鲁成龙急忙起身往一号车厢挤。吴欢欲抓住他手中的袋子,一把抓了个空,只好冲他的背喊:“鲁大哥,你想好了?”
鲁成龙根本不理他,或许没听到,头也不回地钻到一号车厢去了。
黄小玉对吴欢说:“鲁大哥是笃定要去的,你管别人干吗?”
“他好敬业呢!”棒球帽说。
“什么意思?”黄小玉盯着吴欢。
“你别听他瞎扯!”吴欢绷起脸,“你想好了吗?桃花源去还是不去?”
“我说不去了吗?”
“我的意思,你要想好,想周全。”
“我晓得你的意思,我要是像教授这样有点小伤病就麻烦了,就有性命之虞。还有我根本忍受不了物质贫乏、享受不到消费快感、远离时尚、日夜与山谷木屋相伴的孤独。其实我要的只是出走桃花源的行为,并不真要隐居桃花源的生活。所以我应该往回走了——是不是?”
“他也是为你好呢,你是要慎重考虑。”教授插嘴道。
“你有选择的自由,我只是提醒你,要想好。”吴欢语气委婉。
“谢谢你关心。我不晓得前头有多好,但我晓得后面有多不好,所以,我现在只能往桃花源的方向走。”
黄小玉弯腰去背登山包,吴欢赶紧双手将包一提,背在自己身上。
“你还要跟我走?”黄小玉问。
“当然。”吴欢说。
“不光他要跟你走,我也要跟你走。”棒球帽嬉皮笑脸的,“快走吧,时间不多了。”
吴欢向教授告了别,领头往一号车厢走,黄小玉和棒球帽,还有那个光头男,依次跟随在后。进一号车厢一看,包括鲁成龙,里面只剩下三个人了,且个个神情兴奋而紧张,见他们过来,全都起身热烈鼓掌。吴欢一时意识混乱,竟有了英雄归来的感觉,愣愣神,把登山包搁在车厢中部的行李架上。他招呼黄小玉在双人座坐下,这样就没有了与棒球帽同座的余地。但棒球帽还是在黄小玉对面坐下了,吴欢虽然不爽,却也无奈。他一直猜不透棒球帽意欲何为,某种不确定性让他内心忐忑不安。
鲁成龙从邻座过来,特地与吴欢握了握手,又四下环顾清点人头,咧嘴笑道:“哈,真好,只剩下七个人了!”
列车减速了。嘟嘟嘟的警示音响起,车厢连接处出现了一条间隙,二号车厢开始脱离。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间隙越来越宽,清寒的风随之灌入车厢里。两节车厢里的人互相凝视着,他们眼里的对方慢慢地变小,变模糊。光头男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举手大喊:“不许走,等等我!我要到桃花源去!我要到桃花源去!”边喊边往离开的二号车厢奔跑。
吴欢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危险!桃花源在这一边呢!”
“不,桃花源在那一边,你们骗我!我要到那边去,我要到桃花源去!”光头男左右扭动,猛地一甩膀子,吴欢跌倒在了地上。二号车厢已离开十来米远,光头男还要往那边奔。棒球帽一伸腿将光头男绊倒,利索地从屁股后摸出一副手铐,将光头男的左手与右脚铐在一起。光头男蜷缩着侧卧在过道里,由于不停地挣扎,手腕被铐的地方很快流出了鲜红的血。
“你太狠了吧?”黄小玉冲棒球帽说。
“我不想狠,但他产生了幻觉,精神失常,我必须控制他。我对本次列车的安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棒球帽说。
“你只是保安,不是去桃花源的客户?”黄小玉问。
“这很难说,去了我就是。你希望我去么?”棒球帽狡黠地眨眨眼。
“你去不去关我鸟事。”黄小玉脱口道。
倒在地上的光头男嘴里仍骂骂咧咧,棒球帽用脚尖碰碰他:“难道你们想带着这样一个精神异常的人去桃花源?”
“不想不想,谁想啊?”鲁成龙粗声说,“他要是跟你争地界,你都跟他说不清!”
“谁正常,谁异常,很难说。”吴欢嘀咕一声,与棒球帽对视一眼,紧张地在记忆里搜索……好像是某个秋天,有黄叶从空中旋转而下,他站在宣传橱窗前,窥探进出某个小区的人。他是去寻找某张与黄小玉相似的脸的。不料像是照镜子一样,他在光荣榜上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男人脸。记得它还跟你说过话,它说你找不到的,找得到她也不属于你,你这个喜欢活在幻想里的狗屁诗人,不要打扰别人了……它怎么会是他?是自己的幻觉吗?他揪了自己一把,好像有点疼,又好像有点麻木。为证实自己的存在感,他去捏黄小玉的手,但黄小玉果断地甩开了他。
列车加速了,况且况且声由慢及快,由稀及密。
十
列车鸣了一声笛,速度减慢。墨黑的山影缓缓移近,车轮声撞在岩壁上,又回旋了过来。车厢震颤了几下,戛然而止。世界安静了。
喇叭里悦耳的女声再次响起:“各位旅客,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桃花源站到了,请前往桃花源的旅客清点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依次下车;如有回程的旅客,请务必留在车厢,列车将于三十分钟后返回,公司会退还百分之五的费用,下车后再要求返回的,则只退还百分之一的费用;若无人回程,列车将作永久性停留。”
车厢门自动打开,清冷的空气窜了进来。
吴欢取下行李架上的登山包,黄小玉夺了过去,自己背上。
被铐的光头男身体扭成一团,嘶叫着:“你们不要去,这儿不是桃花源!放开我,我带你们去真正的桃花源吧!”
吴欢忽感浑身酸疼,便将光头男抱起放到座位上,让他坐舒服点。
棒球帽和另外两个乘客都坐着不动,看来是都不想下车了。
鲁成龙兴奋地走向车门,黄小玉紧跟在后。吴欢托了一下黄小玉背上的包,黄小玉忽然转过头来说:“你还要跟着我和鲁大哥?最后两个人都不放过?”
“他必须的,否则就是失职。”棒球帽道。
吴欢愣了一下,问黄小玉:“你什么意思呵?”
“别装了,什么和我重新开始,你不就是要劝我回去吗?你是公司的规劝员吧?劝一个回去你提成多少?这一趟你大发了吧?是不是赚这种钱比较有快感?比写诗来得舒服吧?”黄小玉声音不高,但很尖利。
吴欢张口结舌。
“我本不想去桃花源了的,但没想到真相是这样。你别再跟着我,我不想再过自己厌倦了的生活。桃花源我去定了!”黄小玉快走几步,跳出了车门。
吴欢紧跟着跳到站台上,急跑几步,抓住黄小玉的包:“你听我说!”
“我不听!”黄小玉边喘边走,头也不回。
“告诉你吧,我原本是没打算去桃花源的,但现在我想去了!我不再劝你回转。我要跟你一起去过与世隔绝、男耕女织、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生活!”吴欢信誓旦旦。
黄小玉不理睬他,但放慢了脚步。
鲁成龙碰碰他:“好啊,我们以后就是邻舍了!以后你们会住一起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叫我噢!”
吴欢没有吱声,跟着黄小玉往前走。站台右侧桃树掩映,溪水蜿蜒,虽然光线阴暗,也看得出溪水两边芳草鲜美。凉风轻拂,花瓣飘落,流水与草叶的气息扑面而来。火车头上的灯光直射一堵悬崖,崖脚岩壁上一个黑洞赫然在目。洞口上方刻着“桃源古洞”四个大字。洞内零星几盏照明灯如鬼眼闪烁。
他们毫不犹豫进了洞,脚步七零八落,激起杂乱的回音,一些蝙蝠受了惊吓,树叶般在空中乱舞。
吴欢强行将黄小玉背上的包取下,自己背上。似乎是一种表态,更似乎是一种象征。吴欢的心莫名地安稳了。他抽动着鼻子,嗅着黄小玉身上的气息,有微醺般的陶醉感。
洞并不深,一道厚实的铁门拦住了他们的脚步。他们所憧憬的世外桃源,就在门的另一边了。他们掏出电子卡,验证了资格,又将食指放在门上的凹槽里,验证了身份。他们紧张得不敢出声,等待着门的开启。吴欢忽然有些恍惚,他似乎曾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经历:站在某个门口,等待命运的垂怜……
但等了半天,门纹丝不动。
门上的电子屏打出了字幕——
状态:通关等待;
验证合格人数:3;
通关门槛:10人以上。
“它啥意思啊?”鲁成龙拿肘子捅了捅吴欢。
吴欢有点发懵,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让他说不出话。
“意思是要十个人以上才开门,这可能吗?它永远不可能开的,因为它就是个骗局!”黄小玉胸脯大起大伏,气哼哼地取过吴欢背上的登山包,又将尖尖手指戳向他,“还有你,也是这骗局的一部分,你从来都是在骗我!”
“啊?你、你还我钱来!”
鲁成龙气得直哆嗦,将手中的袋子一丢,抱住吴欢的腰猛力一摔,两人倒在地上。吴欢搂紧鲁成龙的脖子不松,双腿蹭着地面用力翻滚。两人忽而你上我下,忽而我上你下,谁也制服不了谁,气喘吁吁,骂骂咧咧一阵之后,不约而同松了手。吴欢额头碰破了,他抹了一把,狼狈地爬起身。鲁成龙气恨难消,又抓起一块石头朝他掷过来。黄小玉下意识地拉吴欢一把,石头擦耳而过,砰的一声砸在铁门上。洞窟里顿时发出巨大的轰鸣,三个人一时都惊呆了。
岩洞深处传来了那个熟悉悦耳的女声:请不要破坏公共设施,否则将依法惩处,否则将依法惩处!您可以在此继续等待,也可以回程下次再来,只要有旅客,我们将继续开行往返桃花源的列车,您的通关卡永久有效,您的通关卡永久有效!
“啐!骗子!”黄小玉吐了一口痰在门上。
“我其实并不完全知情……”吴欢唯唯诺诺。
鲁成龙牵牵黄小玉的衣:“俺们怎办?”
“告他们去!”黄小玉扭头就往洞外走。
吴欢跟在后头,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火车头上的灯光迎面射来,令他头晕目眩,他只好不时调整位置,让自己躲在黄小玉或鲁成龙的身后。阴郁的岩洞从背上徐徐地滑了下去,而列车头迎面大了起来。阔大的夜空高高地罩在头顶,犹如无边的梦境。
回到车上时,光头男守候在门边,他已去掉手铐,拍着双手,唱歌般地叫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来到火车上,去往美丽桃花源!”
“什么桃花源,骗局!回去告他们!”黄小玉重重地坐下,恨得直咬牙。
“呵呵,别看你貌美如花,却不如疯子心清目明,哪边才是桃花源?认识不同而已。”棒球帽眯起双眼,舔舔嘴唇,“你想告谁呢?你晓得老板是谁么?再说,所有合同条款都是双方签署,所有步骤都合理合法,所有回程的人都出于自愿。况且,乘车过程中所有人的声音、行为都有记录,可做呈堂证供,你不可能赢。”
“不能赢也要告,我要让大家都晓得这是个骗局!”黄小玉愤愤不平。
“此言差矣!怎么是个骗局呢?你能因为陶渊明写了《桃花源记》,就说他是个骗子么?不能嘛!开发隐居桃花源这个项目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赢利,它还有个崇高的目标,就是让大家迷途知返,明白真正的桃花源并不在世外,而就在身边;我们应当热爱现实而不是背弃现实。嗯,它至少让我们晓得,现实的边界在哪里吧。吴欢诗人,你说是不是啊?”
棒球帽取下帽子,打一下吴欢的肩。
吴欢一惊,不敢看棒球帽暴露在灯光里的脸——那脸的形状过于熟悉,像是刮胡刀常去的地方。他蜷缩到座位上,脑子混乱,浑身冰凉,不知该说什么。列车启程了,车轮声由缓及快况且况且响了起来。光头男站到座位上,双手打拍,唱起一首老歌:“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桃花源跑……”
歌声被列车拉得很长很长。吴欢失去了真实感,他叫了黄小玉一声,却没发出声音;他摸她一下,手指却穿透了她的衣服。她还是不理睬他。她是有理由不理睬他的。他挪到车窗边往外看。夜色朦胧,无际无涯。忽然,他发现车头倏地下沉,整个列车都竖了起来,向黑色深渊里笔直地坠去,坠去,总也不见底……
十一
他被她摇醒了。
她说她睡不着,火车在脑子里况且、况且、况且地响个不停。
“怎会呢,要响也是清空、清空、清空地响,清空了你就睡得着了。”他打着呵欠道。
她拖他下床:“走吧走吧,别睡了,陪我报案去!”
“报什么案?”他睡眼惺忪。
“睡一觉就忘了?我们的桃花源之行不是半途而废么?举报那个骗局啊!”她说,拿出电子通关卡晃了晃。
“什么骗局,我虚构的一个故事而已。”他笑道,得意地抹去左眼角上的一粒眼屎。
她摇头:“不可能,我感觉那么真切。那依你说来,我也只是你虚构的一个人物?”
“你若对号入座,那你就是的。你就是从我小说里出来的。你不晓得,我改写小说了吧?写诗根本不能活人。”他从枕下摸出一叠装订好的A4纸,“昨晚写完打印好,准备校对的,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她接过那叠纸,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黑体字标题:《本次列车开往桃花源》,再翻开一页,便又看见了那辆冒着烟的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