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亦工
卷首:旧学故友
谁这么早打来电话
……陆小兵,我们回家了……
列车轰鸣着穿越田野河流一路向南奔驰,我倚窗而坐,将脸庞贴近身旁那只篾篓,不停地对着里面的小维斯纳亲昵说着:陆小兵,我们回家了,我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夏寡妇遵照陆小兵的嘱托,将这条法国名犬送给了我。我按照西方人给心爱宠物取名的惯例,用他的姓氏称谓,为这条毛发金亮且具有王者风度的狗崽命了名。我说:陆小兵,现在你我又像当年那样坐在了一起。你不要生气,不要埋怨我把你当成了小狗。你知道吗,此时此刻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条小维斯纳。望着它,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你,看见你那风风火火永生不熄的跃动的生命……
九月三日那天清晨,我是蹲坐在自家便池上听见电话铃声的。当时我在出恭,整个身心正忍受着便秘带来的再一次折磨。由于一连几日我都在为某家刊物赶写着一篇有关凶杀案的纪实文章,把自己弄得肝火大发,疲惫不堪,为此老毛病又犯了。
那一刻别提我有多么恼火,我不住地用心对自己说,狗日的耿宁,你是咋搞的,咋老患这毛病?太痛苦了。其实我也明白,我们这代人都上了点年纪,一旦稍有疲劳,这种坏毛病就容易生发出来。老婆常常叮嘱我,多吃蜂蜜。可这东西关键时刻根本不管用。没毛病时,吃上几口整天光想着拉稀;毛病来了,即使喝上一瓶也于事无补。正当我捏拳屏气使劲加力时,就听得客厅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一个惊吓,刚刚张开的便门猛然又紧紧闭合。
谁这么早打来电话?来得也不是时候。我在心里嘟哝一句。我从不在大清早给人打电话,也一向反感别人这么做。早晨太紧张,不是想在床上抓紧时间多泡会儿,就是忙着整装待发去上班,哪有空闲听电话。再说,这年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如此这般心急火燎。最多是死了个把人,那又能怎样?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也用不着天一亮就来报丧。要打电话,最好等到上班后,那时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有的是时间,况且话费也是公家的。
铃声仍在恼人地响着,好像一只发情的母猫,我真拿它没办法。幸好话机离我不远,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我提着裤子撅着屁股,一气冲向茶几,迅速拿起无绳话筒,又提着裤子撅着屁股踅转回来,依旧蹲坐在便池上。我刚把话筒贴近耳朵,话筒里头就传来一个生疏男人嘶哑的声音:是耿宁吗?我反问道,谁呀?话筒里头说:我是傅春生。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一时竟想不起来。想不起别人的名字,实在是对别人的不尊敬。而我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时常忘记别人的名字。对于这一缺点,多少熟人在背地里咒过我。可那一刻,我只是眨巴着眼睛,飞快地旋转着思维,努力寻找着这个名字的出处。这人显然不是我的领导同事,当然也不是我的至友亲朋,很可能是某家报社杂志的记者编辑,要不就是某个崇拜我的作者或读者;也许只是在某次无关痛痒的会议上,某个吃了就忘的饭局上,见过一面,递过名片。妈妈的,这能算是“熟人”吗?严格地讲,这根本就谈不上是“认识”。
就在我百般苦思冥想之时,话筒里头又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两个月前刚见过面,这么快,就把老同学给忘记了。经他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是歪脖。我心话上学那会儿,谁叫过他傅春生?同学们都是把他唤作歪脖。他大清早从千里之外给我打来长途,还让我猜名字,我哪能猜得出?!两个月前,要不是孙卫东焦建新他们搞了个同学会,我和他恐怕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三十年啊,这期间有多少沧桑变故。我记得歪脖他当初插队苏北,发誓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后来与有着同样远大理想的王美凤结了婚。但最终还是没熬住,十年后两人一同调进县城纺织厂,王美凤担任团支书,他当了一名检修工。同学们都说他俩什么都很好,就是计划生育没搞好,一连生了三个娃,尽给厂里背黑锅。厂长几次让他去结扎,他却死活也不肯。那次同学会上见面时,我曾私下跟他开过玩笑:生那么多娃,你卵子累不累?他斜歪着脖颈憨笑着,累啥,要给生,我还想生!
那一刻我蹲坐在便池上,浑身陡然来了兴致,对着话筒大嚷道,啊哈,是歪脖呀!你小子就是死了烂了烧成灰,我也能把你认出来。今天是什么大喜日子,怎会想到从千里之外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又把王美凤肚皮搞大啦?我告诉你,你要胆敢再生第四胎,计生委非得阉了你!哈哈……
耿宁,别说笑了。歪脖在话筒里一眼一板沉痛地说,我今天只是通知你,陆小兵死了。
什么什么,说清楚些,陆小兵死了?我仍在对着话筒大叫大嚷,不敢轻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歪脖叽叽哇哇又重复了一遍。我这才听出,歪脖凝重的语气中浸透了泪水的气息。歪脖说他是昨天中午从鼓楼医院五层楼的病房窗台上跳下来的,看见的人都说,美得就像一只燕子;说他落地时,脑瓜摔成了八瓣,比当年雪头死得还惨;说他的贝贝和莉莉为此狂吠了整整一夜,而陆梅已经哭得不省人事……
听歪脖这么说着,我感到万分震惊无比悲伤。陆小兵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可他居然跳了楼。我无法想象脑瓜摔成八瓣的模样,我只记得当年雪头脑瓜砸进胸腔的惨状,雪头是演样板戏时,上跳板翻大筋斗,不慎摔下的,死时刚满二十岁。但陆小兵不是雪头,也不演样板戏,干么非要跳楼?况且他是那么爱着这个世界,爱着他的家,爱着女儿和他那些可人的狗。
……他怎会这样?他为啥这样?他不应该这样!听到陆小兵的死讯,我木木地握着话筒喃喃自语,只对歪脖说了这么一句:他曾答应过送我一条法国维斯拉猎犬,还没兑现呢……
歪脖已在那头挂了电话,我蹲坐在便池上半晌没出声,一股悲苍之感从心头直涌喉结,又从喉结刺入胸腔,缠结在肠道中三天之久的秽物,随之也无声无息地顺着股沟滑入便池,但我丝毫没有感受到以往释放后的那种畅快。
他就是那时排里的“王”
陆小兵怎会就这样死了?歪脖在电话里一提起他,我脑海中旋即呈现出这么一幅图景——
陆小兵鲤鱼打挺似的仰躺在教室中间一排最后一张座位里,两腿高跷在桌面,头颈倚贴着后墙,怀里平放着把吉他,表情骄横,目光傲然,挑剔地注视着整座教室抑或整个世界,摆出一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鸟样。
这是开学第一天,我头一回见到陆小兵时所留下的印象。这印象太强烈太深刻了,简直就像刀刻火烙似的深深镌刻在我心头,以至三十载的风霜雨雪,也没能从记忆深处把它抹擦掉。无论我在哪儿,只要一想起故乡、想起母校、想起他,这一图景就会在我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来。
当然,我还会想起许许多多与他有关的鸟事。那些鸟事一旦咀嚼起来,就会让人为他感到羞愧不已且无地自容。可以这么说,当年我们二连四排发生的一切恶作剧,都与他不无干系。
那年头,整座学校就是一个红卫兵团,年级为连,班级为排,陆小兵他就是那时排里的“王”。
这一“王”者地位的确立,并非因他长得人高马大,能拳善武,且浑身上下高隆着块块俊美的腱子肉。在崇尚武力的年代里,自然这也是一条重要因素。关键是他敢于跟工宣队邱宝柱斗狠,善于和班主任张佩茹耍泼,这就使得我们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在那个年头,一群十五六岁纯真而愚昧的少年,对于愚昧与纯真的崇拜,实在是件极平常的事。
在我记忆中,他最无聊的嗜好,就是爱给别人取绰号。张老师说话瘪嘴,他就唤她“瘪嘴老太”;邱“工宣”左额上有块火疤,他就叫他“疤头”;排里同学的绰号几乎都是他给取的,而且取得极为贴切、生动,就像夏日里盛开的喇叭花,有声有色。
胡明川可谓是排里的美男子了。他身材高挑修长,眉目端庄清秀,只可惜长了一头白发。同学们说这是“少年白”,可陆小兵却把他叫作“雪头”。他还说,这都因胡明川为炫耀自己的美发,大雪天不戴帽子所导致的恶果。
田大宝父亲工伤死了,为供养他和弟妹的生计与读书,母亲只得在浮桥街头摆摊设点卖卤肉,陆小兵就管他叫“熟肉”。他还号召全排同学都来关心一下“熟肉”,大家少吃点鲜肉,多买点卤肉。当然,话语间丝毫没有取笑田大宝的意思。
还有傅春生,人家生来便患有颈椎隆曲,凡有同学问及此事,他首先自我取笑道,妈妈的,小时候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风,这么一吹,就把脖子吹成这副模样了。然而陆小兵见到他,老是亲切无比地一口一个“歪脖”,搞得我们最终把他的大名都给彻底忘掉了。
至于焦建新,那就更惨。我记得焦建新当时尚未发育,因此个头极矮小,就像他自己玩皮弹弓时搓揉出来的一粒黄泥丸。在一次全校性的“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游泳活动中,焦建新在更衣室里换裤子,陆小兵发现他的胯下尚未长毛,并且那玩意儿生得又特别小,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十分形象的绰号——“小不点”。焦建新一听,急得两腿紧夹胯裆,两手抱拳朝他直作揖:求求你,别这么叫,难听死了!他却借机大敲竹杠,说让我陆小兵不叫可以,但你总得有所表示。焦建新说,我给你看小人书。焦新建父母是教师,为了这个独养儿子的智力开发,收藏了半屋子小人书。从此往后,只要陆小兵一唤“小不点”,焦建新就老老实实送过来一摞小人书。
陆小兵不光给男同学取绰号,也给女同学取,弄得女生个个慌兮兮地当面讨好他,背后咒骂他。陆小兵把排长王美凤叫作“王婆”,把戴娥唤作“大呆鹅”。金丽丽就因为眼睛生得又圆又大,他却硬把她叫成“瞎子”。只因他好几次企图勾引人家,都被人家拒绝了。
至于后来,陆小兵没跟大家一起插队农村,而是去了一家汽车配件修理厂当工人,直干到那家工厂彻底倒闭。在这期间,他恋爱、结婚、生孩子,和其他人没啥两样,用平淡生活填充着平淡人生。直到一天,老婆梅洁芳跟着一个小白脸去了美国,他才有所醒悟,开始振作,以父亲的责任关爱着女儿。为了生存,朋友劝他贩运服装,或者倒卖古玩,也曾拉他帮人开车跑过长途,但最终事实证明他不是个经商的料。前几年陆小兵见狗市行情看好,便下了血本,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养起了狗……
美得就像一只燕子
列车在江南广袤的原野上奔驰,像一具活动的棺材。远处,簇新的农家小楼和闪亮的水塘稻田,在夏末初秋的艳阳下旋转出只只硕大花环。我怀抱着篾篓中的小维斯拉,倚着车窗苦苦冥想,该以怎样的方式来表达我内心对于陆小兵的那份深深哀思。
那天上午,我一到办公室就向领导告了假,又把必须要做的事情交给了同事,而后便去车站打了张车票直奔南京。歪脖说,告别仪式安排在后天上午举行,活着的同学都得回来捧捧场。我自然没有死,自然是要回去的。歪脖说,陆小兵的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哥哥陆小文也早和他断绝了来往,所在的工厂五年前就关门了,原先的工友基本联系不上,能为他送行的就剩我们几个老同学,当然还有他女儿陆梅以及贝贝和莉莉。我觉得歪脖对我诉说这些,实在有点多余。我和他是什么情分,他的近况我能不知晓?三十年前,我俩好得如同一对孪生兄弟,一同吃喝,一同玩乐,就是上厕所也形影不离。今天他去了,狗都知道送他几步路,难道我连贝贝和莉莉都不如?!
车窗外,一只麻雀扇动着翅膀忽闪而过,美得就像一只燕子。他当年的燕式跳的确很美。我望着远去的麻雀,突然忆及那个燕子翱翔般的夏天。那个夏天的那些下午,我总伸手向我妈要钱。我妈说,讨债鬼你要钱做什么?我说我要跟同学去游泳。我妈心里不想给,可又怕我下河去游泳。我妈从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毛钱,不无担忧地说,五分钱买门票,五分钱坐汽车,游完泳早点给我死回来。我拿了钱便一溜跑开去,兴奋得两手直拍小屁股。来到游泳池,我花五分钱买了门票;游完泳,我再花五分钱买支奶油冰棒。每回我都是口衔冰棒,头顶裤衩,从太平门到大行宫,迎着流火的骄阳一路开心地走回家。
还记得那个夏天,我总跟着陆小兵还有雪头、熟肉、歪脖他们在一起,上午打篮球,下午就去市府机关游泳池。那是全城最好的一家游泳池,设施齐全,池水清澈,平整的马赛克地面光洁得都能照见人影。我们绕过浅水区,来到深水区。一会儿在水中打闹嬉戏,一会儿在池边曝晒太阳。无聊时,就相互比着谁的膀子粗,谁的皮肤黑;再无聊时,就放眼眺望浅水区里的女孩子。有一回,一个身着红泳衣的女娃,独自一人游在深水区,只见她来回穿梭了七八趟,也没上岸歇一会。正当我们惊叹不已时,陆小兵压低嗓门说:这女娃我认得,她家就住“白党营”。我愣着眼睛反问道,这么说,她爸是个国民党?他眯起小眼神秘地说,何止国民党,还是一个高级将领。我们不约而同长嘘一声。
她的身材修长结实,泳姿潇洒自如,两臂匀称地划动水面,如同一尾美丽的红鲤鱼。水珠时不时溅落在她的刘海和鬓发上,闪烁出缕缕迷人的光泽。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丰润滚圆的肩胛,就像抹了一层紫色彩釉,耀眼而又夺目。我心想,国民党居然也能生出这么水灵的闺女。我们坐在池边静静观赏,羡慕中涌出无限妒意。当她再次从对面向我们游过来时,雪头不屑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她的皮肤生来就是自然黑。熟肉反驳道,我看不像,好像是涂了一层皮鞋油。歪脖说你们干么呀,人家女娃要漂亮赶时髦,把皮肤晒得黑一点,碍着你们什么事。这时陆小兵站起身来,提了提裤衩说:都别争了,让我去看看,我一看就知道了。说着他朝那女娃一个猛子扎下去,转眼又从那女娃的两腿间钻出来。爬上岸后手掌一抹脸上的水,得意地大笑道:哎呀呀,雪白雪白的。我们都伸长脖颈诧异地问,什么地方雪白雪白?他笑着说:还能是什么地方,两个奶子呗!
深水池边高高矗立着十米跳台和五米跳台,这当然是不允许使用的,早被铁丝网封堵了通道。只有一块平伸向水面的木质弹板,称之为一米练习台,可供众人一展身姿。那时陆小兵总爱站在弹板上,向我们炫耀他的燕式跳。他猛踏弹板向上跃去,弹板就将他高高抛起,接着抬头、挺胸、展臂、并腿,犹如一只穿云破雾的凌空紫燕,在午后阳光里划出一道赭褐色弧线,随后“唰”的一声扎入水中,溅起一朵玲珑剔透的水花。每当他在我们喝彩声中洋洋自得地爬上岸来,熟肉总是摇头晃脑奉承一句:狗日的陆小兵,你的燕式跳跳得太美了。而他准会瞪亮小眼故作高深地反击道,你他妈懂个屁!革命的说法,这叫“拥抱世界”。
为充分体现他的无私和友爱,他还常把精湛的跳水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记得那次,陆小兵让我们在岸边一字排开,反复做着扩胸、压腿、收腹、下腰……然后命令我们站立在颤动的弹板上,照着他的模样往下跳。雪头是学过武术的,自视四肢发达身手矫健,于是打了头炮。雪头双手拍着隆凸的胸肌和腹肌大喝一声“飞起来吧”,张开双臂扑入水中,爬上来时,胸脯红了一大片,八块棱角分明的腹部肌成了八块赤豆糕。歪脖因为脖颈倾斜,方向不正,跳起来时就像横躺着的半爿肉猪,被弹板可劲弹了出去。熟肉算是最英勇最果敢,他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又加上一段有力的助跑,一团散发卤味的软体就这样腾空而起,旋转一圈,又一屁股坐在水里,裤衩都被水花褪下来了。轮到我时,我两腿发抖。陆小兵一边扶我走上跳板,一边在身后鼓舞着:别慌,听我的,两眼向前,心想丹田,一、二、三——他双手从后面猛地一推,我一头便栽进池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差点儿没有昏厥过去。尽管后来也曾反复练习过多次,但我总是见水心就发怵。不过我还是由衷敬佩他,他的燕式跳绝对美得无与伦比。
如今陆小兵已真的“拥抱世界”了。我想象得出,他站在鼓楼医院五楼病房敞亮的窗台上,腾空跃起,像一只穿云破雾的凌空紫燕,尔后直扑大地,脑瓜摔成八瓣开。这是多么不容易。他不再是十六岁了,而今已是四十六岁,要做出这样高难动作需要多大的信心和勇气。我倚着车窗寻思着,觉得应该给他写本书,他生前也曾向我嘱咐过。我想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慰和道别。
火车哐啷哐啷地奔跑着,我的思维也在哐啷哐啷地旋转着。我开始设想这本书的布局与结构,语言与意境,甚至都想到了开篇第一句。“是时候了,我要来讲陆小兵的故事。”不行不行,我对自己说,这是马雅可夫斯基《列宁》的首句。“供词:本人系鼓楼医院狂犬病房的居住者。”这也不行,这话充满了君特·格拉斯的语气。“要是我真的疯了,也没什么,我不在乎。”这简直就跟赫索格同出一辙,不行!“这个九月是黑色的,我们最好的同学陆小兵离开了我们。”这句话倒是我自己的,不过口气太像悼词。可你陆小兵是不需要悼词的。一个落魄的红军儿子,下岗工人,养狗专业户,能指望谁来悼念他?况且,他整个儿就活在狗的世界里。
卷一:世界是你们的
这家伙日后一准是个人物
那是一九六八年寒冷的早春。在那个春天,被我们遗忘了足足十八个月的学校大门终又向我们重新启开。清晨,我肩着军挂包,怀揣“复课”通知书,来到了一所名叫“红光”的中学。后来我才知道,这所中学很有特色,在全市教育系统颇具影响,外校的老师和学生对它给予了极高评价:红光红光,校风优良,进去一个,出来一双。
报到处就设置在校门口芦席搭成的大字报栏下。我报完到,从密匝匝的人围中钻出来,整整转悠了十来分钟,才在操场边一个背阴的拐角处找到了所在的班级??──二连四排。这间教室糟糕透了,阴暗、潮湿、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霉气。唯独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距离厕所很近。
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显得十分冷清。我跨进教室举目扫视一圈,就见中间一排最后那张座位上,陆小兵怀抱吉他,摆着那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鸟样。尽管后来他曾坦率地告诉我,那完全是为了不让别人小瞧自己而故意做出的姿态,然在这开学第一天,已使我完全意识到,这家伙日后一准是个人物。
当时我只在心里嘀咕一句:你他妈摆什么摆,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于是不甘示弱地昂头挺胸摇晃着走了过去,在后排临窗的一张桌旁坐下来。我把头扭向窗外,努力不去看他那副鸟样。
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那片坑坑洼洼的操场,操场上方那片迷迷蒙蒙的天空,想象着天空下面某个农场的某间蚕坊里,妈妈喂养的那些黑褐色蚕苗。上回妈妈来信说,她孵化的蚕纸已经出了壳,只盼桑林快些返青爆叶。此时此刻,我所盼的只是妈妈早些把钱寄来。我的爸爸妈妈远在干校,若不寄钱来,我就没法交学费了。
我正这样望着窗外胡思乱想,忽地一支向阳牌香烟从天而降,飞落在我的课桌上。我回头望去,只见陆小兵怀抱吉他仰躺着,正向我抛来火柴。其实,我并不会抽烟,出于礼貌抑或逞强好胜,还是把烟叼在了嘴上。当我把火柴抛回去时,陆小兵的仰姿丝毫没变,只是朝我会意一笑:
我叫陆小兵,成贤街的陆小兵。你呢?
我叫耿宁。我忙说道,科巷的耿宁。
一回生,二回熟嘛!今后还请多多包涵。他说完笑了笑。
望着他那对酒窝里荡漾出的充满友善的笑意,我落寞的心底不禁激荡起一层温暖。说真的,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承接过这样友善的微笑了。
教室里的同学渐渐多起来,说话声、嬉笑声、打闹声响成一片。大家似乎着意在用这嘈杂与喧闹庆贺着开学第一天。这时,教室中央有两个男同学正在你推我攘地大声争吵,显然是为了一张新凳子。一个是雪头胡明川,另一个是歪脖傅春生。歪脖说这新凳子是被雪头偷偷换去的,雪头说这新凳子本来就是他坐的。
滴屎!打呀──谁打赢了那凳子就他妈是谁的。焦建新突地丢下手中的小人书,从桌肚底下钻出来,两掌拍着屁股起哄道。焦建新虽说发育不良个头矮小胯下没长一根毛,可满头满脑都塞满了鬼点子。“滴屎”一词是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总是张口一个滴屎,闭口一个滴屎,无论是好是坏,统统一律滴屎。譬如他不爱看排长王美凤,就说人家“丑得滴屎”;又如他喜欢酒酿元宵,就说那玩意儿“好吃得滴屎”。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察觉到,其实焦建新他自己最滴屎。这会儿焦建新正冲着雪头歪脖手舞足蹈地煽动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打呀──滴屎!
正当雪头与歪脖两人捋袖搓拳剑拔弩张要动真格时,忽然听见陆小兵在后面发话了。你们他妈的干什么你们?!他冷冷地干喝一声,不就是一张凳子吗?犯得着这样动手动脚伤了和气?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他俩立刻愣住,扭过头来望着陆小兵那一脸气派,又相互看了看,话语当即柔和了。歪脖一脸委屈地诉说:是这样的,我刚刚上了趟厕所,回来凳子就到了他的屁股底下,你说气人不气人。雪头仍在强词夺理着:我一进教室就坐着这张凳子,不信你问大家,屁股挪都没挪过。
陆小兵说算啦算啦,都他妈来自五湖四海的,能分到一个排里,这就是缘分。还计较个什么凳子,要拿你们就把我这张拿去吧。
见他那副鸟样,谁敢过去拿他的凳子。歪脖首先软下来,蔫蔫地对雪头说道,兄弟,看在同学一场的分上,这凳子从今往后就归你。雪头旋即将凳子推让给歪脖,为自己找个台阶下。雪头说:你早这样,这凳子我也早就让你了。雪头挥舞着带有武术动作的手臂说:听你这话我心里舒畅,够味,我也不是一个不上路的人。
我当时坐在一旁,自始至终观注着这幕闹剧。在这期间陆小兵一直高跷腿,头倚墙,仰躺在那里,两手轻抚着琴弦,一动不动,仿佛像个将军似的,寥寥数语,便平息了一场战争。我突然再次意识到,你这家伙不仅是个人物,而且是个领袖人物。
这是课堂,不是你家
铃声响过,张佩茹老师走进教室来。张老师立在讲台前,手握一本红宝书。她运了运气,憔悴的脸上努力挤出些许笑容,顿时就给人一种春风荡漾的感觉。张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好。我叫张佩茹……这时教室里忽地发出一阵窃笑。我印象中,那会儿陆小兵坐在后面笑得最凶。
张老师口中落了几颗牙,因此说话漏风且嘴巴有点瘪。她每说一句话,嘴巴就瘪一下。开头几天,她一说话大家就发笑。后来日子长了,大家得知她那牙齿是挨批斗时被人打落的,就产生了些许怜悯,加之大家也已渐渐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
这会儿张老师自己不知道,听到笑声,她浑身上下看了看,感到有点莫名奇妙。继而她尴尬地撸了撸额上那绺灰白头发,清了清嗓子,然后重新振奋起精神说,同学们,现在祖国山河一片红,教育形势无限好,是大好,不是小好,因此学校的大门又为你们敞开了。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正说到这里,教室里又是一片哄堂大笑。这次不是张老师瘪嘴的缘故,而是熟肉放了个响屁。事后熟肉告诉我,说是前一天他妈那些变质的卤肉没卖掉,晚上他便多吃了几块,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就闹肚子。熟肉说,当时他吓得尿都快要尿出来。他之所以不敢承认,是因为他被张老师渐渐圆瞪的眼珠骇住了。
徐桂香率先用左手捏住鼻子,右手夸张地上下扇动着,好像挺讲卫生的。其实熟肉那个响屁一点都不臭。随后女同学个个学着她样子,红嫩的小手上下扇,整个教室陡然冷却了三四度。
熟肉也急忙扬起自己的手,不停地扇着自己鼻子,两只鼠眼还滴溜溜地左寻右找。很显然,他是在声东击西,掩人耳目。此刻张老师一脸严肃,怒目圆瞪,两块玻璃杯底般的眼镜片,在日光灯下一闪一闪的。她环视着整个教室,欲说无语。倒是坐在讲台前的焦建新,反转身来,狗仗人势地大嚷道:谁?是谁?他妈的──滴屎!
这时张老师满心怒气正没处发,就看见陆小兵高跷在桌上的那双脚。张老师用手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玻璃杯底,很文雅地怒斥道:陆小兵,你给我把脚放下来。陆小兵眯起小眼装作没听见,抑或根本没听见,一如先前那般仰躺着。张老师快步走过来,对着他又说了遍:这是课堂,不是你家,就是你家你也不能把脚放在桌子上。
说真的,陆小兵要是把脚放下来,也就没事了。自然,他若是放下脚,他也就不是陆小兵。听到张老师的指责后,陆小兵仍旧嬉皮笑脸着,两脚越发绷得笔笔直。
我腿痛。他说。
腿痛你也得放下来。
我有关节炎……
有关节炎你也得放下来。
张老师越说态度越和蔼,后来简直是在恳求他。听话,把脚放下来。这吉他今后也不要再带到学校来,好吗?
不好!陆小兵故意嗲声嗲气地回了句。课堂里又爆出一阵哄笑声。
正当他俩这样你来我去地对峙着时,我突然瞥见窗子外,工宣队邱宝柱正向这边踱过来。我立马感到势态不妙,想着陆小兵先前投来的那个温暖的笑,总觉得自己应当有所回报,于是急忙举起手来说:
张老师,屁是我放的。
不是你放的,我知道。张老师说,响声是在前面的。
真的,是我放的。我再次强调着。
现在不是什么屁不屁,张老师说,现在关键是要把脚给放下来。
此刻邱宝柱已走进教室,并径直走到了陆小兵跟前。他二话没说,猛地推开即将哭出来的张老师,一把揪住陆小兵的肥大耳朵,就朝教室外面拖。只听得他“呵哟”一声,人便腾地跳将起来,像只母狗似的悬在半空。他一手抱着吉他,一手拉住桌角,扭动着身体不停挣扎,嘴里还骂骂咧咧着:我操你妈的疤头,我操──
你操!奶奶的,我让你操!邱宝柱提着陆小兵的耳朵,一边狠劲往外拽,一边大声咆哮道。至此为止,开学第一天他所精心设计蓄意营造的那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傲岸形象,就这样被邱宝柱轻而易举不堪一击地随手涂改了。
女娃的手心不能让男娃摸
三月的一个晌午,天气贼冷贼冷。凛冽的春风犹如刀子一般,刮得脸蛋生痛。下课后,我们男同学像往常一样倚靠在礼堂南墙,袖着双手晒太阳,偷空还把眼睛瞪得溜圆,观望着操场边上那群女生踢毽子。
陆小兵紧挨着孙卫东,伸手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那烟足有一尺长,叼在嘴上简直就是一杆枪。那是还没剪截过的毛坯烟,是孙卫东从烟厂捞来的战利品。孙卫东爸爸在烟厂担任革委会主任,每天放学后,陆小兵总让他去厂里转一圈,从流水线上偷偷抓一把藏在衣袖里,第二天再分撒给我们大家抽。
陆小兵倚着南墙点上烟,每抽一口,就把捏烟的手迅速藏在屁股后面。不一会儿,熟肉走过来,忽地从他屁股后面夺走了烟。他便笑笑,再从孙卫东口袋里摸一支,再点上。接着雪头走过来,又从他屁股后面夺去了。大家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嘻嘻哈哈取闹玩笑着,时不时还扭动着脑袋东看西看,生怕被工宣队给发现了。
学校里明文规定不许抽烟,发现三次就要给予记过处分。可陆小兵一向满不在乎,带领我们背着人群偷偷摸摸抽。大家知道,只要不过于明目张胆,就不会有事。一是女同学不会管,二是张老师管不了。
有一回陆小兵抽烟被张老师当场发现,张老师上前要夺烟,他便撒腿绕着操场跑,张老师就跟在后面追。最后他跑进厕所里,张老师追到门口住了脚。她弯腰捧肚喘了好一会儿,想想还是气不过,便给自己壮着胆子说:陆小兵,你以为你躲在这里面,我就不敢进去了?告诉你吧,我儿子都比你大三岁!说完她便一脚踹进了男厕所。
那天晌午陆小兵抽着烟,眯着眼,瞅着大傻沈贵田的脸,没事找事地取笑道,你看什么呀你,两只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逗得大家发出一阵笑。沈贵田正全神贯注瞅着操场边上的女同学,听到这话,猛地回过神来,羞红着脸庞说,我看她们踢毽子,没一个踢得比我好。孙卫东跟着说了句:那你就过去跟她们比比吧!接着大家又是一阵笑。
陆小兵把沈贵田叫作大傻,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有点“二百五”。说来也是,别看他仪表堂堂,有鼻子有眼,可说话办事,总带着那么一股女人味。平时他很少与男同学交往,老是爱往女同学堆里挤。即使女同学围在一起打毛线、钩花边,他也能挨过去议论几句,还恬不知耻地高谈阔论,比如将劳保手套拆了再织成线袜的种种方式。若是问他怎么知道的,他便提起裤筒让你看他脚上的袜子,并且说,我妈就是这么织的。说实话,最初我和大家一样,也很不要看大傻。后来在玄武湖发生的那件事,竟使我和他成了好朋友。
这时邱宝柱也立在操场边,正与几个女生打得火热。只见他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脸葵花向太阳。他左手握住王美凤的手,右手握着姜莉的手,翻弄着她们的手掌心,看来看去,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千万别以为他是在给她们看手相,那会儿与女孩子粘粘乎乎拉拉扯扯,还没时兴这一套。
噫──骚得滴屎!焦建新突地叫起来,快看快看,疤头在摸人家女娃的手。
我他妈一直都在盯着哩。陆小兵深深吐了个烟圈说,我数过了,这几分钟他就摸过七双手。自从开学那天被疤头揪过耳朵后,他就把疤头给恨出一个洞,总想找机会报复一下,一吐心中的闷气。
你们猜猜看,疤头会不会去摸金丽丽的手。这会儿熟肉嘴角溢着三尺口水,傻笑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金丽丽。金丽丽刚从厕所出来,正朝那群女生走去。
绝对不会!我敢发誓,金丽丽绝对不会给他摸。雪头脖梗憋足了劲,醋意十足地说。
陆小兵也屏气静声,两眼直直地盯着金丽丽。我很清楚,此刻他心里虚得很,他怕金丽丽给疤头摸,也容不得疤头摸。他对金丽丽早存有了那么一点单相思。
金丽丽可是排里的一枝花,男同学都比较喜欢她。况且,她还是全排唯一的一名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虽说她在宣传队里,专门从事群体舞,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专给那些歌星影星伴伴舞。然而她往台上一站,毕竟也很光彩夺目。打了胭脂描过眉的两只眸子,愈发清灵透澈,炯炯有神;穿着彩裙的臃肿身段,也由此变得鱼一样轻盈苗条;真可谓是睁眼闭眼含情脉脉,一招一式楚楚动人,妩媚得简直让人不忍目睹。
这会儿金丽丽已经走到邱宝柱那里,邱宝柱果真伸长臂膀想要去握她的手。金丽丽迅速将手藏在身后,接着冲他莞尔一笑,一摆胸脯一甩头,随即绕过邱宝柱径直走向教室。
直到这时,雪头才嘘嘘吁吁吐出一口气。熟肉惊奇地说,疤头居然没摸着。孙卫东跟着说,金丽丽的手怎会让人碰?又不是王婆那双冻疮手,凭他疤头随心所欲地来回摸。
哼,谁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他妈非扒了谁的皮!陆小兵满脸自信一副旗开得胜的样子,两指一弹,将烟屁股弹出几丈远,然后拍打着雪头的肩膀笑着说,走,上课去。
那天放学后,陆小兵三步两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姜莉。他问道:课间休息时,疤头握着你和王婆的手,他在看什么?
他说他要检查检查我们的手,看看卫生不卫生。小同学姜莉天真地说,他夸奖我的手要比王美凤的卫生些,因为我刚剪过手指甲。
他有没有摸过你的手掌心?陆小兵仍旧不怀好意地追问着。
摸了,都摸了。姜莉说,他说我们掌上没老茧花,说明劳动锻炼还不够。他还让我们看了他的手,糙糙的手掌上,都是老茧花,焦黄焦黄的,个个都比铜钿厚。
这时陆小兵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哎呀呀,你不知道吗?女娃的手心不能让男娃摸,一摸就会怀孕的。
听他这么一说,姜莉吓得当场就哭了。
整个就是一个瞎子
有那么一段时日,我几乎天天放学后都去陆小兵家。我俩一同完成作业,尔后一同学习弹吉他。实际上,往往是我先做完作业给他抄一遍,他抄完作业再教我弹吉他。
虽说陆小兵学习成绩平平,却弹得一手好吉他,且能自弹自唱。他常把吉他抱在怀里弹西班牙式,偶尔也用音棒弹夏威夷式。在我看来,他的五根手指就像五只云雀,一忽而如羽翼飘飞般地轮翻滚动,一忽而似小鸡啄米般地上下起伏,所有美妙的音符,动听的旋律,就犹如高山流水平地涌泉一样从他指缝间潺潺淌出。
他弹唱的全是些外国名曲,我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过,诸如《星星索》、《划船曲》、《鸽子》、《骊歌》什么的。他说,这些都是举世闻名千古不朽的世界十大著名歌曲。我听后不由得哑声屏息,眼睛为之一愣一愣。他说,他的弹唱技艺是跟一位马来西亚华侨学来的。我听后更是一阵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要知道,在当时和华侨接触,不啻是在叛国投敌的道路上,与特务并行,跟罪恶结交。
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缘故,我始终没能学会弹吉他,只学会了几首世界名曲,以及什么《灯光》、《小路》、《山楂树》。当然,这也是在紧闭门窗,拧暗灯光,于一种偷偷摸摸慌慌张张类似窃贼般的心态中跟着陆小兵学会的。直到今天我才深深体味到,这些歌曲对于我委委琐琐地混迹在时下这个搔首弄姿装腔作态的世界上,意义多么重要。我知道,自己如今之所以还能斗胆地站立在镭射卡拉OK前,无羞无耻地吼上一两句五十年代家喻户晓的苏联歌曲以充高雅,全得归功于陆小兵对我的启蒙教育。在那个年代,他无疑是我的一位热心的音乐教师,且无需缴纳学费。
一天晚上,我去陆小兵家取书。前几天,我曾将一本名叫《复活》的外国小说书丢在了他家桌子上,那是我从邻居毛头那里借来的。而毛头说,这书是他哥哥从学校贴了封条的图书室里悄悄偷来的,丢了怕会出事情。
刚跨进院门,我就看见他怀抱吉他,独自一人呆呆倚坐在院子中央的核桃树下,目光痴痴迷迷,抛向空中那半轮新月,口中哀哀地吟唱着托赛里的那首《小夜曲》──
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
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我心里。
她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
带给我幸福并照亮我青春的生命……
琴声缠绵悱恻,歌声如泣如诉,于微寒的晚风中缓缓流淌,在冷洁的月华间悠悠飘荡,整个院落沉浸在一派悲怆、凄惶的氤氲中。我从来还没见过他把一首歌曲弹唱得这么低缓哀婉,这么伤感绝望,好像他爸爸死了一样。
我在门口静静站了十分钟,默默听了十分钟。琴声停了。我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怎么了?我问,外面多凉,还不进屋去?他一语不发,只是仰面望着天上的月亮。夜露渐渐打湿了我们肩头,我发现他身子在微微颤栗,眼眶里闪动着泪光。
沉默良久,他兀地自言自语骂道,妈的,瞎子,整个就是一个瞎子!
我感到莫名奇妙,心想,他八成是陷入爱情了。
瞎子!他忿忿地说着,没想到她居然会喜欢雪头。
一听这话,我便猜到他是在咒骂金丽丽。而我依旧明知故问道,谁是瞎子?
瞎子就是瞎子!他朝我吼着,像头沮丧的狗。妈的雪头,我让他去试探一下,他竟然把她给钩走了。
望着他一脸痛苦状,我心里在说,你他妈才是瞎子呢。
金丽丽与雪头相好,我早有所察觉。自从金丽丽被选入宣传队,雪头就已对她爱慕不已。雪头的座位紧挨着金丽丽后面,上课时,尽管雪头看不见她那清眸流波,却能看见她的一根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辫梢上还扎了只黄色蝴蝶结,一晃一晃很诱人。一次金丽丽的辫子蹦跳到雪头的桌面上,雪头情不自禁地捧起来,边把玩边观赏。下课后,当别的女生把这事告诉金丽丽,金丽丽却眨巴着眼睛,不屑一顾地说上一句: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
后来上课时,金丽丽常常摇头晃脑,有意无意地让辫子蹦跳到雪头桌面上,显然他俩早已心有灵犀、意会多时了。这事班里许多同学都清楚,唯独陆小兵一点不知道。
直到那夜分手时,陆小兵才吞吞吐吐将实情告诉我。他说他虽然有点死皮赖脸,可对金丽丽一直由衷充满好感,只是她一点也不领情。他曾想方设法给她塞过两回纸条,约她晚上去看电影。但她两回都把他晾在了胜利电影院大门口,让他喝足了西北风。他无法忍受,也不甘罢休,决定让雪头帮他去试试。
陆小兵说下午放学后,他吩咐雪头,大步流星地追赶上走在前面的金丽丽,自己跟踪其后观察动静。忽地,雪头将一张纸条塞进金丽丽衣袋,迅及飘离而去。没想到,这动作被一旁的王美凤看见了。王美凤匆匆走过来,问道,他把什么塞进了你口袋?
什么?金丽丽若无其事地眨眨眼,手伸进衣袋摸了摸,摸出那张纸条来,随即就递给了王美凤。
晚上六点半,胜利电影院门口见,《宁死不屈》。王美凤打开纸条读了一遍,惊讶不已地说,他是约你看电影呢。
金丽丽一把夺过纸条,撕得粉碎,接着不屑一顾地说,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
可等到晚上,花枝招展的金丽丽,竟十分准时地来到了电影院。雪头一见,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而远远躲在大树背后佯装撒尿实为观望的陆小兵,此时此刻,伤心得直想哭。他扭头一路猛跑冲回家,抱起吉他,就绝望无比地坐在了核桃树下,像只没能得到肉骨头而忿忿不平的沮丧的狗。不过我发现,待到第二天早上,他似乎已经摆脱痛苦,彻底振作起来。
打这以后,陆小兵就对金丽丽死了心,并开始称呼她“瞎子”。而一见到雪头,又不无善意地取笑道:妈妈的,到底还是你可爱,别看你一头白毛,人家女娃就是喜欢你。
最后的一脸微笑
当时,除了我和雪头、歪脖等少数几个哥们,大多数同学并不知道陆小兵能弹一手好吉他。五一节前夕,学校要开庆祝会,红卫兵团通知每个排至少得出两个节目。这一偶然机会,竟使这家伙得以崭露头角脱颖而出,在全校师生面前出尽了风头,并让大家老是怀想着他那最后的一脸微笑。
眼看临近五一,可排里的节目还没着落。那天张老师一进教室,便搓着手问王美凤,排里节目设想得怎么样。王美凤一板一眼汇报说,我们排里女同学嗓门都不好,跳舞也就是金丽丽有点基本功。针对这种情况,我认为搞个女生大合唱,再安排金丽丽独跳一个《金珠玛米哑嘟嘟》。张老师一听直摇头,瘪着嘴巴反驳道,校红卫兵团已经有了个百人大合唱,我们再搞就没味了。另外,一个独舞太单调,最好是领舞加群舞,这样气氛就出来了。
这时雪头突然叫起来:张老师,你太偏心。为什么跳舞唱歌就非得女同学,难道男同学就不会演节目?!雪头样板戏唱得特别棒,很想在金丽丽面前露一手,可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那好呀,你们男生会演什么,不妨讲给大家听听。张老师目光透过玻璃杯底征询着。
我提议──歪脖接着站起来,梗着脖颈说:我提议男同学也出两个节目。一个是胡明川的京剧清唱,一个是陆小兵的吉他弹唱。我们男生要和女生比试比试,看看谁的节目好,谁就代表排里去演出。
好——刹那间全班男同学都热烈鼓起了掌。小不点焦建新跳得最高,他满嘴“滴屎”着,兴奋得两掌击打着自己橄榄似的小屁股,并在上面打出了抑扬顿挫的鼓点节拍,就好像是在表演“亚非拉人民一定要解放”。
安静,安静!张老师使劲地挥舞着双手,让大家安静。接着她说,你们中午准备一下,下午先表演给我看看,我希望男同学也能拿出好节目。
中午时分,我们几个都聚集到陆小兵家,大伙出谋划策,为他和雪头设计着节目。陆小兵当时极其自信地说,我就弹那首《北京有个金太阳》,再把各路指法、几种和弦揉进去,到时候往台上一站,准把台下给镇住啦。说完他便独自进屋去练琴。进屋前,他还提醒大伙说:你们别管我,重点帮帮雪头吧。
歪脖说,雪头,你就唱郭建光那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吧。
熟肉急忙挥动着粗短的臂膀,说不行不行,那段太长,没有伴奏绝对出不了效果。
还是唱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孙卫东说,这段显得特悲壮。
雪头立马昂首挺胸,一副就义模样,说那好吧,那我就唱这段。上场时我再打着旋子,或者翻着小翻。
焦建新说滴屎,千万别这样,这样显得太不严肃庄重了。
大家又来征询我。我向雪头建议道,其实怎样上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头和结尾。开头那句谢谢妈,以及结尾那个喝酒动作。
于是整个中午,雪头就站在陆小兵家院子中央的核桃树下,做着端碗的姿式,嘴里反复念叨着:妈,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那天下午,张老师和全班同学一起审视了男女生的节目,大家举手表决,一致认为陆小兵的吉他弹唱《北京有个金太阳》最好,其次是胡明川的京戏清唱,最后才是金丽丽她们那个《金珠玛米哑嘟嘟》。
金丽丽一脸委屈,老在埋怨群舞中的戴娥没跳好。金丽丽皱起眉头撇着嘴:我说戴娥,你是怎么跳的?教了你多少遍,还是跳不出来?就那么一个献哈达的动作,都被你弄成白鹅拍水了。
张老师与王美凤商量了一下,最后宣布女同学的舞蹈为第一个节目,第二个是京剧清唱,陆小兵的吉他弹唱只能作为替补。张老师解释说,先上舞蹈完全是为了烘托气氛,尔后京剧清唱才是真正体现我们排的演艺水准。当然,陆小兵也得做好充分准备,万一有个意外,也好及时顶上去。张老师还建议他把《北京有个金太阳》改换成《世界是你们的》。张老师说,这首语录歌对于我们青少年,很有针对性,演唱起来也很有力量。
后来我听说,其实当时张老师心里很想上陆小兵的节目。只是王美凤说他老是违反校规校纪,屡教不改,昨天他还在早读课时,爬窗外出去买油条吃,被工宣队抓住狠克了一顿,写了三份检查才算了事。王美凤说若让他上台,肯定对我们排的形象有所损害。张老师虽然很为他惋惜,但又觉着王美凤说得确有道理。
本来陆小兵已是满心激动,一腔欢喜,那潜在的表现欲如同浇了油的烈火已被燃烧得蓬蓬旺旺。但听张老师这么一说,整个情绪顿时枯萎下来。他突然感到自己被张老师耍骗了,什么准备、顶替,明明是把他的节目给刷掉了。
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你请老子演,老子还不想演哩!陆小兵当时冲着张老师和全排,愤怒地骂了这么一句,接着抱起吉他,猪似的嗷嗷着一头冲出教室。
谁也没能想到,待到正式演出那一天,金丽丽突然手捧小腹直喊肚子痛。张老师急得两脚像踩三轮车,上下来回跺。她问道:哪儿痛?金丽丽两腮涨得通红,羞羞答答不肯说。她又问道:能不能坚持几分钟?金丽丽伤心得一下子哭出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我不能领舞了,不能劈叉大跳了,也不能倒踢紫金冠了……
张老师这回已猜出,八成是来例假了。她两手拍打着自己大腿,瘪着嘴巴一个劲地叨叨:要命呀,要命,女娃就是事情多。
张老师立马找到陆小兵,让他赶快回家拿吉他。等陆小兵返回学校时,演出已经开始了。张老师急忙把他领到后台做准备。用焦建新的话说,张老师自己紧张得滴屎,却不住地嘱咐他不要慌,不要紧张,就弹唱那首《世界是你们的》。轮到陆小兵正式上场时,我们看见张老师人已紧张得站立不住。她两手扪胸,瘪嘴屏气,倚靠在后台一角,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舞台上。我们猜想,陆小兵唱了些什么,张老师大概一句也没听见,只听见她自己胸膛里面那颗心脏在怦怦蹦跳。直到全场爆响雷鸣般的掌声后,她才深深吐出一口气,两颗泪花旋即就怒放在眼眶里。
陆小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登台,效果竟会这么好。琴声一停,整个人就被掌声包围了。在张老师的鼓舞下,他又弹唱了一曲《北京有个金太阳》。唱完后,人就再也下不了场。台下的全校师生此起彼伏呼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那时站在台上,激动不已地望着张老师。张老师兴奋地向他频频挥手示意,瘪着嘴巴大声说道:大家要你唱,那你就随便再唱一个吧。
听到这话,陆小兵得意地用手捋了捋贼亮的头发,重新抱起吉他,微笑着向台下深鞠一躬。然后挺直腰,昂起头,想都没想,随口就弹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正当他声情并茂如痴如醉地唱到“微笑”一词时,邱宝柱已一个箭步冲上舞台,双手攥住他的衣领,连拉带拽就把他拖将下来。邱宝柱两眼圆瞪呵斥道,你他妈唱什么你?!
刹那间,全场一片喧哗骚动,同学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只在交头接耳,议论着刚才的演出,回味着陆小兵最后留给他们的那一脸微笑。
陆小兵第二次登台,同学们看到的完全是一副哭丧相。那是在一个多星期后,区“文攻武卫”指挥部在学校举行了行事犯罪批斗大会。他作为“宣扬封资修思想”、“弹唱黄色歌曲”、“破坏教育革命”的学生典型,也被揪到台上陪斗。
那天,他立在台上耷拉着手臂,低垂着头,豆大的汗珠滚淌过脸颊,又被初夏的烈日舔干了。台下一片肃穆,只有一只红头苍蝇在人们头顶嗡嗡盘旋着。我听见身后三连的两个女生在小声谈论着。喂,这家伙吉他弹得真不错唉!一个说。另一个接着说,什么时候把这狗日的悄悄找来,让他再给我们唱唱那支歌。我当时不无担忧地望着台上的陆小兵,心话,还唱呢?都他妈成了这副鸟样了。
非得把王婆拉下马
期中考试过后,各排都要重新选排长。原先的排长王美凤是红卫兵团临时指定的,为的是开学初期能够顺利地开展连排工作。张老师已经做了布置,让同学们回去好好想一想,争取选出一位大家拥戴信赖的新排长。
那天放学后陆小兵把我们几个难兄难弟全都召集到他家。他拿出一毛九分一包的向阳牌香烟,撒了一圈,然后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妈的王婆,绝对不能再当排长了,再当下去,我们谁也没法活。
孙卫东天生就是个马屁精,他点上烟,瞅着陆小兵的脸色说,那是的。她整天只会两件事,除了向疤头打小报告,剩下的就是哭鼻子。你们说,她还会什么?
滴屎!焦建新跟着说,那天自修课,我躲在桌肚底下看小人书,碍她什么事?她却跑去汇报。回来后我问她为什么要搞小动作,她倒哭了起来。她以为把眼睛哭得红彤彤的,人家就会害怕她。
我一看见她那双兔儿眼,心里就窝火。雪头吐了一个烟圈,又摆出副李玉和即将奔赴刑场的架势:若不是她王婆汇报,疤头根本别想摸着金丽丽的手。前几天疤头找金丽丽谈话,调查我俩看电影的事。问了半天,怎么样?金丽丽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其实金丽丽是在说,她最不要看的是王婆。
这次我们得夺权,得选个男生当排长。熟肉跳将起来:我看就选陆小兵。
我是绝对不行的。陆小兵连忙摆手说道,不是说我不想当,只是我根本当不上。上次我当着疤头的面,说他老是摸人家女娃的手。他便一直怀恨在心,利用“五一”演出,把我弄了个记过处分。现在即使大家选我,他妈的工宣队也不会批准。我提议,大家还是选耿宁。
陆小兵,你要打要擂只管来,别用这箍来勒我,我可受不了。我那时确实不想当这排长,再说我也没那能耐。我将烟屁股朝他弹了过去,然后拉过孙卫东说,我看还是推选孙卫东。
奶奶的,你们别提我,我给你们叩头了。孙卫东摇着肥头遗憾地说,有关我到厂里偷烟的事,疤头已报告了我老爹。好在老爹当着他的面,抽了我两个耳刮子,又送他一条雪峰烟,这事上星期刚了结。
这时,陆小兵用手指着我鼻梁嚷道,你他妈的耿宁,一是学习成绩好,二是张老师喜欢你,三是跟咱们心贴心,哥们不选你,你说还选谁?他这样一咋呼,大伙立马异口同声地跟着嚷:就是嘛!你耿宁要是不当这排长,就他妈不够哥们了。
要是我们当时听从歪脖的话,我也不会出那洋相。歪脖不无担忧地提醒我们,说在他看来这事有点玄。歪脖说:以我看邱疤头和张老师的意思,还是想让王婆继续当。可雪头自己为了报私仇,当即拍着胸脯说:那不怕,我有办法。只要耿宁能当选,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熟肉也不甘示弱地跟着说:明天我就到排里放点风,先给王婆一点颜色看。熟肉说,想法再多拉些女同学。
就这样,整个下午在陆小兵的唆使下,大家七嘴八舌谋划了几种方案,拟定了几条对策。临别前他又撒了一圈烟,接着伸出拳头郑重地说,大家就照刚才说的办,非得把王婆拉下马。从今往后,排里谁要敢不支持耿宁,我们哥们就撕了他!
第二天下午老师不在,老师每天下午都得集中起来政治学习,这是校工宣队决定的。尤其像张老师这类屁股上面有屎的人,更要表现出点积极性。张老师为人宽厚,心地善良,用焦建新的话说──可爱得滴屎!只可惜她丈夫原先是个国民党连长,因此在学校腰杆总是硬不起来。
同学们留在教室里也得学,就由王美凤组织大家读报纸。此刻王美凤手捧报纸,口中念念有词,样子很从容地坐在讲台上,讲台下面一片乱云飞渡。男同学三五成群海阔天空地侃大山,女同学低头不语飞针走线地织毛衣。王美凤抬手努力竖起报纸,遮住面孔,装出什么也没看见。
王美凤心里明白,现在是老虎不在猴子称了大王。当然这大王不是她王美凤。她只是在读报纸,而且只是读给自己听。她边读边往门外瞅,两汪悬泪的眼睛,盼能早点儿瞄见邱宝柱的身影。她知道,只要邱宝柱一出现,哪怕只在窗口晃几晃,教室里的情形也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陆小兵在后面干咳一声,又拿眼睛瞟了瞟熟肉。我心里清楚,“抢班夺权”的攻击战,已经正式打响了。
熟肉前面坐着徐桂香和戴娥,她俩正在聚精会神地钩着花边。熟肉知道,徐桂香与王婆有矛盾,于是就撅起屁股,伸长头颈。当他刚刚把嘴巴凑过去,就听得徐桂香捂着鼻子埋怨道:你干吗你,把人家衣领都蹭脏了。
有趣死了!一头的卤肉味。戴娥跟着补了句。
熟肉说:嗳,你们知道吗,王婆是怎么当上排长的?
一听这话,徐桂香和戴娥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眼珠顿时贼亮贼亮,耳朵竖得就跟驴子似的。
告诉你们吧,本来排长不是王婆。熟肉说,是王婆自己三番五次跑去找疤头,作了自我介绍。说她在小学当班长时,如何如何得到同学爱戴,又如何如何受到老师赞扬。
真的呀?异怪!……
而且每每说到要害处,她就会当着疤头的面,流下串串委屈的泪珠,样子十分感人哩。
呵哟喂,肉麻!……
遇到这种时候,疤头自然也会安慰她,先是拍拍她的肩,然后捏捏她的手,你们说,她能不幸福得一塌糊涂吗?!
不要脸,恶心!……
熟肉说得满脸表情,唾沫四溅;她俩听得眉飞色舞,大呼小叫,还不时拿眼睛斜乜着台上的王美凤,夸张地捂着小嘴可劲笑。这个消息就像接力棒似的,很快从徐桂香和戴娥嘴里向四周的女生扩散开去。加上陆小兵和焦建新、孙卫东他们不断地煽风点火,不一会儿,整个教室就沉浸在一片恶心、异怪、肉麻、滴屎的惊叹声中。
王美凤不得不放下报纸,两眼红红地望着讲台下,请求大家不要大声讲话。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她一脸正色地说道:你们再这样,我可要汇报工宣队了。
雪头这时兀地站起来。雪头说:你去汇报好了,最好把你自己的事也一同汇报汇报。
我有什么事?你说。王美凤理直气壮地盯着他。
雪头问:你真想要我说吗?
说吧!焦建新叫道,有什么滴屎的秘密,不能说给大家听听!
那好。雪头说,王婆你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你在厕所里捡到一毛钱,没交公,被丢失者当场告发了,老师气得差点儿没剥了你的皮。雪头和王美凤是小学同班同学,大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发出阵阵嘘吁。王美凤当即摔了报纸,双手捂脸,大哭着奔跑出教室。
那个下午我一直低埋着头,心虚脑热,面红耳赤,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教室里发生的这一切,虽说我没参与,可又怎能说与我无关呢?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地虚伪、可恶、无耻和卑鄙。
王美凤那天大哭了一场,接着就病倒七天。在这七天里,我已被大家推选为排长。当时邱宝柱坚决不同意,他说我与陆小兵还有雪头、熟肉他们纯属一丘之貉,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可张老师却深谋远虑地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或许可以“以恶治恶”、“以毒攻毒”,不妨试试。说这话时,她那一双藏在玻璃杯底后面的眼睛中闪烁着缕缕狡黠与智慧。
自从我走马上任后,在陆小兵和雪头、熟肉、孙卫东几人的辅佐之下,排里的作风纪律好得出人意料。我像是个司令,他们如同宪兵,倘若谁敢对我有个“不”字,放学后必将遭到辱骂加拳脚。半个多月来,全排无一人迟到早退,上课无一人说话或睡觉,课堂作业认真做,家庭作业按时交,简直就是“天下大乱”达到了“天下大治”。
那几日,邱宝柱惊喜得两只鼠眼一眯一眯的,额上的疮疤整个放红光。他想,还是张老师有谋略,臭老九就是鬼点子多。为了一鼓士气,乘胜追击,不断扩大教育革命的胜利果实,当然也是为给他自己的功劳簿上增添几分颜色,邱宝柱决定,组织全营在四排召开课堂纪律现场会。
现场会开得很成功,邱宝柱和张老师极为满意。那天,张老师从校革委会主任手中接过优胜锦旗时,两腮绯红,热泪盈眶,激动得都差点背过气。她瘪着嘴巴代表全排向红卫兵团宣读了一份题为“继续革命,再立新功”的决心书,结尾一句,依旧是她最爱念叨、最爱引用、且对我们最具针对性的那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
说真的,那天我也很开心,虽然脸上摆出一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状,可心里着实感到几分洋洋自得。为了感激众弟兄和全排同学的鼎力相助,中午放学时,我自作主张地宣布,下午放假半天,全排集体去游玄武湖。
准确地说,这是陆小兵他狗日的早就给我策划好的。两天前他就说,开完现场会,必须找个地方乐一乐,放松放松,这些日子可把哥们几个给整苦了。雪头、熟肉他们都跟着大呼小叫地齐声赞同。我当时只得拍着胸脯向他们承诺,我说我有今天,还不是全靠大伙抬着混,若不让大伙乐一乐,我他妈还算是人?!
记得那天下午,我让女同学从解放门买票进了湖。自己和陆小兵领着男同学从鸡鸣寺后面的山坡上,爬城墙进的湖。我们手攀砖缝,脚踩藤葛,英勇无畏地翻越了那座举世闻名的明代古城墙。随后,我们又脱了衣裤,纷纷跳入城墙下面那片湖水中。
这时陆小兵指着二百米开外的一座湖中小岛,对大伙高声喊道:有种的,跟我来!话毕,他便率先游向小岛。接着我和雪头、熟肉、歪脖、孙卫东个个不甘示弱,嗷嗷叫着奋力游向湖心。而女人气十足的大傻,忸怩了半天,依旧不敢过去,只是抱着根腐烂的大树干,与焦建新等一批小同学在湖边一带戏水。当时,我们把他狠狠地嘲笑了一顿。
在从小岛返回时,我见陆小兵和雪头、歪脖几个已快游到岸边,而我却独自一人远远地落在后面,便奋力划水,加快速度。不料在离岸边仅有十几米的地方,我的小腿肚子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仿佛有无数条蚂蟥钻进了血脉。疼痛使我产生紧张,越是紧张就越疼痛。随之四肢变得笨重僵硬,身体缓缓往下沉去。
这时我开始恐慌,开始挥动手臂大声呼叫:快来人呀,我他妈的抽筋啦!但没人能听见。我见他们几个已经陆续站在了浅水区,而小同学们正在另一片水域里泼水打闹,追逐嬉笑。我陡然感到一种沮丧,一种悲伤,一种即将死去的绝望。我拼命地击水,高昂起头,大声疾呼着“救命”。也不知喊了多少声,呛了多少口水,总之,在湖水渐渐抹平我头顶的时候,我的两只垂死挣扎的手,终于紧紧抱牢了一件物体。当我再次浮出水面,才看清自己抱牢的是一根腐烂的大树干,树干的另一头,大傻正在向我傻笑。大傻就这样把我推送到岸边。一时间,我满心满肺地呕吐开了,吐出的都是浑浊的湖水,苦涩的羞愧,以及对大傻深深的感激。
大傻不傻。当陆小兵和雪头、熟肉、歪脖呆立在岸边,对此惊恐不已束手无策之时,是大傻救了我。其实大傻比谁都更勇敢、更有心计,所以他今天才会斗胆独自一人跨洋过海,给我们玩了个“洋插队”。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被“校革会”革职了。罪名是,带领全排同学集体大逃课。这事让我丢尽脸面,还写了份足足五页纸的检讨。而陆小兵居然伙同雪头、熟肉、孙卫东一起嘲笑我,埋怨我,说我白白葬送了他们好不容易才夺来的“革命政权”。
这显然是王美凤搞的鬼,因为那天下午只有她没去。她一人去了学校,把这事向工宣队作了汇报。至此,王美凤又开始继续当她的排长,继续哭她的鼻子了。
我早就看出疤头这小子心怀鬼胎
夏季是最为迷人且充满诱惑的季节。我们谁都不会忘记初夏的那个晌午,校园里鲜丽的夹竹桃花开得蓬蓬勃勃。戴娥踏着花香走进教室,同学们就看见她脸颊上漾着两朵朝霞般的红晕。这是如今少女们腮帮上久已失传的且又无法再现的一种古典羞涩,也是那时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们似乎明白其实并不明白的一种特定色彩。
戴娥是被工宣队邱宝柱叫到办公室去的,回来后,就把这种色彩丝毫未褪地一直保留到下午放学。戴娥经常被邱宝柱和张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训话,每回训话回来,脸颊都是红扑扑的。这种训话完全出于对她学习上的关怀和爱护。而戴娥脸上泛起的那些红晕,与其说是出于羞涩,倒不如说是出于某种感激。
用陆小兵的话说,大呆鹅的身体发育和她的智商发育,整个成反比状态。在排里,尽管她长得高人一头,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简直就像一匹健壮而温驯的母马。然而,门门功课均被她折腾得一塌糊涂,令人惨不忍睹。因此,她不得不常常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各种训话,以及来自同学们自以为是的帮助和不以为是的嘲讽。
在众多的热心人中,有两个同学的帮助可谓是无微不至始终如一。一个是排长王婆,另一个就是熟肉。
王美凤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建议戴娥留下,不是订正作业就是补习功课。在那种居高临下的辅导中,王美凤心中的优越感和权力欲得到了充分满足。王美凤总是自觉地陪伴她,行使着自己的职责,直到天色转暗星光闪烁。每回戴娥揉着木讷痴迷的眼睛,背起书包跨出教室时,心底就会涌出对王美凤的无限歉疚。而熟肉的帮助显得更为有效且更为实际。熟肉座位就在戴娥身后,一旦她面对课堂作业痴痴发愣时,耳畔总会即时传来熟肉音量恰到好处的提示。即便是在考试测验,熟肉也不会忘记把答案抄写成纸条,给前面悄悄递上。纵然许多次戴娥填写了熟肉提供的错误答案而使考卷大错特错,但她还是因了感动脸上泛起朵朵古典的红晕。
戴娥那天晌午回到教室后,她从同学们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脸上那两朵红晕。由此在剩下的几节课里,她始终一动不动,默默低着头,甚至连熟肉从后面递过来的历史解题答案,她也没能去注意。为解开她这两朵红晕的起因之谜,下午放学时,王美凤特意走上前来,建议她留下补习英语。戴娥猛地抬起头,冲着王美凤冷冷地说道,今天下午我有事。说完便背起书包,大步走出了教室。
王美凤甚感意外,她的建议对于戴娥,从来都是命令与服从。今天怎么了?她竟斗胆拒绝了我。王美凤心想,难道今天她吃错了什么药?!第二天,王美凤将戴娥的异常表现报告了邱宝柱,没想到邱宝柱反倒把她给批评了。邱宝柱说,当排长不要事无巨细,有些事没必要管得过于认真。
在同学们看见戴娥脸上漾出红晕的那个周六晚上,歪脖吃过晚饭,便出了家门,他径直朝着陆小兵家走去。周六晚上,是陆小兵弹吉他的日子。我们都窝在他的小屋里听他弹琴,跟他学唱“黄色歌曲”。歪脖刚走过浮桥,就见对面桥灯下,邱宝柱正领着戴娥一前一后直往桥下沿河那片树丛里钻。
那是片被人们称作浮桥公园的地方,沿河设置了些许石凳石椅。每天早晨,老年人都来这里踢踢腿脚弯弯腰,到了中午,外地过客便在这里乘乘风凉歇歇脚,而当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之时,这里就成了青年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最佳场所。
歪脖直愣愣地望着他俩在一条花草覆盖的石椅上面入了座,眼前便浮现出邱宝柱往常与女同学嘻嘻哈哈摸摸捏捏的那番情景。歪脖越想越觉心里不是滋味,急忙慌兮兮地跑到了陆小兵家。
当时我们正围坐在陆小兵的床上,一板一眼地跟他学唱着那首古巴民歌《绣球花》。“……走遍天涯寻找你呀闻过无数野花,唯独来到斯坦特城下才找到你绣球花……”五音不全的歌声伴随着浓重的烟气,回荡在小屋,撞击着我们春天的情怀。那一刻,我思绪的翅膀已经飞到了加勒比海,翱翔在大安的列斯群岛上空,心里美滋滋地冥思遐想着那些“多美丽的姑娘啊,多可爱的绣球花……”就在这时歪脖破门而入,大家的心绪陡然败坏。他大气没喘,不等我们发问,就把事情说了一遍,顷刻引起一片喧哗。
听他这么一说,陆小兵从舒缓甜柔的歌曲中慢慢瞪亮眼睛,随后猛地丢开吉他:妈的,我早看出疤头这小子心怀鬼胎,一脸色相,不是个好东西。
孙卫东随即拿腔作势地跟着说道,平时你瞧他疤头对我们男娃有多歹毒,不是提醒这个注意男女关系,就是警告那个别犯作风问题。可他妈自己一有机会,就勾引人家漂亮女娃,骚得没了一点分量。
怎么办?大呆鹅本来就很呆,要是……这时熟肉望着陆小兵和雪头,急不可耐地从床上跳将下来,搓揉着拳头愤慨地说,决不能让这家伙糟踏妇女!我们都知道,在这里熟肉比谁都更担心戴娥受凌辱。
雪头又摆出一副就义架势,冷笑一声:好啊,狗日的疤头,你也会干出这等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雪头对邱宝柱整治他和金丽丽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仇恨在心。
熟肉对歪脖说,你干这事不行,你先回家准备些酒菜,我们收拾了疤头就到你家里去喝庆功酒。说完他就匆匆忙忙要往门外走。
歪脖这会儿善心大发,慈悲顿生。你们真的要干吗?他惶恐地看着大家说,也许是我刚才看花了眼。
陆小兵说,去了一看就知道。他从墙上摘下那副山羊皮拳击套,往肩头一扛,又拍了拍歪脖的肩膀说,别怕歪脖,对这种流氓不能心慈手软。再说也是为了大呆鹅,即使出了什么事,大家会给你兜着的。
对,我们大家都会给你兜着的。雪头说着,挥动双臂朝空中砸出一串亮丽的组合拳。
我们在歪脖的引领下出了家门,直奔浮桥公园。在巷子口头的垃圾箱边,陆小兵捡起地上一只装水果的破蒲包,弹了弹灰说,这东西待会儿就罩在他狗头上,让他吃饱了拳头还不知是谁干的。
歪脖把我们领到桥头就不走了,指着桥对面那片树丛说,他俩就在那里面。于是我们几个立马猫起腰身,避开街灯,影子般闪进了树丛中。
此时此刻,歪脖已彻底慌了神色,独自立在桥头灯下直颤抖,直到戴娥惊叫着从树丛间逃窜出来,他才意识到什么,赶忙转身往家跑。
第二天一早,歪脖就被“文攻武卫”从学校带走了。我记得他临出教室时,曾转过头来凄凄地望了陆小兵一眼,但什么也没说。邱宝柱也被召回厂里“说清楚”。厂里的工友都嘲笑他耗子馋嘴偷油,竟落得红红紫紫一脸肿块。
在全校同学即将下乡“学农”前的那个星期五,歪脖被“文攻武卫”放了回来。那天晚上,陆小兵召集我们几个一同前往歪脖家,为他接风压惊。
陆小兵在他爸爸床底下偷了一瓶未开封的成年洋河,熟肉从他妈妈摊子上抓了几大块猪头肉,在去歪脖家的路上,大家都一反常态变得沉默无语。
不一会儿,孙卫东摸出一支三寸长的毛坯烟,点上吸了口,递给了陆小兵。而后望着雪头哀叹着说:唉,歪脖这下子怕是吃尽了苦头。
那还用说,肯定苦得滴屎!焦建新跟着哀叹道:听说里面每天只吃两餐,全是稀的。
这能怨谁,都怪他歪脖自己胆小怕事。熟肉从陆小兵嘴上抢过烟,猛地吸了两口,说:如果他当时坚决不承认,谁会把他抓走呢。
雪头一把打掉熟肉手上的烟,愤愤地骂道:你他妈这话说得太不够朋友!你想想,那晚歪脖根本没动手。如果他真的胆小怕事,一口咬出我们来,我们几个还不早就进了“文攻武卫”。
陆小兵这会儿突地仰面狂嚎一声,双拳来回地猛击着自己高耸的胸脯,显然他心里十分愧疚。只见他瞪圆双眼环顾大家,咧开嘴巴厉声道:妈妈的,不是我陆小兵给他兜着,而是他歪脖给我们大伙全兜着了。
那个村子叫和尚庄
我们“学农”的那个村子叫和尚庄,离市区五十多华里地。村庄里其实没有和尚,倒是有不少还俗的老尼姑,都是从村后山丘上的一座小庵里下来的。小庵已破败不堪,早无香火痕迹。庵门口有一眼石井,清泉涌溢,伸手可掬。当地农民说这是口仙井,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枯。小庵下面还有一片池塘,正值夏秋之季,池塘里满是粉色的荷花。
我们二连被安排住在小庵里,女同学住楼上,男同学住楼下。那天陆小兵领着我们几个,抢先占领了一间紧挨侧门开有后窗的木板房。后来才得知,原先这是一间“思过”宅,尼姑们犯了清规戒律后,就被关在这里闭门反省。我们后悔着大叫太不吉利,他却为自己的“抢占”行为辩解说,来这里“学农”,本身就是让我们反省思过的。
当时“学农”的课程很机械,就是每天在谷场上翻晒翻晒稻谷,或是去收割后的田野里拾稻穗。这是农家最轻的活计,可对我们来说,简直就像要了命。开头几天还有几分新鲜,接下来便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人人轮流装生病,捣鼓得张老师哭笑不得,自己老生自己的气。
那天张老师领着我们去拾稻穗,刚到田头,陆小兵就问张老师,你有茅纸吗?给我一点点,我要去屙屎。张老师一听就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拖着哭腔无可奈何地说道:陆小兵呀陆小兵,你真是老牛上架,尿屎直下!
陆小兵去了茅坑后,雪头仿佛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他懒散地甩着两手,从田垅这头漫步到那头,十来分钟时间,才捡了七八根稻穗。不一会儿,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满腹牢骚地大叫道,休息了,可以休息了。接着率先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于是大伙都学着他样子,一个个趁机在田埂上坐下。雪头说:这样捡稻穗太累人。如果养上一群鸭子,从东边一直赶到西边,鸭子也吃饱了,田地也干净了。以后真要我下放插队,我他妈就养它一群鸭子。
熟肉这时伸了个懒腰,抬头望望太阳,对歪脖说:怎么还没到中午,我的肚子就饿了?熟肉已开始惦记着吃中饭。歪脖说你是畜生呀,干么整天叫唤肚子饿?我猜你肚子里面一定有蛔虫。我立在一旁笑着说:他不是肚里有蛔虫,是心里有蛔虫。不信,你让他帮助大呆鹅去洗菜,他保证肚子一点也不饿。大伙儿一听,都会心地笑了。
同学们人人都知道,熟肉一心想和戴娥好。自从来到这里后,戴娥分工帮助张老师掌管伙食,熟肉便老是叫嚷饭吃不饱,菜没有油,有事没事总找出理由往伙房跑,整天死皮赖脸地跟在戴娥屁股后面讨猪油吃。
昨天中午,熟肉从食堂打回饭菜,进门便冲着我们吼道,这他妈是给人吃的吗?纯粹是给猪吃的!他是在埋怨碗中那份猪油渣烧卷心菜。熟肉说:你就别指望大呆鹅那双鹅爪能烧出什么可人的小菜。
雪头说:熟肉你别嚷,大呆鹅亏了谁也亏不了你。
熟肉说自从叫大呆鹅掌管伙食,全排四十多人的用油量,已从每天三斤下降到一斤,你说缺德不缺德!
她缺德你不缺德?孙卫东跟着说:你熟肉一人每天就独占了四两,你看你碗里比谁都油晃晃。
向毛主席发誓,熟肉说,谁碗里多一滴猪油谁就是小狗。
滴屎! 我来尝尝。只见陆小兵那五根弹拨琴弦的右手指,灵巧而飞快地在熟肉碗中跳跃一下,一块大油渣便塞进了自己嘴里。嗯,天地良心,他咂巴着舌头说:看来这回熟肉的确没从大呆鹅那里讨到油水。
熟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急忙把剩余的油渣全部刨进嘴里。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大搪瓷缸。我们都清楚,那里面装的是他妈妈给他带来的香喷喷的卤肉。
熟肉刚一打开搪瓷缸盖,我们几人连忙围过去,个个像是闻到腥味的苍蝇。熟肉说,不多不多,一人就来一块吧。熟肉说我妈讲过,吃多了会闹肚子的。
肯定是你妈没弄干净。焦建新说:我爸上回从你妈那里买了半斤猪耳朵,吃后直喊肚子痛,送进医院就给挂了几天盐水。
陆小兵率先从搪瓷缸里叉出四五块猪头肉,一边吃着还一边说:熟肉,这东西不能久放,放久了就会变馊。我们见他又是先下手为强,觉着自己又吃亏了,急忙紧跟其后直往缸里伸筷子。熟肉极其心痛地抱着瓷缸左躲右闪,最后看看,缸底还剩下几块猪爪了。
那天陆小兵拉完屎,就跟没事一样,再也不过来拾稻穗。他叼着支烟,趴在生产队养猪场的矮墙上,津津有味地观赏着猪。他手拿一根竹竿拨来拨去,一边撩逗着猪,一边不住地朝晒谷场上那群女同学望去。焦建新说快看,狗日的陆小兵又在眺望徐桂香。
自从那回勾引金丽丽被人家拒绝后,陆小兵就和徐桂香搭上了。怎么搭上的,起先我们一点不知道。只记得有天早上他两眼放光地走进教室,大家意外发现,他那件邋遢的军衣领上缝了一条素洁的白色花边。见到我们,他忙掏出包大前门分撒一圈,嘴里还不住地叨叨着:喜烟、喜烟。歪脖懵懂未开地问道:什么叫喜烟?雪头擂了他一拳说,妈的,连喜烟都不知道。孙卫东嬉皮笑脸地凑近陆小兵的耳朵:嫂子是谁?他却笑而不答,眸子极生动地瞥向了窗子那边。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见侧身坐在窗下的徐桂香,很卫生地拿了条花手绢,不停地扇动着小鼻头,腮帮红得就像两只刚出锅的大麻球。
后来焦建新私下告诉我,说他从小学同学姜莉那儿打听到,陆小兵送了两块手绢给徐桂香,徐桂香就和他好上了。焦建新说:妈的滴屎!两块八分钱一条的花手绢,就把人家女娃给骗来了。
在“学农”那些日子里,傍晚时分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辰。当疲惫而乏味的体力劳动结束后,同学们洗了澡,吃了晚饭,便三三两两地漫步在乡间田埂上,或成群结队地爬上村后的那座山丘。我们几个喜欢静静地围坐在飘满稻芒、散发荷香的池塘边,遥望着黄昏中渐渐远去的落霞,聆听着陆小兵那水波般悠扬的吉他声。
他总是怀抱吉他,眯起双眼,情感极为投入地为我们吟唱着一首又一首世界著名歌曲。歌声在晚风中轻轻荡漾,越过淡蓝的水面,尔后缓缓融注进天边的暮霭山影──
看那乌云已遮没了山顶,
啊离别的时刻已经临近;
我可不能留你在我怀中,
只能默默隐藏这颗悲痛的心……
这种时候,我们肌体内就会游弋出一股股异样的颤动,心灵里也开始飘掠过些许斑斓的梦幻。尤其当我们中间又多了一个徐桂香,那种感觉着实不一样。我们常常这样坐着,听着,想着,唱着,直到夜色很深很深,月华用它明洁的玉露打湿了我们全身。我甚至觉得,倘若没有这些恬静温馨的夜晚相伴随,我们几乎没法熬过这漫长的一个月。
徐桂香特别爱唱,尽管嗓子不咋样,却老喜欢跟着琴声哼上几句。尤其爱唱那首《红莓花儿开》。她一唱,陆小兵便弹得格外动情。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几个坐在陆小兵的左边,徐桂香坐在他右边。我见她抚弄着辫梢,很深情地轻轻唱着:“田野小河边呀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每唱一句,她还总拿眼睛瞟他一下,他当时脸上溢出的那股幸福神情,就好像自己是那位被姑娘爱着的美少年,心里甜极了。
后来熟肉伏在我肩头上,低声对我说:你听,她唱的什么呀,像蛤蟆叫似的。
我说:你别损人嘛,人家唱得味道还是蛮纯正。
我就是不要看她。熟肉说,长得黑不拉叽的,一嘴口臭。
雪头接过话岔说:别看她长得黑,在陆小兵眼里,可是一朵黑牡丹呢。再说,陆小兵生来就偏爱黑,他爸就是一脸黑不拉叽。
我听后心里直想笑。那时陆小兵正美滋美味地瞅着徐桂香,心旌荡漾地弹着琴,没能听到。
我知道熟肉今天心里窝着火。晚饭前,我们在井台边洗完澡,接着开始洗衣服。这时徐桂香走了过来,拿起陆小兵的一盆衣服,到一边去洗。雪头见后说了声,徐妹,你可不能太偏心啊。徐桂香抬头笑了笑,见我和雪头在一起,就让我们也把衣服拿给她。熟肉这时连忙将自己衣裤扔过去,一脸阿谀地说:徐妹,你也帮我洗洗吧。徐桂香随即将他衣裤扔回来,说道:谁是你妹,我是你娘!熟肉依旧讪笑着:能帮他们洗,就不能帮我洗洗吗?徐桂香眼皮往上一翻,辫子一甩,说道,我高兴,你管得着吗?!说完便埋头自顾自搓洗衣服,再也不理睬熟肉。我们几个哇的一声都笑起来,弄得熟肉提溜着自己的衣裤尴尬地立在一旁,半天下不了台。
那天晚上,徐桂香唱得如痴如醉,一脸表情,仿佛自己就是那田野上的一朵红莓花。冷不丁焦建新蹿了过来,压低嗓门说,滴屎!别唱啦,疤头过来了。
刹那间一片鸦雀无声。我们不由抬头朝田埂上望去,只见夜霭中邱宝柱正一摇一摆向这边走来。疤头的到来,彻底打碎了陆小兵和徐桂香用歌声和眼神所创造的甜美意境。陆小兵突然再次拨响琴弦,咬牙切齿地说道,唱,大家一起唱!说完自己带头吼开了:世界是你们的……紧接着我们也跟着大吼起来: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邱宝柱走到跟前停下脚步,扫了我们大伙一眼,然后皱起眉头问道:你们看见戴娥了吗?
没有,没有。雪头说,她从来都爱单独行动,我们没看见。
熟肉接着说:晚饭后,我见她和张老师在灶房间结账。要不,你到灶房间去看看。
半夜三更的,你们在这里鬼哭狼嚎什么?邱宝柱自知没趣,没话找话地说,没事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劳动呢。说完他扭头走开了。
望着邱宝柱远去的背影,陆小兵撮起嘴唇狠狠啐了一口:滴屎!老子爱唱就唱,你管得着吗?这世界是我们的!
在“学农”生活即将结束前的一天下午,我们几个请了假,去镇上洗澡。镇子离驻地七八里远,上了大路大伙都想拦辆车子搭搭脚。这时正巧从后面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陆小兵急忙上前拦住车。这类“英雄角色”,他从来都是当仁不让。
师傅,借个光,我们要去前面镇上。陆小兵一边满脸堆笑,一边热情地从裤兜里掏出香烟。驾驶员一看是几个学生娃,当即就来了无名火:不带,不带,你们自己走着去。可陆小兵依旧挤眉弄眼地大献殷勤,还把香烟高高举起:师傅,帮帮忙吧,求求你了……
闪开,闪开,好狗不挡道!那家伙骂了一句,突地拉开刹把,将车子飞快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去,并甩头吐下一口浓浓唾沫。
唾沫刚巧落在陆小兵的脸上。他顿时动了肝火,二话没说,随手捡起块石头就往车上砸。我们也紧跟着捡起路边的石块,照着车子乱砸一通。这时,只见焦建新从裤兜掏出一只皮弹弓,包上一颗黄泥丸,接着“嗖”的一下,正着驾驶员的后颈脖,随之手扶拖拉机便游鱼一般,摇摇晃晃滑进了路沟。
见此状,大伙总算出了口窝囊气。一路上陆小兵几次慌兮兮地对我说,焦建新这小子心狠手毒,今后千万不可胡乱使唤他。雪头也跟着正色道,此人满腹心计,日后必成大事。
焦建新最大的嗜好有两个,一是喜欢小人书,二是爱玩皮弹弓。这回“学农”他随身带了把皮弹弓,弓架是根削了皮的槐树叉,弓弦是两条汽车内胎皮。造型并不起眼,可做工极为精细。记得刚到那天,大家感到疲累至极,忙着打开铺盖卷,躺倒就睡。唯独焦建新兴致百倍,拿了脸盆跑到山坡上,弄来一盆黄泥坨。只见他不停地朝泥里加水加盐,而后可劲地搅拌搓揉起来,不一会这盆泥就被他搓成无数颗玻璃球般大小的黄泥丸,用报纸垫了放在太阳下面晒,黄灿灿的,挺耀眼。大家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做子弹。第二天午饭后,大家开始睡午觉,他却一溜烟地跑开了。没多大工夫,便提回一串山麻雀。
陆小兵见了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他打下的。我们几个大眼瞪着小眼,没人相信。于是焦建新走近窗口,摸出一粒黄泥丸,放在弹弓的包皮里,瞄着那停歇在屋后老杨树梢上的山麻雀,头一偏,眼一眯,弓架贴着腮帮稳稳向上推出,弓弦顺着耳垂缓缓往后拉开,只听“嗖”的一声,那只麻雀便像片树叶,从十米来高的杨树梢上飘然而下。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惊讶万分,咂舌不已。陆小兵不可思议地说,没想到你狗日的还有这一手。
后来几日,排里的伙食搞不好,我们总觉着嘴上没味,肚里饥饿,半夜三更爬起来,去田里挖人家的萝卜番薯吃。有一天陆小兵召集我们秘密开小会,主题就是改善伙食。他指派焦建新去打麻雀,歪脖负责拔毛和开膛破肚,而熟肉的任务是联系老乡家,准备晚上烧煮。陆小兵说从今往后,焦建新你就不必出工了,我们会给你在张老师面前做掩护。但你每天必须打下三十只,这样我们几人才够吃。后来我们隔三差五,总能吃上一次香喷喷的红烧麻雀,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品尝麻雀肉。
那天从镇上洗澡回来,我们几人就被邱宝柱叫到了连部。那个拖拉机手后颈脖已经肿得瘀了血,他已领着大队书记来告过鸟状,大队书记就是他爸爸。要知道当时农村的拖拉机手高贵得很,不亚于今天的国宝大熊猫。
焦建新真他妈的滴屎,听见邱宝柱一呵斥,眼泪立马流下来,两腿吓得直哆嗦。这时陆小兵拍着胸脯朝那邱宝柱大声嚷道:这事与他们无关,是我陆小兵一人砸的,要罚要赔你找我。我们当时都很感动,因为陆小兵终于在我们面前充当了一回真正英雄。随后他写了三份检讨,还罚了十元医药费。
当时邱宝柱揪住陆小兵仍旧不甘罢休,气壮如牛地威胁说:这事没完,等回到学校再作严肃处理。邱宝柱说:若不是看在你祖上三代是贫农,父亲又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老子这会儿就开除掉你的学籍。
可没等我们返回学校,邱宝柱自己倒先打起铺盖卷回了城。原因是后来的一天晚上,他居然斗胆领着戴娥,在养猪场的饲料房里偷偷摸摸干好事,被两个值夜的老尼姑当场发现,误当成乡贼捉住送到了生产队。
从农村回到学校后,我们再没看见邱宝柱,他已被调离工宣队;也再没能看见戴娥,王美凤说,戴娥已经退学了。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们放学刚跨出校门,就见马路对面,邱宝柱正挽着满面红晕肚子高挺的戴娥在散步。大家禁不住嘘出声来。
陆小兵对我和雪头说:狗日的疤头,最终还是拐走了大呆鹅。
熟肉跟着说:我早知道了。熟肉说这话时,内心透出一阵阵凛冽的疼痛。这种疼痛是今天小青年深感困惑且无法体味的,也是那时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们似乎理解其实并不理解的。
我们就要去拥抱自己的世界了
那年一过霜降,气温渐渐寒凉起来,同学们的心情也愈发变得凄凉沉重。听说有关插队落户的文件已经下达,大家已没心思读书,整天懒懒散散,游游荡荡,各人都在默默思考着未来,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我们几个狐朋狗友,更是成天窝在一起,抽烟喝酒,寻欢作乐。陆小兵总在鼓动着大家,总在说:到时候我们几个就落户在一个知青点,千万别分手。陆小兵说:谁他妈要是背叛大伙,我可饶不了他。
就在即将报名填表的前几天,省京剧团来到学校招演员。工宣队把各排心红苗正品学兼优的好同学以及校宣传队队员,全部召集到礼堂里,一一推荐给考官。金丽丽也去了,这使雪头极为伤感。为了安慰雪头,陆小兵招呼我们几个一同去礼堂看看。来到招考现场,只见考生立在舞台下,考官坐在舞台上,报一个姓名上一个。考官令每人逐个唱上一段,尔后叫他们踢踢腿脚下下腰。轮到金丽丽上台时,雪头两腮唰地一下变了颜色。
金丽丽大大方方走上台,首先跳了一个《我失娇杨君失柳》。跳完后,她微喘着粗气,捋捋头发,抹了把额上的细汗。然后将左手搭在右手上,两手半握平放胸前,侧了侧身子,摆出一个丁字步,接着一扬眉,一甩头,张口就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可当她刚唱到“虽说是”,就被考官勒令停住,考官又报着下一个姓名。金丽丽赶紧主动上前去做解释,那考官都没拿正眼看一下,就挥着手掌让她下台去。直到这时,雪头心里似乎感到几许平衡,便开始跟着我们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瞎起哄。
那天陆小兵立在人堆里,闹得最凶。他伸长脖颈,扭动四肢,龇牙咧嘴地朝那台上吼叫:大伙看哪,一个个就这熊样,还想当京剧演员?真他妈的要喉咙没个喉咙,要身段没个身段!
焦建新学着他样子,两掌不停地击着橄榄屁股,冲着台上高声嚷道:噫──滴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面孔,都快长成八角形了。
喂,快看六排那个女妖精,还劈叉呢,裤缝都被撑破了。熟肉两臂勾住我和歪脖的肩膀,兴奋得前倾后仰着,他对自己的发现很是得意。
折腾了整整半天,三十多名考生全部上台亮了相,考官竟没看中一个。那位年长的考官,本来已是一肚子不乐意,见陆小兵在台下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着,不禁烦恼顿生,怒火中烧。他用手指着陆小兵讥讽道,小杆子,你别他妈乱掺乎,你有能耐,你有种,你就上来给我露一手。
我没能耐,也没种,可我们里面有能人。陆小兵摇头晃脑嬉皮笑脸回敬着。我们几个也紧随他一起喊叫着:如果我们给你露一手,你能肯定带走吗?
行,就带。不行,就给我滚一边去,别捣蛋!那个考官说。
这时陆小兵一把拉出雪头,对他说,上!这可是个机会,你就唱那段《临行喝妈一碗酒》,再把开头和结尾的动作做出来。雪头畏畏缩缩地往后缩着:算了算了,我怕是不行的。焦建新立在旁边一个劲地怂恿说:你怕什么你,滴屎──上!歪脖跟着也语重心长说道:试试看吧,没准被他们看中,你就不用插队了。
在我们大伙七嘴八舌地煽风点火下,雪头的心思开始蠢蠢欲动,眼中也渐渐有了些许自信。他两手捏拳,神情紧张地望望陆小兵,又望望歪脖和我们,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随即干吼一声,又猛地刮了自己一个耳光:妈的,上!只见他一个箭步蹿上台,立在考官面前,二话没说,先甩了一圈旋子,接着打了一路少林拳。站定后,放声便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雪头他那高亢圆亮的嗓音,潇洒大方的气度,果然超凡脱俗一鸣惊人,顿时就把考官给镇住了。几位考官立刻围了上来,细细端详着雪头眉目清秀的面庞,高挑健实的体型,这个用手扳了扳雪头的腰肢,那个用尺量了量雪头的腿长,最后那位年长的考官撂下一句话:小杆子,你就耐心等着消息吧。
半个月后,雪头接到省京剧团的录取通知,整个人激动得就像发了疯。那天上午,他高举着一张粉红色录取通知书,侧着身子,踮着脚跟,在教室里蹿进蹿出,逢人便神经质地嚷嚷着:我录取了我录取了我录取了。这消息震撼了全校,也让全排同学羡慕得要死。
陆小兵没有见到雪头那副癫狂相,他那几日压根就没来过学校。为此我还去他家里找过他。他十分沮丧地对我说,这次学校已决定将他留城了。他说这一卑鄙之举,完全是他爸爸那个土匪干的,他爸背着他指派老部下去学校做了工作。他说他对不住我们大伙,也没脸面再见大伙。他说这事实在太丢人,叫我暂时别说出去,说出去还不如让他死了的好。为这事他已深感羞愧不已,无地自容,所以这些日子他连学校也不来了。
而在这几天里,我们已填写过落户志愿表,基本明确了去向。那天下午放学时,歪脖凄婉地对我说:哥们就要分手了晚上大家都到我家聚一下。我听后心里便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晚上大家都来了,唯独陆小兵没有来。孙卫东说,他去陆小兵家叫过他,但他死活不肯来。孙卫东说,听说他给学校打了留城报告,理由是父亲年岁已大,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学校已同意让他留城照顾父亲。熟肉听后当即张嘴大骂起来:他妈的陆小兵,你这家伙太不上路了。最初是你自己说的,叫大家跟你一同落户到一个知青点。焦建新跟着忿忿地说:实在太滴屎!说好千万别分开,可他自己却第一个做了叛徒。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是难受,但陆小兵有言在先让我替他暂时保密,所以我也没有为他做解释。雪头由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心情显得特别激动特别愉快。他说算啦算啦,既然陆小兵不肯来,也就说明他心里愧疚得很,我们大家开吃吧!
那天晚上的同学聚会,由于陆小兵没来,几个人的情绪始终闷闷不乐。虽然大家也是有说有唱有骂有闹,但气氛始终没能达到高潮。两斤山芋烧没喝完,熟肉、孙卫东就醉了。那晚歪脖没动一筷自己烧的菜,仅陪大家喝了几杯苦酒。
一个星期后,我们几个同学真正分了手。
那天上午,学校操场上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几辆披红挂彩的破旧大客车,被装扮得分外妖娆。我胸戴红花,肩扛被囊,爬上了一辆开往苏北宝应的车,同车的还有大傻和徐桂香。熟肉、歪脖、王婆他们被分到了淮安县,而孙卫东、焦建新、金丽丽和姜莉将一同去阡江。
我默默坐在车厢内,思绪紊乱而又低沉。那会儿,我的心里只想着一个人──那人就是陆小兵。我俩情同手足,亲密无间,在同窗共读相处相知的日子里,他帮助过我,关心过我,他的琴声歌声也曾给过我许多安慰和快乐。我相信他一定会来送我的,可他始终没有来。这些天,因忙于走前的一些杂事,我也没能去和他道别。现在想来,觉着很是惭愧,心里很不是滋味。
透过车窗,我望着车下一群群送别的人流,望着人流中眼含热泪来回招呼着的张老师。她佯装出微笑,瘪着嘴巴,与同学们逐一握手依依话别,还不住地在大家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以示留念。深秋的凉风撩动着她那全然花白的头发,秋阳又给她满是皱折的脸庞抹上了一层蜡黄。我在心底轻轻地念叨:张老师,再见了,我们就要去拥抱自己的世界了。
车轮滚动的瞬间,窗外再次爆响一阵阵锣鼓般的哭喊声,挥扬起一根根旗杆般的手臂。就在这时,我倏地看见礼堂南墙的拐角处,陆小兵那熟悉的身影。我急忙将身子探出窗外,朝他使劲地呼唤,向他拼命地挥
手。我见他眸子在阳光下面一闪一闪,眼眶里分明噙着泪花;他那只弹拨吉他的灵巧的手,抽搐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至胸前,向我摇了摇;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轻声地说着什么。我寻思,他一定是在说,到了地方就来信。我大声地朝他叫喊着: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的。
此时此刻,我胸间那层层情感的潮水抑压不住地奔涌出眼窝。我紧抿着双唇,只在用心默默地吟唱着陆小兵教会我的那支《共青团员之歌》,那支高亢悲壮的歌: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卷二:绫子巷九号
不过是刀枪戳出来的几朵花
陆小兵家住成贤街绫子巷九号,这一带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住处。民国时期,这里多为国外使节居住地,因此至今仍星星点点散落着许多西式小洋楼。这些小楼解放后归了政府,政府拿它没用处,做机关房嫌小,当仓库又太可惜,转而就分配给高级干部当宿舍。陆小兵家是独门独院,一座法式老洋房。他家住楼下,楼上住着一位副部长。楼顶还有块大露台,站在上面,远远可望见老虎桥的铁丝网,和北极阁山顶的气象塔。楼下前后两个院落,面积约莫有一亩。露台是两家合用的,但院子却归属他一家。
前院原先就有两棵广玉兰,一棵阔叶遮天的大核桃树。一条三尺见宽的水泥小径,从居室前横穿院落直通院门。后来,沿小径两则,他爸爸植了一溜冬青,又在院门旁栽了一架葡萄。葡萄结出的果特苦特酸;可挂下的串串儿,倒很像那么回事。后院里开垦出一块菜园地,年年都插些葱蒜,点些瓜豆什么的。每到仲夏时节,就会给人一种丰收在望的美好感觉。
每回我来他家,总见他家厅堂门前搁着只偌大的篾匾,从春到秋,里面总有晒不完的东西。新鲜的春笋,水灵的豇豆,南瓜片,番薯丝,大葱大蒜红辣椒……陆小兵说,他爸是江西人,喜爱吃干货,特别喜爱干辣椒,一吃起来就不要命。我不知江西人是不是都喜欢吃干东西,还是因为长期的革命战争使他爸爸胃口改变了。他爸爸是老红军,老革命,这我知道,我父母也知道,一提起陆大黑,全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
他爸爸打小就没正名,家里人叫他“三狗子”。十四岁跟着土匪冯麻子下了大青湖,秋收起义后,红军收编了冯麻子,他爸爸也上了井冈山。参加革命的那一天,教导员给他取名陆本红,可队伍里的人都亲昵地唤他陆大黑。
陆小兵曾向我们吹嘘过,说他爸爸当年是队伍中举世无双的大刀手。抡起刀来锋是锋,刃是刃,滴水不漏。那回参加百团大战,在最后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他爸爸挥舞砍刀,一马当先,劈人就像劈柴火。当时,他爸爸见一个手握指挥刀的肥胖家伙,心想这鬼子有来头,便扯嗓干吼一声扑上去。不料那家伙刀法竟也玲珑剔透,没上几个回合,他爸爸腰部就被横劈下一块肉。幸好他爸爸腰围有三尺,那刀才劈进一寸半。他爸爸见肉霎时眼球喷血,野猪似的嗷嗷着一头撞过去。那家伙提防着,步步退缩,伺机出击。他爸爸举刀死命抡了个圆,一瞬间,天空便划出个鲜红的环,接着就落下两样东西。一样是肥硕厚实的大鼻头,一样是那小狗日的生殖器。后来队伍上评功论奖时,无人不赞叹他爸爸那一刀抡得绝,简直就是空前绝后。
我们听后大笑不止,没人相信。可他却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这是真的,百团大战给我老爸留下的唯一纪念,就是腰间这块使他终生引以为豪的疤。
陆小兵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说他爸爸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大小一共七块疤,没一块不是光彩夺目,意义远大,让人一见顿生敬畏。他说,我老爸洗澡喜欢在两三毛钱的大池里浸泡,从不光顾昂贵的盆浴。这不是他吝啬小气,也不是他不注意卫生。说实在的,他是想在众人面前大肆炫耀他的疤。有一回,我陪我老爸去洗澡,有位记者模样的小青年,见了这些疤痕,对我老爸激动不已地感慨一番。随后,又把自己的感慨迅速写进笔记本。
这是祖国和人民赠予您老的七枚永不褪色的功勋章啊!小青年说。
哪里哪里,我老爸朝那小青年朗朗大笑道,不过是刀枪戳出来的几朵花嘛!
陆小兵说他老爸当时为自己无意间说出的这个比喻,得意非凡了好一阵子。回来后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妈,后来又多次用花来形容自己身上的七块疤。每逢这时,他妈就会顺着话题揶揄地说,嗯,额上的那块最漂亮,像只雨燕凌空展翅似的。而他哥哥陆小文,却在背地里咒道:臭什么美?不就是块疤么!他说,因为他哥花钱大手大脚,他老爸就常用这些“疤”的经历来教育他。
我见过陆小兵爸爸额上那块疤,却没见过身上的疤。尽管我平素隔三差五地去他家,但很少能见到他爸爸。即使见到,大多也只是个背影。
有时我见他爸爸蹲伏在菜园里,远远望去,就像是位只知辛勤耕耘而言语不多的老园丁,令人备感可尊可敬。朗风自他屈指可数的几根白发间拂过,宛若摇曳着一丛不胜霜雪的狗尾巴草。那件似乎从没换洗过的银灰色中山装的下摆,在风中遏制不住地上下撩动,像只大巴掌,忽轻忽重地拍打着他爸爸的屁股。有时我走过他爸爸半敞着的房门,瞥见他老人家正伏在写字台上,左手拿着个放大镜,右手捧着个文件夹,孜孜不倦地埋头看什么。尽管他爸爸大字不识一斗,可对于学习从来就是这么认真。
但更多的时候,他爸爸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丝毫响动。为此我曾问过陆小兵,他说他爸爸在睡觉。他说他老爸现在老了,已不得不在一天中,休息三次。早饭后一次,中饭后一次,晚饭后自然又是一次。一天的睡眠相加起来,已不比一个周岁婴儿差多少。
不过他一再向我解释,说他老爸如今睡眠多,并不表明他贪睡懒觉。事实上,他每天总比旁人起得早。这是他自幼养成的良好习惯。早在孩提时代,他爷爷清早荷锄下地,总不忘在他老爸光溜溜的圆腚上捏一把,说道:三狗子,天麻亮咧,还不去岗上透透气,捡些粪来家!这时,他老爸便会骨碌一下跃起来,揉揉眼睛揉揉腚,提着簸箕粪刨去岗上。
岗上的清晨总是烟雾腾腾,凉风习习,弥漫着股股青草气。他老爸每每嗅着,嗓子眼里就发痒,小鸡巴儿老想尿尿。陆小兵说他老爸曾经告诉他,在山岗上尿尿视野开阔,心胸坦荡,且尿中没臊味。他老爸每回漫步岗上,总是东瞅西瞄,见什么刨什么。狗粪、羊粪、野兔粪,一概拾起,从不挑肥拣瘦。偶尔碰上好运气,也能拾回一两泡热烘烘的鲜牛粪。但几乎从没拾到过鲜人粪。陆小兵说那时人们再忙再急,也要把屎憋在肚里,带回到自家的茅坑屙。无论贫富贵贱,都知道“肥水不外流”。所以,他老爸在岗上欲想屙屎,总屙在自己的簸箕里。
陆小兵对我说:我老爸这一良好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现在我老爸清早起来,总爱沿着太平路走上一遭,间或来几下深呼吸,要不就做做很时髦的甩手操。我老爸常对我说,人不锻炼,身体不会结实。这就像书橱中那几本厚实的精装书,之所以会被虫蛀空,就因为翻弄的次数太少。
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因为他爸爸晨练时,我曾见过几回。有一回我起早去学校做小值日,远远地隔着马路,就看见他爸爸正在徒步走。他爸爸个头不高,身体滚圆,像一截粗壮的树桩子。走路时,两目平视前方,两臂垂直不动,只有两只叉得很开的大脚,一顿一顿地向前挪着,给人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他爸爸衣兜里放了只半导体,耳机深插在耳朵里,也不知他在听什么。走到浮桥上,他便做起了甩手操。他先甩动左臂,前扬后摆五十下,尔后接着甩右臂。不过在旁人看来,他爸爸的甩手极糟糕,前扬不过胸,后摆背就驼,有时看去就跟没甩差不多。
后来我问陆小兵,你爸走路,咋会是这副模样?陆小兵瞥了我一眼,觉得我过于大惊小怪。陆小兵说,我老爸得过一回中风,又患有严重脑血栓,还有疝气病……你想想看,他还能怎样?我听后不禁哑然,心想革命的老英雄竟会老到了这种地步,不由生出几分伤感。陆小兵接着又说,不过你别看他那副模样,走到哪都受人敬重。在这座城市里,只要他开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当然,他一般是不会开口的。
这话一点儿不吹嘘,陆小兵最终没去农村插队,就是他爸爸向组织上开了口。按照上面文件精神,原则上一个不留城。可他爸爸叉着两只大脚,一顿一顿地来到了市革委会,找到了原先的李秘书——后来的革委会副主任,为自己儿子开了一回口。李副主任立马拿起电话,关照几个有关部门,然后又派小车把老首长送回家。没过几天,陆小兵就去了国营汽车配件修理厂。
起先,陆小兵对他爸爸老大不高兴,他为没能带领我们一同扎根“广阔天地”而备感伤心。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常跟他爸爸争吵,骂他爸爸是“叛徒”,是彻头彻尾的王连举,把他整个给“出卖”了。有一回,两人吵到气头上,他居然拿起菜刀向他爸爸扑过去。要不是他哥陆小文当机立断夺下菜刀,又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刮子,他没准真会干出什么出格事。
后来我们从乡下回来,向他诉说了苏北农村的真实情况。我告诉他,我们没白没黑吃苦受累拼命干,一天才能挣到五分钱。我说他妈的,这还不如去新街口逛上一天,只要埋头盯着地面,至少也能捡它一毛钱。他这才醒悟过来,无比庆幸着自己没有去。与此同时,他也更深切地认识到自己爸爸的英明伟大,并恢复了往日对他老人家的那番尊敬和爱戴。
我大清早睁开眼睛就上班了
陆小兵妈妈生就一张长方脸,白白净净,给人感觉挺清爽。陆小兵个头足有一米七十,可他妈妈只有一米六几,不过还是比他爸爸高出一小截。陆小兵妈妈也很胖,但和他爸爸胖得不一样。如果把他爸爸比作粗壮的树桩,那他妈妈就是厚实的门墙,一个是沿着圆周胖成柱形,一个是有棱有角胖成矩形。陆小兵妈妈走路也很特别,也和他爸爸不一样。他爸爸走路两眼平视前方,两臂垂直不动,两只叉得很开的大脚朝前一顿一顿的;而他妈妈走路时,一对眸子东张西望,两条手臂里外甩动,脚跟贴得很紧,脚尖分得很开,走起路来双膝弯曲着,左一摆,右一摆,像是患有“鸭步病”。
陆小兵爸爸离休之后不再去上班,而他妈妈解放以来就没上过班。虽说没有参加工作,可她整天要比工作人员还忙碌。清早起来,她就忙碌着在她看来十分要紧的事情。她走进厨房,打开炉门,先烧开一壶水,接着再烧菜泡饭。然后,唤醒两个似乎永远睡不醒的儿子起床,等待令人备感担忧的老头子晨练回来,一起吃早饭。七点半后,准时拎着菜篮去菜场,哪怕什么也不买,她也照例逛上一个时辰,再和熟人家长里短地扯上三十分钟。回到家,她大气没喘,放下菜篮又拿起扫帚抹布,开始了一天真正的工作。
她每天要把屋子里里外外扫上一遍,把桌椅橱柜擦得锃亮,接下来就坐在门前小凳上,摘豆芽、拣青菜、剥剥毛豆米,寻思着弄几只清淡爽口的素色小菜,给中饭和晚饭增添些特色。下午还要抽空视察一回菜园,翻地、培土、浇水、施肥,这些都是她必做的作业。一般情况下,她每星期洗两回衣物,拖一次地板。除了节假日或家中有客额外增加的项目外,平日里要紧的事情大致就这些。
用陆小兵妈妈的话说,上班的人还有个休息时间,还有个离退休制度,而这些国家政策她从来就没有享受过。有一回,他妈妈原先的几个姐妹来家里玩,见到他妈妈,就说她真有福气,从来不用上班。姐妹们说,她们每天大早,挤上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接着坐上整整八个小时班,然后再挤上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回到家已经累死了。他妈妈听后,说这才叫福气哩。每天挤上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瞧上三四十分钟的风景,接着八个小时看看报纸喝喝茶,然后再挤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再瞧上三四十分钟的风景,这多幸福啊!他妈妈说,我可没这福气,我大清早睁开眼睛就上班了,直到晚上熄了灯才算下班。
陆小兵妈妈确实太忙了。她肩负着这个家的“总管”要职,毋庸置疑,她的操劳程度可以说是日理万机。她不仅要护守着这所楼屋的每间房间,而且随时要打开床头旁那只柜子的抽屉,从中取出需要开销的钱币票证。她规划着这个家中的一切开支:购买柴米油盐,缴纳水费电费,订牛奶,订报纸,以及置备冬天取暖的火炭。每月还得亲自去一趟机关,替陆小兵父亲代领工资。这件事情很重要,她说,这关系到下个月的生活设想和日后的养老问题,必须给予科学安排。她就是这样勤勤恳恳精打细算地维持着这个家。
陆小兵妈妈几乎没有空闲时候,即使有,她也从不闲着两手。每次来他家,我总见他妈妈蹲在太阳底下织毛衣。我若是站在她旁边,她也不让我闲着,总是叫我帮她绕毛线。陆小兵妈妈对我说,要想毛衣常穿常新,就得经常拆拆洗洗。她就是这样把好端端的毛线衣,拆了洗,洗了织,一会儿上下针,一会儿元宝针,一会儿一字领,一会儿鸡心领,并且还织出了许多花色图案。难怪在学校时,我老看见陆小兵身穿新毛衣,没过几月又换一件,后来才弄明白,其实他只有一件毛线衣。
没有毛衣织时,陆小兵妈妈就扎缝纫机。他们家有一台德国造的老式缝纫机,是五十年代从旧货店里买来的,样子挺别致。他妈妈总爱坐在机器前,扎床单、扎被里、扎窗帘、扎台布……有时也从外面买回些廉价的零头布,做做内衣和内裤,实在没有东西扎,她就扎上几块大抹布。陆小兵从小耳濡目染,很早就学会了这一手。自从认识他,我就发现他会扎衣裤。他把陆小文送给他的劳动布工作服,全部拆散了,然后比比划划,裁裁剪剪,上面扎成了夹克衫,下面扎成了紧身裤。裤角只有五寸五,绷在腿上,兜着屁股,他妈一见两手击掌大叫道,要死了,简直就是个小纰漏。
他妈面相很和善,两只酒窝里仿佛永远漾着笑。陆小兵脸蛋生得像他妈,也有两只小酒窝,只是脑壳长得像他爸,如同一只油蝈蝈。每次我来,他妈总是笑着为我端茶倒水,还很热情地问我要不要吃瓜子。他妈只要去厨房转一圈,一会儿准能炒出一盘热乎乎的香瓜子。瓜子品种有很多,一般都跟着季节走,南瓜子、白瓜子、西瓜子……我只要拿眼睛瞅一瞅,就知道他家这两天素菜吃什么。
他妈妈嗑瓜子时也在笑,两只酒窝一瘪劲,嘴里便飞出一颗瓜子壳。她右手握着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往嘴里送,瓜子壳就吐在左手里。右手瓜子嗑完后,左手全是瓜子壳。如果有几片掉在地板上,她非得弯下肥胖的腰,喘着粗气捡起来。他妈说为这几片瓜子壳,再扫一回房间犯不着,太累了。
陆小兵曾悄悄告诉我,说他妈平素最爱吃瓜子。每回秋天,菜园里那几株葵盘成熟后,她就忙不迭地采下放在篾匾里晒。一边晒着,她一边还怀抱着一只大葵盘,抠着里面的葵籽吃。待葵盘晒干后,葵籽也基本吃光了,所以他们家从来没有吃过炒熟的葵花籽。
我是我妈亲生的
陆小兵虽说在家里排行老二,可实际地位是老大。这不仅因为他生来聪慧,长相灵气,还有就是比他哥哥更加招人欢喜。尽管兄弟两人都淘气,可陆小兵淘气淘得讨人爱,陆小文淘气淘得讨人嫌,这就使他俩在父母心间的位置发生了质的变换。
陆小兵在外面犯了小错误,回到家里,总是闷声不语,先找来两张废纸擦窗子,然后再拿着块抹布揩桌椅。他妈只要见他劳动积极又主动,就知道今天一定有问题。晚上一问,果然如此。不过望着他勤劳诚实的样子,他妈气也全消了。陆小文不这样,他在外面闯了祸,回来还要发脾气,说话嗓门震天响,见谁都觉不顺心。晚上人家找上门,父母询问他情况,他总是紧闭房门不出来,即使出来也是死活不承认。结果是,父母大发雷霆,他也雷霆大发,弄得人家掉头就走,出门还要骂上一句:这家人真不是个玩意儿。
久而久之,父母无形之中就有点偏爱陆小兵。总觉得他岁数尚小,调皮贪玩算不上什么,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而在他们看来,陆小文已经是无可救药了。最初把他送去当兵,也有这么一层意思,就是想让他在革命大熔炉里磨炼一番,改造一下。没想到回来后,他的毛病愈发变本加厉。所以后来,他父母就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陆小兵身上。
陆小兵在家中,即便不是个太上皇,至少也是个小地主。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条件许可,他妈基本都能满足他。他说想要支钢笔,他妈就给他买了支英雄牌的;他说想要块乒乓板,他妈就给他买了块红双喜的;他说想要把吉他,他妈先是犹豫一下,但考虑到更好地启蒙儿子的音乐天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买了一把。要知道在当时,一把普通吉他就得三十几元钱,是一个三级工人两个月的基本工资。当然,有时他不提要求,他妈也会给他一些钱,少则五六分,多则一两块。他妈怕他饿坏肚子,影响身体发育,让他在晌午课间时候买点烧饼油条吃。
陆小文就没这福分了。陆小文有时向他妈要点钱,他妈笑容顿敛,眼睛向上一翻:你都已经工作了,还好意思伸手要钱?陆小文仍旧死皮赖脸地跟在他妈屁股后,苦苦哀求说,就算向你借一点。他妈说,我没钱,要借向你爸去借。陆小文只得跑去向他爸爸要钱。
每逢这时,他爸爸就会放下手中文件,转过身来,严肃地教导他:你每月工资二十多元,都花到哪里去啦?像你这么大时,我都不知道什么叫钱!队伍上烧什么,我就吃什么;队伍上发什么,我就穿什么,再苦再累都忍着,一心只想着打鬼子。你们现在的青年人哪,要懂得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要学会努力工作,奋发向上,不要老是想着钱。陆小文感到希望不大,急忙解释说,其实我已经很节俭了……他爸爸听到这话,立马瞪亮两颗眼球,大声斥道,你节俭个啥?你要是真的节俭,那就根本不需要钱!
在学校时,陆小兵口袋里总有些钱,我们临时要买个铅笔橡皮什么,就会向他借。说真话,他那时人挺爽气,谁来都答应。即使我们不还他,他也从不追问,不过若想再借那就没门了。在花钱方面,他向来出手很大方,他的人缘就建筑在这种大方上。上午课间休息时,他常常指派熟肉或歪脖去学校门外那排小吃店,买回一扎油条,分给我们大伙吃。有时下午放学,还会慷慨地请我们几个铁哥吃上一碗酒酿元宵。记得有一次,熟肉一边吃着油条一边与他开玩笑:陆小兵,你怎会有那么多钱?是不是偷了你妈的钱包?他当即夺下熟肉嘴上的油条,瞪圆两眼嗔骂道,你狗日的睁眼看看,我是那号人吗?我生来就是党的儿子,从来都不做对不起党的事情。请你吃油条,你还要咒我。奶奶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次,我们几个聚在一家小菜馆里喝酒,喝到脸红耳赤时,我和雪头都要争着付钱。陆小兵踉跄着摇头晃脑站了起来,说道,……都别动,今天我请客……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钱,往桌上一拍。陆小兵迷糊着眼睛说,……你们放心!我有钱,我比我哥还有钱。我没钱时,我妈就会给我钱……他猛地打了个酒嗝,接着伸出手指着自己鼻子说,……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们吧!我是我妈亲生的,我哥是我妈带养的。你们说,我妈会给哪个钱……
听到这话,我们几个愣了一下。我觉得陆小兵已经彻底醉了,今天他确实多喝了几杯。我摇着头对雪头说,他这酒话,千万不可信。孙卫东在一旁低声说,这是真的,我早就知道了。
孙卫东告诉我们,他大哥与陆小文是同班同学,陆小文也曾对他大哥这么说过。陆小文说他刚刚出生三个月,他的亲妈就牺牲在淮海战场上。他爸爸当时也受了伤,额头上被弹片剜去一块肉。他爸爸被抬进战地医院时,就是陆小兵妈妈负责护理他,后来两人就搞上了。陆小文每回在家受了气,便跑到学校来骂娘。他骂陆小兵妈妈是老寡妇,死不要脸的烂东西。
这时,陆小兵两只被酒醺得红红的眼睛,正怔怔地斜睨着我们。孙卫东一看,赶紧闭住了嘴巴。
其实连张结婚证都没领过
陆小文比陆小兵大五岁,个头也高出五公分。人长得挺帅气,长条脸,高鼻梁,皮肤白白净净的。他那身段体魄肤色气质,既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妈,倒像他自己养的那条浑身白毛的狼狗阿奇。
陆小文一九六五年底当的兵,在东海舰队一个什么海军陆战队。海军服役期四年,他只待了两年半就退伍了。原因是有一回他生病住进舰队医院,和一个小护士搞七拈三,最终把那个小护士给玷污了。我们几个听说后,都把这事看得很严重,可他自己并没当回事。用他的话说,也不能算是什么玷污,纯属两厢情愿,所以没上军事法庭。
陆小兵对他哥哥既是羡慕又是妒恨。每回提到陆小文,他总眯起小眼向我们炫耀说,他呀,纯粹一个情种!你们以为他只和一个小护士吗?这是发现的,没发现的还不知有多少。我估计,他就像是洪常青,下面至少管着一个连。别的不说,你们看看我嫂子那个美的,全南京就找不出第二个,他就有这种功夫。可每次陆小兵与他哥哥斗气吵架,吵到发急时,总会骂上这么一句:你他妈什么东西?军痞、流氓、畜生、狗!
陆小兵嫂子确实很美,美得让人无法描绘。那个时代女娃还没时兴装扮修饰,既不抹唇,也不画眉,他嫂子完全是在一片灰暗色中显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天生丽质。她的朴实装束简洁而明亮,垂肩长发黝黑而飘逸,走起路来好似一朵云,面不含笑,目光高傲,见了公婆也从没拿正眼看过。她浑身始终透着一股牡丹气质,即使早晨刚起床,衣衫不整地端着尿盆上厕所,也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一朵出水芙蓉。
陆小兵嫂子有时住在家里,有时不住。她与陆小文闹翻了就不住,和好了就住。他俩总是一会儿闹翻一会儿和好,所以我能见到她的机会不多。有一段时间,我见她又在家中出入,便问陆小兵,他们和好啦?陆小兵眼皮一翻说,神经病!一会儿好得要死要活,一会儿闹得不可开交,像真的似的,其实连张结婚证都没领过。
不过我对他嫂子总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有时两人迎面相遇,她脸上毫无表情,我却立马献上媚笑。我之所以这般卑微低下,完全是被她的花容月貌所慑服了。的确如此,后来我读过许多中外小说,每每读到描写女主人美轮美奂的有关段落,而自己的想象力又无法描摹时,脑海里就会呈现出他嫂子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很难找出一个人儿与她媲美。气度比毛阿敏高贵,眼神比宋祖英妩媚,窈窕的身段如同是从时装模特队里浇铸出来的。当然,那时还没有这样一支队伍。记得当时雪头说过,全省文艺团体里根本找不出一个这样的胚子。熟肉说,简直就不是人养的,肯定是个妖精。陆小兵听后得意地笑道,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我妈背地里总把她唤作妖怪、狐狸精、死不要脸的臭婊子。
陆小文退伍回来在交通局下属的一个什么厂里工作,上下班都开着辆三轮摩托,给人感觉他的工作很忙碌。后来我发现,他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被他用来捣鼓那辆车。那是辆从部队退役下来的旧摩托,车身锈迹斑斑,千疮百孔。陆小文给它重新修补一翻,油漆一遍,颜色怪模怪样的,就像穿了件迷彩服。
陆小文喜欢把三轮摩托开得飞快,在马路上兜风,晴天扬你一脸灰,雨天溅你一身水。每次兜风时,他总让那只白毛大狼狗阿奇,端坐在车斗里。如果不是阿奇,那一定是陆小兵嫂子。按照他的理论,车子在快速行驶中,车斗里必须要有件物体,以保持车身平稳。他的理论在后来得到了验证。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我和陆小兵窝在他的小屋里,正弹着吉他,唱着“黄色歌曲”。就听见陆小文房间里响起一片吵骂声,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砸锅摔碗声,显然他与陆小兵嫂子又闹翻了。家里谁也不想过问他俩的事,所以谁也没吱声。一会儿,陆小兵嫂子夹着提包气呼呼地离开了家。又过一会儿,陆小文也气呼呼地走出房门。随后惨祸就发生了。事后我才得知,那夜陆小文为了解气,独自驾着三轮摩托,沿环城马路醉酒似的急速狂奔,在鼓楼大下坡的拐弯处,与迎面而来的一辆环卫队拖粪车擦肩相撞,最终连人带车被抛进路边的安全岛。好在还算幸运,只是左手臂上蹭掉一大块皮,右大腿摔了个开放性骨折。
这是谁定的条例,简直狗屁不通!
陆小兵与他哥哥最初关系相当不错。两人从小长到大,心心相印,情同手足。比方说,陆小文经常在外面与人争吵,陆小兵见了,一准会冲上去帮骂,而且骂得比他哥哥还要凶。同样,每当陆小兵在巷子里跟人打架,他哥哥见了,也会拔拳相助,非打得对方鼻青脸肿方才罢休。两兄弟就像陆家的两条狗,左右邻里谁也得罪不起。
陆小兵后来与陆小文有了隔阂,都是由于那条浑身长着白毛的大狼狗。
陆小文有个小学同学,在军犬养殖培训基地当兵,最近又提了干部。陆小文年初去他同学那里玩,见基地里圈养着许多威武雄壮的大狼狗,而且都是德国纯种牧羊犬。陆小文一见便乐不可支,围着狗圈不肯走。随后又缠着他同学,想问人家要条狗。同学告诉他,这些狗都是有名有姓的特种军犬,就像当兵服役的战士,早在军区有关部门登记注册过,怎好随便给人。同学说,你若实在喜欢,等它们年迈退役后,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一条。陆小文心里痒痒浑身躁动哪里能等得急,他说你现在就得给我弄一条。同学说,现在哪里有?要不再等个把月,等那两只母狗下崽后,看看有没有淘汰货,要有我就给你留一条。
两个多月后,同学果真给陆小文送来一只小狗。那小狗蜷缩一团,浑身长着白乎乎的绒毛,两只眼睛红红的。陆小文一看老大不高兴,说这哪是什么德国牧羊犬,分明是只小白兔。同学解释说,它要不是长着一身白毛,我还不能给你呢。正因为是白毛,我才打了份报告交给上级,硬是把它从花名册上给淘汰了。同学说,这方面知识你不懂,其实这是只最纯正的德国狼犬,它的白毛恰好说明了这一点。要知道,德国狼的毛发都是呈淡灰偏白色的,它的毛发就很像德国狼。同学说,这是属于“返祖现象”,什么叫“返祖”知道吗?就是动物身上早已退化了的皮毛和部分器官又重新显现出来,因此说,它的血缘更接近德国狼。在我们基地的种犬繁殖中,这种“返祖现象”只有几万分之一的概率。
经同学这么一说,陆小文心里总算满意了。从此,陆小文精心护养着这条小狗,好似护养着自己儿子。陆小文给这小狗取了个名字叫“阿奇”,因为它长着一身奇特的白毛。又在后院里为它搭起一座窝棚,还从厨房里拿来两只景泰蓝大瓷碗,一只给它装饭,一只供它饮水。随着阿奇一天天长大,陆小文对它的感情也一天天深厚。三个月后,当阿奇身体基本发育成形,两只“狼耳”也完全耸直,陆小文就给它戴上颈圈,挂上铁链,并开始按照他同学送给他的那本《军犬训练手册》严格要求它,他决计要把它培养成为一名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真正战士。
陆小兵自然也很喜爱阿奇。每天放学回来,总要逗着阿奇玩上一会,吃晚饭时,还把碗里的肉块省下,送给阿奇吃。他知道阿奇喜欢啃骨头,便向他妈闹着叫着要吃杂骨。自从有了阿奇后,他们家几乎天天都喝骨头汤。这还不算,每回在喂阿奇骨头之前,他总要先把那些吃剩下的骨头嚼嚼烂,他甚怕阿奇牙齿咬不动。随着阿奇体魄的增长、胃口的增大,他们家餐桌上的那些杂骨显然不够了。因此有一阵子,陆小兵天天晚饭后,都去浮桥路口的那家胜利饭店讨要骨头。熟肉妈妈的卤味摊点就在浮桥路口,与胜利饭店正对面。熟肉几回帮他妈妈卖卤菜,都看见他在饭店里面擦桌子。第二天熟肉来到学校,准会对我们大伙说,你看他陆小兵,简直像个叫花子!为了讨要几块剩骨头,人家叫他扫地面,他就扫地面,人家叫他擦桌子,他就擦桌子,在家里他却从来不碰扫帚和抹布……
自从阿奇被陆小文戴上颈圈,挂上铁链,强迫参加正规训练以来,陆小兵就很少能够接近它。陆小文不许陆小兵给它喂饭喂骨头,也不许他逗它唤它抚摸它。有几次陆小兵偷偷给阿奇梳梳毛,或扔上几块骨头给它吃,被他哥哥发现后,立马遭到一顿臭骂。陆小文说,一条优秀的具有高素质的特种军犬,它应该只听从于主人的口令,而不应接触任何陌生人,这是训练条例中所规定的。陆小文说,你如果真的喜欢它,那你就应该始终远离它。
对于陆小文的这种霸道言行,陆小兵实在有点想不通。在他看来,阿奇虽说是他哥哥要回来的,可毕竟养在他家里。既然养在他家,那他就不是陌生人,而理所当然是主人,难道主人还不能摸一摸自己的狗吗?陆小兵心想,这是谁定的条例,简直狗屁不通!
我第一次见到阿奇,是在暑假里的一个下午。那天天气贼热,我和陆小兵一起打完篮球,又相约去机关游泳池游泳。游完泳后,他叫我去他家玩玩,我便答应了。
进了院门,陆小兵就领着我一路直奔后院。在后院厕所围墙拐角处,我看见了阿奇。它躺卧在墙角阴湿的地面上,脖子上拴了根细细铁链。听见动静,它微抬起头,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们,尾巴很不情愿地摇了两下。它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不停地向下滴着涎水。
我连着叫了两声阿奇阿奇,它依旧躺在那里一动没动。陆小兵对我说,它一是条训练有素的军犬,陌生人叫唤它不会理睬。当然,陌生人给它吃东西,它更是不会要,它只听从主人的口令。接着陆小兵也撮起嘴来叫了两声,可是阿奇也没动。他抬起头来看看天空那轮火辣的太阳,向我解释说,恐怕是天气太炎热,它这会儿懒得动。现在正好是中午,它只能躺着睡午觉。它聪明得很,知道如何保持体力,到了晚上你再看,它比谁都机敏。
陆小兵叫我留在他家吃晚饭,吃过晚饭,他让阿奇给我做表演。陆小兵说,阿奇的动作绝对军事化,只要他一下口令,让它坐下它就坐下,让它卧倒它就卧倒,让它立正它就立正……我急忙马屁兮兮地跟着说,让它稍息它就稍息,让它敬礼它就敬礼!陆小兵一脸正色地反驳道,不,阿奇是不会稍息的,也从来不会敬礼。如果说它直立起身子,抬起两只前爪算是敬礼,这还马马乎乎说得过去,但稍息绝对不可能。你想想,当它抬起前爪直立起来后,它的两条后腿始终要保持身体平稳,你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将其中的一条腿,再向前迈出小半步?当然,在三条腿着地的情况下,跷起一条腿还是可以的,它撒尿时,就像洪常青那样,高高跷起后大腿。
我问陆小兵,阿奇除了卧倒立正这类的军事动作,还会做些什么。陆小兵说,它会的动作多呢。比如叫它去吃饭,去厕所大小便,或者叫它把拖鞋衔过来,这只需要下达一个正确口令。随着年龄的增长,它还要学习跟踪、搜索、进攻、伏击等课目。但目前还不行,目前它还小,学习是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问他阿奇现在有多大,他说它现在已有八个月。我说那是太小了。他翻起眼白瞥了我一下,说也不能算是特别小,就跟我们差不多,属于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陆小兵告诉我,阿奇跟人不一样。从理论上讲,它的寿命能活十七年,然而除去饮食、疾病、天灾、人祸等诸多因素,实际寿命最多只有十一二年。因此它活上一年,就抵我们活上七年,甚至更多些。比方说,我们现在十五六岁,刚刚开始发育,可它才八个月,就已经发育成熟了。
陆小兵接着告诉我,阿奇的鸡巴都已长得老大了。我感到很诧异,狗还会长鸡巴?陆小兵这时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奇身旁,轻轻地捏住阿奇一只后腿,慢慢向上提起,然后用手指着阿奇的胯部叫我看。我看见它胯下挂着根红红的尖尖的东西,大号毛笔那么粗,像皮匠用的锥子似的。就在我们全神贯注地观察阿奇的鸡巴时,倏地听到身后一声呵斥,回头一看,见陆小兵哥哥正立在窗前怒瞪双眼,吓得我俩连忙兔子似的跑开去。
我们自己养一条
陆小文不允许陆小兵接近阿奇,这使陆小兵大为气恼。我给他出了个点子,我说,要不我们自己搞条狗来养养。陆小兵一听,拍着脑壳睁大眼睛:我咋就没想到?对,我们自己养一条,养得要比阿奇还要好。接着我俩兴奋地商量起来,狗窝搭在哪里,狗食吃些什么,怎样对它进行正规化训练,如何把它培养成为一条真正的军犬。商量到最后,一个关键问题出现了,从哪儿搞到一条狗。
陆小兵认为还是去一趟军犬养殖基地,想方法从那儿搞条狗,那儿的狗种好。我觉得这很不现实。那儿是军事重地,我们进都进不去;况且就算进去了,我们也没熟人,谁会送给我们一条狗。我说,不如去城外郊区找找看,那里几乎家家都养狗,搞一只小狗很容易。陆小兵同意了我的观点,但他对草狗不感兴趣,他觉得草狗太土,没有狼狗来得洋气。我向他解释说,其实洋狗土狗都一样聪明,就看你如何调教它。草狗一样看家护院,一样上山打猎,如果到了国外,在外国人眼里一样也是洋狗。我说,我们到城外转转,没准真会弄到一条中国猎犬哩。陆小后听后不住地笑,他嘲笑我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暑假的最后几天里,我和陆小兵天天都往城外跑。我俩手里捏着条卷起的麻袋,麻袋上绕着根粗麻绳,顶着夏日流火的骄阳,马不停蹄地四处转悠。从中山门外到通济门外,又从水西门外到汉中门外,每到一地就寻找村庄,进了村庄就打听狗。一路上我们看见很多狗,有黑的有白的也有四只眼睛的,然而村子里面却看不见狗,仿佛狗都被我们给吓跑了。我们挨家挨户地询问,有狗的人家以为我俩是打狗队派来的狗探子,没狗的人家觉得我俩有点神经兮兮。
在一个村头路口,我们看见一个老大爷,身后跟着只小花狗。陆小兵很有礼貌地走上前去说道,老大爷,请问,你能不能把这只小狗送给我?老大爷满脸放射出警惕,一双患有白内障的眼睛久久地打量我们。当他看到陆小兵手中的麻袋和绳索,突然朝着村子里大叫道,快来人呀,城里娃要来偷狗啦!……听他这么一叫,我俩赶紧扭头便向村外跑去。一连几天,我们就这样毫无目标地东奔西窜,其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一天傍晚,我从太平门外找狗回来,刚进院子就碰见了邻居阿毛。阿毛见我满面尘土一身臭汗,问我干怎么去了。我说我到城外找狗。阿毛问找狗干什么。我说养着玩呗。阿毛这时忽地想起什么,随后得意地告诉我,说他有个同学叫军军,家里养了只小黄狗,极其好玩。但不知为什么,最近他妈妈不想养了,要把它给送人,可又没人要。听到这话,我喜出望外地拉住阿毛:我要,我要!你跟军军妈妈讲,我和同学要养那条狗。阿毛说,这事已有两天,也不知他妈妈有没有把狗送掉。阿毛比我小两岁,刚上小学六年级。我当即便缠着阿毛让他去找军军,了解一下狗的情况。阿毛拿我没办法,只得为我跑一趟。晚上阿毛来到我家,悄悄告诉我那只黄狗还没送掉,他说军军妈妈已答应送给我们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激动得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跑到陆小兵家,把这喜讯告诉了他。他一听也浑身来了精神,立马跟着我又往回跑。我们跑到阿毛家,叫上阿毛,让他带着我们去找军军妈妈。军军家住三条巷,走过去约莫十几分钟。一路上,我俩不停地询问阿毛,阿毛就绘声绘色地讲述那只狗。阿毛说那狗长得可爱极了,浑身黄灿灿亮晶晶的,没有一根杂毛。阿毛说,那狗性情很温顺,见人就摇起尾巴,还冲着你龇牙咧嘴地笑。阿毛说他和军军下棋时,那狗就静静蹲坐在一旁,像个裁判似的。有时他和军军在院子里踢足球,那狗也跟在后面跑,时不时还给你来上几个头球。阿毛说到了到了,前面那座红瓦房就是军军家。
我和陆小兵走进房门,军军和他妈妈早就等候在那里。军军不太爱说话,他妈妈坐在床边两只眼睛红红的。阿毛给我们做着介绍,军军妈妈就拿眼睛睃着我们,从她的目光中我们能够察觉,她对我们还是很信任的。那时候,我感到自己两手和两腿不停颤动,整个人就像得了疟疾,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由于紧张,总之胸口扑通扑通直蹦跶。我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陆小兵,他的脸庞已被沸腾的血液涨得通红通红。
军军妈妈问道,你们会养狗吗?陆小兵迫不及待地回答:会养。阿姨,我们家里现在就养着一条雪白雪白的大狼狗。不过那是我哥哥养的,他不让我碰,所以我要自己养一条。耿宁你说是不是?我忙跟着点点头。军军妈妈又问,家里人会同意吗?陆小兵说,哪会不同意。阿姨,你不知道我妈多么喜欢我。我是她亲生的,我哥是她带大的,他能养狗,难道我还不能养!耿宁你说是不是?我又跟着点点头。陆小兵不等军军妈妈发话,接着就向她介绍说,再说我家院子大着呢,足足有一亩地。我哥他在后院养,我在前院养,两人相互犯不着,阿姨你就放心吧。耿宁你说是不是?我再次跟着点点头。军军妈妈最后说,我答应了,这狗就送给你们养。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千万不要把它卖掉,也不要把它杀掉……军军妈妈说着就呜呜呜呜地哭起来,哭起来时她还在说,……我是没有办法啊……他们不允许我养啊……要是允许我才不会送人啊……
这时军军用手推开里屋房门,一只金黄色的小狗便摇头甩尾地钻了出来。它将屋里的人挨个儿闻过来,末了也闻了闻我俩的裤腿。我们一见就很喜欢,忙蹲身子抚摸它,它也热情地卷起小舌头舔着我和陆小兵的脸腮。正像阿毛描述的那样,这狗已经不算小,足有四个多月,虽说是只普通草狗,可身材挺高大,尾巴也很直,两只招风耳垂挂着,模样极可爱。陆小兵当时弄出很内行的样子,捧起狗头左看右看,然后极认真对我说,其实这只狗祖上就是狼狗,只是到它这代已变了种,你看它的两只耳朵,迟早还会竖起来的。
军军把他妈妈扶进里屋后,回转身来对我们说,赶快把狗抱走吧,不然我妈一旦反悔,她又不想送人了。我俩赶紧拿出那根粗麻绳,在狗脖上打了个活结,随后抱起小黄狗就往外走,连句谢谢都没跟他妈妈说。
开学之后,我几乎每天放学都去陆小兵家,去看那只小黄狗。有时雪头、歪脖、熟肉他们也来玩,熟肉还顺路从他妈摊点上弄些卤味来。陆小兵给它取名叫阿黄,我们就阿黄阿黄地满院子叫唤,逗得它东跑西窜不知听谁的好。
陆小兵心很细致,饲养阿黄也很周到,每天梳理一次毛,隔两天洗上一回澡,一日三餐都是热饭,剩饭绝对要倒掉。陆小兵给阿黄脖上套了条皮颈圈,圈上系着五只小铃铛,一跑起来叮当响。陆小兵从不给阿黄上链条,陆小兵说,阿黄不是军猎犬,无需整天戴镣铐。说这话时,他就瞥眼瞅瞅后院的阿奇。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我看见阿奇一副可怜相,两眼溜溜地盯住阿黄,眸子里闪动着缕缕羡慕神情。陆小兵说,拴住有什么好,大小便都没处跑,刚刚把尿撒在地上,自己又睡在上面了。我心里清楚,陆小兵现在已经很不要看阿奇了。
陆小兵告诉我,自从把阿黄领回家,他就跟他哥吵过几回了。他哥哥向他妈告阿黄鸟状,说阿黄自由散漫满院子乱跑,影响了阿奇的正规训练课目,破坏了阿奇的严格作息制度,搞得阿奇半夜三更也学会乱吼叫。他妈来责问陆小兵,陆小兵就对他妈说,你去问问他自己!他和嫂子半夜三更不吼叫,阿奇能吼叫吗?主人吼,狗才叫哩,况且它已进入了发情期。他妈又说,你哥讲你那阿黄是条草狗、杂种狗,养着劳心费神不值得。陆小兵一听暴跳如雷:他才是杂种狗!他那阿奇是跟德国野狼杂交出来的,如果不是杂种,怎么会长着一身白毛?你看我们阿黄,从头到脚黄灿灿的,这是条典型的纯种中国狗!
我曾多次劝说陆小兵,不要与他哥哥争吵。我说你养你的,他养他的,两人相安无事有多好。陆小兵说,耿宁你不晓得,他是想把阿黄往死里整。你没发现吗?自从有了阿黄,阿奇就变得呆若木鸡了。因为阿黄生得聪慧、敏捷、大度、漂亮,阿奇见了自叹弗如,只得甘拜下风。这就跟人一样,王子朝这儿一站,乞丐自然觉得无地自容。我哥哥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要暗暗整阿黄。不过你放心,我会全力保护阿黄的。自从看见阿黄两眼流泪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在这个家里,我还是能够说了算。
陆小兵曾很动情地给我讲述过阿黄流泪的事。就在我俩把阿黄领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我又跑到陆小兵家来看阿黄。一见我陆小兵便急忙汇报说,昨天一整天,阿黄都蜷伏在大核桃树下,既不吃也不喝,耷拉着脑袋,苦着张脸,样子很伤心。因为没有搭窝棚,晚上他就把它临时拴在厕所里。陆小兵说,今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起床来到厕所。刚一打开门,只见阿黄端坐在便池旁,高昂着头,两颗饱含委屈的眼珠直直地盯住他,眼角上还悬挂着两串晶莹的泪,泪珠噼叭噼叭往下落,地上都打湿了一大片。陆小兵一脸惊讶地对我说,他当时愣怔了好一会,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如果以前有人对他说,狗会流眼泪,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可今早他亲眼看见了阿黄流泪,而且流得这般凄惨,这般悲痛。他一下子动了恻隐之心,急忙上前解开绳索,搂住阿黄不停地摩挲起来。陆小兵说他心里明白,阿黄是在惦记老屋,思念主人,他决心要比原先的主人待它更好。听完他的叙述,尽管我觉得不可信,但仍旧顺着他的心意感慨道:好狗是有灵性的,对人也很有真情。陆小兵跟着说,是啊,人也一样。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虽未见过狗流泪,然陆小兵伤心落泪的日子后来我是看见的。
大概是在十一月上旬,那天放学时,陆小兵突地拉住我手说,到我家去坐一会,我有事跟你商量。自从“学农”回来后,我已很长时间没去他家,自然也没见到阿黄。一进院门,阿黄就摇头摆尾迎面扑上来,又是亲,又是咬,屁股扭成了九十度,热情得让人受不了。我见它又长高了,也长壮了,完全是个大小伙子了。它那身刚褪换过的准备御冬的厚厚皮毛,又柔又软,在初冬的寒风吹拂下翻动着金色波浪。它虽说还是那样人前人后地蹦跳撒欢,但从架势和气度来看,明显要比以前老成稳重许多。
我跟着陆小兵走进他的小屋,阿黄“吱溜”一下也钻了进来。他递给我一支向阳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尔后一语不发地望着阿黄。阿黄静静坐在我俩之间,看着我们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我猜出他这会儿准有心思,便主动问道:你叫我来,商量什么事?他抬起头来望着我,沉思片刻说道:就是关于阿黄的事。阿黄属于我们两个人,所以它的事,我俩要商量。
陆小兵说阿黄足有八个月了,也已进入了发情期。现在它经常与阿奇对咬对吼,弄得左邻右舍意见老大,居委会已到他家里来过好几趟。他说昨天他老爸发话,说谁也不准养,让他和他哥立即把狗处理掉。陆小兵说:我老爸已对我和我哥公开声明,要么狗出去,要么连人带狗全出去。你说我爸这个老土匪,他一发话,我就没了辙。听他这么说着,我不由伸手摸了摸阿黄额头,一股怜惜之情涌上心来。我问道:那阿奇呢?陆小兵说:我哥已决定把阿奇带到厂里养,他说要让阿奇帮助厂里看大门。我总不能把阿黄带到学校去,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寻思良久,也没想出个好办法。陆小兵说:要不你把阿黄带回家去养一阵子,等我爸气消之后,我再带回来。我忙说不行不行。我说我家住在四楼上,而且没有院子。其实这都不是理由,主要我是怕我妈。我妈这人天生讨厌小动物,一点人性也没有。平时见了一只猫,也会吓得两腿瑟瑟颤抖。何况阿黄已不是个小动物,万一它热情起来扑过去,没准会把我妈吓死了。我说让我再想想,看看有谁愿意收养。
除了送给你耿宁,阿黄我是谁也不会送。陆小兵情绪极为激动地说:你想想,我会把最心爱的东西送人吗?陆小兵可劲掐灭了烟蒂,尔后紧紧搂抱起阿黄,不停地亲吻着。我见他两只红红的眼眶里,慢慢涌溢出了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在阿黄金色的毛发上。他一边默默抽泣一边喃喃自语:……阿黄,我爱你……你想想这四个月里,我每天给你喂水喂饭,扫屎扫尿,每天带你散步溜达,嬉戏玩耍,生病时还要给你打针吃药……我投入了多少情感多少爱,无论把你送到哪里,天底下也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爱你的人了……
望着他这般失态而动情的样子,我的心绪也变得凄凉悲楚起来。不过,我还是很冷静地劝慰道:你自己留不住,又不愿送人养,那你准备把它怎么办?
沉默许久,陆小兵痛苦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他表情僵硬,面部神经不停抽搐着。倏地,从他颤栗的唇齿间蹦出两个字:杀掉!
我心头不禁一震,当即傻了眼。
阿黄是被高高悬挂在大核桃树粗壮的枝杈上吊死的。这一过程,是在老红军爸爸的监督指导下,由陆小兵独自完成的。当时我也在现场。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晌午,我是来送别阿黄的。他妈妈请来的那个屠夫,始终插不上手,只是在阿黄死后才用利刀肢解了阿黄。陆小兵留下了阿黄那张金黄色锦缎般松软的皮,后来送到皮行花钱硝了一遍,拿回来挂在自己卧室墙壁上,作为永久纪念。
你就等着瞧吧
那年过完春节,阿奇又被陆小文带了回家来。它去厂里避风三四个月,现在愈加长得白白胖胖。在厂里阿奇也没看大门,整天待在食堂里养尊处优,那里下水货特别多,所以它生活得很滋润。陆小兵一见阿奇,两只眼睛立即烧得通红。他觉得自己被彻底诓骗了,骗子就是他全家,包括阿奇。很明显,阿黄是被陆小文存心整死的,而他爸他妈就是同谋。
他跑去责问陆小文,为什么把阿奇带回来?陆小文说厂里食堂在翻修,翻修好了阿奇还是要回厂里的。陆小兵说,我不管你们厂里食堂翻修不翻修,我只是不准阿奇进家门。陆小文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那你就试试看!陆小兵又跑去责问他妈,说阿奇现在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处置它。他妈不温不火笑着解释道,你哥说它只是回来住几天,几天后就会把它带走的。陆小兵愤愤地说,一天都不能住!他妈笑了笑,摊开两手:那我就没办法了,你去问你爸。陆小兵望着他妈一脸奸笑,气呼呼地又去找他爸。
这会儿他爸爸正在卧室里,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放大镜,全神贯注极其认真地学着文件,那是几份刚到的新文件,内容精神很重要。陆小兵破门而入,冲着他爸大嚷道,爸,你不是说过,要么狗出去,要么连人带狗都出去。现在阿奇回来了,你看是叫阿奇出去,还是叫陆小文和阿奇一起滚出去。他爸爸被他一个惊吓,茶水都从茶杯里面洒了出来。他爸爸从藤椅上猛然回转身来,见他眼睛里放射着凶光,像狗似的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于是,他爸爸眼眶里两只大号玻璃球也慢慢凸突出来,接着朝他大吼一声:什么阿奇不阿奇,你先给我滚出去!
陆小兵从他爸爸房间出来后,便开始大发脾气。他见了桌子就擂桌子,见了椅子就踢椅子,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着……全他妈说话不算数,都是骗子,都是狗!……你们想把老子往死里整,没门!告诉你们吧,我非先整死你们不可……然后他跑到院子中央,用手指着阿奇,对着陆小文的窗户大声吼道,你就等着瞧吧,迟早一天我会杀了它!
一连几日,陆小兵都没理睬过家里人。下班回来后,他就往自己屋里一躺,跟自己生着闷气。他妈喊他吃晚饭,他也不出来,直到家里人吃过了,他才出来吃。本来他是想绝食的,后来一想不划算,他一绝食反倒便宜了阿奇和陆小文。于是他还是出来了,而且吃得特别凶,越是荤菜好菜,他越是拼命吃。他知道,剩下来就等于留给阿奇吃,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每回吃饱喝足后,他还挺着个鼓胀胀的肚子主动收拾桌子,把桌上的剩汤残羹和鸡骨鱼刺全倒进泔水桶里,然后提着再去院门外那只垃圾箱倒掉。他心想,你阿奇要吃就到垃圾箱里去吃吧。
尽管陆小兵天天窝在屋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赌气发誓要报复,也曾设想过几套杀死阿奇的方案,诸如用绳吊、用水呛、放火、投毒等等,但随着日子一长,他的气已渐渐消解,那些离奇的设想也随之变成泡影。接下来再看见阿奇时,除了感到讨厌恶心外,眼珠已经不那么通红了。不过,半年后的一次突发事件,使他真正起了歹心,并且亲自下了毒手。
是谁弄死了我的花
一九七○年夏季,为逃避“双抢”我从苏北农村又一次返回城里。那天我去看望陆小兵,他妈妈一见我就哭出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在我美好的印象中,陆小兵妈妈总是酒窝含笑,笑容可掬,让人一见顿觉满面春风。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妈妈居然还会哭。
我当时不知所措,进退两难,心情也像蒙上了雾。我问阿姨怎么了?她说陆小兵给“文攻武卫”抓去了。我问这是咋回事?他妈妈一边抽泣着,一边颠三倒四地跟我诉说,我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将事情原委弄清楚。原来他哥俩刀棍火并,仅仅是为了两株花。
当然,对于陆小兵来说,那两株花是至关重要的。那花是徐桂香送的,这情况我略知一二。徐桂香和我一同插队苏北宝应县,不过她那个生产队紧挨县城,队里有一块花卉培植基地,属于县植物研究所管辖。研究所用月季与玫瑰嫁接后,培育出一种新品种,名叫“月月红”。此花绽放时苞蕾硕大,色泽艳丽,且带有馥郁的香气。据当地人说,这种花每年还要专门给中南海选送一批。上次徐桂香回城时,特地从花卉培植基地讨了两株。她曾告诉过我,为弄到这两株花,她不知给那看门的麻脸老头打了多少个媚眼,无偿送去多少个秋波,就差点儿没失身。她还振振有词地对我说,这花品种好,是经过科学杂交的。我心想什么东西都是杂交的好。狗日的,稻一杂交就增产,猪一杂交就长膘。
徐桂香的良苦用心,就跟这花本身一样亲切可感。她让陆小兵好生伺养这些花,并将如何培土、如何剪枝、如何浇水施肥等细则要领,一一交待明白。陆小兵依照她所说,将花种植在后院菜地里,按部就班地精心护养着。经过几场柔风细雨的滋润,两株花的根叶渐渐返青,枝头上也萌生出朵朵花苞,显得极为茁壮极有生气。那段时日,陆小兵下班回到家,水没喝一口,屁没放一个,就急匆匆地直奔菜园地,来到月季花前。他深深蹲伏下身子,细细体察着花的长势,嘴里还不由自主地哼哼唧唧:“你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就更美丽……”那关注备至的神情,似乎在向所有人强调或提示着,这些娇小生命的重大意义。
那天下班归来,陆小兵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来到花前。突然,他愣住了,眼前是一副令他意想不到的情景:一株花拦腰折断,横躺在地上,枝条间青叶全部秃落,花蕾散落一地;另一株不翼而飞,菜园地上只剩下一个新鲜的坑。他陡然怒火中烧,咆哮如雷:妈妈的,谁弄的,是谁弄死了我的花!我操他妈——
他正挺胸瞪眼破口大骂时,就看见阿奇立在菜园中央,嘴里衔着那株花的枝梢,花根上还黏合着大坨泥块。阿奇得意非凡地高昂头,一个劲地甩动脖颈,转着圆圈,好像是在运动场上扔链球。
陆小兵这时气不打一处出,随手操起身旁支撑瓜藤的那根大铁棒,朝着阿奇就狠命抡过去。起先,阿奇还以为陆小兵是在逗它玩,摇着尾巴甩着屁股迎上来,突然挨了几闷棍,立马嗷嗷嗷嗷地跑开去。陆小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追得阿奇四处逃窜,最终钻进了狗窝里。陆小兵仍旧不甘罢休,伏在狗窝外,一手攥住阿奇颈套,使劲将它拖出来;一手握着半块红砖,照着它脑门上下敲。
陆小文听到爱犬阿奇的惨叫声,急忙从屋里冲出来,一见这情景,眼睛当即发红了。如果说陆小兵脾气暴躁,性格刚烈,那么陆小文比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时他一个箭步上去,照着陆小兵屁股,甩腿就是一脚,陆小兵一头就扑在了狗窝上,鼻血也流了出来。陆小文大声呵斥道,你干什么你!陆小兵翻身爬起,毫不示弱,一手擦着鼻血,一手操起地上那把劈柴刀,冲着陆小文就乱砍乱劈过去。那情景,就像他爸爸当年挥舞大刀砍鬼子。陆小文一面退缩,一面捡起墙角那根铁棒,也可劲挥舞起来。
陆小兵妈妈最初是想上前劝阻一下,但看到他俩操起了刀棒,像两条疯狗似的相互咬斗着,就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她生养了他们,深知这两个畜生的恶劣秉性。她恸哭着对我说,如果当时不去叫“文攻武卫”,其结果必定是一死一伤。她指望“文攻武卫”能将他俩镇住,使他俩罢手,可没想到“文攻武卫”一来,就把他俩全抓走了。
陆小兵妈妈告诉我,陆小文进去后没吃苦,就像进了天堂一样,他的对象——那个臭婊子天天去探监,给他带了不少好吃的。陆小兵就苦了,没人去探望,她几次想去,可又撕不下这张老脸。陆小兵妈妈抹着眼泪向我恳求着:耿宁你这次回来,无论如何替我去看看小兵,你们是好朋友,你的话他还能听几句。平心而讲,我实在不想去,我一听见“文攻武卫”两腿立马就发怵。可望着他妈妈盈盈的泪眼、乞求的眼神,我只好答应了她。
你狗日的你说话呀
那一整天,我拎着她老人家给陆小兵准备的食品和水果,还有她对儿子的谆谆嘱托,前往“文攻武卫”拘留所。我一路打听一路探问,直到中午时分才找到,拘留所就在原先卫生局的大院内。
夏日的太阳热辣辣的,水泥地面反射着束束刺眼的光芒。我探头向里面望了望,偌大个院子空空荡荡没一人。我胆怯了,退了出来,这才想到肚子已在咕咕叫唤。我来到街对面那家东风国营小吃店,店里也是空空荡荡,只有几只苍蝇围着桌子在飞旋。
一位大妈坐在店堂里抽着烟,见我进来,忙问我要吃些什么。我见那苍蝇嗡嗡的案板上只有面条馄饨和包子,于是要了碗馄饨。大妈一人既卖票子又掌勺,不一会儿就给我端上碗热馄饨。馄饨一毛三分一碗,一碗十三个,还白搭上浓稠稠油晃晃的骨头汤。我吃着馄饨,喝着汤,心里却想着怎样才能见到陆小兵。
大妈叼着烟,歪着头,眼睛盯着那包食品和水果,没话找话地询问着:是来探监的?我朝她点点头。大妈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今天不是探监日,况且现在是中午,里面没有一个人。我听后仍旧埋头吃馄饨,寻思有她这句话,回去就好向陆小兵妈妈做交待。大妈面带几分怜悯,几分同情,抽了口烟又说道:来一趟不容易,见不到亲人也挺伤心。不过你可以转进对面巷子里,听听亲人的声音。大妈告诉我,说巷子里就是号房的后墙,上面有窗子,只要你对着窗子叫一声,里面的亲人就会答应你。我觉得这样也很好,能跟他说上几句话,把他妈妈的嘱托传达到,也就算我完成任务了。
吃完馄饨,我朝大妈万分感激地点点头。尔后拎起食品和水果,穿过马路,一头钻进巷子里。巷子很长很深,寂静得令人窒息,只有烈日烧烤着白杨树叶发出咝咝咝咝的声响。我望着三米多的青砖高墙,高墙上那一扇扇抽屉般大小的窗洞,窗洞上还直立着根根钢筋。我不知陆小兵在哪一扇窗洞里,只得念叨着他的名字一扇一扇喊过去。也许是我心慌胆怯,声音太小,喊了一圈,竟没有一声回应。我前后左右张望着,见巷子里这会儿没有人,便索性放开嗓门,装作跟谁吵架似的大叫起来:
……陆小兵,你狗日的你说话呀!……陆小兵,我操你妈的我等着你!……
我就这样自己跟自己发着神经,沿着青砖高墙来回喊了几趟。这时,从一扇窗洞里终于传出陆小兵的声音:耿宁,我在这儿……你小子又从农村逃回来啦!你小子回来也不来看看我……
听到回音,我既兴奋又紧张,再次前后左右看看,依旧没人。随后我对着那扇窗洞叫道:我一回来就去看你,你妈说你进去啦。你妈让我来探监,还给你带了许多好吃的,可今天不是探监日……
陆小兵迫不及待地在里面嚷着:快把东西扔进来,我的肚子早就饿坏啦。这里一天两顿稀粥,妈妈的,稀得都能照见人影……我慌慌张张地忙把两条麻糕,八个油球,十几个苹果从窗洞扔了进去。饼干是纸包的,扔不起来,一扔就散落一地。那狗日的还在里面嚷着:妈妈的,就带来这点东西。耿宁,你让我妈下次多带些,另外再带几件汗衫裤衩来,我在里面都快赤膊光屁股了……
我一边应答着,一边迅速地捡着满地散落的饼干。最后我想起他妈妈的谆谆嘱托,立马向他交待说:陆小兵,你听着,你妈让我告诉你,在里面要认真学习,深刻反省,团结同志,尊重领导……
他这时嘴里骂骂咧咧,仍在里面大嚷着:我团结谁呀?尊重谁呀?这里面都他妈的是人渣,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他们团结我还差不多……
我对着窗洞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你得给我努力改造,争取早日释放回家。你妈可是眼睛都哭肿了……
阿奇在疼痛与饥饿的折磨中死去
一个星期后,陆小兵被“文攻武卫”放了出来,我受他妈妈指派将他接回家中。正巧这天,熟肉也从农村逃回城里,他特地赶来看望陆小兵,还给他带来一大包山芋干。陆小兵说带这干啥,又不是六十年代初期没得吃。熟肉说你别看不起,我们那儿的老乡,一年中有八个月全靠它,它可是救命粮。陆小兵妈妈一见,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她两手击掌大叫道,好东西呀,好东西,用它煮稀饭最好吃。
下午没事,我和熟肉陪着陆小兵一起理了发,又到澡堂里足足泡了两个时辰。出来后,我们三人钻进一家菜馆,点了六七个炒菜,又各要了半斤散装洋河,决计给陆小兵补补身子。自然,我和熟肉也需要很好地补一补。
陆小兵穷凶极恶地猛吃着,那样子就像一辈子都没吃过东西。为了遮羞,他不停向我们解释说,那里面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每天两顿稀,胃都缩得没有功能了。熟肉感慨道,你这就够幸福啦,管吃管喝多舒服。要是“文攻武卫”请我去,我立马就去,毫不犹豫。熟肉说,我们在下面,两顿稀饭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还要下田劳动,还要大唱革命样板戏,我操他妈的,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我抿了口酒,接着话题说下去:小兵,熟肉的话基本属实,下面的确很艰苦。有机会你和我们一起下去看看,顺便也去看看徐桂香。熟肉跟着也说,你他妈就是滴屎,雪头都下去看过好几回金丽丽,你一次也没去探望过徐桂香。听到这话,陆小兵沉默片刻,随后他盯着酒碗说:我觉得我和她的事情成不了。自从阿奇把那两株花咬死后,我就有预感,我和徐桂香的缘分已被阿奇给咬断了。我没想到陆小兵还会这么迷信,但见他脸色不好,我和熟肉都没再说什么。
酒足饭饱后,我们东扯西拉地又谈了好一阵。临到分手时,他拿眼睛望着我,郑重其事地说:耿宁,我有一事拜托你。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想让我把阿奇弄到农村处理掉。他说无论我是卖掉、吃掉,或是送人,总之他是再也不想见到它。我连忙摇头,表示这事不能胜任。我清楚阿奇是陆小文的命根子,这事弄不好,陆小文还不来找我拼命。我说阿奇你还是交给熟肉处理吧,熟肉他妈会做卤味,阿奇也有百十斤重,做成五香狗肉也够他妈卖上一阵子。熟肉一听大骂道:狗日的耿宁,好事你不找我,这种缺德事你却往我头上推。我跟你们声明在先,这事我不干!
算了算了,让你们帮点小忙就那么困难,还是我自己动手干吧。陆小兵朝我们一摆手,拍拍屁股走出店门。我和熟肉紧跟其后也走了出来。陆小兵仰头望着满天刚刚升起的星斗,意味深长地向我们暗示着:其实解决阿奇的办法,我蹲在“文攻武卫”里面就想好啦。我的办法谁也猜不出,只有天上的星星才会知道……
半个月后的一天晌午,陆小兵向厂里的老师傅请了两小时假,说是家里有点事,去去马上就回来。临走时,他来到材料房,把一个水果罐头瓶放进了工具包。他一出厂门,就急匆匆地跳上了31路电车。车子刚刚抵达浮桥站头,他又急匆匆地跳下车。走过成贤街口熟食店,他斩了小半只盐水鸭,而后大步流星直奔自己家。
推开院门,他先探头向院子里望望,见没有动静,方才蹑手蹑脚绕过厅堂大门,迅速走向后院。他知道,这会儿他妈妈一定在厨房里做饭菜,而他老爸还在床上睡着晌午觉。
来到后院,陆小兵趴在他哥的窗台上朝里一瞅,见陆小文不在,这才放心地走向阿奇。阿奇此刻卧伏在墙角,一根铁链将它拴得牢牢的。见他到来,阿奇立起身子,摇动着尾巴表示着亲热。他急忙拍了拍阿奇的额头,命令它卧倒,然后用手不停地摩挲它,给它搔痒,为它理毛。阿奇舒服至极,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亲昵。
这会儿,他用一只脚踩住阿奇颈圈下方的铁链头,从工具包里拿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又拿出早已准备好了的一只漏斗状的洋铁皮管。他把铁管的小头朝下,插进阿奇的口中。正当阿奇感到难受,想摇头甩掉铁管时,他迅急将一块盐水鸭从铁管的大头放进去。盐水鸭块正好掉在阿奇的嘴巴里,阿奇高兴地叭哒叭哒吃掉了。接着他又放进一块,阿奇又叭哒叭哒地吃掉了。这样一连重复数次,阿奇以为这只铁管是件宝物,只要紧紧衔住它,就会得到一块香脆可口的盐水鸭。
这时他见时机成熟,便从工具包里拿出那只水果罐头瓶,打开瓶盖。接着手腕一使劲,就将铁管深深插进阿奇口腔里,随即又将满满一瓶烟油色的液体全部倒进铁管中。阿奇正想甩头挣扎,但已经来不及,它的头被铁管紧紧地顶在地面上。想抽身逃走,也不行,他已死死地踩住了它脖颈下方的铁链头。它只得撅着屁股,乱踢着四蹄,痛苦地将那些液体吞咽下。随后他收起空瓶和铁管,背起工具包,在阿奇还没作出第一反应之时,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下午下班回来,他走进自己小屋,就听得后院里传来陆小文与他妈的争执声。他将身子伏在窗沿,竭力竖起两只驴耳,全神贯注地偷听着,脸庞上还时不时漾出几缕窃笑。
……上午还是好好的,到了中午就不行了。他妈拉长了原本就长长的面孔,哭丧着说:我在厨房里面烧中饭,听见它在院子里哀嚎,便跑出来看动静,只见它坐立不安,上蹿下跳,拼命挣脱着链索,像发了疯似的……我猜想它是不是吃食了大蜈蚣,要不就是被什么毒蛇咬过了,所以毒性大发,口腔都被烧成了这副模样……
……陆小文仍在怒不可遏地朝着他妈发着火:哪会是什么毒蛇,肯定有人给它吃过了有毒食物……
……上午家里根本就没人来过,难道还是我和你爸给它下的毒?……他妈一脸委屈地竭力反驳:再说,要真是下毒,那也是它这两天一定得罪过什么人,不然人家下手不会这么狠……
三天后,阿奇在疼痛与饥饿的折磨中死去了。这期间它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只是一刻不停地哼唧着。陆小文托人给它找来过兽医,兽医也没瞧出它得的是什么病,只说口腔烧伤很严重。阿奇死后,陆小文满怀悲恸给它做了尸体解剖,进行了细致缜密的检查,最终发现,它的口腔、咽喉、食道已经大面积溃烂穿孔,而且胃肚早就溃烂得化成了一泡脓水。
后来陆小兵与我和熟肉谈到这事时,神秘兮兮地问我们:知道吗,我给阿奇喝了什么?我们都说是烈性毒药。他摇了摇头极其得意而自豪地说,投毒下药,那都是低智商人干的事。我只是给它灌了一瓶浓硫酸,计量也只不过半升。
卷三:激情与骚动
你又有了一毛钱
一九七○年秋天,我在里弄居委会办的一家纸盒厂里糊纸盒。严格地讲,这不能算是工厂,只是一个小小作坊。一间房子,十几个老头老太,整天坐在马粪纸堆里,糊着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纸盒子。这份工作,是居民革命委员会主任蒋大妈给我介绍的。
蒋大妈最早是在毛头家做保姆,毛头上学读书后,她又到另外一户人家当保姆。十几年来,她先后换过好几户人家,但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那座大院子。“运动”开始后,原先的居委会被砸烂,人员都作鸟兽散,但里弄工作还是要有人来开展的,大家就推选蒋大妈。蒋大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加之她在“运动”中爱憎分明,表现积极,虽说没有文化,可每次里弄组织批斗大会,她都能踊跃发言,不留情面,并结合自己苦难的身世狠批狠斗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因此在大家心目中,她的威信特别高。
蒋大妈当上主任后,仍在别人家做保姆,只是利用业余时间为里弄居民服务,从来不拿公家一分钱。为了解决部分孤寡老人的生活来源,在蒋大妈的竭力倡导下,居委会办起了这家小小纸盒厂。蒋大妈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所以对我很照顾。每次遇到上面“动员知青离城返乡”时,她总提前通知我,让我趁早避避风。这回安排我去纸盒厂,也是她的一片好心。
那天,我闲着无聊在院子里面瞎晃荡,蒋大妈见我无所事事,便主动上来打招呼。蒋大妈对我说,纸盒厂最近接到一项政治任务,要赶制两万只“前进”牌蚊香盒。这任务意义重大,时间紧迫,目前厂里人手不够,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参加这项革命工作。
我问她这项工作能拿多少钱?蒋大妈左右环顾片刻,见没有旁人,方才贴近我腮帮低声说,其实报酬一点也不薄。每糊一只蚊香盒,上面发给两厘钱,糊上十只就是两分钱。我们那些老年人,每天能糊一二百只,像你这么年轻,手脚又快,一天准能糊它个三百只。三百只就是六毛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当然,其中三毛要交给居委会,另外三毛就归你自己。蒋大妈说,你这样没事闲晃荡也是晃荡,参加革命工作有多好,既有意义也有钱,而且思想、生活也会很充实。
在蒋大妈热情鼓动下,我最终参加了糊纸盒。每天我坐在马粪纸堆里,跟着十几个孤寡老人,围在一张残缺不全的乒乓桌前,用大号毛笔蘸着脸盆里的糨糊,可着劲儿往纸上刷。我闷声不语,埋头苦干,只在心底默默盘算着。糊到一百只,我就对自己说,你已经有了一毛钱;糊到两百只,我就对自己说,你又有了一毛钱。最初几天,我每天累死累活只能糊上一二百只,后来随着勤学苦练,熟能生巧,技艺变得愈发精湛,产品数量也开始直线上升。我每天总能完成三百多只,四百出头,有时甚至一天能糊它五百只。为了加快进度,多出产品,我全然不顾糨糊飞溅得满头满脸,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的馊饭味。
一天,蒋大妈找到我,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蒋大妈说,现在大家对你很有意见,你要引起注意。你已进了工厂,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就不能再像小纰漏那样,自由散漫,随心所欲。你要学会遵守劳动纪律,严格执行工厂制度,尊老爱幼,互帮互助,广泛团结革命同志一道前进。蒋大妈最后郑重指出,从今往后,你每天最多只能糊三百个纸盒,超出部分,居委会一概不付报酬。
听到这话,我感到万分委屈,一腔澎湃的生产积极性顿遭大挫。从此后,我每天无精打采,迟到早退,只要一到三百只,我就立即洗手回家去。然而大家对我的看法,从此大为改观,他们都说在蒋大妈的帮助教育下,我变得越来越懂礼貌了。两万只蚊香盒糊完后,大家还一致热情挽留我,与他们共同去迎接下一个战斗任务——糊鞋盒。
那天上午,我正手忙脚乱地糊着冠生园食品店的蛋糕盒,就听得门口有人在喊我。我抬头一看,见熟肉倚着门框,踮着脚尖,伸长脖颈朝里面张望。我忙迎着他走了出去。熟肉见我就挥动手掌扇着鼻子,问道:哪里来的这股猪食味?我告诉他这不是猪食,是糨糊。
熟肉说他昨天在路上碰到陆小兵,陆小兵正在埋怨我们,为啥长久不到他家去。他已为我们找到一份工作,而且是份很来钱的活。我听后兴奋不已,忙问熟肉什么活。熟肉说,不清楚,反正他让我通知你,今晚一起去他家,大家商量商量。我叫熟肉到屋子里来坐一会,等我把活干完一起走。熟肉说不坐了,这里的气味我受不了。
熟肉走后,我情绪高涨,精神抖擞,一口气猛糊了五十只蛋糕盒。速度之快,令我自己也吓一跳。盒子被我糊得歪歪倒倒,大小不一,内壁纸上尽是糨糊液。我心想,管他呢,蛋糕又不是做给我吃的!现在谁有意见都没关系,反正我有工作了。
我只是给你们想到了一项工作
晚饭后我和熟肉来到陆小兵家,他已在家等候我们多时。见我们到来,热情地沏茶递烟,又把小屋房门关了个贼紧。
寒暄过后,他问我们最近都在做些什么。熟肉说他整天闲逛,有时在家也帮他妈做点卤肉。我说我这两个月都在居委会纸盒厂里糊纸盒,弄得浑身上下老是散发出一股馊饭味。他听后笑了,说我们这种人哪能干那事,那都是残疾人干的活。我们这代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要干就得像父辈那样,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事业。
我俩被他说得心头发热,浑身焦躁。熟肉说:小兵,你就直说吧,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们一定会豁出命去干!我跟着也说:小兵,不管你把我们介绍到哪里去工作,我们都会刻苦努力,任劳任怨,非得干出一片风光来。
他翻着眼皮望了望我们,说:你们怎会有这种想法?这很不好。有志气的人是不会等着别人介绍工作的,而是自己给自己创造工作。国际歌里说得多好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看了看熟肉,愣怔了片刻,随后问道:这么说你没给我们找到工作?他听了后备感奇怪,反问道,我到哪里去给你们找工作?我自己想换个工作都没门路,现在哪里都不缺人。他说,我只是给你们想到了一项工作,一项大有作为的事业,所以今天把你们叫来,大家商量商量。
接下来陆小兵给我们仔细讲述了他想到的那项工作。陆小兵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学跳忠字舞,人人胸前都要佩戴一枚纪念章。你们想想,别说全国八亿人,光咱们南京就有二百多万人,这要多少纪念章,工厂都来不及生产了。陆小兵说,你们没见新街口一带,买卖纪念章已成了风,不论什么花色图案,不管什么型号品种,只要一出现,就被抢购一空,销路好得一塌糊涂。陆小兵极其郑重地对我俩说: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思考过,要是咱们几人合伙制作纪念章,不仅大家都有了工作,而且前途也是光明的。至于收入,那就不好说了。他说他粗略算过,多则抵得上一个市革委会主任,少则也是个公社书记,肯定是要比熟肉他妈卖卤味来钱,更比你们在农村一天只挣五分钱强多了。
我和熟肉一脸严肃,屏息静声,耸立着两耳认真倾听,因为这项工作太神圣。我问陆小兵,我们两手空空,能做成这项大事吗?他说当然能。他信心百倍地告诉我们,他们厂里有原料,有模具,也有冲、铣、磨、刨等各类机床,可以用来做毛坯。而剩下的镀锌点漆工序,我们手工就可以完成。
说着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白手帕,手帕上别着几枚亮闪闪的纪念章。他让我们看了一遍,随后声称,这就是他亲手制作的。我和熟肉大为惊叹,这些像章太逼真了,简直就跟真的一模一样。他情绪激奋地望着我们说,大家想一想,到底干不干?熟肉马上大叫起来:干!妈妈的,就是杀头掉脑袋,我也干!我舔了舔嘴唇,两眼贪婪地望着那几枚纪念章,跟着说了句:那就干吧!
陆小兵给我俩续上茶水,又一人撒了一支烟。然后他向我们布置了具体任务,并作了明确分工。陆小兵说:熟肉你机敏灵活,且有帮你妈卖卤味的实际经验,你的任务是坐摊。用我们工厂的行话说,就是分管销售。你不要小看了这坐摊,我们的效益,最终就体现在你这里。耿宁你心细手巧,你的工作是采购原料和制作,同时帮助送送货。当然,你没有熟肉那般风光,也比熟肉更辛苦,但你没危险性,不会遭到“文攻武卫”的突然袭击。我目前主要负责搞坯件,提供货源,兼职总体协调和调度。我的任务尽管重了些,可为了大家都能有事做,心里还是很快乐。陆小兵最后提高嗓门说:我们虽然有分工,但是从来不分家。大家要干就要齐心协力,捏成拳头,有难共当,有福同享,只有这样,我们的事业才会大发展。
以后我们的摊点就设在这地方
第二天上午,我和熟肉满怀憧憬地跟着陆小兵来到新街口。在中央商场后面的一条巷子里,我们来回转悠,进行着伟大事业开创前的实地考察和摊位选址。
初冬的阳光和煦而又灿烂,把我们激动的面庞抚摸得红扑扑。巷子里面人流穿梭不息,叫卖声此起彼伏,电线杆上那只高音喇叭仿佛也在欢迎着我们,一刻不停地高唱着:“……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我们踏着歌曲昂扬的节拍,沿着街巷,低头细细巡视着路边各种摊位。这里从前就是一个旧货市场,“运动”中被彻底扫荡掉了。近几年又渐渐死灰复燃,形成了个自由贸易的集散地,各类千奇百怪的南北货物,吃、穿、用、玩,应有尽有。诸如旧衣旧裤、古玩家什、花瓶瓷碗、半导体散件以及剃头、补锅、修车的。熟肉走到一个北方汉子面前停了下来,那汉子身旁放了两只大号帆布手提包,包里满满装着清一色的破旧坦克兵帽。熟肉用手东挑挑西拣拣,又拿起一只往自己头上试了试,接着问那汉子多少钱。那汉子蹲在地上说,一块钱一只。熟肉说五毛吧。那汉子摇了摇手说不行。陆小兵推了他一把,说你干吗你,这东西全都来自珍宝岛,都是从死人头上扒下来的,以后有钱买顶好帽子,现在别误了咱们大事。熟肉说,我现在头正冷着。陆小兵和我使劲拥着他往前走,那汉子跟在后面说了一句:你如果真心要,八毛钱拿一只去吧。熟肉返转身来丢了八毛钱,拿起一只扣在头上,随即扭着脖子左摇右晃,活像一个美国俘虏兵。
我们继续沿着巷子往里走,不一会儿,就见有几个摊位在卖石膏像,有半身的,有全身的,也有穿军服和披风衣的。陆小兵说,石膏像去年前年很风行,今年已经过时了。不过我们也要做一点,摆在摊点上招徕顾客。人家看见了石膏像,就知道你卖纪念章,不信你们去问问,他保证也卖纪念章。听了这话,我忍不住走上前去问了声,果真那人左顾右盼一会儿,然后从屁股下面的盒子里,摸出一块大毛巾,上面挂满了纪念章。“天安门”、“闪金光”、“腰鼓”、“安源”、“红太阳”、“全国山河一片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枚枚耀眼夺目,光彩照人。我们佯装出要买的样子,挑来选去,询问价格,尔后故作一副爱不释手状,谎称一会儿再过来。
走到巷子的尽头处,是个小小的四岔路口,通往四个方向。朝东通向少年宫,朝西通向中央商场,朝南是洪武路,朝北是中山东路。陆小兵站立在岔口上,放眼环顾了一圈,随后指着巷口边的一根水泥电线杆,对熟肉交待说,以后我们的摊点就设在这地方。陆小兵说,这地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来往人流多,容易揽到客,遇到麻烦时,跑起来也很快……熟肉一边认真铭记着,一边可劲点着头。
离开四岔路口,我们往回走上没几步,就见巷内一处墙角旁,立着三个人。三个人鬼鬼祟祟地商谈着,不知他们在搞什么。熟肉刚想过去看个究竟,陆小兵急忙拦住他。陆小兵压低声音说,别过去,那儿正在交易纪念章。我们好奇地蹲在一个捏面人的摊头前,不住地朝着那边窥望。一个长着猪头、腮帮上有颗痣的年轻人,正向两个外地模样的人诉说着,他的表情很丰富,还不停地打着手势加以补充。两个外地人频频点着头,并且老是用手指指戳戳他披在身上的那件军大衣。过了一会,那个猪头似乎要向两个外地人说明什么,一如杨子荣“胸有朝阳”那样,突地掀开军大衣,只见大衣里面别着几十枚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纪念章,就像苏联元帅胸脯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军功章。我们三人不由倒吸了口寒气,六只眼睛被刺得雪亮雪亮。交易很快谈成了,两个外地人从黑色塑料拎包里掏出一刀钱,递给猪头。猪头飞快地数了数,接着塞进裤兜里,随后脱下身上的军大衣,交给那两人,立马转身离开了墙角。
陆小兵猛回过头来,对着我们神秘兮兮地说,看见了没有?这是大生意,叫“通吃”,也就是说那狗日的卖掉了一整套纪念章。我和熟肉咂巴咂巴嘴,好像自己发了什么横财似的。
别看这间棚子小
从新街口回来,已是中午,我们仨在路边小店草草地吃了碗阳春面,又匆匆忙忙赶往陆小兵家。陆小兵让我们一起帮忙,打扫一下我们未来的厂房。所谓厂房,就是他们家后院厕所旁边那间用碎砖块垒搭起来的小瓦棚。
这间瓦棚搭建于六十年代初,那会儿正处于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以坚韧的耐力忍受着饥饿的巨大折磨。他们家虽说还没饥饿到没得东西吃,但也已经只能是每天三顿稀。为响应国家号召,开展“自救”运动,他妈妈在自家院子里开地种菜,又养了一大群鸡。当时搭建这间瓦棚,其目的就是用来做鸡窝。
陆小兵说他至今还能清晰记得,那年他妈领着他和他哥搭瓦棚。他帮他妈妈运送碎砖块,他哥在一旁搅拌黄泥,他妈蹲在地上一块一块往上砌。他流着清鼻涕问他妈,搭棚子干什么?他妈说搭棚子好养鸡;他吸了下清鼻涕问,养鸡干什么?他妈说养鸡好下蛋;他又吸了下清鼻涕问,下蛋干什么?他妈说下蛋好拿去兑换豆腐渣;最后他抹了一把清鼻涕问,换豆腐渣干什么?你妈说换来豆腐渣好给你做饼吃。于是他挥舞着满是清鼻涕的小手大闹道,我不要吃豆腐渣饼,我要吃鸡蛋!他妈就开始责备他: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是件爱国利民的大好事。全城人都用鸡蛋去换豆腐渣,鸡蛋上交国家还“苏修”的债,豆腐渣拿回来自己吃。他妈说,一斤鸡蛋可换七斤豆腐渣,把你吃得胖胖的,气死“苏修”坏东西!
如今瓦棚里没了鸡,可依旧能闻到一股鸡屎味。陆小兵对我和熟肉笑着说:我一闻到这气味,就会亲切地想起那段时日。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每天放学回到家,冲着我妈就喊肚子饿。我撸起衣服让她看,小肚子瘪成一条线,裤带都往里面缩进了三个扣。我妈看了就会心疼我,就会从床铺下面摸出个山芋给我吃。山芋是江西老家政府送来的,说是给我爸爸填肚子,他们怕饿坏了老革命。两麻袋山芋原先放在厅堂里,我顺手就能摸一个。可我妈觉得放在厅堂里很碍眼,邻居街坊看见了,到底给不给?我妈说,不给吧,良心上有点过不去;给了吧,又觉得亏待了她自己。所以后来我妈干脆把山芋藏在了她的床铺下。
陆小兵说:那时我最爱吃山芋,一吃起来,非把肚皮撑得胀鼓鼓;一斤山芋三斤屎,拉完过后,肠胃里面很通气。我爸爱吃红烧肉,可惜那时没肉吃。每回吃饭,我妈总用筷子敲着菜碟说,老头子,今天没得肉。我爸就会凸起眼球说,井冈山上没得肉,长征路上没得肉,总理都三个多月没见肉了,我算啥东西,非得要吃肉?!
有一天,我爸下班回来后,交给我妈一个报纸包,说是上面配发给高级干部的,让她赶快弄弄吃。陆小兵说:我妈拿进厨房,打开纸包,见是油腻腻白沙沙的四砣肉,然后她洗洗切切,放在砂锅里红烧了。晚上我们全家人围着砂锅吃红烧肉,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嚼嚼,觉得没有肉,只有一块滑溜溜的皮,皮下面还有一块软骨头。我问我妈,这是什么肉?我妈笑笑说,吃,趁热吃。我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嚼嚼,又问我妈,这是什么肉?我妈笑着用手抓了一下我裤裆,贴着我耳根轻声说,就是猪的那玩意。我当即把肉从嘴里吐出来,我哥知道后也不再吃了。那晚就数我爸吃得最凶,最后连汤也给他喝光了。我妈在一旁看着我爸吃,嘴里还不住地叨叨着:这东西,好吃吧?馋死你老头子!
瓦棚内到处乱七八糟,一派乌烟瘴气。墙角堆放着钉钯、锄头和粪桶,这是他爸他妈平时种菜浇花的必需品;另有七八件开始霉变的烂家具,上面爬满了白蚂蚁;门边还横躺着几条麻袋和箩筐,是他们家用来买米买煤的。我们跟着陆小兵,垂头弓腰钻进棚内,屏住呼吸打扫整理着。陆小兵见我们一脸无精打采,情绪低落,便开始给我们鼓劲打气。陆小兵说:别看这间棚子小,可它是我们的革命根据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当年毛主席之所以提出了“红旗到底能够打多久”,就因为革命站在了十字路口;今天我们也站在十字路口,但我们要满怀必胜信念,放眼眺望明天。想想看吧,再过一两年,那是一副什么景象!我们的事业在蓬勃发展,我们的队伍在不断壮大,到那时候把徐桂香叫回来,让她学着做会计,小不点也要叫回来,让他负责办公室,再把金丽丽叫回来,让她管理工会工作,并且要创建一支像模像样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陆小兵正说得有滋有味唾液四飞,熟肉突地瞥了他一眼,舞着扫帚打断他:滴屎——你就住嘴吧!就凭这间鸟棚子,还想创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陆小兵两眼一怔,半晌没说出话。过了一会,他忽然咆哮起来:狗日的熟肉,这鸟棚子怎么啦?这鸟棚子就是革命的本钱!告诉你吧,我们那个汽车配件修理厂,刚解放那会儿,就是三五个修自行车的师傅搞起来的,当时连这鸟棚子都没有。三五个人,这是一支不小的力量啊!现在怎么样?已发展成为一家近八百人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并且连续三年荣获全市“抓革命、促生产”优胜红旗奖。我坚信,只要你我还有耿宁,三人团结一条心,我们的事业就一定能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我见他俩针尖对麦芒,脸上气色都不对,急忙打着圆场说,发展也好,壮大也好,我们现在,还是先把这间棚子打扫好。总之,要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我们的事业真正开始了
那天早晨,陆小兵郑重地交给熟肉一个纸板箱,这意味着我们的事业真正开始了。纸板箱里装有六只石膏像,是我们前两天晚上制作的。然后,陆小兵又把那条别有纪念章的白手帕,双手捧托着交给熟肉。他反复强调说,这只是样品,主要是用来招徕顾客,了解行情,不一定非要卖出去。熟肉头戴坦克兵帽,怀抱纸板箱,朝我们自信地一笑,转身便去了新街口。他离开时的那副神情,就好像是董存瑞去炸碉堡。
目送着熟肉走后,陆小兵又对我关照说,以后你每天上下午各去一趟新街口,看看熟肉那里有什么情况,返回时顺路再把原料买回来,晚上我们好工作。陆小兵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能和我一起制作石膏像。
三天前,我按照陆小兵吩咐,从光明油漆店里买回十斤石膏粉,半斤红色透明漆和一瓶松香水。晚上,他领着我和熟肉钻进瓦棚干了起来。陆小兵从工具包里掏出两副石膏模具,一副是半身像,一副是全身像。我们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从工友那里借来的。他指派我用一根橡皮管,将厕所里的自来水接过来;又叫熟肉把两只旧脸盆,洗洗刷刷打扫干净。他现在就是大师傅,我们只是学徒工。他让我们静静立在一旁,仔细观看他的动作。
他先把石膏粉倒进盆中,尔后用水搅均。这其间的厚薄稀稠很有讲究,只有他能正确把握。接着他拿起一副石膏模具,用清水冲洗涤净,再在模壁上刷抹一层肥皂水。下一个动作,是往模具中灌注石膏浆。灌完浆,只须稍等半个时辰,便可打开模具取出塑像的坯形。再接下去就是一系列的精加工了。如将塑像放置在水管下面淋洗,他说越淋石膏就会越坚硬;如用排笔蘸着清水,细致刷洗塑像表层的细微气孔,使之胴体光洁透亮。那排笔是他在厂里刷大标语时悄悄捞来的。最后一道工序,他称之为冷处理,也就是把塑像搁在厕所后窗台的背阴处,晾上一天一夜,让其彻底干透凝固。
当第一只石膏像诞生之时,我和熟肉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对陆小兵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熟肉说,这还了得?整个儿就是一个发明家!我也马屁兮兮地阿谀道,奶奶的,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咱们共产党人!陆小兵得意且谦虚地笑着说:其实几年前,我就会做这玩意儿。那时刚刚兴起佩戴像章,我用废旧的有机玻璃牙刷柄,做成各式各样的语录牌,很慷慨地分送给左邻右舍。那年我给居委会王大妈亲手制作了一尊石膏胸像,王大妈一见就赞叹,说比店里买来的还要逼真几分。所以有一段时间,左邻右舍都争先恐后请我帮他们做一尊,我这手艺也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的。
那天晚上陆小兵一气做了六只石膏像,四只半身的,两只全身的。剩下的那些石膏粉,他说留着翻做模具。陆小兵说,赶明天我再去借他几副模具来,等花色品种齐全了,咱们就可以批量生产。我和熟肉盘算着,石膏粉一斤三毛一,十斤就是三块一。半身的一斤可以做两只,全身的一斤只能做一只。摆放到市场上,半身的可卖两元钱,全身的可卖四元钱。这样算算,批量生产后的利润还真不少。
陆小兵告诉我们,其实制作铝质纪念章更为简单。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几枚纪念章毛坯,开始为我们做示范。他先用一块碎布把毛坯表层擦拭干净,平放在一块木板上。尔后拿出一根五百CC的大针管,吸足红色透明漆,便在毛坯该点漆的地方点上漆。他说点漆时人要站稳,屏住呼吸,手上用力要匀称,这样毛坯上的漆色才会光滑平整。他还一再提醒着,如果发现毛坯上有气泡和疵点,应该先用细砂纸打磨掉,然后再点漆;点完漆要迅速把针管放进松香水里,浸泡十分钟,随后擦洗干净,否则针管就得报废了。他拿眼睛盯着我说,耿宁,你给我留心听着,这些事今后都是你的工作。
我们询问陆小兵,毛坯要不要自己做?他信心十足地说,用不着。他说他会在厂里做好带回来,你们只管点漆和出售。我们说厂里人多眼杂,万一被发现怎么办?他说不会的。他说厂里设备齐全原料丰富,弄张铝板,找个冲床,中午休息没人时,悄悄干上半小时,就够你们折腾几天了。他望着我们疑虑重重的神情,极其坚定地对我们说,这事你们不必再操心,但也不要往外说。切记,说出去对谁都不好。
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熟肉毕竟跟随他妈妈站过摊头,捣鼓起买卖来还真是得心应手。陆小兵绝对没看错人,让他去摆摊设点,没几日就把局面打开了。现如今我们的摊点生意很红火,每天都能卖掉三四只石膏像,十几枚纪念章。这不仅是由于熟肉尽心尽力,足智多谋,经验丰富,业务娴熟,还因为来这儿的人太多太多,北京的,上海的,武汉的,沈阳的,凡是来南京出差,有空都会到这市场里逛逛。相反是我们自己来不及制作,而且产品质量问题很多。
有一次一个贵州客,开口就要五十个“闪金光”,我们根本拿不出;还有一次,一个上海佬买了枚“招手”,没过五分钟又要退换,说帽徽上面有缺损。其实,石膏像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买回石膏粉,一个晚上就能做它七八个。问题主要在纪念章,要么一连几天没有毛坯货源,要么有货源但疵点缺损太多。为这事我跟陆小兵谈过几次,他总与我王顾左右回避着问题的实质,一会儿说厂里最近铝板缺货,一会儿说这几天冲床坏了正在抢修。不过他断断续续还是能搞来些许毛坯,由此我们的摊点也一直能够正常延续。
一个月后,我和熟肉第一次拿到了工资。那天下午陆小兵把我们召集到家里,他用不可一世的目光扫视着我们,那神情就像胡传魁扫视着他的众弟兄,嘴角上还挂着缕缕领袖的微笑。他从床铺底下摸出一只鞋盒,重重地往床上一扣,床上就耸起了一堆钱。然后,他指着这堆脏兮兮的钱说,这是我们仨共同赚来的,大家当面看清楚。
接着他从中刨去原料费、工本费以及一些必要的开支,包括那次请雪头师傅吃饭的费用,又留下一些钱,准备日后购买材料,剩下的当场与我们平分了。他鼓舞着我们说,这个月,我们每人八十几元钱,虽然不多,但也抵得上一个正科级了。他说,这是个很好的开端,这足以说明我们的事业是大有希望的。
当时我和熟肉手捧着自己的那份钱,喜出望外,激动万分,心里别提有多美。熟肉反复地将大拇指伸进嘴里,蘸着口水,来回数着他那刀钱。我却望着钱在冥冥遐想,八十几元啊,这是什么概念?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在宝应农村出一个满工,最多只有五分钱;在居委会里刷一天糨糊,最多三毛钱;这是三毛钱的多少倍?是五分钱的多少N次方?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只能把钱幸福地揣进怀中。
从陆小兵家里出来,我和熟肉来到浮桥商店,一人买了一件棕褐色灯芯绒夹克衫。我们对着试衣镜照了好半天,然后嬉笑着跨进一家理发店,熟肉吹了个螺蛳头,我吹了个菊花头。我俩刚刚走出店门,理发员又把熟肉给叫住:喂,同志,你的坦克兵帽……熟肉转身笑笑,一甩满头的螺蛳须,很慷慨地说了声:我不要了,这帽子就送给你吧!
我俩喜气洋洋地在太平路上兜了一圈,出足了风头,接着钻进一家小菜馆,放开肚皮海吃起来。桌上的炒菜已有三四个,可熟肉老是要摆阔,老在不停点菜数,忙坏了一旁的店小二。我不停地提醒熟肉差不多了,能节约时还是要节约。熟肉大叫大嚷着:心痛啥,你才花了几个钱!我伸手摸了摸怀中那刀钱,静心一算,确实没花几个。买衣、理发连带吃饭,基本花的是零头。
熟肉说:我早算好啦!今年我才十八岁,每月存上五十块,一年就是六百块,到我二十八岁结婚时,兜里就有六千块。熟肉得意非凡地说,到那时,我想买啥就买啥!我突然发觉,熟肉其实很精明,理想要比自己远大得多。我寻思,只要自己努力干,每月都挣它个八十元,十年后,我也会有六千块……
我何尝不想告诉你们
一天中午,我吃过午饭躺在自家床上睡午觉。因为晚上要做活,所以每天中午我不得不睡上一两个小时。正当我昏昏欲睡刚刚眯上眼睛,这时熟肉跑到了我家,我见他气喘吁吁一脸喜色,便问他有什么喜事。熟肉说,上午十点钟左右,一家纺织厂的工会负责人找到他,开口就要一百枚“闪金光”,说是他们要组织百名女工,排演一个什么《忠心一片向阳开》的忠字舞,向元旦献礼。我听后当即从床上跃起来,也感到无比开心。我问他这事敲定没有,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熟肉说,当时我手头只有三枚,他们全带走了,剩余的说好后天上午来取货。熟肉叫我赶快去通知陆小兵,让他马上加工一百个“闪金光”毛坯,今晚大家一起加班加点,打磨点漆,确保后天上午交货。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赶回了新街口。
带着这一振奋人心的特大喜讯,我前往汽车配件修理厂去找陆小兵。我乘坐31路电车来到中央门外,下车后东问西找,最后在一片黄土坡上找到了他们厂。走进厂区,满眼都是破败的迹象。在一个敞棚车间里我看到了陆小兵,他穿着身油腻腻的破旧工作服,正和几个工人爬在一辆大型东方红拖拉机下修理着什么。
我的到来,令陆小兵感到十分惊讶无比尴尬。他急忙把我拉到车间外的一个偏僻处,不无埋怨地责问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正在上班!我说我有特大喜讯向你汇报。我把情况仔仔细细向他说明后,他脸上并没露出一丝喜悦,相反愈发惆怅沉重起来。他说厂里的冲床最近刚刚坏掉,今天要弄出一百个毛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下意识地朝车间那边瞥了一眼,没发现有什么冲床或大型机器。我对他说,我们可不能失信于民啊。他点上一支烟,沉思片刻,接着对我说道,这样吧,我再想想办法,争取借用一下其他厂的冲床,不过后天上午交货肯定来不及。他让我先回去告诉熟肉,想法子往后拖延三天,只要再有三天时间就足够了。我问他能不能稍稍提前一两天,我是担心纺织厂那边不答应。他说如果那样,他就没办法了,他只能在后天干活,后天是他们的厂休日。
我当时盯着他万般焦急地说,一百枚可不是个小数目,熟肉独自坐在新街口,十天也未必能卖掉那么多。我说,到后天我和熟肉一起来帮忙,大家人多手快,千万别让这笔买卖泡汤了。他听后连忙说不用,他说这点数量他一人足以能完成。我见他神色慌张,表情僵硬,目光躲躲闪闪,总觉着他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我,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疑虑,几分生疏,几分不舒心。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陆小兵,干这事最初是你鼓动我和熟肉的,为了我们有工作,我们都很感激你。但我觉得,你心里有事瞒着我们,并没对我们说实情。我今天来了,也看到了你们厂,这样的工厂是做不出纪念章毛坯的。你可以找出许多理由解释,也可以不告诉我们毛坯来源,可我仍旧要这么说,不管你对我们信任不信任,我们始终是相信你的。
陆小兵回避着我的目光,脸色铁青铁青,低头默默抽着烟。过了良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们很信任我,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对你们负责任。有些事情不必说出来,最好埋在心里,成为永久的秘密。坦率地讲,我何尝不想告诉你们,只是我担心,怕说出来会连累了你们。如果你耿宁觉得有必要知道,不知道就会影响我们的事业,损害我们的友谊,那么你后天清晨五点钟,到中央门31路电车站等我,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所谓实情。不过你暂时别对熟肉说,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不必说,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这时车间那边一位师傅在唤他,陆小兵回过头去应了声。然后一如往常那样朝我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先回去。
那地方是我的一个秘密仓库
陆小兵他们厂的休息日,是在星期五。那天早晨五点钟,我准时赶到了中央门。刚跨出31路电车,就见他肩背着只军用挂包,正立在站台上等候我。两人见面后,并没多言语,他只是让我跟着他走。我俩一路大步流星地走出城外,走过铁路,走进一所郊区的停车场。
我心里很是诧异,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可我也不便问,因为他能答应带我来,本身就是对我猜疑的一种回答,这就足以让我信任他。
陆小兵叫我站在一棵老槐树旁别动,自己朝着场上的车队走了过去。这是冬天的清晨,天空阴沉沉的,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嗖嗖呼啸,我不由一连打了几个寒噤,上下牙齿不住地咯咯作响。很长时间他才回转来,然后领着我再度走进车队,爬上一辆跃进牌货车车斗。
当司机打开驾驶室门,陆小兵忙从车上探下身去,递上两支大前门烟,态度极为殷勤。司机若无其事地接过烟,可劲关上门,眨眼工夫车子就开出停车场,驶上了宽广平坦的柏油公路。只到这时,他凝重的神情才松弛下来,脸上露出轻松愉悦的气色。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口,尔后很平静地对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太湖边上,那儿湖光潋艳,山色绮丽,风景异常幽雅迷人,待会儿你一看就知道。
我心里暗暗在嘀咕,太湖离省城一二百公里,来回一趟,起码需要七八个小时。我瞥了他一眼说道,早知道有那么远的路程,我就不来了。他微笑着善意地嘲讽道,你耿宁不是很想知道实情吗?不来怎么能知道。他叼着烟,半眯着眼,望着车外空旷的原野接着说,那地方是我的一个秘密仓库。过去一个工友带我来过,后来他不来了。除了他没人认识,所以现在,那地方就成我的了。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个怎样的仓库,里面藏着怎样的秘密。但那里有着众多的纪念章毛坯,这是确定无疑的。我所没想到的,是今天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坐着这样的敞篷卡车,以致没能从家里带上一件军大衣,我现在感到特别冷。我问他,我们回来怎么办?
放心吧,不会把你撂进太湖喂鳖的。陆小兵眨动着眼线,嬉皮笑脸地说着,这车是去装货,当天来回,我已和车队几个头头打好了招呼。我知道他利用修车的工作之便,与城里许多车队司机混得很熟,可我心里总还觉着不踏实。我说,他们凭什么要把我们送去又带回来,就凭你那两支烟?陆小兵这时惋惜地大叫道,何止两支烟呀,我带了整整三包大前门,在车队里就撒了两包,四十发子弹,足以把他们打倒了。
阴沉沉的天空,开始落下稀疏的雨珠。车子越往前开,雨珠越加密集,砸击在脸上既冷又痛。接近太湖地区时,已是漫天大雨滂沱。陆小兵所描述的绮丽风光,已完全消隐在厚厚一层云烟雨幔之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只和陆小兵紧紧蜷缩在车上一张脏兮兮的备用油布里。尽管如此,依旧挡不住狂风骤雨的袭击,浑身上下淋得透湿,像个落汤鸡似的。
下了车,已是中午时分,雨也渐住。陆小兵领着我跳下路基,沿着条泥泞的田间小道,抄近路疾步速行。约莫走了两三里地,来到一截破损的红砖高墙前,陆小兵指着一个足足可以开进三轮卡的墙洞说,就是这里。于是他率先跨入墙洞,我紧跟其后也跨了进去。
里面是一片开阔而荒野的场地,稀稀拉拉几间砖瓦房屋,却空无一人。房屋内设有冲、刨、铣、车,各类机床齐全;屋外杂乱无章地堆放着铝锭、铝板和铝条,原料极为丰富;给人感觉是座停工多日的半废工厂,但又很难让人相信它真的停止了工作。我突然记起,陆小兵曾经对我和熟肉吹嘘过他们厂的壮观情景,大概就是这座工厂的昨天辉煌。陆小兵低声向我介绍说,这是一座铝制品厂。我跟着说道,没准还是座黑工厂。
陆小兵领着我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堆小山样高的废品堆旁,尔后从军用挂包里拿出一只小帆布袋。他把挂包扔给我,自己拎着帆布袋,说了声:行动吧!于是就像捡破烂的老头那样,一头扑了上去,自顾自地挑选捡拾起来。
这座废品堆,着实像座琳琅满目的小仓库,放眼尽是做坏了的纪念章毛坯。“招手”的、“微笑”的、“戴帽”的、“闪金光”的……品种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真是应有尽有。
捡啊,快捡。陆小兵一边不停地催促我,一边迅速捡拾着那些缺损较小的毛坯,直往身上那只帆布袋里塞。他说来一趟不容易,只有两小时,汽车就要返回,现在不多捡一点,回去之后会后悔的。我心里话,其实我现在已经后悔了。不过既然来了,我还是要努力地捡一些,为了熟肉,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
我在堆里翻来拨去,挑了半天也没挑出几枚满意的。不是徽章表面有麻点,就是图案线条不清晰,反正总是有缺陷。我尽量挑捡那些缺陷较少的,尤其是那种“闪金光”的。最后,竟然给我捡到了一枚完好无损的“大海航行”,只是没有喷漆上色。待我转身再次观望陆小兵,他那只帆布袋里已是鼓鼓囊囊,可两手仍在一个劲地往袋里猛塞。等我们返回到公路边候车时,陆小兵就如同战果累累凯旋而归的光荣战士,昂首挺胸地立在萧萧寒雨中,满脸飞彩霞。
那辆跃进是来装洋灰的。洋灰堆了满满一车斗,上面盖着那条脏兮兮的油布。陆小兵将剩下的大半包前门烟,全塞给了司机,自己也拱进了驾驶室,却把我独自撂在油布上。阵雨仍旧由东至西一味地泼着。来时迎着阵雨来,去时追着阵雨去。我坐在高高的车斗上,一路顶风冒雨忍饥受冻。自凌晨出门,到这会儿,我俩压根就没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在路边等车时,陆小兵曾问过我,要不要去小店吃碗面条喝口酒。我说算了吧,我怕因为吃饭而延误了车子。晚上回到家,我便开始发高烧,一直烧到三十九度九。整整躺了两天两夜,方才略感好转。
第三天我来到陆小兵家,见他正与熟肉包装着一枚枚已经点过漆、晾干了的鲜红而透明的“闪金光”。在我生病的两天里,他俩对此已做过了精心细致的加工和处理。现在这些色泽粲然、质感锃亮的纪念章,正躺在一只纸板箱里,散发出阵阵扑鼻的芬芳。远远看去,就跟店里出售的正品一个样。熟肉不会知道,纺织厂更不会知道,这都是从陆小兵那座“秘密仓库”的废品堆里捡来的。
你还是到乡下避避风
那一段时间,我们的事业如日中天,方兴未艾,借用报纸上常见的套红标题的话来说,那就是“革命生产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市中心有“摊点”,家里有“工厂”,身后还有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秘密仓库”。加上我们三人齐心协力,不搞派性,干劲空前地高涨,斗志百倍地昂扬,真可谓是“试看天下谁能敌”!
尤其是熟肉那边,形势更是一派如火如荼。自从那回纺织厂买去一百枚后,熟肉发现,单位购买要比推销给个人来得快。于是乎他拳打脚踢,主动出击,不仅吸纳着小作坊、合作社的业务,而且已斗胆闯进千把人的国营大企业去搞推销。为此每天晚上,我和陆小兵的加工任务就显得十分忙碌。我们不得不鼓足信心,振作精神,挥汗如雨地挑灯奋战,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熟肉他的火爆态势,令周围几个纪念章摊位门前冷落,黯然失色。他每次回来通报战绩时,最后总忘不了说上一句:不是吹的,我现在已经通吃一条街!他的频频捷报,每每都能给予我们巨大鼓舞和无限欣慰。
陆小兵捏紧拳头对着我们鼓动说:大家再努力一把,争取在春节之前打上几个漂亮仗,我们也好欢欢喜喜过新年。陆小兵说,现在孙卫东、焦建新和歪脖他们,已从乡下回来了,等忙完这阵子,我们几个同学还是要好好聚一聚。
困难之中孕育着希望,胜利背后隐藏着杀机,欢笑总与泪水相伴,大喜过度必有大悲,这是无数次历史经验所印证了的真理。我们的幼稚就在于,我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被喜悦迷住了眼睛,忘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的谆谆教导,最终从光辉的顶点一落千丈,跌至谷底。这惨痛的结局又能怪罪谁?我们只得自己苦苦品尝着现实和幼稚给予我们的血的教训!
那天我一直大睡到中午,方才爬起。前一天熟肉通过一个什么邻居,从长江机械厂搞到了一票大业务,我和陆小兵大气没喘,自傍晚直干到凌晨四点,才算突击完毕。中午爬起后,我刷牙洗脸,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肚子,尔后来到陆小兵家的那间瓦棚,抱起一纸板箱的货物,骑上陆小兵那辆永久十八型自行车,直奔新街口。我手扶车把,口中哼着小调,摇晃着身躯刚要横穿中山东路,就见马路对面的巷子口,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众人三五成团,神色慌张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巷子口还停着辆解放牌大卡车,卡车上下站着几个身穿军大衣臂挂红袖章的人,我陡然意识到事情不妙,心想一准是出事了。
我急忙跳下车,把车子推到路边一家理发店的墙角,远远地眺望着巷子里所发生的一切。我看见一群一群戴袖章的人从巷口进进出出,他们空手进去,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堆堆货物。他们把货物交给车上的人,然后再走进巷子。站在理发店门口观风景的一个理发员对我说,瞧,“文攻武卫”包围了这里,那些摆摊的家伙一个也跑不掉,这是市革委会统一布署的行动,名为“节前自由集市大清扫”。我朝他看看,应付了两句,心却一直牵挂在巷子里。我想熟肉现在怎样,人在哪里,会不会被他们抓住。我觉得熟肉还是机灵的,应该有这种处事不惊、随机应变、金蝉脱壳的敏捷性。
这会儿货物已经搬完,从巷子里出来的“文攻武卫”每两人都押着一个摊主,把他们一一推上车。我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努力地辨认着被押上车的摊主,从中我没有找到熟肉的脸。我感到一丝欣慰,估计熟肉已经逃脱。正当我准备推车离开时,就见巷口那边又是一阵哄闹,几个戴袖章的人正拥着一个壮实的矮个子往外走。那矮个子一边挣扎,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两个戴袖章的人,每人扳起他一只胳膊,向上高高竖起;另一个人双手揪住他头发,使劲往下压去;还有一个跟在后面的人,不停地用穿着翻毛皮鞋的脚,猛踢他的臀部,催促他往前走。在他被推上车的一刹那,我终于看清那人就是熟肉,他的眼眶已被打得青紫,脸上一片血赤乌拉。
我吓得连忙骑上车子就跑,双脚一阵猛蹬,车子飞快如风。我想也没地方可去,索性一气骑到了陆小兵厂里。我把这事对陆小兵一说,他当即沉下脸来。只见他狠狠地抽着烟,不停地望着表,寻思片刻后,忽又转身回到车间,从工友那借了些许钱,连同他自己口袋里的,约莫一百来元,全部塞进了我手中。尔后他对我命令道,情况危急,你还是赶快躲到乡下避避风。我说我不想下乡,马上就要过年了。他说万一熟肉咬出来,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我问他去不去乡下避风,他说他自有办法对付。在他的再三督促和叮嘱下,我在中央门长途汽车站爬上了一辆当天末班去宝应的车,连家都没敢回一趟。
那年除夕,我蹲在苏北里下河地区风雪覆盖的小村庄里,与广大贫下中农度过了一个“革命化春节”。 马村长一脸通红地端着酒碗,对着村里社员们不住地夸奖我。他喷着满口酒气连连说,耿宁这娃,是咱们全公社最有出息的好后生。大年初三我收到陆小兵的一封信,他告诉我,熟肉已被判了两年“劳教”。他在信中说,熟肉受审期间,立场坚定,态度鲜明,始终没提我们一个字,所以他至今也没遇到麻烦。他说熟肉当月的一百二十元工资,连同他自己的那份,已一并转交给了熟肉妈妈,我的工资仍由他代为保存着。他在信的最后说,你如果实在想家,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回来。当时我确实很想家,可我没有回去。我怕回去后再有个节外生枝,这个“革命化春节”就算白过了。
卷四:相距但并不遥远
不思量,自难忘
一九七二年底,我从农村应征入伍去了南方。这一命运的转换,完全得力于我父母。其时我父母已经“解放”,受到广大“革命派”充分谅解,由此再次荣获新生,重新返回省城。我父母回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所在县的领导班子写信。信上说,他们担心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会给贫下中农惹是非,捅娄子,进而走上歪门邪道。他们希望县里能够关心一下,是否考虑换个更为艰苦的环境,好好地将他锤炼锤炼。县里马上派人下去了解,公社书记介绍说,据反映那娃表现很不错,能跟咱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爱劳动,能吃苦,思想求上进,几年春节都没回家过。县里说,既然是这么一个好后生,你们就应该把他送到部队去。
当兵后的最初几年,我与陆小兵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虽说不多,每年也有四五封。在那些日子里,他的每封来信,就如同缕缕和煦春风,给我寂寞枯燥的军营生活平添了不少趣味和温馨,也使我常常生发出几许香甜的思乡情结。他一会儿告诉我,焦建新回城了,分在长江印染厂,当上供销员,那派头滴屎得一塌糊涂;一会儿告诉我,金丽丽也回城了,去了扬子肉联加工厂,整天嘴巴油光光的,有事没事还老爱来上这么一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他还告诉我,歪脖和王美凤已经出了名,上了《新华日报》,他俩参加了百名知青大签名,发誓扎根农村一辈子。没过多久他又来信对我说,孙卫东那狗日的,这回真抖了,被贫下中农保送进南京大学,成了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学员,以后一准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当然,在他来信中有时也夹杂着一些令我伤感的消息,譬如熟肉刑满释放后,依旧被押送回知青点,一边劳动,一边被监督执行思想改造;譬如雪头在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第八场《奔袭》中,上跳板翻大筋斗,不慎摔下,将头砸进颈窝窒息而死。他还把雪头临死前的照片给我寄来一张,我看后无比难过。他在信中悲伤地说,雪头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出风头,他毁就毁在爱出风头上。
我每次给他去信,总把自己在部队的生活仔仔细细详尽说上一遍,末了,也总要求他能来信谈谈他的近况。可每每读到他的来信,都是连篇累牍地述说别人,从不谈及自己。最多在结束时写上一句:至于我么,还是老样子。我寻思,会不会是我把部队吹嘘得太好,而无意间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知道他个性极强,眼界高,有理想,很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只可惜生不逢时,仅在厂里当了名普通的修理工,整天拿着扳手拧拧螺钉,要不就握着榔头敲敲铁皮。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怎能不使他备感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直到一九七五年光景他来了一封信,足足写了五页纸,从头至尾都在兴奋地谈论着自己。他说他过去傻不拉叽,光知道呆干,却不动脑筋,吃了不少哑巴亏。后来他学聪明了,不仅埋头苦干,而且假装积极,心里满是冤屈,嘴上从不吐露,并主动与师傅和领导搞好关系。如今果真就被厂领导给看中了。厂里已决定派他去汽车学校,学习一年驾驶技术。他说据厂办人员透露,回来后一准是给领导开小车。
在信的结尾部分,他还苦口婆心地开导我,告诫我。他要我在部队里注意团结同志,尊重领导,勤奋学习,努力工作,争取早日混进党内,为将来穿上“四个兜兜”打下良好基础。他这话简直跟我妈说的一模一样,我妈每次来信就是这么不厌其烦地唠叨着,她是指望我日后能够青云直上耀祖光宗哩。
当时我读完这封信,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绪愈发焦躁烦闷,说不上是为陆小兵默默祝福,还是在为自己暗暗忧虑。总之,我很快跑到营房后的小山包上,把信给烧了。我是怕被班长发现。班长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小毛病,爱翻别人信,也爱向指导员嚼舌头。因为当时,我已被支部批准列为明年的重点发展对象了。
随着时间不断推移,我与陆小兵的信件往来渐渐稀少,到最后几乎等于全无。部队里训练任务繁重,生活紧张严肃,加之空闲时间较少而我又极其疏懒,所以难得给他去封信。当兵就是这么回事,总把人搞得神经紧绷,心绪不宁,没一天感到轻松舒坦,常常忙得连个放屁的工夫都没有。有时我偶尔想起写上一封,可半年也不见他有个回音。我心话,你忙,人家也很忙。不过,由于我们昔日的友谊基础深厚,即便没有音讯,仍旧时常牵挂,这就叫作“不思量,自难忘”。
我爸爸死得很开心
一九七七年春节,我从部队头一次回家探亲。到家第二天,我就去看望了陆小兵。那天晚上,我来到他家,他妈妈一见我便咧开大嘴,眉开眼笑两手击掌地惊叫着:哎哟喂,是耿宁回来啦!我顿时感到一股温馨,他妈妈居然没有忘记我。我问他妈妈陆小兵在家吗?他妈妈微笑着点了点头,尔后愉快地撇着轻松鸭步,急速来到陆小兵小屋前,可劲敲响屋门。
不一会儿,陆小兵从屋里走出来,眯起小眼,瘪着酒窝,盯了我半晌。随后突地一把将我拦腰抱起,原地转了好大一圈。他咬牙切齿地笑着说:你狗日的回来了?我也笑着说,是回来探亲。我说,你他妈为啥不给我写信?他说,你他妈也没给我写信。说完他又将我推出三丈远,从头至脚翻来覆去地打量我,就像是在打量着他的狗。他望着我满身戎装,一会儿瞅瞅红帽徽,一会儿摸摸红领章,末了对着身旁的一个女娃说,这家伙现在倒像是个兵,以前整个就是一个小纰漏。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旁的那个陌生女娃,红扑扑的脸蛋如同一朵绽放的苹果花,身段胖乎乎,屁股圆墩墩,壮实得就像一坨白面团。她朝我嫣然一笑,随即对陆小兵说道:你们谈吧,我先回去了。待她从我一旁侧身走出厅堂后,我问陆小兵,这人是谁?他说是董局长女儿,就住在他家楼上。我说,我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他说你哪能见着,她家是前年刚搬来的。
我跟着他走进他的小屋,小屋里的摆设,与从前没有什么二样。至多是窗帘床单被套枕巾什么的,被他妈妈彻底换了一遍,散发着明显的时代特色。我在桌前坐下后,才发现他臂膀上戴着块皱皱的黑纱。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爸爸去世了。我马上表示出由衷的悲痛,他说这有什么好悲痛的,我爸爸死得很开心。
陆小兵说他爸爸死在粉碎“四人帮”的那一天。那一天他爸爸特别高兴,上午机关的机要员给他爸爸送来一份绝密文件,他爸爸一边读着文件,一边用双手猛烈拍击桌面,嘴里还连声吼着:好、好、好、好!他妈妈以为老头子发了神经病,赶紧跑进屋来询问,他爸爸给他妈妈看了文件,他妈妈当即热泪盈眶哇哇哇哇地哭起来。他爸爸瞪起眼珠斥责道,老婆子你哭什么,难道你还要为“四人帮”喊冤叫魂?这是国家的幸事,人民的幸事,是我后半辈子真正的解放!他爸爸接着吩咐说,你去菜场给我买些好菜回来,我要好好庆贺庆贺。记住,你这张臭嘴不要到处乱说,这是绝密,老百姓过两天才会知道。
那天晚饭,他们全家喝着茅台,吃着螃蟹,欢庆着这一幸事。他妈妈买回四只螃蟹,三只公的,一只母的。他爸爸抓起那只母螃蟹说,我吃母的,江青最坏,她害死了毛主席,害死了周总理,害死了我一生最崇敬的朱总司令。
他爸爸那天还一反常态地破例洗了洗手,在以前,他爸爸饭前便后从来不洗手。他爸爸常为自己这一不卫生的行为辩解说,过去战争年代是很想“卫生”一下的,但当时没那条件;如今和平时期条件是有了,可又没了这“卫生”习惯。他爸爸说还是老祖宗讲得好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们瞧我就很少生病。
他爸爸那天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洗净手后,兴高采烈地坐在桌前,十分认真地掰开螃蟹,埋头细细嚼着,慢慢咽着,就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他先吃掉蟹黄,接着吃光蟹肉,最后他把蟹夹蟹爪连同蟹壳,全部细嚼慢咽地吞进了肚里。吃完后他开怀大笑起来,仿佛是刚打完一个大胜仗。
回到卧室,他爸爸又开始读文件。他右手端着杯酽酽的浓茶,左手拿着只放大镜,逐字逐句地读下去。文件上每一颗三号黑体大字,都使他心花怒放,兴奋无比。他妈妈几次催促他早早休息,可他总说他的心情太激动,过早躺下是要失眠的。他把那份绝密文件反复读了十几遍,直到凌晨两点,他感到肠胃里面有些鼓胀,有些不舒服,于是乎叉开两只大脚,一顿一顿地走进厕所。他坐在自家便池上,想把那些秽物屙出来,可他刚一使劲,一用力,眼前陡然一片黑暗,人也随即栽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他妈妈起床后上厕所,才发现他爸爸躺在厕所里,用手一摸,人已全身透凉。全家人立马将他扶抱起,赶紧送往鼓楼医院。医护人员非常负责任,尽管明知已经不行,仍然进行全力抢救特级护理。最后那个戴着眼镜一头白发的老医生,朝着他妈妈摊开手,摇了摇头沉痛地说,脑血管两处爆裂,颅腔内大面积瘀血,而且时间长达五个小时,这情况,你们可以向组织报告了。他妈妈听后,当场哭得昏厥过去。
陆小兵凝望着他爸爸平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那张脸被白色被褥映衬得越加黑里透红,两眼半闭着,嘴角向上翘起,好像在默默微笑,给人一种安详甜美的感觉。陆小兵最后对我说,我爸爸死时丝毫没有痛苦,他完全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中……
你嫂子还在丈母娘肚里
那天晚上我在陆小兵家待了很久,因为我们很久没见面,所以要聊的话就有很多。我告诉他我不久前刚刚混进组织,现在已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他瞪亮惊喜的眼睛,拍着我的肩膀向我表示祝贺,并夸我是同学中最有希望和前途的。我问他如今给领导开车感觉怎样?他叹息着说,哪能轮到我给领导开车,果真那样我起码也是个共产党员。我从汽车学校回来后,小车司机的位置就被别人顶替了。他说关键还是他爸爸,他老爸一去世,厂里领导就不把他当回事。他说好在他进厂已将近十年,也算是个富有经验受人尊敬的老同志,现在车间里还担当着个班组长。
接着,他又向我谈及当年排里的同学,如今大多已从乡下返回城,也陆续地找到工作。平时大家各忙各的,很少有机会碰头。只有焦建新,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地常来找他,两人一起喝喝小酒,叙叙旧情。他告诉我,焦建新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发育不良胯下没毛的小不点,而是发育过于充分,人长得五大三粗,个头足有一米八十,加上他那张越来越油滑的供销员嘴巴,走到哪里都是他的声音。他说焦建新前天去了上海,推销什么产品,没三五天不会回来。其实他在上海要办的事情只需一天,剩下的时间就是逛逛南京路,遛遛淮海路,帮他们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挑选购买的确良布。他很乐意干这事,每回背着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布匹回来,把那些女娃们撩逗得不是拍他肩膀,就是擂他胸脯。
陆小兵笑着问我,知道吗,焦建新的小爱人是谁?我望着他愣愣地摇着头。陆小兵说,是瞎子!我听后一阵惊喜,没想到焦建新居然和金丽丽搞上了。我说我真是没想到,他俩会搞上?陆小兵说,打死你你也想不到,焦建新那小子滴屎得很,为了俘虏金丽丽,他不惜冒死玩了一场苦肉计。陆小兵接着告诉我,那年雪头摔死后,同学们都从乡下赶回来为他送行。金丽丽一见雪头那副惨状,当即哇的一声,泪如雨下,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同学们一一上前劝慰着,可谁的话她都听不进,给人感觉,她比雪头父母还要伤心。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仍旧处在一种绝望之中,整天悲痛欲绝,恸哭不止,三四天都不吃一口东西。有时还把头往墙上撞,说是要跟雪头一同死去。
就在这时候,焦建新这家伙乘虚而入,他也苦着张脸,欲哭无泪的样子,一直守候在金丽丽身旁。看上去他像是为雪头的不幸在伤感,其实他是在向金丽丽表爱心。金丽丽不吃,他也不吃;金丽丽不喝,他也不喝。晚上金丽丽父母让他回家去休息,他便梗着脖子说,金丽丽不睡,他也不睡。这样连续个把星期,金丽丽终于被他的坚贞不渝所感化,慢慢抬起头来,开始吃些东西。然而焦建新由于饥饿过度,体力不支,已经什么也吃不进去了。他被送进医院挂了一个星期的营养液。这时的金丽丽,反倒拖着个虚弱的身子来守护他,关怀照料他。金丽丽心想,已经失去了一个雪头,不能再失去一个焦建新。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相互安慰体恤着,爱情之花也由此渐渐萌发了。出院后两人一同回到阡江,没过半年,焦建新首先调回城里;又过了半年,金丽丽也跟着调回了城。焦建新那个当教师的爸爸,有个大学同学在县革委会分管教育,他通过那个同学把自己儿子和未来媳妇先后弄了回来。
说着,陆小兵给我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他吐了个烟圈遗憾地说,在上调回城这事上,只有歪脖和王婆最傻。他俩竟然会参加什么“誓死扎根农村献青春”的百人签名活动,好像唯有他俩最革命似的。我们心里清楚,这准是王婆出的馊点子,歪脖肯定不愿意。但王婆让他签,他就得乖乖地签,谁叫他那样死心踏地地爱着王婆呢?王婆对他放个屁,都像是个命令。听到这话,我又是一阵惊奇。我问陆小兵,傅春生和王美凤什么时候相爱的?陆小兵也诧异地望着我:你怎会不知道?他俩在学校那会儿,就已经是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银汉迢迢暗渡了。
陆小兵说,你想想看,那时王婆在排里多么孤独,其实大家对她并没什么歹意。她以为自己当了排长就很荣耀,恰恰相反,倒是很让大家怜悯和同情的。她老想摆出排长的尊严,显示自己强烈的工作责任心,见男同学总是爱理不理,对女同学又不愿亲近,到头来反而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像个光杆司令。大同学跟她顶顶撞撞寸土不让,小同学对她阳奉阴违明抵暗抗,搞得她老是汇报老是告状老是哭鼻子。在那时,唯独能和王婆说说话的只有歪脖了。歪脖他人好心善,一脸佛像,总在暗暗地关心着王婆。歪脖见她每天放学后,一人孤独无援地打扫教室,便悄悄留下来,帮她擦擦桌子扫扫地。每次歪脖这样做,王婆心里就好感动。时间一长,两人便心有灵犀,相互藏着那么点意思。
有一次卫生打扫完毕后,两人一同往回走。歪脖斗胆地规劝王婆说,其实班里同学个个心眼都不坏,只是情绪不太好,想到一毕业就得插队农村,便对读书没了兴趣。因而上课爱听不听,下课打打闹闹,有时还做些出格的游戏,你见了也不必老是汇报,汇报多了大家就烦你。歪脖说,你以后要常和男同学说说俏皮话,也跟女同学谈谈打毛衣,总之不必太认真。王婆听不进这番话,她涨红着脸庞反驳道,我天生不愿说俏皮话,也从来不会打毛衣。说完泪水就肆意地横流出来,吓得歪脖再也没敢吱一声。
陆小兵笑着对我说,知道吗?那年年底填写志愿表,他俩早就商量好,填在一个县里。临走前的那天晚上,王婆还来到歪脖家,送给歪脖一件大红腈纶毛衣。王婆无比深情地说,这是我亲手织的,你穿上一定很帅气。说这话时,王婆胸口山峦般激动地起伏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儿眼里,深深悬挂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歪脖接过毛衣时,幸福得差点儿没昏倒。
我听后不禁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蹦出了眼眶子。我接着反问陆小兵:不要总是谈论别人,也说说你自己,老实交代,你有没有替我找个嫂子?他油腔滑调地叼着烟,拿眼睛斜睨着我:你到底是想找嫂子呢,还是想找媳妇?想找嫂子,那你就耐心等着吧,你嫂子还在丈母娘肚里;想找媳妇,这两天我可以给你找一个。
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学习陆小文,非得等到当上“娘子军连党代表”,再认认真真地找对象。他说他没陆小文那般能耐,只能洁身自好,清心寡欲,把精力投在工作上。我见他又开始跟我装死猪,便直截了当问道,刚才那个女娃蛮可爱,她没准会成为我嫂子吧?他朝我两眼一翻说:人家住楼上,下来找我借本书,你也疑神疑鬼的。随后他又善意地探问着:怎么,你是不是已经看上了她?如果你喜欢,明天我就帮你做介绍。
那女娃我才瞄过一眼,根本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身在军营,如同圈在公马棚里,每每见到女人,心里总是痒痒的。我心想,自己年岁也有二十四五,他若真能给我介绍一个,谈谈玩玩也不错。当然不一定非是刚才那个胖女娃,那女娃似乎平时油水太多了。
陆小兵见我闷声不语,猜出我有这心思,便摆出一副久经风雨的大哥架势,谆谆教导我:耿宁,爱情这玩意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谈成的。你还是在部队安心干几年,等穿上“四个兜兜”后,女娃就会主动去找你。不管怎么说,将来你的媳妇,就包在我身上。那一刻我不知怎么了,竟然猴急着将深藏心底的一个秘密告诉了他。我对他说,我这次回去后很快就会提干的。听到这话,他抿起嘴唇不再说了。我见他脸上隐隐流露出几丝尴尬,几丝不悦,急忙打住也不再说。我担心自己提干的事,又一次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那女娃有趣死了
焦建新从上海出差回来后,我去他厂里找过他。那天中午我乘公交车来到中华门外,下车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国营长江印染厂。我在供销科里没见他人,一位女同志热情地告诉我,他在娱乐室里打康乐球。当我寻找到娱乐室,只见一个既潇洒又粗壮的黑大汉,猫腰伏在康乐球桌旁,偏着头,眯着眼,那一米来长的木质球杆,正贴着腮帮耳垂缓缓向后拉去。这架势,活像当年在玩皮弹弓。
我轻轻唤他一声,他回过头来,见一个身穿军服的人立在面前,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我。他走上前来热情拍打着我的肩胛大叫道,是耿宁哇,真他妈滴屎,你吓了我一跳!看你穿着这身老虎皮,我还以为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我笑着说,你又没做亏心事,干么怕见穿制服的。他说干他这行当,即使没做亏心事,人家也老觉着你心里有鬼。他说上个月,他们科长刚出事。科长去了趟北京西安,把游山逛水吃喝玩乐的费用,全在厂里报了销。后来被轻工局财会处发觉,局党委立即组成工作组下来调查,公安方面也来了人。近一个月来,公安人员已经几次向他询问过科长的事。他说他们科长多报销了八百元,全部算作贪污,目前已经隔离审查,下一步还不知作何处理。
说着焦建新领我来到供销科,他给我沏上热茶,又给我递上支雪峰烟。他同室的那位女同志见我们有话要谈,便声称自己有事谦笑着走了出去。焦建新关上房门,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这时才放开嗓门一连串地问道,你啥时回来的?休假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部队?我告诉他部队规定很严格,当兵五年以后才能探家,假期十天,其中往返途中就要占去四天,在家满打满算只有六天。我说我后天一早就要返回,车票已经买好。他说没想到你时间这么紧迫,今晚我一定要请你吃饭。我说我俩能见上一面这就很好,请客吃饭就免了。他仍旧再三挽留我,他说,难道你不想见见金丽丽?
一谈起金丽丽,焦建新的脸色陡然变得生动起来。他告诉我金丽丽最近刚刚入了党,又从屠宰车间调到了厂部搞统计。她现在很忙碌,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去职工业余学校补习文化课,明年这个时候,她就能轻轻松松结业了。焦建新惋惜地说,本来他和金丽丽一同去补习的,由于工作性质,他三天两头要出差,回来后功课跟不上,所以没能坚持学下去。不然的话,明年这时他也能领到一张相当于高中文化水平的结业证书。他对我说,平时他跟金丽丽也见面很少,只有在休息日,她才会到他家来。要不,两人就一同逛逛商店,挑选购置些床单被面窗帘台布什么的,留着备用,等她明年一结业,他们就要结婚了。他说我今天来得正好,借此机会,他俩还能额外见上一面。
望着焦建新一脸的得意和甜美,我不由生出几分羡慕和妒忌。我隐隐觉得他俩今后生活肯定很幸福。在我向他俩表示祝福的同时,又向他打听了几位同学的近况,他的介绍和陆小兵说的差不多。不过,他还对我说起了徐桂香,陆小兵却只字没有提起过。他说七年前,自从陆小兵和徐桂香感情破裂后,陆小兵倒没什么,很快就恢复了原先那副人模狗样。徐桂香却久久沉浸在痛苦绝望中,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从中摆脱。她感到满心悲伤,无比羞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抽泣着。大概是那年春节的前一天,她不知从哪弄来一瓶安眠药,全部吞服下去,准备以死了结情缘。幸好家里人发现早,将她及时送进医院,气管部位拉开一道口子,这才又活了回来。后来她便一头扎入农村,几年都没回过家。直到前年她才回到城里,在白下区医院当了名护理员,工作表现很不错,据说最近也谈了个男朋友。
听他这么一说,我为徐桂香感到无限欣慰。看来张老师当年说的没错:中学时期的爱情不是爱情,那只是儿戏,等到你们将来长大成人工作后,才会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焦建新问我回来后见没见过陆小兵,我说我们见过面了。他又向我娓娓叙述了这些年来陆小兵的一些趣闻乐事,无意间我向他问及陆小兵楼上的那个女娃,焦建新先是愣怔一下,接着不屑一顾说道,她呀——滴屎!她叫董蓓蓓,是个送上门的货,早就被陆小兵给揉烂了。
焦建新说,那女娃笨得一塌糊涂,上学老是留级,直到二十出头才高中毕业,去年开后门进了南京图书馆。你别看她长得白白净净,甜甜美美,样子怪可人的,其实是个四肢丰满头脑简单的蠢猪。不管哪个男娃勾引她,她都很乐意,工作还没两年,交过的男朋友就有十几个,单位里的同事背地里都把她叫作“一篓子”。
陆小兵是近水楼台,和她搞上后,最开心的是他妈妈。他妈妈觉得那女娃单位不错,又是局长女儿,尽管陆小兵爸爸死了,可仍旧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他妈妈每天见那女娃下班回来,就告诉她陆小兵在家,招呼她去玩。他妈妈为他俩大开方便之门,提供活动场所,由此两人关系很快热乎起来。那女娃有趣死了,两家只隔着一条楼梯,每回两人搞恋爱时,她不让陆小兵走楼梯,非要他从院子里,沿着墙壁爬进她的窗户。这大概是她在图书馆读了太多的外国爱情小说,情感浪漫,想象奇特。所以陆小兵每回想与她搞恋爱时,就得满怀憧憬地爬上大核桃树,然后再跳进她的闺房里。弄得陆小兵手忙脚乱的,好几次从树上掉下来。
焦建新说着说着自己便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不止。我心想,幸亏没叫陆小兵给我找对象,万一他把董蓓蓓介绍给我,我不就成了个“补篓子”的?
他说他元旦举行婚礼
从故乡省亲回到部队,我便开足马力全身心地投入到火热的军事训练中。这期间,我已升为班长,带领连队的尖子班参加了教导队集训,并以无比优异的成绩赢得了师长亲口嘉奖。两个月后,师党委又做出决定,由我带领的尖子班,代表全师参加了全军军事大比武。载誉归来不久,我就被破格提了干。第二年春天,我极其荣幸地被军干部处选中,送往军事院校深造。我的仕途就是这样出人意料地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驻校之后,我原本是学习军事,但没过一年又改为学政工。原因是我在为班级出黑板报时,频频写出亮丽文章,令同学和教官刮目相看;又常常被校报校刊转载编发,让校方领导惊叹不已。大家都认为我是军内不可多得的小秀才,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所以我被调到了政工班,同时又成了一名校报校刊的特约通讯员。那段时间,我整天通宵达旦胡思乱想,七拼八凑地编造文章。不知怎的,我的文章每每出手,总能被军内外报纸所青睐,而且都能发排在显著位置;有几篇新闻稿,居然一路蒙上了《人民日报》。到年终,大小稿件相加起来算一算,足足刊发了百十篇,乐得学校领导当即给了我一个三等功。
与此同时,我还时常参与学校的文学艺术活动,潜心创作了不少让人回味无穷的精品佳作。每逢元旦春节,我都会在黑板报上来上一首抒情小诗,诸如“东风呀吹,红旗呀抖,训练场上一声吼”……有时也给学校文艺宣传队写点小节目,什么相声快板表演唱,这些我都很拿手。我突发奇想所写下的那首经典歌词《我是军营一朵花》,被人谱上乐曲,广为传唱,不仅荣获了政治部颁发的优秀创作奖,而且已被校宣传队郑重收藏,作为永久保留曲目。我在文学艺术方面展现出来的天资天赋,也引起众人关注,大家从以前叫我“小秀才”,转而改口称呼我为“大文人”。从此我倍加努力,倍加发奋,在新闻和文艺两条战线左冲右突,大显身手,荣誉也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地朝我扑来。三年之后,当我毕业离校时,我几乎是拥抱着鲜花和奖证走出大门的。
从军事学院毕业回到部队,上班头一天,我从众多的来信中,看到陆小兵的一封信。那信是去年十二月寄来的,而此时已经接近春节。信不长,寥寥数语,但意思却很明白。他说他元旦举行婚礼,要我无论如何请假回去一趟,给他哄哄喜,捧捧场。他说至于你未来的嫂子,你以前见过她,回来后一看就知道,不必提前介绍。读完信,我当即给他回复了一封,说明自己未能前去参加婚礼的具体原因,同时向他致以由衷祝福和深深歉意,并表示春节回家一定去看望他。我掐指算算时间,离春节还有半个多月,正好将手头的工作处理一下。我确实也该休假了,自上军校后,整整三年我就没有回过一趟家。
当时我还没有对象,因而读到陆小兵这信,心里便涌起一股甜美的醋意,浑身躁动得无法自制。我突然察觉自己已经整整二十八岁了,可仍旧是光杆一个,不由生出几分悲伤。本来部队就少有机会与异性接触,加之条条规规篱篱笆笆,哨卡林立壁垒森严,别说是什么“阅尽人间春色”,即便“隔墙看花”也只是痴心妄想。纵然我平素与家属队那帮婆娘们相处不错,驻校前,经她们东扯西拉搭桥牵线,也曾有过几回含情脉脉的相对而视、正儿八经的月下幽会。可每次即将水到渠成或瓜熟蒂落之时,总被半途杀出的程咬金,拦腰斩断。这程咬金不是别人,正是我妈妈。
我妈妈那时对我搞恋爱总是担惊受怕,总怕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常来信谆谆告诫,万万别在南方找对象。她说南方女娃瘦得竹竿似的,又娇脆、又奸滑,看似像花,其实很肉麻。她说故乡女娃不一样,感情淳朴,心地善良,看得见,摸得着;虽说身材体态稍稍肥胖些,可这恰好表明,多少还留存了些杨贵妃时的风华月貌。她多次明确暗示,倘若我不听从她,就别想得到她为我准备的那张存折。自然更多的来信,还是从思想上帮助教育我。她说我年岁还不大,刚刚提干,还不熟晓爱情的艰难复杂,现在正是学习阶段,应该把心放在部队建设上,结尾常常还来上一句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
我最初那些纯真而稚嫩的爱之幼苗,就是这样给我妈妈掐死的。以致我一想到即将探家,即将见到陆小兵和我未来的那个嫂子,就莫名地涌起股孤身只影心态失衡的痛苦感。陆小兵信中说,至于你未来的嫂子,你以前见过她,回来后一看就知道,不必提前介绍。由此整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揣摩着他那个媳妇,弄得自己思绪澎湃浮想联翩一夜都没睡好。我寻思,在我所知道的女娃中,曾与陆小兵有过关系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徐桂香,不过这似乎不太可能,她已为陆小兵痛苦地“死”过一回。还有一个董蓓蓓,那个早就被他千揉百捏过的白面坨——“一篓子”,难道她会是我未来的嫂子?
她叫梅洁芳
除夕的前一天,我从南方匆匆忙忙回到家。当天晚上我就要去看望陆小兵,我妈说你急什么急,家里凳子还没坐热,又要跑。我妈知道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她是在心疼我。我说人家婚礼我都没能参加,现在回来还不快去赔个不是。我妈说要去你也不能空手去,说着,就把桌上的一盒冠生园奶油大蛋糕递给了我。那蛋糕是我妹妹上午从店里买来的,说是送给我爸爸的节日礼物。
那晚我来到陆小兵家时,他正和他媳妇还有他妈坐在厅堂里面扯闲话。一见我,他立刻扑将过来,照着我肩胛又打又擂,无比亲热。随即他将我推到他媳妇面前,介绍说,这是我最要好的同学耿宁。接着又指着他媳妇对我说,她叫梅洁芳,你们以前见过,只是那时不认识。他媳妇很文静地抿着嘴,朝我莞尔一笑,我也朝她笑了笑。
我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他媳妇,感觉模样确实很标致,不比他嫂子逊色多少。一张椭圆的鸭蛋脸型,两只眼睛楚楚动人,身姿苗条而又高挑,那头瀑布般细密浓黑的长发一直垂挂至腰际。只是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以前与她在哪儿见过。
他媳妇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胖小子,这让我很是吃惊。我当时心想,他俩刚刚结婚不久,孩子怎会这么大了?我忙悄悄地询问他,他却大笑着向我解释着:我哪会有孩子,这是我哥的。这时他妈端着一碟香喷喷的热瓜子,迈着鸭步从厨房间出来。她接过陆小兵的话头对我说道,他要能有这么一个胖小子,我今生也算真是福气了。
他妈还跟从前一样,特别喜爱吃瓜子。他妈把碟子端到我面前,很客气地请我吃,我也很客气地点点头。他妈就从碟子里抓起一小撮,自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妈依旧是右手将瓜子送进嘴巴里,两只酒窝一瘪劲,瓜子壳就吐到了左手里。他妈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我说,那孩子是她叫陆小兵媳妇从他哥屋里抱过来的,她要让他俩带着孩子睡觉,如果孩子夜里尿了床,那他俩将来准会生儿子。我说这是老迷信,他妈却说一点不迷信。他妈说在他们家乡,人人全信这,她结婚时就是她姐姐儿子尿的床,所以后来她生下了陆小兵。他妈笑着说:耿宁我不骗你,日后你结婚,也得找个男娃放在新床上撒泡尿。只要一泡尿,我保管你也会生个胖小子。
谈笑间,陆小兵领我走进了他的新房。所谓新房就是他爸爸原先那间卧室兼学习室,房子很宽敞,墙壁已被粉刷一新,上半部是乳白色,下半部是湖蓝色,虽说这装饰在当时很流行,可我总觉着有点儿像是冷饮店。家具颜色也是当时时髦的深咖啡,一张屏风床,一只床头柜,书桌、书架、五斗橱、三门柜,井井有条地沿墙依次排列着,将房间烘托出一股浓郁的“家”的气氛。床头上方悬挂着一帧24寸结婚照,看着他两人一脸傻笑的劲儿,就知道小日子过得挺快乐。对面墙上挂着把橘红色虎皮吉他,和一张金黄色狗皮,这使我再次回想起往事,回想起那只可怜的阿黄。
我正凝神观望着,就觉着有件湿濡濡的东西触着我的脚面。低头一看,是只小狗,正用它那潮湿的鼻子嗅着我陌生的裤管。陆小兵一把将它抱在怀里,笑着对我说,这是他们结婚时,梅洁芳的女友送给她的礼物。我见那狗长得小巧玲珑,脑门尖尖的,短小的耳朵向上耸着,一道白色绒毛从鼻梁直冲额头,把个脸庞分成两半,颈脖下方与四条小腿是雪白雪白的,只有脊背与腹部两侧的绒毛,和脸庞一样,呈橘黄色。陆小兵梳理着狗毛说,这叫蝴蝶犬,是法国小型狗种,我俩给它取名叫作“狐狸”。我问他梅洁芳喜欢养狗吗?他说她喜欢得不得了。他说她家里从来就没断过狗,要不然朋友怎会送她小狗当礼物。我听后笑起来:这下可好,你们两个都喜爱狗,也算是情感一致趣味相投了。
趁梅洁芳还没进屋,陆小兵赶紧伏在我耳畔轻声说,我以前的那些事,她一点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提起。望着他一副认真样,我也很认真地点点头。我自然是不会公开他的秘密,揭露他的老底,我还没有卑鄙到要充当破坏他俩美好感情的罪魁祸首。我只是不解地问:你说我以前见过她?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她。他用手指点着我的鼻梁笑着说:我说耿宁,你他妈对女娃的记忆力,也实在太差劲了。
陆小兵说上学那会儿,我们几个暑假去机关游泳池游泳,经常都能见到她。他说有一回游完泳,他还动机不纯心怀鬼胎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一路盯梢到她家。经他这么一提醒,我陡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常在游泳池里见到的那个肤色黝黑胴体修长的女娃,原来她就是梅洁芳。我也笑着对他说,狗日的当年是你不怀好意,一肚子坏水,叫我陪你去跟踪,没想到今天果真让你如愿以偿。
我至今还能清晰记得,当年梅洁芳红鲤鱼般在水中腾挪翻转,来回穿梭,泳姿美丽极了。她曾使我们羡慕得要命,又嫉妒得要死。我们几个坐在池边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总想找点理由多欣赏人家几眼。每当梅洁芳游到我们附近时,陆小兵就会表演他拿手的燕式跳,一会儿溅人家一脸水,一会儿从人家胯下钻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以此方式引起她的注意。
有一天游完泳,陆小兵让雪头熟肉歪脖他们先回去,说有事要跟我单独谈。我随他来到游泳池院外的大路边,可他就像没事一样,眼睛直直盯着游泳池方向。我疑惑着问他什么事,他却始终不说一句话。不一会儿,梅洁芳拎着泳衣梳着湿发,从游泳池里走出来,陆小兵眸子倏地大放光芒。他勾着我肩膀低声说,我们悄悄跟着她,看她到底住哪里。我当即打掉他胳膊,表示不愿这么做。他说你太不够朋友,就算是陪我走一趟,回来我请你吃奶油冰棒。我犹豫半天,最终还是为了那根奶油冰棒答应了他。
我们隔着马路远远地紧跟着梅洁芳,她忽而转入一条街巷,我们也转入那条街巷;她忽而跨进一所宿舍大院,我们也钻进那所宿舍大院;在院子尽头,她走进了一座楼层的门洞,我们正想尾随过去,门洞旁拴着的一只大狼狗突然发威,汪汪直叫,吓得我俩掉头就跑。陆小兵对那天跟踪的结果很不满意,所以后来也没请我吃奶油冰棒。
这会儿我在桌前坐下,陆小兵拿出他俩的相册给我观看。陆小兵告诉我,梅洁芳当年是十三中的,毕业后没去插队,她父亲把她送进部队当了兵。退伍回来分配在鼓楼商场,当了名食品柜台的营业员。我见他介绍如此简洁,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在掩饰着什么。于是我再次让他老实交代,是怎样勾引了梅洁芳,勾引了多长时间,后来她又是怎样答应与他结婚的。
陆小兵朝我嬉皮笑脸着,说他俩真当是明媒正娶;说他爸爸与她父亲原先就认识,后来经一位老同志撮合,两人见了面,谈了几次,他才发现她就是当年自己跟踪的那个女娃。陆小兵不住地向我解释说,如果他真想要勾引谁,也不会去勾引她。我反问他,难道你对梅洁芳还不满意?他说谈不上满意不满意,总之恋爱是一回事,结婚又是一回事。这是什么话?我说既然不满意,你干么还要和她结婚呢?他用略带诧异的眸子注视我良久,尔后下意识地朝我摊开两手,样子极为无奈:你他妈耿宁真是什么也不懂!我是没法子呀,我的种子已在她肚皮里面生根开花了……
其实她早就熟悉我这个名字
我和陆小兵在屋里聊得正热,梅洁芳抱着孩子走了进来,我俩赶忙收住话头。梅洁芳将床铺铺好,把孩子放进被窝里,然后在床沿坐下参与了我们的闲聊。梅洁芳问我哪年当的兵,我如实地告诉了她。她听后用手捂嘴一笑:你耿宁在我面前,还是个新兵蛋子!我只得尴尬地笑着点头称是。梅洁芳问我是不是经常写点歪诗在军内外报纸上发表,我又点头称是。
梅洁芳说她与陆小兵认识后,就听陆小兵经常提到我,说我在部队里面是个文人,经常写点诗词在报纸上发表。梅洁芳说其实她早就熟悉我这个名字,也读过我不少歪诗。那时在部队寂寞无聊,每天训练回来不是看信,就是读报纸。
梅洁芳说,有一次我们班里有个新兵,把你的歪诗恭恭敬敬抄写在笔记本上,连长看见责问这是什么?新兵说这是诗歌,下次出黑板报时用得着。连长拿起笔记本斜眼瞅了瞅,尔后读出声来:啊,我们的军营是花园,战士就是园中的花;连长威武如严父,指导员慈祥像妈妈……连长猛地一挥笔记本,对着新兵大吼道,这是什么狗屁诗!哪个背时鬼乱编胡诌的?这么臭,还想上我们女兵连的黑板报?!吓得那个新兵当即就将抄好的诗歌全部撕掉了。后来每当报纸上出现你的名字,那个新兵就会说,看,背时鬼又发表诗歌了。
陆小兵听后捧腹大笑,我急忙向他俩辩解道,这诗不像是我写的,况且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写诗歌了。梅洁芳笑着叫我别当真,说是跟我开个玩笑。她说:这肯定不是你写的诗,再说时间也对不上,那时你脑瓜里大概还没植入文学细胞呢。她问我现在部队做些什么,我告诉她我已调到团里当文化干事,闲来无事就学习写写小说。梅洁芳说部队里生活挺丰富,可写的东西有很多,如果她也会玩这一手,准能写出部感天动地的好小说。我忽然发现,梅洁芳这人性格开朗,举止大方,谈吐直率且又不失幽默。并不像我头一眼见到她时那样,给人感觉很文静、很腼腆,仿佛像个窈窕淑女似的。
也许因我是个军人,而她又当过六年兵的原故,我俩谈得十分投机,话匣子一打开后就没完没了。梅洁芳告诉我她当的是通讯兵,长年累月待在安徽大别山上,每到冰天雪地之时,脸上手上都生满了冻疮。每逢班务会或什么排务会,大家拥在一起,相互观望着,就像观望着一堆烂柿子。晚上睡觉一条四斤被子,盖上大衣也挡不住刺骨寒冷,早晨醒来浑身仍旧冰凉冰凉,将温度计放进被筒里焐上十分钟,拿出来一看,也只有零上两度。到了三伏天,山顶上的气温高达四十多度,可这时总是断水。每天的用水要靠专人从山下运上来,除去吃喝,一个班只能分得一脸盆水,用于洗漱,因此洗澡只能是梦想。若是实在想洗,那就脱了衣服,大家相互用干毛巾搓擦着,把身上的汗泥搓下来擦干净,也就算是洗完了。尤其到了晚上,山上的蚊子大如斗,凶得令你无法想象,即使捂严蚊帐,它也能咬破麻纱钻进来,叮得人四肢到处都是红疙瘩。所以一到夏天,女兵们就不敢穿裙子。穿上裙子远远看去,两条布满红包的腿,就像两根赤豆冰棒。
我对梅洁芳说,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你们女兵已经够幸福了。我告诉她自己所在部队的艰苦性,那才真叫苦不堪言。我们驻守在祖国风景秀丽的南疆,这听起来让人的想象变得美妙生动,其实我们一年四季都在垦荒种地办农场,被当地人誉为光荣的“庄稼兵”。在我们那里,住的是草棚,睡的是地铺,很多人当了四年兵没进过一次澡堂,洗澡都在塘里洗。南方的冬天虽说不算冷,可腊月里的池塘还是能够把人冻出病。连里发给每人二两粮食烧,我们仰脖一口吞下肚,便穿着裤衩跳进池塘捞猪草,等到爬上岸来时,整个下身都麻木了。至于夏天,蚊子苍蝇老鼠蟑螂就别提了,光是那毒蛇就能吓死人。不管是白天黑夜,无论是室内室外,每时每刻都得警惕着毒蛇的肆意侵扰。有一次,我的老班长睡觉醒来,就看见一条眼镜蛇缠绕在自己脖颈上,幸好地方上的捕蛇专家及时赶来,危险才得以解决。平时我们下田劳动,淤泥常常溢到腿窝,稻田里的水是有毒的,多数人都患上了皮肤病,表现症状为烂手烂脚烂腿丫。待到“双抢”农忙时节,几乎就是吃在田头,屙在田头,一天十七八个小时泡在水田里,爬上田埂就睡着了。
梅洁芳夺过我的话头,笑着说,这点苦你都受不了啦?想当年我们千里野营拉练,日走一百,夜行八十,从大别山一直拉到淮北平原。大冬天的,我们饿了就啃口冷馒头,渴了就喝口凉开水,累了就躺在路边雪地上,和衣而睡。与男兵们在一起,最不方便的就是上厕所。“淮北大地红烂漫,山芋干子冲霄汉!”但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你就别想找到一个厕所。我们一个女兵要解手,全班就得围成个大人圈。如果全班人都要方便,那这个人圈没个把小时不会散。你读过《西线轶事》那篇小说吗?那里面有许多情节,就是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
梅洁芳这时双眸含情,不无感慨地对我说,让我最为感动的是我们副指导员,她本来是要休假回家结婚的,为参加野营拉练推迟了婚假。她是负责连队的收容工作,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几个新兵小战士,脚上打了泡,腿部扭伤了,她就帮她们扛枪背背包,扶着她们一起走。她每天几乎都要超额负重百十斤,而且和我们走着同样的路。野营拉练眼看就要胜利结束时,她却彻底累垮了,送进一零五医院一检查,得了急性肝坏死,没过一星期,她就死在了医院里。梅洁芳望着我激动地说,我要是会写小说,我一定把她写出来……
我被她的故事深深感染着,心情一如潮水波动起伏,似有无数感触想要倾诉。这时,我听见一阵轻柔甜美的鼾声悠悠飘来,扭头一看,陆小兵怀抱“狐狸”倚着床头睡熟了。我这才意识到时间已晚,急忙起身告辞。我对梅洁芳说,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帮你把那位副指导员写出来。
他俩之间不是一见钟情
初四那天中午,我和熟肉、焦建新来到陆小兵家,大家小聚了一下。陆小兵妈妈和梅洁芳忙里忙外,给我们搞了十几个可口菜肴,我们喝着热酒兴高采烈地叙述着陈年往事。本来孙卫东说好也要来的,可他昨天接到通知,叫他今天随同领导一起下基层拜年去。熟肉说,现在孙卫东抖得很,大学毕业后分在经贸委,没几天就被领导相中,当了一把手的秘书。别看他整天给领导捧着茶杯拎着包,像个狗样,但走到哪里都是吃香喝辣的。
熟肉是这次聚会的联络员,他还去联络过歪脖,可歪脖压根就没回来。歪脖他妈说,她都快有两年没见他的面。焦建新忿忿地说,滴屎!扎他妈什么鸟根,你歪脖在苏北把根扎得再牢,也不如孙卫东给领导拎包走俏。陆小兵说算了算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该干啥就干啥,像我这样不也挺好。
酒足饭饱后,我们告别陆小兵一家,满面红光地来到大街上。焦建新骑上车子,说他先走一步,几个同事已经约好,下午打小牌。我知道焦建新这几年兜里有了些钱,总爱小赌赌。干供销这行的,都是这副德性。
我和熟肉沿成贤街来到太平路,两人无所事事地闲逛着,只为多说几句话。十年没见,熟肉略显几分苍老,额头上也隐约有了几道皱纹。一想到当年拉着熟肉倒卖纪念章,出事后熟肉又为我们吃尽了苦头,心里就深感无比愧疚。
熟肉直到前年年底才从农村上调回城,回来后工作没着落,后来才进了一家区属的铁器加工厂。熟肉说为了他的工作,陆小兵还是很够哥们的。在这件事上,陆小兵跑了不少腿,花了不少钱,最终通过他的一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师傅,把熟肉的工作安排了。熟肉对我说,尽管工作环境差,挣钱也不多,但他终究有了个饭碗,在这城里站住了脚。熟肉说,下一步他要看看国家的政策变化,没准会跳出来搞单干。他说他妈一辈子都在摆摊设点卖卤味,不也过得很舒坦。我觉得熟肉的想法很大胆,不过人到了这种地步,什么事情都会做。
街面上人流簇拥,热闹非凡,一派节日景象。路两边一溜排着各色摊点,卖气球的,卖鞭炮的,也有卖水果小糖的。我俩边走边看边说着,心情就像冬日的太阳暖暖融融。我突然问熟肉找没找对象,熟肉龇牙咧嘴朝我一笑,说有是有了一个,家门口邻居,人是挺老实,相貌不咋样。我说人好就行,管她相貌呢,你又不跟相貌过日子。熟肉害羞地说,那女娃比我大两岁,也是前年刚从农村回来的。她回来后,她父母急着给她找对象,转了一大圈没人要。条件好的,她搭不上人家;条件差的,人家又嫌她丑。最后她父母跟我妈一说,我妈立即答应了。我也没啥意见,我家的家底你是知道的,我能娶上个媳妇就心满意足了。熟肉说他准备存些钱,到明年春节把婚事办掉。我问熟肉要不要支援一下,熟肉感激地拍打着我的肩膀摇了摇头。熟肉说,你要送就送我一套军衣吧,我到现在都没穿过一件真正的绿军服。我说这没问题,我回去就给你寄一套,再把棉衣棉裤以及干部毛毯全寄给你,反正我在南方用不着。
熟肉问我有没有在南方找对象,我说还没有。我说我妈不让我在南方找对象。这次回来,我妈硬把我拖到她的一个同事家,她同事有个女儿没对象。她和同事两人好得要死,就以为我和那女娃也会很要好。我去那家后,见那女娃一脸矜持,傲气十足,便知道自己日后侍候不了。再说我远在天涯,与她难得见上一面,相互之间根本不了解,想想看,这样的恋爱有什么谈头。
我对熟肉说,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当初我要是有心在同学中找一个,今天没准已经有了儿子。我说陆小兵焦建新他们都已结婚,你熟肉明年也要结婚,将心比心,我是应该谈一个。问题是现在没有合适的,我就不能太心急,反正是我的她跑也跑不掉,不是我的我要也要不来。我说陆小兵以前左谈一个,右谈一个,没一个谈成功,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到最后认识了梅洁芳,两人一见钟情,谈也没怎么谈,终身大事就办了。我看梅洁芳这人挺不错,既漂亮,又大方,陆小兵过去相好的女娃没有一个比得上。
听我这么说着,熟肉就笑了。熟肉笑完后对我说,梅洁芳当然很不错,不仅漂亮大方,而且好学上进,到现在她都在默默地自学着大学课程。他俩之间不是一见钟情,而是陆小兵独自钟情。倘若陆小兵不玩弄点小阴谋,她哪里会看上他。随后,熟肉把陆小兵如何勾引梅洁芳的过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我听后大为吃惊,心想陆小兵怎会这样,这与陆小文简直没有二样。
再玩一次盯梢游戏
据熟肉说,陆小兵与梅洁芳是去年初夏时节认识的。那天傍晚陆小兵下班,乘31路电车回家。傍晚时分车上人很拥挤,他紧挤慢移挪到了一扇车窗前站稳。电车在鼓楼车站停靠后,陆小兵瞅见上车的人堆中有个女娃很抢眼。那女娃身材苗条,腰板笔挺,白净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着。她上穿一件镶边白衬衫,下着一条碎花蓝裙子,手捏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不停地扇着自己粉白的鼻头。那时节天气还没热到那种地步,陆小兵心想,这女娃准有什么急事要去做。车子开动后,刚上车的人流直往车厢里涌,陆小兵扭头看去,见那女娃已经挤挪到自己身边。陆小兵立马英雄护美人似的拼命移动身子,给那女娃腾出一个站处。那女娃眸子含情地望他一眼,表示谢意,陆小兵也很动情地望着她。
那女娃站稳之后,伸手去抓头顶上方的扶杆,就在这时,一不小心,手上的手帕掉落在地。熟肉说关键就在这块手帕,给陆小兵创造了一个表现机会,让梅洁芳对他有了个最初的美好印象。当时,陆小兵奋不顾身挤开人群,费力地弯下腰去捡起那块手帕。在交还给她之前,还用手指轻轻地掸掉手帕上的灰尘。那女娃又一次双眸含情地望他一眼,并说了声谢谢。这时陆小兵笑了。我们都知道,陆小兵脸上有两颗可人的酒窝,他不笑时就像是在笑,一旦他笑起来,那面部表情格外生动妩媚。
陆小兵笑着回了一句很文明的话:不用谢。那女娃脸颊当即莫名其妙地绯红起来。接下来是一阵静默,陆小兵默默地斜睨着她,总觉得这张面孔在哪里见过。他的脑筋飞速旋转着,可劲回忆着,但怎么也找不到这张面孔的应有出处。车子快到鸡鸣寺时,那女娃转身向车门挪去,这时陆小兵突然忆起,这女娃就是当年机关游泳池里的那条美人鱼,家住工教新村,于是也拔腿向车门挪去。
电车在鸡鸣寺站停靠后,那女娃走下车子,陆小兵跟着也跳下了车。那女娃在前面走着,陆小兵在后面跟着。跟了一段路程,陆小兵看出她确实是向工教新村方向走去,便加快步伐赶了上来。
当两人走到并肩时,陆小兵扭头有意夸张地看她一眼,那女娃侧脸一看是他,下意识地笑了一下。陆小兵赶紧笑着问道,你这是回家?那女娃点头嗯了一声,反问道,你也是回家?陆小兵说不,我是去看一个朋友,我朋友家就住在前面。陆小兵接着又问,你家是在工教新村吧?那女娃眸子瞪得老大,惊讶地问道,你怎会知道的?陆小兵卖弄地说着,如果我没记错,你家应该是住十九幢。那女娃这时已不是惊讶,而是震惊了。
陆小兵觉得有戏,便即兴编造着托词向她解释,我原先一个中学同学家住那儿,是十二幢的,可能你不认识,他们家没住几年又搬走了。上学时我常去你们院子里玩,经常看见你。陆小兵一边胡诌着,一边察言观色,见她不但没有反感之意,而且兴趣十足地竖着耳朵,忙又接着胡诌下去:我记得你当时游泳挺棒,在机关游泳池里,一气游上十几个来回都不歇一下。我游泳不行,属于狗爬式,不过我的跳水动作很漂亮,同学们都说我像燕子凌空展翅一样。
那女娃扑哧一声笑起来,大概说到了她的得意之处,她也来了情绪。那女娃说,我那时游泳确实很棒,是市少年体工队的,一口气能游三千米。自从中学毕业当兵后,我再没去游过泳,现在肯定不行了。陆小兵随即鼓励道,不可能!不信明天你去试试,我保管你还能游它一千五。游泳就跟骑车一样,只要学会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女娃听后美美地望着他:我发现你这人挺有趣,心也很善良。陆小兵嬉皮笑脸地抢过话头:那也不见得,有时我也会耍些小滑头。那女娃乐得一扬颈脖,又抿嘴笑将起来。
两人这样一路有说有笑地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巷口。那女娃转进巷子之前,说了一声“我到家了”。陆小兵愣怔片刻,随即爽朗地说道,对了,我叫陆小兵,你叫什么?那女娃说,我叫梅洁芳。梅花的梅,清洁的洁,芬芳的芳。陆小兵没话找话地说,这个名字真好。我说梅洁芳,下次你要是去游泳,把我也叫上,我得好好拜你为师哩。梅洁芳说,那你就等着吧,不过我不大有时间去游泳。说完,她把右手提举到腮帮下,五根手指朝着陆小兵弹了弹,与他拜拜了。
熟肉告诉我,说陆小兵那天很开心,回到家后吃完饭,便横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展开美妙遐想。他把自己与梅洁芳梦幻般的奇遇,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最后发现遗漏了一个重要细节。他忘了询问梅洁芳的工作单位,这就意味着没法与她再次见面。他总不能到她家里去找她,那样显得太唐突、太荒唐、太不礼貌了。他苦苦寻思半宿,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补救,就是明天一大早,守候在那条巷口,等她出来后,再玩一次盯梢游戏。
第二天清晨,他按照自己设想计划开始行动。他来到巷口斜对面的一个隐蔽处,立在那里,叼着香烟,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巷子里出来的每个女人。从六点多钟直等到八点出头,他没能看见梅洁芳的影子。他估摸,莫不是今天恰巧轮到她休息?再看看手表,自己已经迟到一刻钟,连忙撤岗去赶公交车。接下来一连三天,他都如法炮制,却仍旧没见到梅洁芳。傍晚下班时,电车一靠鼓楼站,他又全神贯注,注意察看,可仍旧毫无收获。他感到十分奇怪,难道梅洁芳是个鬼魂,进了巷子就再也不会出来?
那段日子,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梅洁芳,整天苦思冥想着。他越是想见她,就越是见不到;可越是见不到,他越发更想见。星期五是他们厂休,整个上午他都懒散地躺在床上想着这事。最后他决定,还是冒险到她家里去一趟。中午他爬起来后,匆匆刨了口饭,便骑上自行车前往工教新村。
他一路骑着一路寻思,还没骑到巷口,猛然见对面人行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女娃,仔细一看,正是梅洁芳。于是他立刻悄悄绕至她身后,远远地跟踪着。梅洁芳走到鸡鸣寺,坐上31路电车,他两脚将车子蹬得飞快,跟着电车紧追不舍。电车在鼓楼车站停靠下,梅洁芳下了车,然后径直走向鼓楼商场。他忙锁好车子,一步不落地紧随其后。梅洁芳走进商场,来到食品柜台,掀起柜台门板,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她身着白大褂站到了柜台前,与另外一个女营业员说起话来。直到这会儿,他总算弄明白,梅洁芳原来是鼓楼商场食品柜台的营业员。
熟肉说,狗日的陆小兵绝顶聪明,当时他不动声色,远远地立在一旁观察良久,尔后整了整衣服捋了捋头发,装模作样地走了过去。他深埋着油蝈蝈般的脑瓜壳,观望着食品,从柜台这边瞅到柜台那边,然后又慢慢瞅回来。猛然间他抬起头来,对着里面叫了声:喂,同志,给我来十块大桃酥,一斤金果。梅洁芳闻声走了过来,当她发现是他时,陆小兵却率先惊讶道,呀,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梅洁芳朝他笑笑说,我本来就在这儿。这时他两颗酒窝一瘪劲,也笑了:那好啊,将来我买食品就不用犯愁了。陆小兵买好桃酥金果后,便伏在柜台上东扯西拉不走了。
梅洁芳那天对他印象特别好,加之站柜台也清闲得很,于是就与他海阔天空地闲聊着。谈笑中,陆小兵拐弯抹角地弄清楚了梅洁芳的班次。她们是分两个班,上午班从早晨八点到下午两点,下午班从两点到晚上八点。梅洁芳这个星期上的是下午班,难怪他大清早守着巷口不见她人影。那天傍晚她急匆匆地挤上电车,是临时回家拿报表。她把上个月的报表放在了家里。陆小兵后来美美地想着这事,觉得这可能真是缘分。
陆小兵津津有味废话连篇地一直说到五点多钟,看看时间不早,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他要走时,梅洁芳还真有点儿恋恋不舍。熟肉说,哪个女娃一旦被陆小兵缠上,那她基本上就没了出头之日。这话一点不错。此后陆小兵隔三差五便跑到商场来,一会儿买点千层饼绿豆糕,一会儿送本英语资料书,一会儿信口开河编造点趣闻小故事,逗得梅洁芳春心骚动情窦绽放笑口常开。后来两人一同观看了电影《小花》,后来两人一起去机关游泳池游泳,后来两人爬紫金山游玄武湖,后来两人上床干了那件美事儿……再后来,梅洁芳就不太想要上大学了,她说她肚里已经有了孩子,她追问陆小兵什么时候能结婚。
她连条狗都不如
自从那年春节回家探望陆小兵夫妇后,一晃又是十一二年。这期间部队裁军整编调动,我又结婚成家生孩子,整天忙得兔子似的,人也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久而久之,与陆小兵和同学们的联系渐渐淡漠。虽说回家探亲过四五次,但每次来回五六天时间,匆匆忙忙,也没顾及去造访他们。只是在最初几年,收到过熟肉和焦建新的一两封信,内容大多是些平平淡淡的问候语。熟肉来信,主要是感谢我给他寄去的那些军用品,并告诉我他已与比他大两岁的邻居女儿结婚了。
焦建新信上说,陆小兵和梅洁芳生下一个葡萄胎,刚一出世就死了。焦建新说,他俩未婚先孕本身就不对,这倒算了,关键是防御措施没做好。他俩不用传统的避孕套,非要赶时髦,用什么新研制出的避孕纸。那纸正处在试验阶段,他俩就成了试验品。结果一盒纸还没用几张,梅洁芳肚皮便大了。这倒也算了,赶快去医院打胎吧,可他俩不。他俩热爱自己的小生命,非要把他生出来。梅洁芳辛辛苦苦怀胎十个月,生下来一看,是个满头长着眼睛的葡萄人。医生检查后说,这完全是避孕纸的残留药物在作怪。第二年春上焦建新又来了一封信,说金丽丽给他生了个小千金。同时告诉我,梅洁芳又怀上了,但不知这回怀的是个什么东西。
一九九三年初冬,我分到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我和妻子幸福得直想哭。那一天,我正大汗淋漓地扛着木料,搬着瓷砖,就听得隔壁同事叫我,说有个我以前的同学,正在单位找我。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像个小工似的跑到单位一看,原来是陆小兵。十多年没见,陆小兵显得极为苍老。刚满四十,人已开始发胖,头发一半花白,眼袋明显挂了下来。他一脸憔悴地对我说,他是来这里出差的,看看我就走。我说这哪成,我刚分了新房,这是一喜,老同学来了,这是二喜,今天不喝上几盅哪能让你走!说完,我领他来到新房里观赏一番。
陆小兵浏览着我的新房说,他也住上了新房子。他们家那座老式洋楼已被机关事务管理局拆掉,在原地盖起一幢六层楼。本来说好还给他家三套的,他妈一套,他哥一套,他一套。新房盖好后,管分房的人却改口说,只能给两套。为这事他妈不知跑了多少趟,费了多少口舌。她那么大岁数,又浑身是病,哪能咽得下这口气,最终被他们活活气死了。我说你爸你妈的级别在那儿,他们怎会一点不照顾?陆小兵说,现在的人,势利得很,我爸他一死,他们就再也不来过问了。现在我妈也死了,我就是平民百姓一个,以后全得靠自己。
那天晚上,我让妻子弄了几个小菜,又特地买了瓶精装洋河,和陆小兵对酌起来。陆小兵已不像以前那般爽朗,显得有些拘谨,好像很文明似的。几杯酒下肚,他才稍稍放松一些。他问我孩子多大了?我告诉他儿子康康已经上小学四年级,最近几天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学军冬令营,住在部队里。我问他孩子有多大,他说女儿今年十二岁,大名叫陆梅,小名叫甜甜,上小学五年级。他说甜甜人很聪明,也很懂事,这次他出来,她就一人待在家里管自己。
陆小兵告诉我,他这次出差是去一家工厂讨债的。那家工厂前年拿了他们厂里十八万元的货物,至今没给一分钱。他说他们厂现在穷得叮当响,已经半年多没发工资了,再过年把肯定要倒闭。他说这次领导叫他来,也没指望他能讨回什么,就是考虑到他是个老同志,找个机会让他出来玩一玩。我听后心里一阵酸楚,想到满天下尽是三角债,对于国营厂来说,都是公对公,最吃苦头的还是普通工人。
这时我家那只虎子摇着尾巴跑过来,陆小兵一看,立马来了兴致:哟,你还养了只小狗。我笑着说,难道只许你养,我就不能养?我是怀念当年的阿黄才养它的。其实,这是我儿子过生日时,人家送的礼物。我也没打算真养它,只是既然送来,总得养上几天,等一搬进新房就把它送走。陆小兵一把捧起虎子抚摸起来,他说,上次你在我家看见的那条狐狸,后来生下四只狗崽,我全送了人,后来狐狸也送了人。现在我养的是条法国维斯拉猎犬,那可是西欧名犬,等将来下崽后,我送你一条。
陆小兵这会儿越说越兴奋,他喝了口酒接着说道,狗好啊,狗有灵气,通人性,待人忠厚真诚。我养过巴哥、松狮、特伏丹、波音达……那都是一流的名犬,没一条不让人喜爱。我曾有过一条大麦町,就是那种浑身斑点的狗,养了三个多月,后来送给一个好朋友。半个月后,我实在太想它,便去朋友家看望。我刚跨进院门,它打老远就认出我来,一个腾跃扑上我胸脯,又是舔又是咬,嘴里还呜呜呜呜着,好像受了天大委屈。我当时心里难受极了,真后悔把它送给朋友。临走时,它还想尾随我去,朋友把它关进屋里,它硬是用头撞碎门板冲了出来。陆小兵说,我以后闲下来时,别的不想,就想办个世界名犬场。
我跟他开着玩笑说,这下可好,你陆小兵要办名犬场,她梅洁芳又是那么喜爱狗,你们俩真是夫唱妇随呀。一听这话,陆小兵情绪立马沉闷下来。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用手狠劲抹了一下嘴,尔后咬紧牙齿说了句:她呀,她连条狗都不如!
我不由愣怔一下,两眼直直地盯住他:怎么,你俩斗嘴了?算啦算啦,夫妻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
陆小兵沉默片刻,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我认真且痛苦地说,耿宁,这事对你说说没关系。我和她之间不是矛盾不矛盾的问题,是有关人格国格的大问题。你想想看,她已多大岁数啦?还要抛家弃女,跟一个男人私奔到美国去!美国有什么好的?我就不相信,美国的月亮能比中国更圆。说到底,她生来根子就不正。她一家人对共产党都怀有刻骨仇恨,她爸爸是我爸爸的手下败将,在淮海战场上被我爸爸俘虏的,他能不恨吗?她妈妈是工商地主的女儿,解放后被国家没收了全部家产,她能不恨吗?她两个舅舅被人民解放军打到台湾去后,苟居他乡,他们能不恨之入骨吗?你说我跟陆小文有矛盾,这我承认,我们是兄弟反目,利益冲突,充其量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但与她不同,她追求享乐思想,投奔金钱世界,出卖人格国格,这已构成敌我矛盾,我骂她不如一条狗,一点都不委屈她。
望着他那被愤怒激得通红的脸庞,我无话可说,默默地抽着烟。他木木地盯着酒杯,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滚动。不一会儿,他说他要回招待所,我也不便多留。妻子忙把早已准备好的两斤茶叶给他带上。临出门时,他两只酒窝一瘪,笑着说,耿宁,你媳妇人挺不错,你们过得比我幸福。
天皇老子也拦不住
陆小兵走后,我给焦建新和熟肉各发了一封短信,目的是想了解一下陆小兵与梅洁芳究竟是咋回事情。熟肉没有回信,焦建新来了封四五页纸的长信。信上谈及他这十几年的变化,他说他早就离开了长江印染厂,先在一家公司搞营销,干了一年多;后又跳槽另外一家公司当副总经理,也干了一年多。现在他自己注册了一个公司,纯属私营,什么来钱就搞什么。他还在信上大谈他做股票是如何神通,如何漂亮,如何惊心动魄,并说他现在发得都不知钱往哪儿放好,还是金丽丽想得周到,帮他全部塞进了墙缝里。末了,他才提及我问的事情。
焦建新在信上说,陆小兵与梅洁芳的隔阂谁也怨不着谁,他俩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陆小兵这些年来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加之他们厂也破败得一塌糊涂,整个儿跟不上改革形势。我叫他出来搞单干,他说这是不走正道;我叫跟我一起炒股票,他说他没那份能耐。社会都进入了九十年代,可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七十年代,他对所有变革都抱以怀疑,整日里满腹牢骚,怨天尤人,除了他养的那些狗,他对什么都看不顺眼。
梅洁芳与他不一样。梅洁芳思想活跃,性格开放,有追求,有幻想,对一切新事物满怀着强烈的求知欲望。她好学上进,事业心强,即使怀孕挺着个大肚子,也坚持每晚去上电大辅导班,从没落下一堂课。一九八六年电大毕业后,她又考入夜大本科,另外还参加了英语口语提高班。学成之后,被单位转为正式干部,从柜台调至商场公关部,从此她那潜在的才华和能力得到了充分释放。她举办“现代营业”讲座,组织“文明礼仪”培训,在整个商场首创全市独一无二的“微笑服务”,为本单位一下子赢得无限商机。市商业局对她给予了高度的赞赏和表彰,并将她的做法在系统内部全面推广。当年,她还被团市委评选为“十佳杰出青年”。你想想,她这样显山露水,出人头地,陆小兵心里能舒服吗?陆小兵开始没事找事,无事生非,一会儿说她不顾家,一会儿说她不爱孩子。他骂她是疯婆,整天疯疯癫癫,蹿进蹿出,不知搞的啥玩意儿。他俩这样闹过几次,后来不闹了,原因是两人都怕影响孩子,然而感情的明镜已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纹。
这以后,梅洁芳调至商业局工作,在宣传处里当干事。她的接触更加广泛,眼界更加开阔,面对着成堆的文山会海,工作也更加忙碌。她平时要汇总情况,收集材料,撰写文件,编辑简报;节日期间要举办演讲,组织交流,开展各类职工文体活动;她还要经常性地跟随领导下基层,了解民情,发现典型,进行普法教育、宣传计划生育,当然也要参与局里一些不间断的诸如迎来送往方面的外事活动。为此她整天忙得团团转,像个陀螺似的,屁股总是坐不安稳。有时清早出门,直忙到深更半夜才能回家。
那时候街面上已经时兴美容了,女娃们出门都爱化化妆。梅洁芳早晨起来,洗漱完毕,总要待在厕所里,对着镜子美容一番。陆小兵对此很反感,他好几回憋着一肚子隔夜老尿,站在门口等候着梅洁芳从厕所出来。梅洁芳出来后,陆小兵眼睛又憋气了。他一边撒着老尿,一边嘀嘀咕咕:也不拿镜子照照,那张老脸还画什么呀?你别恶心我吧!眉毛像蚕蛾,嘴巴喝猪血,两爿腮帮就如同猴屁股,哪个正派男人要看这副面孔。
陆小兵一向认为,女娃化妆纯粹是给男娃看的,男娃不看,女娃自然不化妆了。问题是女娃要画,男娃也要看,女娃用化妆来表明她渴求男娃看,男娃只有看了,才能体现出女娃化妆的意义和价值。这一点是致命的。所以说,美容术实际上就是不良女子主动诱惑男人的阴阳符。这就像寡妇床前的牌坊,窑子门上的灯笼。陆小兵始终觉得,梅洁芳化妆是给男人看的,那男人当然不是他陆小兵,而是她梅洁芳的处长。
梅洁芳的处长也是从部队里回来的,表面上看去,两人亲密是因为曾经同为一条战壕的战友,现在又是一个处室的同事,有着旁人不能代替的共同语言。陆小兵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个烟幕,而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偷情。陆小兵原本不想过问这类事情,只想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反正日后东窗事发出丑的是他们自己。可没料到那处长把客气当成福气,得寸进尺,居然三番五次地开车子送她回家,而且都在半夜三更。后来发展到大清早也开车来接她,这就不仅是他俩的问题,已直接牵涉到陆小兵在邻居中的声誉问题。为此,他向她摊牌,与她理论一番,并动手打了起来。他们这样打过几次,后来不打了,原因还是怕影响孩子幼小的心身,然而感情的基石已经彻底破碎了。
去年夏秋之季,梅洁芳的一个表弟从美国来到她家。她表弟生在台湾,长在台湾,后来考进美国加州大学,从学士直读到博士,毕业后在当地一家融资公司工作。这次是因省政府之邀,陪同公司总裁前来国内观光考察,准备与省里的几家集团公司共同投资开发项目。表弟来前父母就对他嘱咐过,要他务必去看望一下姑姑。
表弟通过省台办,找到了梅洁芳家。表弟看见姑姑时,眼圈当即发红了,而梅洁芳妈妈哭得已成了个泪人。表弟对姑姑说,自己的父母很想念她,死去的爷爷奶奶也很想念她。梅洁芳妈妈无话可说,只是抱住他呜呜呜呜着。表弟从怀里掏出一副老式纯金的项链和戒指,递给梅洁芳妈妈,说这是奶奶家里世代祖传的,奶奶临死时,吩咐他父母将来一定要把它们转交给她,因为她是奶奶唯一的女儿。表弟还给姑姑带来了几盒美国西洋参、深海鱼油等滋补品,又送给表姐一套上千美元的西装裙。梅洁芳妈妈更是痛哭流涕,哭着还要拍打着表弟的肩膀说,我和你父母分手时,那时还没有你,现在都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表弟办完公事后,在南京玩了三天,三天都是梅洁芳陪同他。梅洁芳陪着表弟游玩时,不让表弟说国语,她是想让表弟帮她练习一下英语口语。表弟发现她的英语水平相当好,问她是在哪里学的。梅洁芳说她是自学的,表弟就感到无比敬佩。表弟说,凭你这水平完全可以去美国,许多国内留学生还不如你。表弟说你如果愿意去美国,我可以给你做担保,也可以为你找工作。梅洁芳心里就痒痒的,嘴里支支吾吾着,说自己岁数已大怕是不适应。表弟说你大什么,你不就比我大三岁,四十还没挂个零,美国人七十岁还在做工作。表弟说现在中国开放了,来去很自由,你到美国即使觉得生活不习惯,也还可以回来嘛。
梅洁芳听后什么也没说,回到家,她把这事告诉她妈妈。她妈妈说这很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也不必老是待在商业局,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不行再回来。表弟临走时,她妈妈给表弟捎了封信,信上除了向她两个哥哥表示问候外,着重就谈了这件事。
今年春天,表弟在美国把梅洁芳的手续办妥,梅洁芳在国内也办妥一切手续。临出国的前一个星期,梅洁芳才将这事告诉陆小兵。她知道陆小兵肯定会反对,早跟他说也没有用,反而自讨气受。况且两人之间已没了感情,仅仅维持着一种夫妻关系,所以她自己的决定,也无须他同意不同意。
陆小兵听她说了这件事,一反常态,没有吵闹也没动手,只是紧咬嘴唇牵着狗,在屋里来回踱步。其实陆小兵的心,此刻真正伤透了。他不停地对狗唉声叹道,天要下雨,娘要改嫁,天皇老子也拦不住。梅洁芳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份离婚协议递给他,说,我是不会抛弃这个家,不会抛弃女儿甜甜的,你要不相信,你就在这上面签个字。陆小兵扭过头来望着她,慢声慢气地嘲讽着:现在我还能相信谁?除了相信狗,我谁也不相信!说完,他一把将那份协议撕碎了。
读完焦建新的来信,我感慨万千却不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息着。想当初那么好的一对人儿,曾让我羡慕不已,嫉妒无比,短短十几年,竟也会走到这种地步。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当年那个英武豪放充满朝气风风火火的陆小兵,如今也变成了个因陋守旧暮气沉沉不思进取的人物,真是江山在改人在变啊!
卷五:与狗同欢的日子
东南亚太贸易公司
一九九八年六月下旬的一天,那是个阳光很明媚的日子。我刚刚写完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心情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就在这天上午,我收到来自故乡的一份烫金请柬,邀请我于六月三十日准时出席当年红光中学二连四排的同学会。请柬里没有附信,落款处写着:南京东南亚太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我心想,不知哪位当年的同学如今又发迹了。
放下请柬,我丝毫没有犹豫,决定马上启程回故乡。我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这正好是个理由。这些日子我守着电脑没日没夜地紧敲慢敲,把自己折腾得两眼发花,头脑膨胀,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疲惫不堪。另外,我已有三年光景没回去探望过老父母,也应该尽尽孝心,顺便再拜会一下故乡那几个与我一样耍笔杆子的文朋诗友。
一到家,我就昏天黑地地足足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我跨出家门,去寻找那家东南亚太经贸公司。几年不见,南京的变化太大了。一条条拓宽的马路,一座座崛起的高楼,沿街那些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广告招牌,完全遮掩并取代了我记忆中对故乡破败萧条的印象。我骑着单车,从大行宫摇向新街口,一路仰头张望,东瞧西瞅,迷人的景致扑面而来,令我激动万分兴奋不已。
照着请柬上的地址,我走进五台山附近的一座高层写字楼内,那里面驻扎着各式各样的公司和外地驻宁办事处。我询问良久,总算在第十五层中找到那家虽谈不上富丽堂皇但也足够气派的经贸公司。推门进去时,黑色老板桌前一位极其妖冶的女人,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我,那神情仿佛是在打量一个上门索款催货的客户。我把请柬递上,说明来意,那女人仍旧直挺着腰身,冰冷着脸,说同学会报到时间还早呢,过两天再来。
不过当她翻开请柬,看到我的名字,眼睛陡然一亮,嘴角向上翘起笑着说,你就是耿宁?著名军旅作家耿宁?这请柬还是我给你寄出的。说着她一扭腰肢,松鼠似的站立起来,拿了只一次性纸杯为我泡茶。尔后,她一边向我递上名片,一边对我说着:我们焦总今天不在,他在玄武饭店与一个港商洽谈业务。我接过名片看了看,这女人名叫朱玉玲,头衔是总经理助理兼财会部经理。我问她焦总是谁,她说就是你的老同学焦建新。我听后不觉一笑,心话时代真会造就人才,小不点也当上了总经理。
朱玉玲很职业地拿起桌上那只奶白色电话,给焦建新拨了一个,她向他汇报了我的到来,接着又把话筒交给了我。电话那头,焦建新中气十足,话语铿锵,一副款爷派头。他叫我在公司坐等一会,待他回来一起共进午餐。我说中饭就免了,反正过两天同学会上还能见面。他说我们十几年没见,既然来了哪能就走?我若要走他立马回来,他宁愿放弃那笔百十万的生意也得见我一面。我被他说得感动不已,只得答应在此恭候他。
放下电话,朱玉玲又热情可嘉地询问我,住下来没有,要不要帮我开个宾馆房间?我说不用破费了。我说我这次提前回来,就是想在家中跟老父母多住几天。她朝我耸肩摊手,很欧化地笑笑,那意思是在向我表明,不能为我竭诚服务令她感到十分遗憾。可我总觉着,在她貌似热情的言谈举止中,矫情的成分无疑多于真情,更像是在例行公事。
在等候焦建新的时光里,朱玉玲不停地为我斟茶,给我递烟,还挤眉弄眼地跟我套着近乎,她说她也是光明中学毕业的,只不过我们毕业时,她才上小学。她说她前年才来这里工作的,原先是在一家证券公司搞公关。她说焦总的事业需要她,她也需要焦总的事业,两人一拍即合,便走到了一起。
朱玉玲娇媚做作地眨动着睫毛,又向我打听起焦建新当年的情形。我看看时间尚早,便跟她随意调侃着:你们的焦总,当年有趣得很。上中学那会儿,他还没发育,个头矮小,说话童音,除了脑壳上的头发,浑身该长毛的地方都没长毛。他有两大嗜好,一是爱看小人书,二是爱玩皮弹弓。他有一句颇有创意的口头禅,叫着“滴屎”,这你一定听他说过。他在班里整天张口一个滴屎,闭口一个滴屎,无论是好是坏,顺心不顺心,一概统统都滴屎。后来同学们发现,你们的焦总最滴屎。朱玉玲听了后,咯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焦建新是开着私家车雅阁本田车回来的,回来时接近下午一点。他进门就埋怨朱玉玲为什么不早些去饭店订座点菜,接着又向我一再表示抱歉。他领着我来到写字楼对过一家沿街饭馆,随便点了几个素色小菜。然后问我喝点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喝。他说他也不能多喝,下午还得办事。于是他要了两瓶金陵啤酒,为朱玉玲要了一杯鲜榨黄瓜汁。
焦建新身着鳄鱼牌西装,胸扎金利来领带,梳着油光闪亮的大背头,握手机的右手中指上,还戴着只足有一两重的金戒指,浑身上下,一副雍荣华贵的老板做派。然而,从他开始松弛的面部肌肉和难以焦聚的涣散目光中,让人明显察觉出,他生理上的极度疲乏感,以及心智与精力上的过度憔悴。由于朱玉玲在场,我感到有些拘谨,有些话既不好多问,也不好直说。
焦建新点上支中华,深深吸了口,尔后缓缓对我说,这次同学会是陆小兵率先倡议的。十天前,陆小兵在电话里与孙卫东和熟肉等人说了这事,大家都觉得这想法挺不错,当年的同学们是该聚上一聚。况且目前很流行什么同学会、同乡会、战友会。人们都想通过这种方式,与故朋旧友叙述一下往日情感,沟通一下彼此友谊,也为在当下这个市场经济社会中,能更好地调动一下自己的人际关系,有效地加强横向联系。焦建新说,只是孙卫东认为现在工作很忙,时间安排上太仓促,是否考虑放在国庆元旦节假日中。陆小兵说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到了节假日就更忙碌,要搞还是平时搞,而且得抓紧搞。这些年来,还没见陆小兵为哪件事情这么主动积极操心过,仿佛他当年的那股热情又一次复活了。既然陆小兵如此迫切,大家只得表示同意。焦建新摇着头说,滴屎,他陆小兵还像当年排里的“王”一样,吩咐过就算完事了,可具体工作全由我来做。
我笑着说道,焦建新你也别叫苦,谁叫你这么能干的?能者多劳嘛!焦建新接着向我叙述了陆小兵这些年来的状况,我听后备感震惊。他说陆小兵下岗后啥事也做不来,啥事也不想做,整天只会摆弄狗,现在倒好,已成了个名副其实的 “狗专家”。
养狗专业户
与焦建新分手后,我便去找陆小兵。据焦建新说,陆小兵是一九九四年下岗的,当时他们厂基本算是倒闭了。但局里还是不甘心,这么大的厂怎能说倒就倒?在市政府协作办的多次努力下,一家西欧汽配企业愿意投入资金,与政府一同重新整合他们厂。在外方多项苛刻的合作条款中,有一款是要清退所有超龄的老工人以及四十岁以上没有学历与专业技术的工人。陆小兵就这样被清退了。其实一九九三年厂里照顾他去南方出差兼旅游,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结局。
陆小兵下岗回家后没待几天,就心烦意乱地待不住了。毕竟四十才出头,一个大男子汉整天闲着两手总不是个事。况且每月二百五十元的下岗费,也不够维持他和甜甜的日常开销。为此他托熟人多方联系,企图寻一份合适的工作。熟人先后给他介绍过几个临时的去处,可他自己不愿去。他嫌那几家工厂也是国营老企业,效益不好,眼看着就要倒闭。他觉得要找就得找个稳定牢靠的单位,经济效益好,发展有前途,自己的后半辈子才算真正有了着落。可他不想想,那些具有成长性的单位和企业,哪会要他这号人?恐怕连大学毕业生也未必都能进得去。在这寻寻觅觅的过程中,一晃就是半年。
这期间,他以前汽车驾驶培训学校的一个同学,给过他不少帮助。那同学在长途汽车货运站里当调度,有时遇上什么突击运输任务,或是某个驾驶员突然生病不能出车,就会把他找去。这活很不错,每出一趟车就能挣个两千三千的,而且管吃管住。但跑了没几趟,他不再干了。原因是每次出车总得十天半个月,女儿独自待在家里使他一路不得安心。女儿终究才十二三岁,虽说人很懂事,手也很巧,生活自理不成问题,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这父亲不成了千古罪人?每次出车回来,女儿见到他,那眼眶里颤动着欢快惊喜的泪珠,总遮掩不住她内心的委屈和恐惧。这时,他的心里就会感到无比愧疚。
陆小兵这人生性好强,爱面子,困难时一般不会去求朋友。焦建新几次让他去东南亚太公司,他都没去。后来在万般无奈之下,他还是去找了焦建新。焦建新在公司办公室里给他放了张桌子,每月工资八百元钱。说实在的,陆小兵整天挺着个腰板坐在那里没事干,焦建新也没给他分配过具体任务。别的员工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一会儿画张报表,一会儿拉笔业务,他却喝着茶水,看着报纸,待到报纸看完后,他就呆呆痴痴地干坐着。即使电话铃声不断响起,他也懒得接,因为没有一个电话是找他的。有时公司里搬运货物,他想前去帮个手,可别的员工就会客气地说,陆师傅,你是焦总的老朋友,这活用不着你动手。如此这般,陆小兵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损伤。他觉得自己耗在这里,啥事没有,纯粹是在等待焦建新发工资,像个吃白食的。所以他只坐了两个月的班,就不再去了。
一天,陆小兵突然想到熟肉,他想去看看熟肉最近在忙些什么,没准能得到点启发,自己也捣鼓一个摊头。熟肉离开那家铁器加工厂后,一直在搞个体。他起先继承了他妈的事业,在浮桥口头卖卤肉,可没过一年半截,生意就清淡了。一方面是卤肉摊点越来越多,相互竞争尤为激烈;另一方面,他做的卤肉就是不如他妈香,顾客不认他的货。后来他在小商品城租了间房子,搞起了服装零售与批发。服装的季节性很强,熟肉始终把握不住火候,再加上他的进货出货渠道不畅,干了两年就关门了。这两年中他一分钱没赚着,只赚了一屋子过时衣服。现在熟肉玩起了工艺品,主要倒卖些假古董。他从各地窑厂收购来的那些瓷碗瓷碟花瓶水罐,大多是被烧坏了的次品废品等外品。他把它们放在自家院子里,用土埋,用水浇,用盐卤泡,用炭火烤,然后拿出来混充古玩。不知怎的,他这一手,还真蒙骗了不少附庸风雅自以为是的低极收藏者。
熟肉的摊点设在夫子庙,陆小兵便来到夫子庙。在繁华的工艺品一条街上,他一个摊头一个摊头看过去,边观赏着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边睃寻着熟肉的身影。可待他走到尽头,还是没见熟肉。后来一个摊主告诉他,说熟肉不在,熟肉这几天进货去了景德镇。他心头不觉一阵怅然,备感自己运气真不好,别说工作没着落,就连找个朋友都见不到。
他闷闷不乐地一路朝前走去,不知不觉走进了宠物市场。这里到处悬挂着鸟笼,画眉、八哥、黄雀、鹦鹉应有尽有;脚下排着一溜铅丝笼,里面装有小白鼠、大花猫以及松鼠与刺猬,甚至浑身巨毒的蝰蛇也有出售。走着走着,就见前面摊头上,有几个人正在大声讨价还价,他无所事事地围拢上去看热闹。这是个卖小狗的摊点,一筐乱糟糟病歪歪的狗崽中,就没一只像个狗样。说真格的,在他眼中这些都还不能算是狗。一个女娃怀抱着只长毛北京狗,爱不释手,她身边的那个男娃对摊主说,三百块怎么样?三百块我们就抱走。摊主叼着香烟说,这狗我卖五百块,我看你们喜欢它,才降到三百五,你们不要再得寸进尺,少个一子儿我都不卖了。他心里寻思,这又不是纯种北京狗,哪能这么贵?别说三百块,就是三十块它也不值。那男娃看看女娃,最后从兜里掏出三百五。摊主接过钱,对他俩笑着说,多好的狗呀!回去好好养着,等明年下了崽,你们连本带利都赚回来啦!
陆小兵这会儿感到无聊至极,转身刚要离去,就见狗摊不远处孤零零地蹲着一个人,身边还坐着两条狗。他拿眼睛细细一瞄,顿时来了兴致。那可是两条较为名贵的狗种。一条是英国的衅血犬,被称为天下第一古典猎犬;一条是南斯拉夫的大麦町,属于最为温顺的大种观赏狗。他不由挪步上前,忘情观赏起来。说也奇怪,那两只狗见他到来,立马昂起头,耷下耳朵,轻摇着尾巴向他表示亲热。兴许是他身上始终散发着股股浓烈的狗味,狗们对他似乎从来都不陌生。他轻轻抚了抚它们皮毛,握了握它们蹄爪,又细细地察看一番它们的眼睛。虽说血统还不算最为纯正,但它们骨骼宽大,皮毛光洁,肌体丰盈坚实,这足以看出主人在饲养中所付出的爱心。
蹲在一旁的那个中年人发话了:兄弟,我看你很在行,如果喜欢,就带一条回家吧。他友善地朝他笑笑,问道,这狗卖多少钱一条?那人说,衅血犬今年两岁多,正是产崽的好年份,至少也得三千块;大麦町六个多月,再有两个月也可以交配了,我开价两千,你若存心要,给一千五你就抱走。陆小兵笑着摇了摇头,那人问他是不是嫌贵?他说,一点也不贵!他说这么好的种狗,如果是自己亲手养的,怎能忍心卖掉?想要钱宁可卖狗崽,也不能卖种狗。
那人见他如此善解人意,又懂得养狗之道,便苦着面孔向他打开了肺腑:这位兄弟说得没错,我哪里会舍得卖掉它们?若不是家里缺钱花,打死我都不会带它们到市场来。我家住在水西门外,夫妻双双都是农业户口,几年前我患了肝病,村办企业就把我辞退了,老婆又没工作,我就靠养狗卖狗度日子。起先我养了一群草狗,到年底就打了杀了卖狗肉,但那来钱不多。后来我高价买回几条名贵犬种,好生饲养,合理交配,专等着下狗崽。现在城里人生活条件好了,都很喜爱养宠物,特别喜欢西洋狗,所以我每年抱上几窝狗崽,也能赚得万把块。就这样我供大儿子读完高中,去年送他进了乡镇企业;明年二儿子也将高中毕业,我还想送他上大学。我大名叫何得福,村里人都羡慕地说,得福呀得福,啥事情也没让你得福,就这狗事让你得了福。没想到祸从天降,今年春上,村里闹起犬瘟病,家家户户的狗都死了个精光,我家里的老狗小狗也死绝了,只剩下这两条。我整天把它们关在灶堂间,地上铺了层生石灰,每日还沿着屋墙喷洒一回敌敌畏,就这样才保全了它俩小命。眼下学校又将开学,二小子得缴学费,我的老病也需要买药医治,所以今天才狠心把它们牵到了市场来……
听何得福这么说着,陆小兵心里酸楚楚的。或许因为同是下岗工人,他就有点儿惺惺惜惺惺。陆小兵对何得福说,如果你能克服一下眼前困难,将这两条狗留下,我帮你免费配种。我家里有条法国维斯拉猎犬,可以与你的衅血犬交配;另外我去年还送给朋友一条纯种大麦町,等你小狗再长两个月,我让他也帮你配一下;这样你今冬明春,就会有两窝小狗,日子也会好过些。何得福听后感动不已,一把拉住陆小兵的手:我听你的,我不卖了,我回去向乡亲借些钱,熬过这夏秋两季……说着,他给陆小兵留下自家的住址与电话,也向陆小兵索取了家庭住址及电话号码。
陆小兵没有失言,三天后就帮何得福的衅血犬配了种;两个月后又帮他的大麦町配了种。这年十二月的一天,何得福抱了只刚断奶的小衅血,来到陆小兵家登门致谢。何得福说,老狗一窝下了八只小崽,这是其中最好的一只。我没什么钱财感谢你,送只小狗,以表心意,这也是养狗道上的规矩。
当何得福得知陆小兵已经下岗,且生活也很窘迫,更竭力劝说陆小兵与他一起养狗。何得福说:你养狗很有耐心,也有经验,这本身就是一笔财富。如今狗价一天涨似一天,随着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狗市必将会有大发展。你住城里,院子又小,不必养得太多,只要有对名贵的种狗即可,一年抱上两窝,日子就会很好过。何得福鼓动着说,你放开胆子干吧,待老狗分娩时,我就让我老婆来帮你,她会替狗接生,也会打预防针,我们家的狗崽全靠她服侍。小狗一断奶,你就交给我,我帮你去集市卖。我知道你们城里人爱面子,可我不怕,我们从小就在集市上卖米卖菜卖惯了。
陆小兵被他说得激情澎湃浮想联翩,随后果真养起了狗。最初,陆小兵花了一千元,买来只成年母狼狗。狼狗虽说不名贵,但繁殖快,下崽多,一年两三窝,每窝十二三四只,每只最低三百块,这样算算收入也不错,只是人累得实在受不住。第二年小衅血长大了,一年两窝七八只,总共赚了一万多。接着他又下血本,花了一万两千元,托人从俄罗斯买回一对纯种大丹犬。他非常喜爱这对名犬,还分别将它们取名为“贝贝”和“莉莉”。大丹犬一窝能下两只崽,每只高达五千元,管理很轻松,赚钱也颇丰。后来陆小兵索性扩大规模,与何得福联手经营,他把何得福家的自留地建成了养狗场,自己负责种狗的选苗、培育和技术指导,何得福夫妇分管配种、接生、饲养与出售。就这样,陆小兵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养狗专业户”。
我还指望你给我写本书
绫子巷一带彻底变了样,原先那些星星点点错落有致的西式小楼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火柴盒似的呆板生硬的单元楼。九号的院门还在那里,只是原先涂了黑漆的木板大门已换成钢筋焊接的栅栏门。亭亭玉立的广玉兰、核桃树早就不在了,而那叫人一见就会感到丰收在望的菜园地,也只能美好地留在了记忆中。门里结结实实地耸立着一座六层宿舍楼,把前后两个院子挤压得只剩下一条过道。过道上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一溜自行车,让人走路都得侧着身子。
我走进第一个单元门洞,敲响了第一间房门。焦建新提示过我,陆小兵就住在底层紧靠院门的第一套房子。那套房的地基是他家原先的前院,他从小玩耍嬉戏弹琴唱歌的场地。本来分给他的是四楼一套阳光明媚的居所,可他不要,他硬是要了这一套。焦建新说,他还在怀念着过去,他的生活整个儿就是一个“过去式”。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陆小兵立在光线昏暗的楼道内,像个灰色剪影。他套着一身脏兮兮的绿军装,前襟两颗纽扣敞开着,头发花白而蓬乱地向上竖起,两只眼睛木木地望着我。这神情,令我一下子联想起当年学校分管卫生的王老伯。足足愣了几秒钟,他才咧嘴大叫起来:是耿宁呀?你小子回来啦!他急忙侧过身来将我让进屋,然后叫我自己先坐着。他说他正在打扫院子,浑身脏得很,就不跟我握手了。他说他手上尽是狗屎。
这套房子两室一厅,实用面积约莫四十来平米。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眼睛不停巡视着,屋里摆设显得陈旧且杂乱无章,桌上床上堆满了什物,每一空间几乎都被充分挤占和利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家庭缺少主妇。让我感到分外亲切的是,卧室墙上挂着的两样东西。一件是橘红色的虎皮斑纹吉他,一件是阿黄那金灿灿的柔软皮毛,它们又一次地把我带回到那早已逝去了的但依旧存活着的往昔中。
他立在院子中央可劲忙碌着,一会儿用水管冲洗着地面的污秽,一会儿挥舞着竹扫帚将水渍扫入阴沟。我倚着厅门望着他,他便朝我笑笑,嘴里不住地叨叨着: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水泥铺筑的小院足有十多平米,沿墙一线,已被他用砖块砌隔成三四道墙栏,像一排猪圈似的。墙栏间分别站立着两条狗,毛色淡灰短扎,体魄矫健高大,个个如同小马驹,正朝他摇头摆尾献着殷勤。
他打扫完院子后,又拿来两只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塑料盆,接着打开一只钢筋锅,从里面舀着狗食,分给那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舌头伸得极长、早已馋涎欲滴急不可待的狗。狗食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怪味,熏得人直想作呕,这使我再次想起当年纸盒厂里那些发酵后变馊了的过期糨糊。我问他狗食里是些什么,他说都是些好东西,譬如米饭、杂骨、胡萝卜、青菜叶,还有部分糠麸。我说糠麸会有什么营养?他说糠麸的营养可多了,含钙含磷含有多种维生素,长期食用,不仅节约粮食,而且增强体质,最主要的是,狗坚持吃食糠麸皮毛就会变得越发光亮。喂完狗,他脱下那身绿军装悬挂在院墙上的一颗钉头上,然后用肥皂洗了洗手,然后用毛巾抹了把脸,然后笑着对我说,整天光侍候这两只狗东西,就把我给累坏了。
回到屋里,陆小兵打亮电灯,将那只叽叽呀呀不停叫唤的老掉牙电扇对着我猛吹。接着,他伸手使劲捏住我两肩摇晃着,酒窝里便漾出了往日熟悉的笑:没变,一点都没变。他久久注视着我说道:我很想你啊。每回感到孤独寂寞时,就会想起过去,想起你。我说我也一样很想你。我说以后感到孤独寂寞时,就去找找孙卫东焦建新,大家聊聊就会愉快的。他说他们平时忙得很,也不知整天忙什么。我心想现在大家都很忙,但喝杯茶的时间还是有。他说他们跟你不一样,你忙的是正事,写写文章,搞搞创作,是有文化的人做的事。
我真不知该怎样对他说,天晓得我在忙着什么,捣鼓些俗不可耐的电视剧,蒙几滴眼泪,骗几个小钱,这也算是有文化?他满怀期冀地对我说,等将来我死后,你可得给我写本书。我说干吗等到死后,现在就可以写。他突然大笑起来:现在你别写,写了也不真实,这就叫盖棺论定嘛——名人都是死后才出自传的。我也笑了起来,我觉得陆小兵并不像焦建新说的那样猥琐不堪,精神还是挺乐观的。
这会儿陆小兵给我泡上茶,递上烟,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聊,谈来谈去就是同窗共学时代的那些轶闻旧事。他说他这次提出搞个同学会,目的不为别的,只是想和大家聚聚。当年分在一个排里,那是缘分;整整三十年过去,如今见上一面很不容易。说真的,再往下走,同学中不定会少了哪一个。
我见他说着说着面庞上便浮现出几多伤感成分,忙扯开话题问道,梅洁芳有消息没有?他摇了摇头说,刚去美国时来过一封信,后来就再没来过。我问他现在还是一个人过?他瞥了瞥我,说还有陆梅,还有贝贝和莉莉。他说他不会像焦建新那样,没了女人就受不了,刚离婚没有两天,又迅速找了个小秘。
我陡然一惊,急忙问道,焦建新与金丽丽离婚了?陆小兵点了点头说,这家伙现在有了几个臭钱,骚得不轻,嫌金丽丽老了丑了,也不想想当年追她时的那副要死要活的劲儿。难怪人家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那女人名叫朱玉玲,本来就是个交际花,在一家公司里搞公关。你说说,搞公关的能有几个好东西?!后来焦建新看上她,把她调进自己公司,还没离婚两人就已灶前扒灰屋后日鬼。我这时想到朱玉玲,那个妖冶媚俗的小松鼠。我上午在她面前说了不少焦建新的趣闻,她会不会到焦建新面前咒骂我。我对陆小兵说,上午我见到了他俩,焦建新却没告诉我这事。陆小兵说,他怎会告诉你?好事不出门,丑事传万里,反正你过两天就要走,打死他也不会对你说。
此刻陆梅放学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喊肚子饿。陆小兵忙帮她解下书包,又让她过来叫喊我。然后像儿子哄着老子那样对她说,我这就给你做饭吃。我见陆梅长得高高大大,结结实实,就跟当年的陆小兵一个样。可陆小兵仍旧尾随她,问这问那,一腔父爱溢于言表。我心里清楚,陆小兵这十多年坚守独身,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女儿,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陆小兵叫我今晚别走,就住在他家。我说我这一天都没见着父母了。他半开着玩笑对我说,你有很多时间跟父母在一起,今晚留下,我俩单独好好谈谈。我还指望你给我写书呢,你不了解我怎么写。接着他问我晚饭想吃些什么,我说什么也不想吃。他说他有咸肉和鸡蛋,我说行;他说他有青菜和豆腐,我说行;他说他还有花生米,我说这就挺好啦!
关爱它们就是关爱我们自己
吃过晚饭,我躺在陆小兵床上抽着烟,刚才多喝了几杯山芋烧,这会儿脑门晕晕的。陆小兵床头居然摞着高高一堆书籍,我随手翻看着,大多是与狗有关的,诸如《犬类常识》、《养小狗要诀》、《常见狗病防治》等等。其中还有一本翻译书,是美国人伊莉莎白·马歇尔·汤玛士撰写的,名叫《狗的秘密生活》,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封面上赫然标明着两行醒目大字,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全球爱狗族模范读本”——“动物隐秘世界最新奇动人的揭示”——我粗粗翻阅一下内文,无非是教导人们如何与狗互尊互敬,相亲相爱,共处一室,同享天伦。另外还有两部比简明辞海还要厚重的书,一部是《实用流行病学大全》,一部是《实用传染病学大全》。我心想,真有意思,养狗还要学习掌握医学知识,看起来这家伙真当有心想做一名“狗博士”哩。瞅着这些与己无关不伦不类的读物,我感到乏味至极。
陆小兵收拾好碗筷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他的贝贝和莉莉。陆小兵在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贝贝和莉莉就争着往他身上扑腾,还伸出长舌去舔他那嵌有两颗甜美酒窝的腮帮。陆小兵一边用手很温柔地敲打着它们脑壳,一边亲切地嗔骂着:去去去,自己一边玩去,没看见家里有客人?贝贝和莉莉极不情愿地在屋里转了一小圈,然后又围拢在他的膝下。
我躺在床上无聊地绷直小腿,用脚尖在莉莉屁股上轻轻踹了两记。陆小兵立马心疼地说道:耿宁,你别乱踹,踹伤了它的下身,我可就亏本了。陆小兵告诉我莉莉已经怀孕,再过四十天就要下崽。他说这些年来,他和陆梅全靠它们的儿女供养着,日子倒也过得很安耽。陆小兵自我解嘲地笑着说,百姓生活嘛,平平淡淡,能不捉襟见肘地活下去,就很不错了。
我往床头烟缸里弹了下烟灰,指着墙上那把擦得橙黄锃亮的吉他说,一看到这玩意儿,我就想起你当年那股潇洒的风采。你还常弹它吗?说真的,当时我跟你学会了不少歌,就是那些被邱宝柱称之为最下流的“黄色歌曲”。陆小兵听后,望着吉他忍不住大声朗笑道:妈妈的,那些歌都是世界名曲,不知要比现在电视里播放的娘娘腔,健康高雅多少倍。陆小兵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的歌,哪能叫歌?真当是难听得滴屎!
接着陆小兵瞅着那张金灿灿的狗皮问我,还记得阿黄吗?我说怎能不记得。我说为了找到它,那个暑假我俩几乎都把南京城郊跑遍了。他说他每每看见这张皮毛,就会想起阿黄活着时的那些快乐日子。他说当年他给予阿黄的那些爱,纯洁得就像初恋。陆小兵吸了口烟,眯起眼睛回忆着:记得当年军军妈妈把阿黄送给我们时,哭得那般伤心,那时我什么也不懂,现在总算明白了,这就是爱,就是善良。一个人有没有爱心,从他对待小动物的态度就能体现出来。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所以弱者需要关怀。人与人之间需要关怀,人与狗之间更需要关怀。因为狗比人弱小,所有动物都比人弱小,无数弱小的动物植物组成了这个大千世界,人类就应该去关爱它们。从某种功利的角度看,关爱它们就是关爱我们自己。
陆小兵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身边的贝贝和莉莉,继续对我说,你们这些当作家的,口口声声真善美,我看你们写的东西一点也不美。去年电视台播放了你的一个什么连续剧,胡编乱造,说一个将军的女儿遇上一个年轻军官,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要死要活。那个军官老是等待战争,老是梦想上前线,整天喝着啤酒满嘴狂言。你想想,这种人能上战场吗?剧中的那个将军居然对他未来的女婿还大加赞赏,偏爱至极。坦率地讲,现在还有哪个将军像我老爸那样真正挨过枪子,流过血?恐怕连黄洋界腊子口的方位都没弄灵清。陆小兵吐了个烟圈讪笑着:我说耿宁,你就给我熄火吧。还是多写写咱们普通百姓,写写狗。
听了他这么一番议论,我咧嘴笑笑,没有反驳。心想他陆小兵除了狗还能知道个啥?跟他谈什么电视剧。我都没说他呢,张嘴一个善良,闭嘴一个关爱,好像天底下唯有他满肚子装作慈悲仁爱,别人都是弱肉强食者。当年军军妈妈把阿黄交给我们时,千嘱咐万叮咛,叫我们不要把它卖掉,也不要把它杀掉。可没过半年,他就把阿黄杀掉了,如今又在倒卖狗崽。其实这世上就数他良心最歹毒,杀狗,卖狗,整个是靠着吃狗肉喝狗血维持生计,还要在我面前充好人。我望着他俯身可劲抚摸着贝贝和莉莉,一会儿搂着脖颈亲吻,一会儿拍拍它们屁股,那关爱备至的热情劲里不知掺杂着多少虚伪。
这会儿陆小兵随手扯出一块破布,掰开狗嘴,给贝贝和莉莉分别擦拭着牙垢。我有意问他:你如今当真还那么思念着阿黄吗?他说这还能有假。他说他过去养过的每一条狗取名都叫阿黄,就是为了思念它。我问他为什么这两条不叫阿黄?他说他已经有一条狗名叫阿黄了,就是那条法国维斯拉猎犬。现在它不在,它暂时寄养在水西门外一个朋友家里。我突然想起五年前他在我家吃饭时,说过要送我一条维斯拉猎犬的。我问他准备啥时送我一条小维斯拉。他说朋友家那条母狗刚下崽,再过两个多月就断奶,到时候你自己回来拿。我一拍大腿,故意刺着他心窝:那好,到时候我一定回来,你可不要赖账哟!
陆小兵闷声闷气不理睬我,他给狗擦完牙垢,又拿了把刷子,专心致志地刷起狗毛来。他一边刷着,一边还自言自语唠叨着:狗这畜生好啊,比人强。它们生活简朴,有什么吃什么,从不挑肥拣瘦,也不贪图美味佳食;给它们一个草窝,它们就心满意足,决不再梦想什么黄金屋。它们性格执着而坚强,品质忠厚且善良,严于律己,善待他人,泾渭分明,知恩图报,对主人尤为充满真诚。在作风问题方面,更具有人类难以比拟的美德。它们感情专注,爱意深浓,通常不随便乱找配偶。一旦相爱,终身厮守,从不见异思迁,寻花问柳。贝贝和莉莉结合都已经四五年了,至今依旧相爱如初。
听他没完没了地说着这些狗话,我觉得无比可笑。但我笑不起来,我的上下眼皮已开始打架,瞌睡伴着酒劲直往脑门涌来,撞击得鼻孔发出咝咝小鼾。陆小兵此刻还在侍候着他的狗,他打来一盆温水,给贝贝和莉莉洗脸洗爪洗屁股,嘴里仍旧不停地嘟哝着:我有个养狗的朋友叫得福,前年春天患肝癌死了。他死后,家里的七八条狗一连三天不进食,整整哭嗥了个把星期。我哪天两腿一蹬上了清凉山,贝贝和莉莉还不知会哭成啥个样子?唉,人生苦短,大限天注定,狗哪里会知道呢……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就听得陆小兵已在院子里稀里哗啦地拌着狗食。我忽然觉着身旁有个热乎乎湿濡濡的软体,蹭得皮肤痒兮兮的。不由一阵麻怵,猛地跃将起来一看,只见贝贝和莉莉正蜷伏在一侧酣睡,而且还龇着牙,咧着嘴,打着人模人样的呼噜。我不无恼怒地骂了自己一句:你他妈都跟狗睡到一张床上了。
二连四排同学会
红光中学二连四排的同学会,是在江苏饭店一间豪华而雅致的小会议室里举行的。这完全得力于孙卫东。孙卫东事先给饭店的业务主管打了个电话,说他有个纯属同学相聚的小会,得租借半天会议室。业务主管说你孙副厅长来电话,别说半天,就是三天也没问题,而且租金全免,关键是经贸厅下次会议得安排在我们饭店里。孙卫东就跟他哼哼哈哈地打了一阵官腔。
那天焦建新来得最早,他不仅是这次会议的发起人之一,而且茶点和中餐都是由他掏腰包。他一身港派春风满面地立在门口,点头哈腰着迎接同学们的到来。徐桂香来了,金丽丽来了,姜莉来了,大呆鹅也来了……大家一见不无感慨万分,因为沧海桑田,变化实在太大,毕竟整整三十年了。随后大家相互拥抱着,相互拍打着,相互大笑着诉说:要是走在大街上,碰了鼻头也绝对认不出。大呆鹅变化最大,整个儿变成了个老大妈,活像赵本山演的那个角色。她一进门就手舞足蹈咋咋呼呼着:邱宝柱本来也要来的,可他的腰病又犯了,让我向大家告个假,我只好替他做代表。
陆小兵穿了件紫罗兰T恤衫,特地新剃了头,刮了脸,显得特别有精神。他坐在会议室一角,像当年读书时那样,微仰着头,用目光扫视着会场内,独自不语地抽着烟。另一角落,歪脖与王美凤憨憨地坐在那儿,木桩一样,身旁还坐着他们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两眼死死地盯住桌上的瓜果蜜饯,一会儿伸手抓颗话梅,一会儿伸手捏片桃干,像个老鼠似的。王美凤就老拉儿子的衣角,老给他使眼色。见到这副情形,陆小兵主动过去与歪脖和王美凤打招呼,三个人正儿八经地握了握手,接着有说有笑地谈开了。
我和熟肉坐在一起,见面没有说上两句话,他便大肆向我吹嘘着他的那些假古董。熟肉说,我有一批唐宋时期的好东西,虽说都是赝品,但也是清末民初仿制的,这至少也有近一百年的历史了。他说你们文艺界人士都喜爱收藏这类东西,如果你能帮我宣传一下,或者推销一些,回扣还是不少的。我对他说,我没玩过这玩意儿,也没收藏的嗜好,不过回去可以帮你问问,如果有人需要我就告诉你。但你必须得以成本价卖给人家,回扣我是坚决不要的。他听后,十分感激地拍打着我肩膀,把我肩膀拍打得生痛生痛。
徐桂香金丽丽姜莉三人坐在一起,她们小声谈论着什么。徐桂香不停地拿眼睛睃着陆小兵,陆小兵也有意无意地斜睨着她。徐桂香咧嘴笑了笑,陆小兵也一瘪酒窝笑起来。不一会儿,徐桂香站立起身子,拿出一盒名片,沿着圆形会议桌发过去。徐桂香从农村回来后,一直在白下区医院工作,现在已是个护士长。她每发出去一张名片,就对那个同学说一句:有毛病,你找我。她在走向陆小兵时,步子变得轻盈起来,腰肢也在扭动不已。陆小兵抬头笑着问道,现在过得还好吗?徐桂香手扶着他的椅背,一扬面孔,嗲声嗲气地说了声:还好吧。有机会我们单独谈谈,你就知道了。陆小兵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那就好。徐桂香俯下身子递上一张洒过香水的名片,随后撂下那句老话:有毛病,你尽管来找我。陆小兵跟着回了一句:我的毛病你治不好。
这时张佩茹老师在几个男女同学的簇拥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全场顿时爆响一片掌声。张老师将近八十,气色尚好,牙齿已经全部脱落,头发也基本秃光。她在同学的搀扶下,佝偻着身躯,可劲抬起弯曲的臂膀,朝着大家频频招手。同学们就齐声喊道:张老师好!张老师也兴奋地瘪着嘴巴,提高嗓门说:好,好。同——学——们,大——家——好!真是对不起呀,你们这个班的同学名字我都记不得啦。只记得一个陆小兵,来没来?还有一个胡明川,可惜他死得太早啦……
熟肉扭过头来对我说,张老师现在享福了,她丈夫的兄弟从台湾回来看过他们。前年又把他们接到台湾去玩了一趟,还帮她夫妇俩在中山门外月牙湖边,购置了一套百十平米的豪华住宅。我说待会儿我们单独过去问候她,那时候我们太调皮,惹她生了不少气,其实那时她精神上最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愧疚得很啊。
最后一个到来的是孙卫东。像所有领导一样,总喜欢姗姗来迟。三十年没见,孙卫东也彻底变了样。原先那副猴子般的躯干,已发酵成了熊猫状,他夹着只黑皮包,挺着个将军肚,两手抱拳向着众人作揖,那颗肥头还鸡啄米似的上下点着。他官味十足地说道,对不起诸位,让大家久等了,刚刚参加完省政府一个紧急会议,迟来了一步。本来说好今天我什么会议都不参加的,可早晨一上班,秘书就说,省里有个会,指名要我去。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说完,他便沿着圆桌与同学们一一握手致歉。
孙卫东握了握我的手,还不住朝我谦和地微笑着,虽说他的手掌握得很有力量,可我依旧能够感觉到,他那种居高临下拒人千里的味道。握完手后,他忽地问道,你叫什么来着?我一下子记不起来,只是面孔很熟悉。我说我叫耿宁。他顿时眼睛大亮,再一次亲切无比地紧握我的手,另一条胳膊还像蟒蛇似的缠住了我的肩胛:是你呀,可把我想坏了。听说这次你也要来,我高兴得不得了。说着他给我递上一支中华烟,又掏了张名片塞给我。他摇着肥头笑着说,怎么样,我们光荣的人民解放军,著名军旅作家,混得还好吧?我也敷衍着说了一句,没有你这个当厅长的混得好啊!孙卫东这一级的官员我见多了,所以对他的做派也就见怪不怪。
同学会自然也是会,是会就得有个形式。焦建新显然是会议的总秘书长兼主持人,尽管大家没有选举,可事实上他在做着具体工作。焦建新一番哗众取宠的客套之后,捋了捋大背头说道,会议议程是这样的,我先将与会同学介绍一下,接下去请张老师、孙卫东、耿宁他们重点发发言,再接下去同学们自由发言,随意交流,最后大家共进午餐。坐在我身旁的熟肉似乎对这安排不满意,他的脸一下子挂下来。他用手指揉了揉鼻子,但什么也没说。
焦建新首先读了一封来自海外的长篇贺信,信是沈贵田寄来的。有同学问沈贵田是谁,他便愣起眼睛笑道,滴屎,沈贵田都忘了?就是排里那个女人气十足的大傻!那年为迎接“最新指示”发表,排里要扎花,让他去买纸,他把他妈店里的陈年茅纸都买来啦。大傻一点不傻呀,他给我们玩了个“洋插队”,现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当教授。会场内顿时发出一串羡慕不已的啧啧声。
焦建新手捧花名册,开始一一介绍同学。他的介绍过于细腻,且按照官衔职别排序,这就多少让人感到有些肉麻。他第一个隆重推出孙卫东,把他的副厅长、党委成员、纪检主任等头衔统统抖擞一遍,这还没完,接着又声称:他还是我们省钓鱼协会常务副秘书长、保龄球俱乐部名誉顾问、中国名酒促销会的业余二级品酒师。他第二个便提到了我。我也不是个什么官员,可在他看来我这军区一级创作员,就相当于大校正师职,等同于地方上的一个正厅。会后他向我谦笑着解释说,把你放在第二位,我都觉得有点委屈你。
焦建新这样一路介绍下去,每介绍完一个,场内就响起一片掌声。介绍王美凤时他说,中共淮安市国营棉毛纺织厂共青团委书记;介绍金丽丽时他说,中共南京市肉联加工厂工会副主席;介绍熟肉时他说,北京荣宝斋指名代销单位、大宝古玩专卖行经理,今天田大宝还将赠送各位同学一把宜兴名壶,作为永久纪念。介绍到陆小兵时,焦建新的话语倏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来,拿眼睛瞄了瞄他,然后说道,陆小兵——这次同学会的首席发起人、南京水西门外宠物养殖场场长。同学们听后哗的一下笑了起来,大家扭头歪脑寻找着陆小兵。陆小兵这会儿坐在角落里思想正在走神,冷不丁见同学们都盯着自己笑,也不知大家笑什么,随即咧嘴跟着干笑起来。
吃中饭时,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陆小兵却没怎么动筷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一点,他说这有什么吃头,不如家里的青菜豆腐好吃。他生性好强,这我知道,我寻思是不是刚才会上焦建新的那些话,刺伤了他的自尊。我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他却一味注视着对面桌上的歪脖和王美凤。接着,他不无羡慕地对我说,以我看,傅春生和王美凤最福气了。两人不肆张扬,安安耽耽过日子,三个孩子长得也挺壮实。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我见歪脖挺着腰板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地抿着啤酒;王美凤细嚼慢咽地吃着饭,三个儿子伸长胳膊夹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菜肴。最小的那个从下巴到脖颈,沾满了厚厚一层油渍。由于出手频率太快,王美凤时不时拿筷子敲一下他们的手。她每敲一下,最小的那个就朝她吼叫一声,歪脖在一旁看不下去,索性把盘子端到了儿子面前。
饭厅里一派热闹非凡,餐桌上杯盘叮当作响,整个同学会此刻已变成了里弄楼道的居民会。人人眉飞色舞话语不绝,个个敞开肺腑倾诉衷肠,女人们的嗓门最为高亢嘹亮,她们难得见上一面,都在畅怀诉说着里短家长。大呆鹅说她的儿子出息了,现在中央商场里当保安;女儿也刚刚出嫁,丈夫是个搞药材的小老板。徐桂香跟着说她儿子是个死心眼,不过读书十分用功,去年考上师范大学中文系,他的目标是要攻读研究生。只有金丽丽叹着气,说她女儿越长越大越不懂事,自从离婚后,焦建新就再也没有关心过她。姜莉说她至今还没有生孩子,医生瞧过了多少回,也不知是丈夫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大呆鹅立马告诉她,大厂镇那里有个退休老军医,治这毛病特别灵。
焦建新和孙卫东正举着玻璃酒杯,围着五张大圆桌频频向众人敬酒,众人也向他们敬着酒。孙卫东是气宇轩昂,来者不拒,一口一杯五酿液,充分显示出业余二级品酒师的海量和水平。这会儿孙卫东领着众人又围住了张老师,酒杯相碰,笑声四起。嘻嘻哈哈一番喧哗后,大家齐声唱起了张老师最喜欢的那支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熟肉手捏一张粉红餐巾纸,边抹着嘴巴边走了过来。他对着我和陆小兵说:这里他妈的一片乌七八糟,乱哄哄的,咱们走吧,去喝茶。陆小兵望着他说:好,喝茶去,你把傅春生和王美凤也叫上,他们回来一趟不容易,咱们再聊聊。熟肉随即过去叫他俩,王美凤说让歪脖去,她要管着三个孩子。于是我们四人趁乱离开餐厅,要了一辆的士,直奔熟肉的根据地——夫子庙。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
夫子庙这些年来日新月异,气象万千,仿佛重又回到了六朝鼎盛时期的那种风华正茂的好年月。沿街商行店铺翘首林立,各路酒肆茶楼旗幡招展,秦淮两岸人气兴旺,歌舞不绝,无处不是一派灯红酒绿流金溢彩。所不同的是,过去只有达官贵族文人雅士才能涉足的楼堂馆所,现如今也已成了工农学商车夫小贩打工者们随意光顾的人民乐园。这等与民同乐的美好景致,恰恰印证了旧时的两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
熟肉将我们领到夫子庙老十八街上一家茶楼坐定,一位妖艳的领班便抿嘴笑着走了过来。领班征询着我们要不要喝杯功夫茶,我对熟肉说,算了吧,她有功夫做,我还没有功夫陪。
我知道来这里潇洒的人,大多是花钱买个虚荣。其实茶水并没家里的地道,可美其名曰喝个环境,喝点情调,说到底骨子里残存的还是那股附庸风雅的酸腐气。不论你是个啥东西,朝这儿一坐,在那种卑躬屈膝耍嗲卖笑的服务中,便能幻觉着自己的层次,提升着自己的品位,这就像抽大烟那样,纯属是一种精神麻醉。今天我们不是来麻醉的,我们同学几个是想找个僻静地方敞开肺腑,叙叙旧情。
陆小兵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别太复杂,就来四杯绿茶吧。妖艳的领班接着又问,要不要叫个艺校毕业的漂亮女娃过来唱个小曲?熟肉不由瞪大眼睛:你拉倒吧你,没看我们正谈着事情?送份水果拼盘还差不多。说完他朝那领班挥挥手,那架势俨然是这块地头上的一方地主。
茶水果盘上来后,熟肉便打开了话匣子:妈的焦建新搞啥玩意,不就是个同学会吗?还讲究什么鸟程序。一会儿主持,一会儿介绍,一会儿发言,一会儿总结,整个都变成了他的市面。你看他那副滴屎相,从头到尾不停地说,好像他是“会长”似的。我们几个谁不知道,真正最早提出的是陆小兵,他焦建新只不过就发了一封邀请信。
陆小兵晃荡着杯中的绿茶,抿了一口说:田大宝你发这火干啥?会都开完了,有啥好气的。同学们见一次不容易,他能领头组织这就很好。再说,我最初目的就是想和大家见见面,现在想见的都已见到,不想见的也见到了,这不挺好嘛。歪脖跟着也说:焦建新为开这会出了不少力,费了不少神。他这次破费颇多,出点风头也是应该的,现在办会不都时兴谁出钱谁就撑台面么。
熟肉撒了一圈精三五,心里还是气不过,他摸出只用女子全裸身躯造型的不锈钢打火机,用手指使劲按下,一双火苗便从两坨乳房顶端跃了出来。他给我们点上烟,又对歪脖说:傅春生你在下面不知底细。他焦建新破费了什么?他什么也没破费!会场是免费的,五桌饭钱是挂账的。要说孙卫东出出风头倒也罢了,人家头大,有面子,这份人情下次还得由他去还。他焦建新不过是顺手牵羊借花献佛罢了。
见熟肉满脸忿忿不平的样子,我扑哧一声笑将起来,于是有意激了他一下:你即便不说,我们大家也知道,他焦建新根本没破费,是你田大宝破费的。熟肉两眼朝我一翻:本来就是嘛!我那宜兴茶壶不是用钱买的吗?我跟着说是啊是啊,大概都是些等外品吧。他说你别问是不是等外品,那总得花钱买。一把茶壶加上一只包装盒,就要几十块,我交给他五十盒,你给算算多少钱?他妈的至少也有个千儿八百的!熟肉无比心疼地说。
陆小兵把玩着茶杯,细声慢语地劝慰着熟肉。他说田大宝你不要心疼肉痛,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了反而会坏事;没准哪天死了,又觉着留在世上怪可惜的。你说你这次买壶赠送给众同学,实在花得很值得;看似让同学们做个纪念,实际上,是让同学们纪念你;以后同学们每每捧起这把饱含象征意味的宜兴壶,就会首先想起你田大宝。陆小兵说,你又要同学们想念你,又舍不得花那买壶的钱,那么我就成全你,送你一票生意。明天我给你一千块,买你一只青釉碎花瓷盘。
熟肉听后气顺多了,他搔着头皮笑着说:狗日的陆小兵,你想要我那只青釉碎花瓷盘,就明说,别跟我来弯弯绕。熟肉说,我不会在乎那几个钱,实在是看不惯焦建新那副鸟样。歪脖说:看不惯你就别看嘛,反正你们平时也很难见上一面。说真的,别瞧现在相互看着不顺眼,再过几年,等到想见面时,怕是真的见不着了。
听到这话,陆小兵突地抬起忧郁的眼神,注视着歪脖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觉着歪脖讲得很在理,很符合自己心意。这次之所以要举办同学会,从内心深处讲,就有着这么一层意思。尽管会议开得不是那么回事,那也没什么。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看法和想法自然也会不尽相同,没有必要对人家那么苛求。但会议毕竟开了,同学们都已见到,他的心意也已了却。陆小兵扪心自问——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从今往后,你可以无所畏惧地面对明天了。
陆小兵猛地含了一大口绿茶,在嘴中细细品味着,仿佛是在品味这绿色生命的最终意义。然后他极其认真地对歪脖说,傅春生,我们相交多年,你这人心地慈善,做事本分,也比耿宁和熟肉更稳重。今天我有一事相托,你必须答应我。歪脖拿眼睛询问着什么事。他顿了顿说,哪天我上了清凉山,你可要……
歪脖连忙摇着手掌打断他:陆小兵你开啥玩笑?才四十大几的人,好日子还在后头哩。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我不爱听。陆小兵按住他的手,再次强调着:不论你爱听不爱听,这话我还得说。傅春生你听着,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可要为我收尸,给我送终。
刹那间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哑然无语。我心想陆小兵最近怎么了,老是死呀死的,那天在他家里也听他提到过几次。是不是因为孑然一身,生活孤独寂寥,萌生出了那种只有神经错乱者才会一意孤行的轻生念头?但这不太可能,他不是那种人。他性格刚强开朗,意志坚忍不拔,虽说思想有点儿陈旧古板,但他对于这世界充满了爱心,至少他不会轻率地抛弃他的女儿和狗。
陆小兵这时点上一支烟,两只酒窝一瘪劲,率先笑了起来,似乎在有意冲散着桌上的沉闷气氛:我只是说说,你们也别当真。人总是要死的嘛,但也不会那么快,我还想过过好日子哩。他望了望我们又说,怎么样,你们再坐坐?我得先回去,那两条狗还在等着我喂食。歪脖跟着站了起来,说我也回去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
熟肉拉着我的手不让走。他说你下午反正没事,我俩再坐坐,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鸭血汤牛肉锅贴。这可是夫子庙的名特产呀,我已是多少年没有品尝过了。陆小兵和歪脖走后,熟肉招手让那领班过来,又要了两杯绿茶。我问熟肉,你对这地头很熟吗?熟肉说,那当然。我在这里摆摊多年,哪条道道不熟悉。怎么,你是不是想潇洒一下?这里可是六朝风流之地,处处都是秦淮人家。我对熟肉笑骂道,你他妈自己坏事做绝,尽把人家也往坏里想。告诉你吧,南方有多少凤楼燕阁,我是从来不去问及,更不会逛你这十八街的土窑子。熟肉挤眉弄眼地说道,好了好了,耿宁你放心,我是决不会来腐蚀你这种“革命干部”的,除了能写几篇酸臭文章,啥本事没有。
与熟肉聊着聊着,我又想起陆小兵刚才说的那些话,心里真是为他担心。我对熟肉说,陆小兵生活太孤独,说话已经不正常了。你们平时在一起,应该帮他找个女伴,我见他都已跟狗睡在了一张床上。熟肉叼着支三五烟,一脸不屑地瞅着我:你操什么心,他没有女伴,难道就不能做爱吗?实话告诉你,你就是给他找个仙女,他也一百个不会要。他现在跟一个姓夏的寡妇搞得如胶似漆,你都不知道!听熟肉这么一说,我不由张嘴结舌陷入了沉思。
夏寡妇名叫夏水芹
那天下午我和熟肉坐在茶楼里,谈了很久很久。熟肉不停地向我诉说着夏寡妇,直说到天色放黑我们才分手。熟肉说夏寡妇名叫夏水芹,光听这名字,就能叫人心室荡漾出一片清灵灵。熟肉说他在陆小兵家中见过一次,一张丫鬟脸,清秀又明净,身材娇小而轻盈,走起路来浑身摇晃出的都是吴越风韵。她虽然只是个村姑,但秦淮两岸绝对见不到这样可人的胚子。尽管人已小四十,可依旧胜过那莫愁女。熟肉不无感慨着,难怪常言道,天下美女尽藏民间。
夏寡妇和她丈夫住在水西门外,早先两人都是郊区菜农。随着城区不断向外扩展,菜地也被征用了。两人离开菜地后,双双安排进了村办厂。八年前她丈夫患上肝病,被厂里劝退回家休养。那年月城里刚刚风行吃狗肉,家家餐馆都以狗肉招徕顾客。她丈夫见这有利可图,便在家里养起了狗。农村草狗多得要命,一年就能繁殖出一二十只,她丈夫连养带收购,到年底也能赚个几千块。她丈夫见这是条发财路,便雄心勃勃地扩大再生产,夏寡妇也从厂里回来帮他一起干。几年后狗肉不吃香了,宠物却渐渐变成了时髦货,所有宠物中,犬类理所当然是佼佼者。她丈夫转而圈养起了西洋狗,大概就是在这时候认识了陆小兵。熟肉说,你是知道的,陆小兵有条雄性的法国纯种维斯拉猎犬,那可是条名贵犬,在这南京城里总共没几条。她丈夫搭上陆小兵,目的就想要他那狗种。
一次陆小兵牵着狗到他家里去配种,一见他家那条杂交的衅血犬就直摇头。陆小兵的确懂得许多狗道道,而且噱头也非常好。陆小兵说,你家这狗不纯正,顶多只有百分之三十五的衅血成分。我这纯正的维斯拉与它交配后,生下的狗崽也不会纯正,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维斯拉,百分之十七点五的衅血,那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当然了,如果待狗崽长大,继续跟我这公狗交配,再生下的狗崽就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维斯拉,百分之八点七五的衅血,血统就会好多了,价钱也会高一点。不过你们想要得到一窝真正的维斯拉,那还得这样反复地交配上数次,并要保证跟我这条纯种公狗交配,才能最后实现。夏寡妇和她丈夫听了这话,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把他当成了财神爷,用好烟好酒招待一番,还再三央求他经常来指导。
后来陆小兵隔三差五便去一趟夏寡妇家,给她夫妇两人做指导。陆小兵说狗崽和人崽一样,要天天洗澡,天天梳毛;要分盆吃食,少吃多餐;要吃热食,冷食吃了会感冒;剩下的食物必须倒掉,盆子也要洗干净。陆小兵说养狗不能像养猪似的,关在一个大圈里。公狗与母狗要分开,老狗与小狗要分开,好狗与病狗更要分开。这样才能限制它们乱交配,维护血统纯正;也能防止疾病相互感染,确保它们健康发育成长,年底有个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