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论桐城诗学史上的姚范与刘大櫆
蒋寅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姚范和刘大櫆作为桐城诗学史上第二代和第三代之间的过渡性人物,虽然在诗歌创作和批评方面没有取得较突出的成就,产生显著的影响,但两人的诗歌评点和理论对桐城诗学传统的形成起了不可忽略的作用。具体地说就是确立了以杜甫、韩愈、黄庭坚为核心的风格统系,奠定后来桐城诗学师法前贤的基本宗尚;基于研究诗歌的心得,参照文章学的基本概念建构起桐城诗学的概念系统;以大量的文本批点为后学开示学诗门径,形成桐城派通过评点来提示诗文义法的教学特点,最终为桐城派诗学传统的确立奠定了基础。
桐城诗学;姚范;刘大櫆;传统
从方以智、钱澄之、方苞等第一代、第二代作家起,桐城派就显出它既是一个文派又是一个学派的复合特征。由于有着相同的学术背景和文学倾向,桐城派作家表现出比以往的文学流派更多的观念趋同性和风格一体化色彩。研究者注意到桐城派作家在一些文学基本问题上的看法比较一致,刘大櫆和姚范的论文之语往往重复而不易分辨,姚鼐的文论也同样如此,而方东树等后学则多因循守常,不主标新立异。或许从某个角度看,桐城派的确显示出这种理论统序的延续性和一致性,但就才学禀赋而言,我更倾向于认为在桐城派几代作家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代际差异,整体上表现为由独擅古文、兼治经学到经学、诗文并长的转变。相比方世举、方贞观、方观承叔侄,姚范和刘大櫆是更典型地体现这一历史转变的桐城作家。两人同列名于雍、乾之际的“龙眠十子”,又同举乾隆元年(1736)博学鸿儒,姚鼐祭刘大櫆文称“昔我伯父,始与并兴”,有意识地将他们树立为桐城派承先启后的一代宗师,以建构桐城派的文统。后世也常将他们相提并称,视为桐城派第二代与第三代作家之间的过渡性人物,但两人在桐城诗学史上的意义并没有受到注意,而这在乾隆朝诗学的研究中却是值得探讨的。
一
姚范(1702—1771),初名兴涑,字巳铜,后字南菁,号姜坞。乾隆七年(1742)进士,任翰林编修。博通经史,精于考据,诗文兼长,著作后人编为《援鹑堂诗文集》、《援鹑堂笔记》。他曾编纂、批点经史诗文多种,诗歌方面即编有 《曝书亭诗选》、《考功诗选》、《莲洋诗选》,又评点过薛蕙《考功集》、吴雯《莲洋集》、《国朝山左诗钞》。他论文的宗旨,耳食者往往以为承方苞为文义法,实际上他根本就瞧不上方苞的文章学术。其学术与文学都自成一家,诸生时即为齐召南、胡天游、杭世骏辈名公所推重,后来更被与顾炎武、阎若璩相提并论,称“昆山顾亭林、太原阎百诗有其博核,逊其平允,洵一代通儒也”。姚鼐以族子从其学,直接承传了他的经学与文学。
袁枚曾说:“(姚鼐)先生从父南菁讳范,在长安与余有车笠之好,学问淹博,而不喜吟诗”。但郭麐却称姚范诗在山谷、后山之间,钱钟书更认为“桐城亦有诗派,其端自姚南菁范发之”。看来姚范虽不多作诗,但诗才还是颇为后世推重的。当然,他的文学造诣主要还是在文章方面,就是评诗也常出以文章之眼。他平生评泊所阅诗集,兴趣主要在训诂考证,很少触及诗歌的艺术表现。曾孙姚莹所编《援鹑堂笔记》,卷四十四辑存他论诗的一些文字,虽吉光片羽,于桐城诗学却有着方向性的指导意义。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从体用关系的角度对性情的诗学意义作了限定。
《笔记》有云:“少陵诗毋论工拙,其居游酬赠以及欢娱愁寂,凡平生性情处处流露,千载下如与公晤对。此当合全集而读之,知人论世之事也。若核其诗而规其至,必取其精神、气格、音响、兴会、义意并著者,乃为赏音。世人一概诵习,云吾知公性情,夫作诗者孰谓无性情耶?”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杜诗随处流露出作者的性情,内容十分丰富,知人论世必须读其全集;但另一方面,若要衡量杜诗艺术的独到造诣,则只有抓住那些精神、气格、音响、兴会、义意兼备的作品,才能体会。世人不明此理,以为随便什么诗都能见出老杜性情,那就成了什么作者都有性情,而性情的概念也就失去意义了。很显然,他的性情是有特殊规定性的,不是任何思想、情感的表达都可视为有性情。这样一种见解,未必是对性灵派唯自我表现论的反拨,但不失为一种预警。他曾将这种世俗浅见的源头追溯到江西诗派,见于《笔记》另一则:
杜四千篇中,精粗杂揉。夔州诸什,山谷偏嗜。就其自撰,亦以能得法外意故佳,而逐影者亦云绝诣在是。《送瓜》、《畦水》之篇,《苦苣》、《冷淘》之感,《伯夷》、《辛秀》,殿最崎岖;《鸡栅》、《水筒》,客居烦辱。室家之諈诿,妇女之经营,胥云性情在是,烂漫天真,遂令群瞽拍肩,琐言谰语,一唱百和,故轻薄之徒爰以为口实矣,岂非前修阶之厉哉?
众所周知,黄庭坚最赞赏杜甫夔州以后诗,他自己的创作也颇得老杜夔州诗的家常之趣,但姚范认为这并非简单地模仿杜甫,同时山谷的独到造诣也不在这里,然而世间盲目追随者却谬以为山谷佳处即在此,性情即于此表见,群起效仿,遂流为室家琐屑之词,这绝不是姚范理解的性情。
从上文可见,姚范论诗明显分体用两个层面,性情是体,精神、气格、音响、兴会、义意是用。论性情是为了知人论世,论精神、气格、音响、兴会、义意则是“核其诗而规其至”,即考察具体作品以估量杜甫艺术造诣的具体落着点。用生于体,体于用显。这就意味着,性情只能通过诗歌的精神、气格、音响、兴会、义意各个层面表现出来。我们知道,严羽《沧浪诗话》曾从五个方面分析诗的要素,即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姚范的说法与之相比,只有“义意”和“体制”两者有出入。这很好理解,严羽之说主于写作,是就写作涉及的所有层面而言的;而姚范之说则主于鉴赏,仅就艺术表现的层面而言。所以两者虽大体吻合,却也有所不同。精神、气格、音响、兴会、义意五个概念,凸显了姚范诗学与格调派的渊源,同时也奠定了后来桐城诗学的基本倾向,即讨论诗歌艺术主要落实在语言层面。《笔记》有一则议论很可玩味:
《潜溪诗眼》云:孙莘老尝谓老杜《北征》胜退之《南山》诗,王平甫以谓《南山》胜《北征》,终不能相服。时山谷尚少,乃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论遂定。余谓宋人评泊,特就事义大小言之耳。愚谓但就词气论,《北征》之沈壮郁勃,精采旁魄,盖有百番诵之而味不穷者,非《南山》所并。《南山》仅形容瑰奇耳,通首观之,词意犹在可增减之中。
黄庭坚平章孙莘老和王安石之争,是批评史上有名的公案。他的判断建立在宋人崇尚的“诗史”观念相对于南朝以来崇尚的形似观念的优势上,即所谓“特就事义大小言之耳”。而在姚范看来,其实仅论词气,便可立判二诗高下。为什么呢?《北征》“沈壮郁勃,精采旁魄”,意味着精神(勃郁)、气格(沈壮)、音响(精彩)、兴会(旁魄)各个层面都很出色;而《南山》只有形容瑰奇而已。从“词意犹在可增减之中”的批评看,命意也是词气的应有之义。这就是说,词气乃是包括精神、气格、音响、兴会、义意的上位范畴。不仅诗学,实际上桐城的文章学也是建立在这一范畴之上。
我们知道,桐城有着很好的教育传统,不光本县私学发达,文士在外坐馆、执教者也为数众多。坐馆与书院教育和桐城派文学的承传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桐城文人“既以教师为职业,那就不但自己写文章,还要给人讲文章,教人做文章。因此,他们就不像官僚及清客们那样可以出奇吊诡,随意挥洒,怪怪奇奇,钩辀格磔。他们必须探索语言使用的常规,讲明开合、伏应、穿插、顿宕的技巧,指出应该怎样写与不应该怎样写,即文章的宜忌所在”。自桐城派的远祖归有光开始,就编有《文章指南》,教人如何读文章、做文章,所有功夫都落到实处,一无虚语。姚范在《笔记》中也强调指出:“字句章法,文之浅者也,然神气体势皆阶之而见,古今文字高下莫不由此。”基于这种认识,后来桐城作家尤其重视通过评点来提示文章义法,从而形成桐城派独特的批评传统。
细致的本文研究,首先让姚范透过杜甫、韩愈诗洞见格调的真髓。他曾指出:“韩退之学杜,音韵全不谐和,徒见其佶倔。如杜公但于平中略作拗体,非以音节聱牙不和为能也。”此说应是针对七古而言,如果这一推断不错,那么姚范的论断实在是很精辟的,揭示了七古写作在杜甫到韩愈之间发生的反律化倾向的强化。顺便应提及的是宗杜的姚范对韩愈诗的评价显然不太高,评《咏雪赠张籍》云:“余谓公此等诗无一语佳者,盖底成堆,凡陋可笑。”这与后来桐城派对韩愈的推崇很不同,值得我们注意。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姚范对黄庭坚的评价:“涪翁以惊创为奇,其神兀傲,其气崛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玩诵之久,有一切厨馔腥蝼而不可食之意。”后来方东树认为:“山谷之学杜,绝去形摹,尽洗面目,全在作用,意匠经营,善学得体,古今一人而已。论山谷者,唯姜坞、惜抱二姚先生之言最精当,后人无以易也。”很显然,姚范对黄庭坚的评价是姚鼐以及桐城后学将黄庭坚与杜甫、韩愈并尊奉为学诗典范的重要理据,对桐城诗学观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基于对本文的深入研究,姚范很有点瞧不起沈德潜的格调诗学,《笔记》评沈编 《明诗别裁》云:“大雅不作,诗道沦芜,归愚以帖括之余研究风雅,自汉魏以及胜国篇章,悉所甄录。迹其生平,门径依傍渔洋,而于有明诸公及本朝竹垞之流,绪言余论,皆上下采获。然徒资探讨,殊尠契悟,(中略)《淮南》所云有以言白黑,无以知白黑也。兹选亦仍云间、秀水之遗意,而去取未当,负沧溟之瑰奇,笑鼠璞之未辨,徒标矜慎,漫诩赏音者矣。”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代诗学就是一面镜子,对它的不同评价反映出清代诗学自身的面貌。清初以来诗家一般都弃明诗如敝屣,而姚范用心读过明诗。对全盘否定明诗的吴乔,《笔记》详摘《围炉诗话》持论之乖谬,以四页多的篇幅予以痛驳。姚范对明诗的这种态度,与他以字句之细微矫神韵诗学之浑沦不切相表里,都可以说是对康熙以来诗学主流的一个反拨。这一立场多少影响到姚鼐对明诗的看法,姚鼐教人学诗由明七子入手,当与他早年从姚范受诗学的经历不无关系。
总体来看,姚范于诗学所得终浅,评骘之间尚不脱学究气,是故《笔记》方东树的按语对他的论断不无异议。如卷五十姚范评陈子龙《咏严先生钓台》,只考辨严子陵娶梅福季女生子一事的无稽,而方东树则盛赞“此诗俊爽,语势自在。以此知随人作计,不如自家逼真。海峰先生独以此一篇入选,衡鉴固无差也”。两相对照,姚范评诗手眼终究逊于刘大櫆和方东树。
二
刘大櫆(1698—1779),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雍正间贡生,文章为方苞所叹赏,说:“如苞何足算哉!邑子刘生乃国士尔!”由是名噪京师。然屡试不售,年届花甲才一试黔县教谕之职。他是桐城派上承方苞、下启姚鼐的重要人物,与方、姚二公并称为桐城三祖。相比此前的桐城作家,刘大櫆首先张扬了桐城派重视诗文评选、批点的传统。他编选的诗文选本有《历代古文约选》廿余卷、《唐宋八家古文约选》四十八卷、《归震川文集选本》、《历代诗约选》九十二卷、《五七言古近体诗钞》(卷数不详,与方苞同选)、《五言正宗》八卷、《七律正宗》四卷、《唐人万首绝句钞》二卷,批点之书现知除 《左传》、《国语》、《孟子》、《庄子》、《法言》、《文选》、茅坤《唐宋八家文钞》外,历代诗歌是重头戏,计有《诗经》、《楚辞》、《古诗选》、《唐人万首绝句选》、《唐诗正宗》、《钱注杜诗》、《杜诗》、《高青丘大全集》、王渔洋诗集,足见他虽以古文名世,却颇留意诗学。其评点本都为徐氏所钞藏,见重于后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还评点过王渔洋《古诗选》和姚鼐《七言今体诗钞》,遂开桐城派用这两部选本作为诗学教本的先例。应该说,刘大櫆于诗学用功之深、批览之勤,是桐城作家中前所未有的。这些选本在师友间流传,对桐城派文学的承传起了重要的作用。后来姚鼐批点王士禛《渔洋山人精华录》及所编《古诗选》、《唐贤三昧集》,吕璜评点《文选》、《唐诗别裁集》、杜韩苏诗,萧穆评点《历代诗约选》,吴汝纶评点《瀛奎律髓》、《唐诗鼓吹》等,都是刘大櫆开的风气。可惜他的诗学业绩竟为文名所掩,这到乾隆后期已为诗论家所注意。乡里后学程晋芳甚至认为刘大櫆诗胜于文,其说见载于袁枚《随园诗话》:
桐城刘大櫆耕南,以古文名家。程鱼门读其全集,告予曰:“耕南诗胜于文也。”《听琴》云:“香台初上日,檐铎受风微。好友不期至,僧庐同叩扉。弹琴向佛坐,余响入云飞。余亦忘言说,乌栖犹未归。”《独宿》云:“江村黄叶飞,犹掩萧斋卧。时有捕鱼人,橹声窗外过。”真清绝也。《哭弟》云:“死别渐欺初日诺,长贫难作托孤人。”
这看来不能简单地说是乡党阿私,同时代诗文兼擅的著名批评家管世铭也极推重刘大櫆的诗才,称其诗“各体俱有本末。近自馆阁及山林,罕见其匹”,又有诗题《海峰集》后曰:“当代论诗最不群,寒毡横槊气如云。飞沈竹啸轩名在,至竟尚书愧广文。”这竟是许其诗在诗坛盟主沈德潜之上!后来法式善也称赞刘大櫆诗格苍老,摘其佳句数联,以为“皆清微古淡,可入《极玄》、《三昧集》中”,不仅欣赏他有唐调,更注意到他与王渔洋神韵诗学的渊源。
从刘大櫆批点的诗学典籍看,可以相信他对王渔洋诗集与所编诗选都曾用功钻研,这已为当代研究者所注目。赵建章指出刘大櫆论古文明显有诗论化的倾向,《论文偶记》的“文贵远”说,看来受到王渔洋论诗主典、远、谐、则的影响。其实,王渔洋诗学另一个非常明显却常为人忽视的特征,也对刘大櫆有一定的影响,那就是诗论的指授性和可操作性。王渔洋留下的诗学著述,主要是门人记录的师弟答问或家学传授的蒙学诗法,其中谈论的多为诗学常识和作诗的具体技法,对声律问题尤为重视。桐城派的诗学因主于教学实践,同时受文章学的影响而讲究声调,恰与渔洋诗学有着同样的实践取向,因而很自然地倾向于宗尚和接受王渔洋的诗学。不仅刘大櫆如此,日后姚鼐以降的桐城诗学名家也莫不如此。
然而刘大櫆毕竟终老于乾隆中叶,不能不受当时风气的熏陶而沾染性灵派的趣味。其《论文偶记》一卷,大可视为性灵派的文章论,或者说是文章论中的性灵派,其诗论同样也洋溢着性灵派天才论的气息。其中《严遥青诗序》对诗、文的区别,可以说是他诗学的逻辑起点。他认为,文章之学历代有所承受,能者代不过数人;而“若夫诗者,乡闾之妇孺莫不能为诗歌,以讽其在上之政治,而写其心之所欲言。夫以女子小人所能为,而今之学士大夫顾有所不逮。何哉?科举时文之习,诳诱于其前;而富贵贫贱得失之念,汩没于其内也”。这种以“写其心之所欲言”为诗歌特质的论调,与袁枚的性灵论非常接近,但刘大櫆更从天赋才能的角度作了发挥,具体说就是以“气”论诗。我们都知道,刘大櫆论文主张“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但论诗却全落实到“气”上。如《海门初集序》所说:“文章者,人之心气也。天偶以是气畀之其人以为心,则其为文也,必有煇然之光,历万古而不可堕坏。天苟不以其心畀之,则虽敝终身之力于其中,自以为能矣,而龌龊尘埃,颓然不能以终日。”为避免天赋成为狂妄或凡庸的借口,他又在《罗西园诗序》中补充申说道:“夫文章之传于后世,必其有得于天地菁英之气,如珠如玉,如珊瑚木难,抛沦粪土,而宝光夜发,望气者皆能见之。若夫杯盘匕箸几筵筦簟寻常之物,虽里巷无知之人,朝夕顾视,未必其惊相告也。何则?常物者,人之所能为;而非常之物,则天之所偶畀也。”这样就在天赋和非凡品格之间建立了牢固的联系,再与普遍性的精神价值联系起来,便返回到传统文论的固有思路上来。
中国古代的诗文评传统,一向主张先器识而后文艺,诗品取决于人品。刘大櫆的天赋心气,说话语虽新,立意却仍归结于叶燮《原诗》的“其诗百代者,品量亦百代”论断。刘大櫆在其《见吾轩诗序》中表述为:“文章者,古人之精神所蕴结也。其文章之传于后世,或久或暂,一视其精神之大小薄厚而不逾累黍,故有存之数十百年者,有存之数百千年者,又其甚则与天地日月同其存灭。”《杨黄在文序》也说:“夫自古文章之传,视乎其人。其人而圣贤也者,则文以圣贤而存;其人而忠孝洁廉也者,则文以忠孝洁廉而存。匪是,则文必不工,工亦不传。”这不只停留在观念上,论及时贤的创作,便成为他评价的基准。如《朱子颍诗序》云:“子颍奇男子也,其胸中浩浩焉常有担荷一世之心,文辞章句非其所措意,而其为诗古文乃能高出昔贤之上。”《岳水轩诗序》云:“水轩虽不见用,而其胸中不可抑遏之气,无所发其机牙,则往往作为歌诗以自适,信乎其诗之可传于后也。”《海日楼诗序》云:“慈溪周君东五自负其气,浩然而莫御,窅然而深藏,读书穿贯古今以流为韵藻,卓荦辉光,称其胸中之志意。”《王天孚诗序》云:“胜水王君天孚,自爱其才气,而思与古之人为徒,不屑为卑庸鄙恶之文以干时而求进,惟诗歌是耽。情发于声,声成文而与天籁者合,非有受于人而忽自得之。”这些议论,所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而他所以不厌其烦地反复陈述一个想法,只能说是其中凝积着他内心深处的一个情结。“古之道无所用于今,为古之诗则宜为一世所不好,为古之人则宜为一世所不容。”我们只消玩味一下《海门初集序》的这句话,便不难感受到充斥于刘大櫆胸臆的怀才不遇的孤愤:“夫为文而至于万古不可堕坏,此其人虽欲不穷得乎?”直到花甲之年始就县学教谕之职的刘大櫆,不将文学才华视为天赐我辈的格外恩宠,又何得以聊慰其不遇之怀?“余友鲍君步江,生于古南徐之乡,无师友以为之训迪,而少即善为诗。其才力之放纵,浩乎无所不极,直将追古人而上之,所谓天偶以是气畀之其人以为心者也。然其人之穷,殆与余无以异。”然则他的这些序言,与其说是论诗论文,还不如说是在抒发怀才不遇的郁塞之气;其所序之人,也无非是负才使气而抑塞以终的穷士。由是他不能不感慨:“天之生才,常生于世不用才之时,或弃掷于穷山之阿、丛薄之野,使其光气抑遏而无以自达;幸有可达之机矣,而在位者又从而掩蔽之,其阸穷以终、沦落以老者,何可胜数!”不过命运终究是眷顾刘大櫆的,虽然仕宦不达,但诗文名重一时,更因门下出了个一代宗师姚鼐,他自己也被后学尊奉为桐城三祖之一。他在诗、古文方面的双重成就,对桐城派影响深远,同时也改变了桐城派留给世人的能文不能诗的片面印象。
刘大櫆没有留下专门的诗论著作,但从他的《论文偶记》中,我们可以间接地明白他对诗歌的看法,也可以感受到他论诗的特点。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阐明“神为气之主”,“气随神转”之理后,提到:“至专以理为主者,则犹未尽其妙也。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一事。”看得出,他将义理、书卷、经济三者都视为素材,用匠作来比喻,则“文人者,大匠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如果说方苞世教、人心、政治的为文宗旨都落在社会、政治、伦理方面的话,那么刘大櫆更趋向于才(经济)、学(书卷)、识(义理)的平衡,而且留出了文学写作的独立空间。相比前后的桐城作家,刘大櫆显得特别留意于经济,这也贯注了他不甘以儒生终老的夙志。姚鼐虽从他学诗,但论文学甚至论学问都不再将经济包括在内,无形中改变了桐城派立身的宏旨。
刘大櫆因热衷于评点,尤为重视审美概念的玩味和运用。这也是他超越前辈的一个贡献,而桐城派的美学至此乃开花结果。刘大櫆论文的一个重要命题即“文贵品藻,无品藻便不成文字”。所谓品藻,即审美评价,他的独到之处是将它们作了理论层次的划分:“如曰浑,曰浩,曰雄,曰奇,曰顿挫,曰跌宕之类,不可胜数。然有神上事,有气上事,有体上事,有色上事,有声上事,有味上事,须辨之甚明。”这样,姚范论诗的性情为体,精神、气格、音响、兴会、义意为用,在体上又被刘大櫆细分为神、气、体、色、声、味。用体、色、味取代替兴会、义意,更落实于文本和修辞的层面,更突出了品藻的细腻和深入。但就刘大櫆的批评趣味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声律。桐城后学吴德旋称“刘海峰文最讲音节”,事实上刘大櫆论文最重视的确是音节:“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在神气和字句之间,音节是由无形到有迹的一个重要媒介,神气需要通过音节传导于文字。所以说“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虽然早在王夫之诗学中,声律的本体意义即已得到确认,但具体的认识和理解方式或许要到刘大櫆的文论才完成。他启发后学:“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这便是桐城派古文学的“因声求气”之旨,然而诗学又何独不然?是故姚鼐门人梅曾亮序吴伯芬诗,将桐城诗学的传统归结于刘大櫆主音节之说:“诗之道,声而已矣。海峰刘先生之言诗,殆主于声者乎?而得其宗者,吴先生也。同学若王悔生、陈策心,诗皆未及见,独幸见先生诗。其音节清亮,情词相称,追唐人而从之,非学七子者所能及。刘先生复古之功,固不可没哉!”后来张裕钊最执“因声求气”之说以诲后学,此为学者所谂知,不待费辞。
在桐城派的发展史上,刘大櫆还是第一位大力培养人才、传播桐城文学观念的文章宗师。他不仅在任黟县教谕、主讲安庆敬敷书院、歙县问政书院期间培养了金榜、吴定、吴绍泽、程瑶田等著名学者、文人,晚年居枞阳,更以诗倡于乡里,“桐城为诗者大率称海峰弟子”,其中就包括姚鼐。姚鼐自少年日即亲近刘大櫆,“辄肖其衣冠谈笑为戏”。乾隆十六年(1751)入京应会试,谒刘大櫆,“闻所论诗、古文法,甚喜”。刘大櫆《送姚姬传南归序》以父执自居,期以远大:“今天既赋姬传以不世之才,而姬传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为显官,不足为姬传道;即其区区以文章名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传。”那么,他所期望于姚鼐的是什么呢?姚鼐很清楚,其《与刘海峰先生书》自陈:“鼐于文艺,天资学问,本皆不能过人。所赖者,闻见亲切,师法差真,然其较一心自得,不假门径,浅深固相去远矣。犹欲谨守家法,拒厥谬妄,冀世有英异之才,可因之承一线未绝之绪,倔然以兴。”这就是刘大櫆所望于姚鼐的,守家法,育英才,传桐城文学一脉。姚鼐没有辜负老师的期许,最终以出色的学术、文学成就,建构了桐城派的统系,光大了桐城文学的门庭,最终让自己、让老师同时也让桐城派在历史上声名不朽。
姚范和刘大櫆虽然在诗歌创作和批评方面没有取得较突出的成就,产生显著的影响,但两人的诗歌评点和理论对桐城诗学传统的形成起到了不可忽略的推动作用。具体地说就是明里追慕王渔洋诗学,暗地继承格调派的精神,确立了以杜甫、韩愈、黄庭坚为核心的风格统系,奠定后来桐城诗学师法前贤的基本宗尚;同时基于深入研究诗歌的心得,并参照文章学的基本概念建构起桐城诗学的概念系统;再通过大量的文本批点为后学开示学诗门径,使诗歌艺术的研究主要落实在语言层面,形成桐城诗学注重通过评点来提示诗文义法的教学特点,最终为桐城派诗学传统的确立奠定了基础。
注释:
(1)龙眠十子为姚范、刘大櫆、方泽、江有龙、叶酉、胡宗绪、张馨、周芬佩、王洛等,见姚莹《东溟文集·文后集》卷九《王怀坡先生诗钞序》。
(2)陈作霖《论国朝古文绝句二十首》其十三:“海峰姜坞夙追随,文采风流赖主持。”见《可园诗存》卷二十二《旷观草》下,宣统元年刊本。
(3)姚范生平考证,可参看卢坡《姚范年谱简编》,《古籍研究》第59卷,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7月版。
(4)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十四,道光刊本。后引姚范之说皆出于此卷。
(5)有关这方面问题的研究,可参看徐雁平《书院与桐城文派传衍考论》,《汉学研究》第22卷第2期,2004年12月;曾光光 《桐城派的传承与传统教育》,《清史研究》2005年第3期。
(6)刘大櫆《徐昆山文序》提到:“虽古经史诸子百家之书,经余之评论标录,昆山必缮写藏之。”参看吴孟复辑《刘大櫆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2页。
(7)关于批点本对桐城派文学的意义,可参看徐雁平《批点本的内部流通与桐城派的发展》,《文学遗产》2012年第1期。
(8)姚鼐《抱犊山人李君墓志铭》,《惜抱轩文集》卷九,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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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
I207.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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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62X(2014)06-0165-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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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乾隆朝诗学的历史展开研究”(12BZW051)
蒋寅(1959—),江苏南京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研究生院博士生导师,安徽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典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