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镇人物

2014-10-25 08:34尹守国
星火 2014年4期
关键词:李林老孙瑞雪

□尹守国

黑龙镇原来只是个小村子,位于辽宁与内蒙的交界处。日本侵华期间,在老哈河上修了座大桥,这里便成了进出两省的交通要道。建国后,在行政上划归向阳人民公社管辖。但这里的人们,对外只承认自己是黑龙镇的人。那时这里流传一句顺口溜,叫一京二沪三黑龙,津门不服也不行。虽然是坐井观天之人在夸大其辞,但从弦外之音中,能听出生活在这里的人那种极强的优越感。后来,人民公社演变成乡镇政府,上边考虑到经济发展和民众心理需要,把政府的所在地搬迁至此,黑龙镇才变得名符其实。

连接辽蒙两省的这条东西方向的国道,走到黑龙镇这儿,突然就变成街了。这里的人们,把这段路看成自己的地盘。不管过往的车辆如何地鸣笛,他们都在街上横着膀子溜达。大有“任凭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的味道。改革开放以前,这条街并不长,眼神好一点的,从东头能瞅到西头。车辆减速慢行,有半个多小时,勉强也就过去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现在的黑龙镇大街,想做到一目了然,那得用高倍望远镜。这样,车辆要想通过,没有两个小时,想都甭想。为了缓解交通压力和减少交通事故,镇政府联合公路部门,在镇子南北两侧各修一条单行道。不到镇子里办事的车辆,可以绕行。这两条路都是从主干道上岔出来的,呈弧形,像包饺子一样,把镇子裹在其中。所以被这里的人们称为环城路。在中国,带有环城路的乡镇,应该没有或没有多少,黑龙镇人因此又牛X一次。

据《设平县志》记载,黑龙镇历史上曾出过两个比较有名的人。一个姓杜,是清朝中期的举人,官至县令;另一个姓陈,是土匪头子,解放战争期间,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对于这一文一武两个大人物,民间的反响却很冷淡,几乎没人提及。前者在任时,结党营私,碌碌无为,没给家乡做过什么好事,人们自然没有理由记住他。后者虽然恶贯满盈,但当年曾发下话来,以黑龙镇为中心,方圆二十里秋毫不犯,从没祸害过父老乡亲。对于他,人们的情感是复杂的。说他不仁,还心存感激。说他仗义,又对不起良知,索性也不提及。

七十年代末期,街面上突然冒出几个人,被称之为黑龙镇名人。虽然他们的事迹永远写不到县志里去,但如果你在大街上随便拦住一个人,问起现任的镇长是谁,他们也许不知道,但提及这四位,哪怕是小学生,他们会给你讲得头头是道。

牙膏皮

在黑龙镇,马丫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如果不是老孙出现,她就排上名人榜了。她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但闯荡江湖已经十二年。

马丫的大名叫马桂兰,家住在黑龙镇的街面上。但那时的黑龙镇还没现在这么大,她家那片属于黑龙镇的郊区。她家姐妹三人,她是老疙瘩,打小就受父母宠爱。她念完小学时,就十六岁了。这并不是她上学晚,而是她念到三年级,就用时六年。她把校长念烦了,念急眼了,经校长特批,不管她考多少分,都准许她升级。

小学毕业后,马丫就去省城当保姆,整整三年没回过家。到第四年春暖花开之际,她也花枝招展地衣锦还乡。当时正好赶上乡里的招待所对外承包,她一次性地交上两万块钱租金,包下五年。那年月镇子上谁家成了万元户,政府还发个牌子挂在大门口,荣耀得不行。她的这个举动,相当于打那几个万元户一个嘴巴,也震撼了镇上的所有人。大伙一致认定这些钱不是好来的,还有人看着眼气,暗地里向公安部门写过检举信。

等招待所开业后,人们渐渐地明白马丫的钱是怎么来的。她先是自己卖,后来又从省城招来五个姐妹,和她一起卖。镇上有头有脸的人,都碰过她的身子。她因此在镇上脚面子水平趟。到哪个单位办事,直接找一把手,其他人想给她办,都不具备那个资格。遇见什么麻烦,比如有人酒后闹事,嫖后赖账,她只要是打几个电话,那帮小痞子拎着菜刀就来了。

马丫是黑龙镇子第一个使用手机的人,比镇长早用大半年。那时候人们管手机叫大哥大,拿在手里和块砖头子似的。网络也不建全,打电话得去室外。她每次在街上打电话,身后都跟着一帮看西洋景的。当然,有些人是为了看手机,有些人是以看手机为借口,看她鼓溜溜的胸脯和短裙下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而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兴奋,不时地摆两个姿势,肆无忌惮地与电话那头的人打情骂俏。

马丫在镇子上挣几年好钱,家里盖起五间北京平。当然也得罪了很多人,特别是那些丈夫跟她有瓜葛的女人。大伙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牙膏皮。意思是只要男人沾上她的边,就变成牙膏皮,她能把你身上的钱都挤出去。当然,在某次严打时,公安局也把她挤成牙膏皮,还把她像丢垃圾一样扔到监狱里。

但本文中所说的牙膏皮,指的却不是马丫,而是老孙。

这个老孙叫什么名字?家是哪儿的?黑龙镇上没人知道。他跟马丫是从监狱里认识的,是以马丫男朋友的身份出现的。马丫在向别人介绍他时,称他为老孙,大伙也就跟着这样叫。其实他并不老,当时只有三十五岁。

从老孙出现后,牙膏皮的这个称呼就逐渐地转移到他身上去了。人们发现他比马丫还霸道。马丫只挤男人的钱,对女人无可奈何。而老孙是男女通吃,老少皆宜。只要他上手,你身上便分文不剩。说到这里,你也许猜测出老孙是干啥的。对了。他的确是个小偷。

就老孙的外表看,他又确实不像个小偷。在人们的印象中,小偷应该像戏台上鼓上蚤时迁那样,长得歪瓜裂枣的。可这个老孙却是五大三粗,方头阔脸。他来黑龙镇时,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走到大街上,对于不知道他底细的人,第一印象会认为他是个哪个乡政府的干部。至少也会认为他是个村委会主任什么的。他寸步不离地跟在马丫的身后,马丫给他介绍认识人时,他很谦和地过去握手。从他的表现和表情上看,好像不知道马丫过去是干啥的,没有丝毫的警觉与不安。马丫挽着他的胳膊,他昂首挺胸,让人觉得因为他,马丫都脱胎换骨了似的。

马丫的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老实人,起初不知道女儿在城里干啥,每个月女儿邮回钱来,老两口还高兴得不得了,逢人便夸他老丫头有出息。那几年他们几乎不下地干活,就靠着女儿给的钱过日子,也曾被左邻右舍羡慕过。从马丫回到镇上后,他们才知道真相。老两口嫌丢人,囚在家里,很少走出院门。但事已至此,除了默认,也没别的办法。自己干不动、挣不来了,不指望着女儿怎么活着。特别是女儿进去这一年多时间,他们没少受人欺负。有些多事的邻居竟然找上门来,在他们面前说些三七疙瘩话,每次这个时候,马丫的父亲总是长叹一声,然后无奈地说,还不都是为了一碗饭啊!

老孙刚到老马家时,老马两口子高兴得和过年似的。他们看到这个准姑爷仪表堂堂的,看到女儿也不像原来那样不三不四的,他们终于舒了口气。可几天之后,听说老孙是女儿从那里边认识的,心里便凉了半截。但看到女儿从回来的那天起,就跟老孙住到一个屋里,两个人像被胶水粘到一起的劲头,他们也不敢慢怠,硬着头皮应付着。

两个人玩了半个来月,手里的钱花光了,便在被窝里盘算起以后过日子的事来。马丫还想把那个旅店捡起来,老孙明确表示反对。他说以后你就老实地在家里待着,我来养活这个家。你既然是我的女人,就不许再沾别的男人的边了,要是让我发现,可别怪我不客气。马丫问老孙有啥打算。老孙苦笑,说我还能干啥,老本行呗。

其实马丫只知道老孙是因盗窃罪进去的,对于他的过去和他的手艺,也不是太了解。当时他们刚做完那种事,余温尚存,她搂着老孙的脖子撒娇,让老孙给她露一手看看。老孙往当院看了一眼说,这黑灯扒瞎的,大道上连个人都没有,掏谁去?马丫说干你们这行的还怕黑天啊!天黑不正好是下手的好机会吗?大道上没人,你不会去家里?老孙说在你们这种小地方,就算进了屋,有什么可拿的?马丫说我今天看到村长老婆买了五斤排骨,说明天她女儿领着对象回来,我就要他家那五斤排骨了。老孙皱了皱眉头,说我半夜三更地爬起来,就为这点排骨啊?这要是传出去,也让同道笑话。马丫说这不是排骨的事。我没在家时,他们两口子没少欺负我爹娘,他们家丫头是个大学生,又搞回来一个大学生的对象,这就不知道咋得瑟了。我就是想给他们个眼罩戴戴,给他们添点堵。老孙犹豫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

翻墙进入村长家的院子,老孙先到村长家的卧室窗台下,耳朵贴在窗户上听了一会儿,断定屋里的人睡着后,来到村长家的后窗边,见窗户并没插,很顺利地就进到屋里。他在厨房找了一圈,没发现有排骨,跳出来,又到西厢房里找了一圈,还没有。这下老孙有点着急。这是他来黑龙镇第一次出手,怎么也不能走空啊!这样回去,在马丫跟前也太没面子了。他想了一会儿,决定问问人家排骨放到哪儿?

老孙再次来到村长家卧室的窗前,蹲到窗台下边,先学了两声猫叫,又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来,在窗台下边的石头墙上嘎吱嘎吱地蹭着。不一会儿,他听到屋里村长的女人说,孩子他爹,快醒醒,我怎么听着猫啃骨头呢?村长好像被推醒的,很不耐烦骂着,你他妈的睡毛愣了吧!猫还能下井啊!

老孙老实地在窗台下边蹲着,听到屋里再次响起呼噜声,才放心地来到井台旁。他发现井边上,有两条绳子系在辘轳的支架上,另一头垂在井里。他把两条绳子导上来,下边各系着一个筐子,其中的一个里边是排骨,另一个是鸡蛋。老孙抬头往屋里瞅一眼,他真挺佩服村长这个创意的。井里既凉快又安全,排骨不容易变质,连猫狗都不可能偷得到,如果他不是为这专程来的,志在必得,也不可能找到。他从筐子里拿出一块排骨和一只鸡蛋摆放在井台上,目的是告诉村长,东西是被人拿走的,不是掉到井里,也别费事捞了。

老孙刚把两个筐子摆放到村长家墙头上,还没等上墙,就看到其中的一个被人从外边扯走了。他着实吓了一跳,心想肯定遇上吃二馍的了。他在这个道上混这么多年,被人家吃过,也吃过别人。按照见面分一半的行规,他没声张,也没敢有所动作,只是贴着墙,抬头看着另一个筐子。好在被人拿走的是鸡蛋,不是排骨,不影响他回去完美交差。

可等到老孙回到家里,却发现那筐子鸡蛋在炕上放着。马丫坐到炕头上,正冲着他微笑。他说原来是你干的?马丫笑着说,这就叫贼偷贼,越偷越肥。老孙便知道打自己出门,马丫一直跟着他。他在村长院里的举动,马丫都从墙外看到了。今天外边有月亮,虽然不是太亮,看人的影子还是清楚的,他这手露得也算完美。

从这天开始,老孙就出去干活了。他每天早上在黑龙镇坐车,前往内蒙方向。有时坐几站地就下来,有时坐到终点,再返回来。他坐的距离与他得手的结果有关。他定下一条规则,去的路上掏到的钱,回来后交给马丫的父母,作为这个家的生活费。回来的路上掏到的钱,除了留下第二天的车费和中午的饭费,全部交给马丫,让她攒起来,以备以后不时之需。

黑龙镇的人是从那些开班车的司机和售票员的嘴里知道老孙是小偷的。老孙天天上车下车的,自然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发现老孙作案,不敢吱声,更不敢出面制止。他们知道马丫领回来的人,自然不是那么好惹的。就算他们觉得老孙不像那种狠茬,但对马丫也是心存顾忌的。可他们当面不敢说,并不代表背后不去说。他们把老孙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四处宣扬着。他们目睹过老孙的掏包技术,再加上有些说话不着四六的人又把事情夸大些,没用半年,老孙在黑龙镇就变得家喻户晓。牙膏皮这个绰号,也就顺其自然地转移到他身上。人们传得最神乎其神的时候,说老孙会小搬运,掏包都不用手。他抱着膀子瞅你口袋一会儿,你的钱就飞到他的口袋里去。所以黑龙镇上的人,只要是看到老孙瞅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去摸兜里的钱。有的人甚至在兜里死死地把钱握在手里。就连有些女人给孩子几块钱,都吓唬孩子说,好好地拿着,别让牙膏皮看见。

两年后,马丫生了个男孩。老孙让孩子跟着母亲姓,取名叫马国栋。老马两口子因为后继有人,腰板挺得比原来直溜多了。马丫也尽心尽职地当起母亲。从怀孕那天起,她就把烟戒掉,脸上除了抹点大友谊雪花膏,不再化妆。她越发地会过日子了。特别在花钱上,算计得非常精细,就连买豆腐,都要比较一下哪块大点。她对老孙几乎达到体贴入微、言听计从的程度。老孙白天不在家,她就穿上一身破衣服做家务,莳弄孩子。估计老孙快回来了,才换上漂亮衣服,梳洗打扮一下。老孙感觉到她的良苦用心,多次劝她不要这样。她说我以前打扮,是给所有人看的,现在只给你一个人看。她与原来简直是判若两人,只有在被窝里,老孙还能看到她从前的一点影子。

这个家从表面看,与左邻右舍没有什么区别。但作为这个家里的人,还是能感受到与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没有邻居跟他们走动,也没有亲戚愿意来他们家串门。马丫两口子走在街上,认识他们的和他们认识的,都躲躲闪闪的,跟他们说话,也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有时候马丫看着来气,就大骂几句,说他妈的,学好比学坏还难。老孙听后总是憨厚地笑着说,还是咱们做得不好,这怪不得人家。

从儿子出生后,老孙基本就不在附近动手了。他说凡是从黑龙镇坐车的,或者坐车来黑龙镇的,基本都是这里的人和这里人的亲戚。他把阵地转移到城里或更远的地方,有时出去一趟,三天两天才回来。他在以此换取黑龙镇人对他和马丫的印象。老孙还用手里这些年攒下的钱,在马丫家的门前又盖了三间门房子。这时黑龙镇的街面,已经往两头延伸出一里多地,马丫家的这个位置,也成了商业区。他用这栋门房子开了个服装商店。他负责去城里进货,让马丫在家里卖货。他的这个选择是经过多方考虑才实施的。首先自己天天得往城里跑,掏包与进货属于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另外,马丫的身材好看,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很见效果,合适于卖服装。在商量这件事时,老孙很郑重地说,咱们俩这辈子名声都不太好,怎么也不能再影响到孩子,不能让孩子长大后抬不起头来。他还盘算等以后生意做大发后,他也不在道上混了。

从打这个服装店开业后,老孙怕误伤镇子上的人,在街里放出话去,说只要是黑龙镇上的人或镇上人的亲戚,发现被掏过的兜盖是系着的,或者兜里被放了个柳树叶的,就是他干的活。你可以到服装店来找他,只要是报对了钱数,他便如数归还。

消息一经传出,扩散迅速。很多人知道后,几乎是当成一条福利待遇。凡是见到亲戚朋友都第一时间相告。那感觉像是自己送了对方一个什么宝贝似的,他们也为自己能获得这样的权利而自豪着。甚至很多人在跟镇外的人吹牛皮时,都视此为可吹之事。他们拍着胸脯说,牙膏皮掏了咱的钱,咱都能要回来。如果你被掏了,找哥们,我领你去,肯定好使。在接下来的两年内,从老孙手里要回钱的有五个人。其中两个人是为自己,另外三个人是为亲戚朋友。五次的总金额是三千七百多。

这条措施实行后,黑龙镇子的人对老孙的看法立即改变很多。他们上街时,不再提心吊胆。见到老孙后,也不再躲躲闪闪。有脸壮的还凑到老孙跟前,没话找话地拉呱两句,他们认为老孙是真正的江湖豪杰,再说起他时,神情中透着一份敬佩。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孙倒霉也就倒霉到这条措施上。有一次他在县城的一个家电商场里,掏了一个四十多岁男人三千五百多块钱。那男人穿一条西裤,钱就在他屁兜里,他在聚精会神地挑选电视机。老孙掏出钱来后,习惯性地把他兜上的扣给系上了。这个活计,是老孙练就的独门功夫。他只要是顺你身边一过,就能把你兜上的钮扣打开,把钱夹出来,回手还能把你的钮扣系上。这三个动作是连贯的,是一气呵成的。就像我们去冰箱里取东西,打开冰箱的门拿出物品来顺手把门带上一样。而且老孙还有个特别的功夫,就是从来不去查钱。他只要是把钱捏在手里,根据钱的宽窄与薄厚,就知道多少了,上差下差的不会超过十块。

老孙离开商场后,心里挺高兴的。看看天近中午,就在路边找家小吃部,要两个炒菜,一瓶啤酒和半斤饺子,奖励自己一下。他虽然每天都能掏到钱,但却从来不铺张浪费。以往的午饭,他只要一碗面条。吃过饭,他又特意绕到西街的庆春熟食店,买五个酱兔头。庆春家的酱制品做得非常地道,他只要来县城,每次他都带回去几个,算是奖励家人的。他出来时,身上带着几百块钱。他也一直在花自己带的钱,上午掏的钱分文没动,只是让他转移到里怀兜里去了。

下午老孙刚走进客运站的大厅,就有两个公安径直地冲着他走过来。老孙下意识地回下头,发现还有两个身着便装的人已经把退路堵死。他虽然很镇定地站在那儿,但心里知道这次栽了。

民间都知道老孙的这个绝活,公安局自然也听说了。他们早就盯上过老孙,所以没抓他,一是被掏的人没有报案的,自古以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二是老孙出手太快,就算是派人去盯他,想抓个现行都难。这次老孙得手后,心里还挺美的,以为今天的点高,却没想到恰恰相反。他掏的那个人,是这个县政法委的刘副书记。

刘书记的儿子下个月结婚,他是来给儿子买家电的。他本来是陪老婆一起来的,老婆去找经理讲价去了。发现被掏后,刘书记又气又急,给公安局长打了电话。书记被人掏了包,公安局长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挑选四名最具经验的警察前来破案。其中的一个老干警听完刘书记的叙述,看一眼书记的屁兜,就确定这活是老孙做的。他们立即赶往客运站,在那里给老孙布下天罗地网。

在客运大厅里,警察们还挺客气地把老孙请到警卫室,可一进到屋,他们就同时下手,把老孙用手铐子扣到暖气管子上。他们从老孙的身上搜到赃物,就立即给局长打电话,汇报人赃俱获的战果。直到这时老孙才知道,他钓的这条鱼太大,没拉上来,还把自己拖到水里去了。同时他也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谁才是不该掏的人。

马丫在家等了两天,没见老孙回来,便坐不住了,托当地派出所的王所长打听情况。这个王所长以前跟马丫也是有关系的,不敢不尽力。当他把打听到的情况如实相告,马丫急得扯着王所长的袖子说,看在咱们以前的情分上,求你了,想法帮我把老孙捞出来,花多少钱我都认。王所长尽管说这事有些难度,怕刘书记盯着不放,还是答应尽力帮忙。

可没过两天,王所长又来找马丫,说老孙的事大发了,好像不止这个案子,现在已经把人提到省里。往后别说帮忙,就是想打听个信,怕都办不到了。马丫问老孙还有什么案子?王所长摇了摇头,说他真不知道,你们是两口子,在一起过这么多年,你怎么也摸点影吧?马丫也是一脸的茫然,她说我就知道他叫孙宏伟,吉林人,是一个掏包的小偷。

从这之后,马丫及黑龙镇的人就没再见过老孙。省公安厅的人来马丫这里调查过一次,他们对马丫所叙述的事情好像都不感兴趣。而他们所问的事情,马丫又一无所知。另外,老孙跟马丫虽然在一起过这些年,一直没办理结婚手续。办案人员也没再难为马丫。他们在临走时对马丫说,看来曾志强跟你也没说过一句实话。马丫愣了半天,疑惑地问谁是曾志强啊?办案人员说,就是你说的那个孙宏伟。

马丫虽然伤心,但她不死心。她花钱把关系托到省里,十几天后传来消息,说这个曾志强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吉林人,而是黑龙江萝北县人。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文革之初就被红卫兵打死了。他还有个弟弟,比他小两岁。为了活命,他才干这行的。他的所做所为,连他弟弟也不知道。他一直供着弟弟念书,等恢复高考后,他弟弟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学。在弟弟上大学期间,他在萝北县城入室盗窃。当时被盗者家里没人,在他得手后要离开之际,那家的男主人回来了。两人撕打之中,他情急之下,砸了那人一椅子,看到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便逃离现场,逃到了吉林。

为了让弟弟能完成学业,老孙在吉林仍然以偷为生。只是从此不再入室,混迹在班车上火车上。他在吉林跟一个寡妇结过婚,改名为孙宏伟。期间他也曾多次被抓,三年后,做为屡教不改分子被判入狱。当时各省公安之间信息交流不畅通,他又伪造了当地的户口身份,法院只是就事论事,判了他两年徒刑。而现在公安部门之间信息互通,把曾志强和孙宏伟的老账新账加在一起结清了。

这之后的若干年里,关于老孙的消息越来越少。他是生是死,就连马丫也不知道。但黑龙镇的人,每到快黑天的时候,都能看到马丫把自己打扮得挺漂亮的,坐在她家服装商店中间的门洞里。她的身边,坐着个长得越来越像老孙的男孩。

大迷瞪

大迷瞪的真名叫王瑞才,上岗村人。毕业于省属师范学校。当时他表舅在县教委当主任。没费吹灰之力,他就被分配到镇中学。两年后,调到镇政府当了文教助理。

王瑞才仪表堂堂,又春风得意,追求他的姑娘自然不少,每月至少要相一次亲。据不完全统计,光他相看过的姑娘,就多达三十六人。这些人,有正规院校毕业的教师,有工商税务粮库银行的职员,总之都是吃国家粮有正式工作的。以他现有的条件和可预见的前途,农村的姑娘,谁敢给他介绍?

这么多人,王瑞才居然一个都没相中。没相中的原因,基本都差在外表上。不是高了就是矮了,不是胖了就是瘦了;有的身材合适,眼睛太小;眼睛大的,下巴又太圆。开始相看的几个,挑就挑了,无可厚非。到后期挑得多了,便有人气不过,背地里骂他挑花了眼,说他这辈子,只能等七仙女下凡了。

总共屁股大的小镇,能有多少适龄的姑娘?被王瑞才挑了两年后,没人给他介绍对象了。或者说,也没对象可给他介绍了。可偏偏这个时候,他自己挑到一个。这姑娘叫曹瑞雪,东台村的。初中毕业,在家务农。

他们相识的过程也很简单。曹瑞雪去镇上卖鸡蛋,赶上王瑞才去买鸡蛋。王瑞才见到曹瑞雪就惊呆了,站在边上不错眼珠地盯着。曹瑞雪发现后,问他买鸡蛋吗?他说买。曹瑞雪问他买多少?他说都要。曹瑞雪看着王瑞才手中拎着的菜筐子说,你这个筐子盛不下,要不这样吧,我带着筐子称,把筐子也给你了。王瑞才高兴得直点头,还不停地致谢,好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交易完成后,曹瑞雪骑自行车回家,王瑞才在后边远远地跟着,看到曹瑞雪拐进东台村,他在那儿张望半天,才返回来。

第二天上午,王瑞才就去东台村了。找到那里的小学校长,托人家打听这个姑娘。校长是本村的人,这里的孩子基本都是他的学生。听完王瑞才的描述,就断定是曹瑞雪。王瑞才一听校长认识,就托他去提媒。校长当然愿意为文教助理效劳。

中午下班后,校长直接去了曹家。当时曹瑞雪没在家,去地里干活了。校长见到曹瑞雪的父母,把事情说开。曹家父母当然是高兴,一个农村姑娘能嫁给一个政府干部,这等于是天上掉馅饼了。他们赶忙把女儿叫回来。可曹瑞雪一听是昨天买鸡蛋的那个人,竟然果断地回绝了。她说那个人有点犯傻,不然怎么会掏鸡蛋的价钱买个破筐子?校长经过反复教导,并以人格为担保,曹瑞雪才勉强答应跟王瑞才处几天看看。

在王瑞才相看过的女孩中,就外表而论,曹瑞雪只能算是中等。她身上没有特别突出的亮点,属于很大众化的那种。但她性格挺开朗的,举止也落落大方。她与王瑞才第一次见面,就提出个很尖锐的问题:听说你相看挺多人,条件都比我好,为啥看上我了?王瑞才很神秘地笑了笑,说这是机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曹瑞雪问,那什么时候告诉我?王瑞才说,等我们的关系确定之后吧。

王瑞才恋爱的消息一经传出,引起很多人关注。特别是那些曾经被王瑞才相看过而又没被相中的姑娘及其家人,都想看看曹瑞雪长得啥模样,能让王瑞才如此动心。当他们通过各种手段看过之后,都摇着头说,以为像天仙呢,不过如此。这样他们的心理更加地不平衡起来,也开始关注曹瑞雪所关注的那个问题。于是便有了各种猜测,王瑞才的身上,又多出一层神秘色彩。

通过两个多月的相处,不但证明王瑞才不傻,还证明他很优秀,曹瑞雪便同意把关系确定下来。他们举行订婚仪式当天,曹瑞雪又提到那个问题。王瑞才深思片刻,说他在师范念书时,喜欢同班的一个女生。整整暗恋人家两年,也没敢表白,到最后眼瞅着那个女生被别人领走了,当时他就发誓,一定找个跟那个人长相一模一样的。曹瑞雪听完惊诧得叫起来,说我们俩真那么像吗?王瑞才很郑重地点点头,说像孪生的一样。

没用半年,他们便结婚了。婚后的日子过很非常幸福。他们生了两个女儿。这两个孩子长得都像曹瑞雪,而且是越长越像。王瑞才拿她们娘仨当做掌上明珠。尽管只有他一个人挣工资,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裕,但一家子其乐融融。关于王瑞才内心那个秘密,曹瑞雪也同样当秘密珍藏在心里,从来没跟第二个人说起过。在外人眼中,王瑞才仍然是神秘的。

但王瑞才能成为黑龙镇名人,并不是因为这段传奇的恋爱经历。而是赌博。

在黑龙镇上,赌博不算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特别是春节期间,几乎男女老少都惦记着玩几把。这里赌博的方式很多,玩什么也是因人而异。人多时,大伙就围在一起押大宝,掷色子;人少就打麻将,看小牌。就算不会玩的,也没人乐意待在家里,都凑到耍钱场上看热闹,这里人管这叫做扒眼。

王瑞才原来是不参与赌博的,但他乐意看热闹。他就是在扒眼中,发现自己具有赌博潜能的。最初他是从同事在办公室里打扑克时发现的,牌出到两圈,他就能感觉到大王在谁的手里,小王在谁的手里。等出完牌,结果还真灵验。他作过统计,准确率大约在十分之六七。他把这种感觉当成他的另一个秘密跟曹瑞雪说起过,曹瑞雪也同样当成秘密为他珍藏着。

有一次,王瑞才去一位姓杜的校长家吃饭。酒足饭饱之后,主人撺掇摸两把。当时正好他们四个人,缺一不可。王瑞才是拧着头皮上场的,几圈打下来,那种神秘的感觉又出现了。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手里有什么,但能感觉到对方要什么。就算是不能明确在某张牌上,最起码对方要哪门是确定的。等人家和了,也验证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整整一个下午,他基本没点过炮。到最后一算总账,他和的次数最少,赢的钱却最多。他总是在输小钱而赢大钱。那三个人知道他平常不玩,便把这个结果归结为他运气好。他赢得安然,那三个人输得情愿。

有过这样几次经历后,王瑞才便对赌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在读中学,家里的花费在日益增加,他的工资有些捉襟见肘。他便把赌博当成工作之外的一份产业来经营着,当成他的来钱之道。首先是他愿意玩,逢叫必到。其次是他敢于玩,赌注多大都行。最重要的是他的赌风比较纯正,出牌光明磊落,牌桌上从不多言多语。别人都乐意跟他玩,凡是有三缺一的情况,人们自然想到他。渐渐地,他的赌名大起来。在政府的大院和家属院里,也算有一号了。

从第一次赢钱那天起,王瑞才就在一个红皮的工作手册上做了记录。每次赌博的时间、地点、对手以及自己的输赢情况,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年底统计之时,自己竟然被吓了一跳。净赢一千五百多块,跟他全年的工资基本持平。虽然这些钱随来随花,手中没剩下多少,但看看这个家,多出一台电视和一台洗衣机来。再看看老婆孩子,穿戴比过去体面多了,脸上都变得粉嘟嘟的。

初战告捷,王瑞才信心倍增。他不再满足于来者不拒,而是开始主动出击。他见到那些平常好玩麻将的人,总是笑着说,最近怎么没看见你玩,输老实了吧?男人都嘴硬,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熊了,况且是输的。就算是不想再玩的,也咬着牙挤出几句硬话,挑来逗去的,便凑成赌局。

对于这些老熟人,王瑞才不再从他们身上寻求战果,而是把他们当成扩大战果的基础。每次他赢了钱,都主动请同玩的几个人吃一顿饭。这样虽然纯收入在减少,但交情出来了。这些人成了他的赌友,他们都觉得跟他在一起玩得舒心。另外他也把本来是赌博的活动,淡化成哥们间的一种娱乐方式。

政府里和王瑞才经常玩牌的这些人,都在社会上有自己的圈子。管工业的,和那些厂长们走得近些;管农业的,和那些村主任有联系;管工商税务的,和那些个体老板熟悉。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赶上不够人手,便想到王瑞才。这样王瑞才的圈子扩大起来。他几乎成了赌场上的“混”,游走于各行各业之间。对于那些介绍他入伙的赌友,他则网开一面。只要不是点炮,他看出你要啥,便可着劲地供你吃。每次只要是跟生人玩,王瑞才总是能赢个大的,而让介绍他的那个人,也跟着赢点小钱,最起码他能保证你不输。必要的时候,他就故意地去点几炮。对方感觉到他的善意,觉得他够哥们,自然就乐意跟他在一起玩。

凡是赌博的人,就算哥们间,也都以赢钱为目的。输钱的总是看着赢钱的来气,就算你对他扮笑脸,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王瑞才在赌场上混了几年后,尽管他方方面面关系都照顾着,最终还是没人愿意跟他玩了。他再去撺掇人家,有的干脆直接认了,说我真干不过你,我认熊还不成吗?如果你最近手头紧,干脆给你几百,咱就别费那个劲了。

这会儿正是王瑞才家最需要钱的时候。他的大女儿考上大学,二女儿正在读高中,花费一下子增加几倍。而他的赌博收入,却呈现递减的趋势。面对这种局面,王瑞才不得不再次调整对策。以前他只玩麻将,现在他开始关注宝局了。

押宝是一种全民参与的赌博方式,几个人可以玩,几十个人也可以玩。场地一般都在农村的大炕上,宝官坐在炕头,胸前围着个军大衣或被子,前边摆放着一个用秫桔做成的十字架,把中间的大炕分成四个区域。正对着宝官的那片,被称为么门。按顺时针方向,依次是二三四门。宝官把宝盒放在被子里,把宝心装进盒中,盖上盒盖,拿出来放在跟前的炕上,下边的人就可以押钱了。如果你所押钱的位置和宝心指的数字相同,你就赢钱。当然这里面还有很多规定,你放的位置决定你赢多少。是三倍,是两倍,还是一倍。而没押在点上的钱,都归宝官所代表的庄家所有。当然这些钱因为摆放的位置不同而被拿走的额度也不同,有时是全拿走,有时是拿走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

这里所谓的庄家,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多个人以集资的方式出现。赌资是提前确定好的。比如你自己拿一千块钱或你们几个人凑一千块钱放在那里,就可以开个局了。自己开局的都是亲自上阵。而集资成局的,就要选定其中一人当宝官。做为庄家,不管是赢是输,可以随时终止这局,下边押宝的人,没有资格反对。只要宝官把宝盒子盖着盖拿出来了,就说明你准许下边的人押了,有人押上了,不管你还有没有赌资,就必须付钱。

王瑞才第一次押宝是在东台村,也就是曹瑞雪的娘家。正月初二,他领着老婆孩子去给岳父拜年,到那里后就听说有人在开宝,他就凑过去了。他先是站在地上看一会儿热闹。几圈下来,便有了感觉。当天的那个赌局不大,庄家只投入五百块钱,所以对于赌注,有限制,上边十元封顶,下边一元保底。那时他对押宝还不是太在行,只会押那种所谓的“孤宝”,也就是押一庄家赔三的那种。他押十块钱,押正了,庄家付他三十。押不上,全部被拿走。他一出手,就连续押上七个红,直接把宝局给挑了。当时他的一个叔伯小舅子在场,目睹这一过程,在回来的路上,小舅子拍着他的肩膀说,姐夫,你这哪是押宝啊,这跟抢钱没啥区别。

下午的宝局是由几个人组成的,赌资增加到一千,赌注的上限也提高到了三十。可王瑞才一出现,宝官就怯手了。眼睛盯着他,迟迟不出宝,明显地带有防范他的成分。王瑞才站在边上看着,心里核计:毕竟庄家的钱是有限的,况且他们有随时终止的权力。他不能光赢庄家的,就算把庄家赢光,那才有几个钱?所以他必须是帮着庄家,把下边压的钱集上来,这样他才可能从庄家手里赢得更多。

看到第五轮时,王瑞才出手了。他投入的不多,每次只是十块钱。连赢两把之后,他发现那些押宝的人,都开始跟着他押了。这次宝官拿出宝盒,他看好是三,却把钱押在四上,而且赌注由十元一下子涨到三十元。下边的人,也都纷纷往这门上扔钱,赌注也跟着放大,结果庄家一把就杀了四百多块。之后他又连输两把。这样他的权威地位丧失了,跟他押的那些人,都输了,便不再相信他,庄家的压力也减小了。

王瑞才抱着膀子观看两圈后,等其他人都把钱放好,他才拿出三十块钱很随便地扔在了么门上,结果他得了九十。而庄家收了别人的,赔了他的,整体的算下来,庄家还略有盈余。这天下午,他就这样打打停停,声东击西。到散局时,他赢七百多块,而庄家几乎是平局。他等于赢了所有押宝人的钱。

在押宝上尝到甜头后,王瑞才对其它的方式不感兴趣了。他夜以继日地奔走在各个宝局中。可这种赌场,因为人多嘴杂,保密性就差,很容易引起公安部门的注意。没用半年,王瑞才就被逮着两回。第一次,他们的赌注不大,共收缴赌资两千多块,他也只被拘留一宿就放出来了。毕竟是政府公务人员,在当地混得脸挺熟的。派出所的人睁只眼闭只眼,没有向上级通报。可第二次,他是被县公安局抓到的,当场收缴赌资过万,光从王瑞才身上,就搜到四千多。虽然这些钱基本都是他赢来的,可在他身上搜到的,便做为呈堂证物记到他的名下。他成为罪魁祸首,被开除公职。

王瑞才为此懊恼二十多天,不敢出屋,不乐意见人。可看到曹瑞雪忧郁的神情,他咬咬牙,又出手了。再坐回到赌场上,没有身份的顾忌,他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很多,像春天脱去棉袄棉裤的感觉。那时候社会上刚刚流行呼机,他买了一个,挂在腰间,还印了两盒名片。他的名片做得很简单,上边是他的名字,下边是他呼机的号码,除此再无其它内容。每到一个新场合,他都先发一圈名片,并不停地点头说,请多关照。他虽然没说需要关照他什么,但大伙都明白,每有赌局,都忘不了呼他一声。赌博成了他的职业,成了他的工作,不管是押宝还是打麻将,凡是有赌局,他必去一博。

失去工作后,王瑞才从外表上看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脑袋耷拉着,眼皮也耷拉着,很难从正面看到他的眼神。特别是在赌桌上,他旁若无人,眼里只有赌具。如果玩得时间过长,他像是睡着似的。只有打出他需要的牌时,他才如梦方醒,眼睛也随之转动一下。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偶尔吐出几个字,又全都是赌场上的术语。诸如碰啊、杠啊、杠后开花等。他的穿着也变了。原来的那几身西服,再也没穿过,常年累月穿着一身深篮色的运动装。走到哪儿,也不像原来那样正襟危坐,而是得找个墙角旮旯,萎缩在那儿,眯一小会儿。给人的感觉像是他耽误多少觉似的,总睡不醒的样子。于是,大伙都开始叫他“大迷瞪”。这个绰号越传越广泛,久而久之,就把他原来的名字淹没了。他开始听到时,只是苦笑,后来居然认可了。他说属于政府公务人员的王瑞才已经死了,这个外号更能代表他现在的状态。

王瑞才赌博生涯中最辉煌的一次是在后山村。有个当地的赌友给他打电话,说从县城来了个大茬,带着两万多块钱的现金,在老李家开宝呢,限底三十,上不封顶。电话是中午打来的,当时王瑞才正在吃饭。他没再返回饭桌,而是扯起他那件运动服上衣对曹瑞雪说,给我拿点饵料,今天给你钓条大鱼。

曹瑞雪原来是不赞成王瑞才赌博的,但看到丈夫时常往家拿钱,也变得默许了。自从丈夫失去工作后,她也不得不明确支持他。这毕竟是来钱的一种手段,而且是这个家维持生计的唯一手段。她没钱还可以凑和,两个女儿在外边没法生活。

每次曹瑞雪给钱时,都给一个她认为吉利的数字。王瑞才要五百,她给五百六或六百;要一千,她给八百或九百八。平时王瑞才手里从来不存钱,他从赌场回来的第一件事是脱去上衣扔给曹瑞雪,只有等曹瑞雪把兜里的钱清点完毕,他才知道具体赢多少。他对钱好像不太在意,在赌桌上,从来不查钱,只是胡乱地塞进兜里。他满足于赢钱的感觉,也满足于回到家里看曹瑞雪查钱时的神情。

这个县城来的大茬是个跑运输的个体户,在内蒙的煤矿拉煤。三个月挣来的钱,都盛在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里,鼓鼓囊囊的,就放在他身边。他是从内蒙直接来这里的,他的那台解放牌大货车就停在老李家的门口。他还领着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小伙子,是他雇用的司机,在旁边帮他收钱付钱,并不时地吆喝着:今天我们老板初到贵地,想跟大伙切磋切磋,我们老板有的是钱,想赢的就上前啊!

王瑞才进屋时,宝局已经开始一会儿。下边押宝的有三十多人,但都在观望。真正往上放钱的,并不是很多,而且注也不大,都是三十五十地瞎捅鼓。他们都望着这个大西瓜眼馋,又不知道怎么下口。他们似乎都在等王瑞才,等这个拿刀子的人把西瓜割开,他们好分到其中的一瓣。

王瑞才并没急于出手,他挤到人群中观察着开宝人的套路。他发现这个人挺犟的,眉宇间透着那么一种宁折不弯的气息。他看到那人连续地做了三个四,押宝人都把钱转移到其它三个门时,他从口袋里扯出两张百元大票来,漫不经心地放在四那门上。他在放钱的那个瞬间,眼睛盯着开宝人,他发现那人的嘴角略微抽搐一下,知道这宝让他押上了,也预示着今天肯定是个收获的日子。他现在变得越发地迷信起来,对所押的第一宝非常地在乎。近期他买了些周易八卦看相算命之类的书,闲着没事时,他就躺在床上翻看。

开始的几个小时,王瑞才并没连续出手,一是他的资金不足,不敢去硬拼;另外他也怕其它人跟着他押,三下五除二地把局压散了。他还采用以往的战略战术,一边赢着庄家的钱,一边替庄家赢着钱。到了四点多钟,屋子里只剩下二十多人。这种赌局历来都这样,赢的走,输的守。赢了的都收手回家了,只有输钱的在这观望着。

王瑞才赢了三千多块,本来也想见好就收的。可这时,庄家对那个司机说,咱们咋跑到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了,你看这伙山炮,赢两个子的都跑了,这叫啥人啊!而他说的时候,眼睛是盯着王瑞才的,语气中带有公然挑衅的味道。这让王瑞才挺来气的,也不好再离开了。他看好个机会,直接从口袋里扯出一叠钱来,押上去。司机问这是多少?王瑞才说不知道,你们不是不封顶吗?就这堆这块,你赢了,全划拉走;我赢了,你再查也来得及。结果王瑞才真押中了,一把赢了两千多。

接下来的赌局几乎就变成两个人的博弈。尽管边上还围着一群人,基本都在看热闹。王瑞才也不是每押便赢,但他采用灵活机动的战术,觉得没把握时,就下百头八十的,而一经确准了,就千头八百的。叫不准时,就押那种输赢各半的,叫准时,就押那种赢三倍的。他有活动的空间,而庄家没有,庄家只要把宝盒子放到炕上,人家押多少,怎么押,都得认了。

两个人斗了十多盒后,庄家上来犟劲,一连做了六个三。而王瑞才也上来犟劲,连续押了七个三。他每押一次,都涨五十块钱的注。最后一把庄家虽然是赢了,但他把宝盒子直接从窗口扔出去,招呼那个司机说,咱们走,今天算遇上高人了。

这次赌博,王瑞才赢了一万多块钱。几天后,这件事从赌场扩散到社会上,成为黑龙镇当时的特大新闻。

那时候,黑龙镇敢称万元户的,只有两三个人。他们的钱,都是一分一分地攒起来的,是全家人努力几年才达到的。王瑞才一天之间就成万元户,简直就是个神话。因此他的赌名,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甚至有人说他之所以在赌博时眯眯瞪瞪的,是在梦点呢。这就跟唐朝的魏征一样,这边陪着李世民在下棋,打个盹的空,就把泾河龙王给斩了。

这年的腊月,王瑞才本来是赢几千块钱准备过个好年的。临散场前,被公安局抓住了。以往他也被抓过很多次,但都是交点罚款就出来。这次因为他的赌名远扬,公安局也是狮子大开口,罚金四万,少一分都不行。曹瑞雪母女不忍心让王瑞才蹲在看守所里过年,就东拼西凑地把钱交上。大年夜里,他们家里除了能勉强吃上一顿饺子,连一挂鞭炮都买不起。王瑞才更是蔫头耷脑的,看完整个的春节联欢晚会,他都没露出过一丝笑容。

大年初二,王瑞才就去赶场了。他是空着手去的,在赌场上跟熟人借两百块钱。当天就赢八百多块。中午回来时,不单买了酒肉,买了鞭炮,还给两个女儿补发了压岁钱。左邻右舍知道后,都不停地咂着嘴说,人家这才叫真有能耐,早晨没饭吃,晚上有马骑。

两个女儿相继参加工作后,王瑞才的生活压力得到缓解。他也渐渐地退出宝局,回归到麻将桌上。这时他给自己制定的收入标准是参照公务员执行的。只要每个月赢够和他一起参加工作那些人的工资,他就不再出手了。偶尔有的月份达不到这个数,他就很歉意地对曹瑞雪说,这个月单位欠支,下个月补发给你。

王瑞才最后一次出现在赌桌上,是他五十二岁的那年春天。他约几个赌友在他家打麻将。他坐在炕头上,打着打着,就睡着了。等该他摸牌时,下家叫他,嗨,大迷瞪,别迷瞪啦,该你了。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下家推了他一把,他便依靠在墙上,气息微弱。那三个人赶忙招呼曹瑞雪,四个人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医院,大夫说他早就咽气了。

喇叭花

被黑龙镇人称之为喇叭花的这个女人姓杜,家住镇子东头。她从来没有过大名,但有个好听的小名,叫翠翠。她母亲叫她的时候,总是先拉着长音叫一声,翠啊——之后才换成很柔和的语调说,吃饭了!

翠翠二十五岁之前,镇上很少有人见过她。父母把她像个宠物似的养在家里,不但把她喂得白白胖胖,还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翠翠长得并不丑,天生的一张娃娃脸,笑的时候,两腮上还呈现出一对大大的酒窝来。她应该发育的地方都发育得很好,前胸高隆,屁股浑圆,前后都像两个倒扣着的大碗。与她的身体相比,她的手显得小了点,胖乎乎的像个元宝,伸直时,手背上还有四个小坑,跟她脸上的酒窝一样。由于脑袋大脸也大,个子又不高,她母亲一直给她留短头发。她的发质也很好,浓密乌黑。每天早上她母亲都给她洗头。就算忙不过来,也在给她洗脸时,用水把头发弄湿,梳得顺条顺绺的。她走路时脚尖翘着,脚后跟着地。这样一经走得快点,就显得摇摇晃晃,跟头流星的。她说话发音也不太清楚,总把吃饭说成“七饭”,把娘叫成“粮”。但如果她老实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不笑,一时半会儿的,看不出智力有问题。

翠翠有个哥哥,叫杜家忠,他虽然不嫌弃这个妹妹,可他老实得三脚也踢不出个响屁来。从打结婚后,就让他老婆柳飞燕训练得和个太监似的。柳飞燕把翠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凡事都和翠翠攀比。在他们结婚第二年,翠翠爹娘在后院盖了三间房子,把他们两口子分出去。

翠翠娘本来是没打算给女儿找婆家的。她怕翠翠啥也不会干,到婆家受欺负。她甚至想到就这样养活她一辈子算了。可翠翠爹突患脑出血离世,让这一切变得不可能。

娘给翠翠选的这户人家姓李,是一棵树村的,离街里不到十里地。日子过得也算是扎实,在八十年代中期,他家就有一台十四英村的黑白电视机。老李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李林,小儿子叫李森。翠翠嫁给的是他家的大儿子。李林除了有一只眼睛瞎以外,没有其它的毛病。他那只眼睛也不是天生就瞎的,是他十来岁时在树林子里追兔子,摔倒了,被树枝子扎的。

在相人的当天,翠翠娘就把话跟人家挑明,说我女儿就这堆这块,你们也看过了。你们要是同意,咱们得把丑话说到前头,过门后不能给我们气受。对方的父母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看到儿子二十六七还说不上媳妇,急得上树爬墙的。更让他们着急的是哥哥不成家,没法给弟弟张罗。因此李林娘代表全家也表了态,说我们娶过来,就是跟我儿子做个伴,生儿育女,没指望着她能干活,我们家也没闺女,就当自己闺女待成着。

翠翠过门后,老李家还真按着原来的承诺去做了。婆婆也像翠翠娘似的,帮儿媳妇洗脸梳头,吃饭时把饭盛好,递到跟前。他们结婚时是腊月初,家里刚杀了猪,杀了鸡,蒸了豆包年糕,翠翠在那里过得丰衣足食。翠翠娘每隔三天五日,以送鸡蛋,送点心为名,去看看女儿。去过几次之后,见姑娘比以前还胖了,脸上也带着笑容,她想接女儿回来待两天,女儿还不乐意回来,她也就放心了。

翠翠虽然智力有欠缺,但身体没毛病。自从行过几次房事之后,她对这种事倒是挺上心的。只要是两个人躺下,她就表现出强烈的需求。开始的半个多月里,李林能满足她,几乎是随叫随到。有时候不光是晚上,就算白天,看到翠翠跟他粘腻腻的,还关上门,拉上窗帘,加个班。可半个月后,李林因体能透支,脸变得腊黄,每天晚上睡觉都出虚汗,就算是有心也无力了。

翠翠想做那种事,不会用语言表达,只是去做形体动作。晚上还好应付,可以用其它的手段唬弄过去。可白天就麻烦了,她不管跟前有人没人,她只要是想了,她就明确地表示出来。

这种情况第一次发生在腊月二十五那天。中午吃完饭,一家人都坐在东屋炕上看电视。翠翠看到电视里有男女亲吻,她就从婆婆身边直接爬到李林身边,把嘴努起来,往丈夫嘴上凑去。李林用那只独眼瞪了翠翠一眼,气愤地下地回自己屋里。翠翠看到李林走了,她也跟回去,进屋后就抱着李林,脸在他的身上蹭着,手往他的两腿之间掏去。刚才当着父母弟弟的面,李林本来就挺难堪的,这会正在气头上,便抬手打了老婆一个嘴巴。

翠翠被打后,哇哇地哭叫起来。她的声音挺大的,像小孩子一样,只是张着嘴叫,而不掉一滴眼泪。她婆婆怕被外人听着不好,赶忙找来一袋蛋糕。翠翠看到蛋糕果然停止哭声,坐在那儿一心一意地吃起来。

为避免翠翠的纠缠,李林白天总躲出去。他躲出去后,翠翠就盯上李森和她公公。只要是看到男人,她就不定时地产生那种想法。只要有了那种需求,她就嘿嘿地傻笑,就往跟前靠拢,并开始脱衣服。她这样闹过两次后,吓得李森爷俩也不得不躲出去。差不多整个正月,这个家里的男人白天都不敢着家。

男人走后,翠翠立即就老实下来,扯个枕头蜷缩在炕头上,一睡就是一上午或者是一下午。她本来是睡得死死的,还不时地打着呼噜,只要是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就立即醒来。而她和婆婆在家时,不管婆婆说话声音多大,她都无动于衷。

翠翠白天睡足了,到晚上就没觉可睡。只要是不睡觉,她就不会老实地待着。李林嫌她在被窝里和个虫子似的蠕动,便自己焐个被窝。就算这样,她也不让李林睡消停。一会儿伸手推李林一把,一会儿把脚伸进李林的被窝里。李林还不敢骂她或打她,东屋还住着父母和弟弟,他怕惊动他们。他只好拖着行李,往炕梢移动,宁可睡得凉一点。可就算到了炕梢,翠翠还不时地往他被窝里爬。他们结婚时,双方父母家里各做了两套行李,他们用了两套,还剩余两套。李林只好把这两套行李垛在他与翠翠中间,形成一个行李墙。他还警告翠翠,只要是过来就打她。这样连防范带吓唬的,他才算能睡上个安稳觉。

刚出正月,翠翠娘来看女儿。当时李家三个男人都没在家,李林娘就把翠翠的表现很委婉地汇报给亲家母。翠翠娘听后羞得脸和红布似的,但她也没什么法子可施。李林娘留她在那儿吃中午饭,她死活都没答应,说没脸见亲家公,也没脸见李林哥俩。

翠翠娘是冒着寒风一路上哭着回来的。可能有点急火攻心,第二天她就病倒了。杜家忠虽然管母亲,给她端汤送水的,但家里的钱拿不出来,没法给母亲看病。翠翠娘央央呛呛地又活了半多月,便走了。死时眼睛瞪得和铃铛似的,瞅着都吓人。

下过第一场透雨,李林全家人都上山种地。李林娘怕翠翠一个人在家不老实待着,临走前,给她炒一盘葵花籽放到炕上,还给她拿出来半袋蛋糕。可中午收工时,李林娘刚走到家门口,就被东院的叔伯婶子叫住。婶子劝她下午别上山了,在家看着媳妇吧。李林娘问怎么了?婶子说上午翠翠跑出来,在大道上见到男人,就冲人家嘿嘿地傻笑。东头的曹老八跟她搭讪两句,她就扯着人家,把上衣的扣都解开了。婶子边说边不停地摇头叹气咂舌头,说这回算是把咱们老李家八辈祖宗的老脸都给抹上屎了。

尽管又气又急,李林娘还挺压事的,回到家里没跟儿子提及。可这种事能瞒得住的吗?没过两天,有些好事的人就把这事编成顺口溜。那些小孩子们见到李林,就跟在后边扯着嗓子喊:三月里,开杏花,翠翠看上曹老八,跟在后边好顿撵,呼呀嗨呀,露着两个大咂咂……

李林本来是想上山干活的,听完后气得跑回家,进屋就踢翠翠两脚。可翠翠除了大哭一场,并没有任何改变。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啥挨打。之后的几天里,李林嫌丢人,也懒得出院子。而翠翠见到他,还依如从前那样傻笑,过来拉扯他,表现出亲昵的样子。李林实在是忍无可忍,就跟他父母摊牌,说要不就把这个傻娘们送回娘家,要不他就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了。父母经过考虑,勉强同意第一种方案。如果儿子真走了,扔个傻媳妇在家,他们更不省心,不定还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到时候丢的还是老李家的人。

李林和他母亲是以送翠翠住娘家的名义把她送回来的。李林的母亲说翠翠这段时间总闹着往回跑,成天成宿地哭,他们家人轮班看好几天了。她还说等翠翠在家里待得腻烦了,给他们个信,他们就接回去。尽管柳飞燕打心眼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出门子闺女回娘家,自古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耐于面子,她也不好不让这个傻小姑子留下来。

从翠翠娘去世后,杜家忠就把前院的房子出租给别人开了粮食收购点,中间砌上一堵墙,又在东墙上开了个门,后院变成独门独院。他家里只有一铺炕,当天晚上睡觉时,翠翠看到嫂子跟哥哥住到一个被窝里,她就爬过来,也往她哥的被窝里钻。柳飞燕气得骂翠翠是牲口,左挡右挡闹了半天,翠翠才算睡着。

这样勉强将就几天,柳飞燕就托来赶集的人给李家捎信,说翠翠在家待够了,天天哭着闹着要回去,让他们赶快来人接吧。可信捎过去好几天,老李家那边也没动静。她又找人再捎信,那边仍然还没人来接。柳飞燕预感到事情不妙,便让杜家忠套上车,把翠翠送回去。

杜家忠来到老李家时,见李家的大门紧插着。他敲了半天,门虽然开了,李家四口人守在门口,不让他们进院。杜家忠问怎么回事?李林娘便把翠翠在李家的表现和追曹老八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李家声明,这个媳妇他们家没法要了。

翠翠他们结婚时,也没办什么手续,所以现在也不需要什么手续。李家还把翠翠的衣服和行李都划拉出来,扔到车上,四口人退到院内,把大门又插上。杜家忠本来是想再跟老李家理论理论的,可跟前看热闹的越集越多。大伙七嘴八舌头地议论着他的妹妹,臊得他无地自容,只好赶着车跑回来。一路上看到妹子坐在车上开心的样子,他不停地用鞭子抽打那头毛驴。

杜家忠没把妹子送出去,柳飞燕开始跟他生气。杜家忠不敢再让翠翠住在正房里,便在拉回来的当天,在厢房给她搭了个板铺。家里吃饭时,柳飞燕也不让翠翠上桌子,杜家忠只好盛好饭菜给妹妹端到厢房去。之后杜家忠又骑自行车去过李家两次,人家看他是自己来的,这回还让他进屋了。可无论杜家忠怎么说好的,老李家就一口咬定不要翠翠了,说跟她丢不起那个脸。

杜家忠一直在镇政府的砖厂上班,一走就是一天。这样家里只剩下翠翠和柳飞燕两人。柳飞燕也懒得管翠翠,任由她跑到街上闲逛。开始那段时间还好,因为见到的男人都不熟悉,虽然她冲着人家傻笑,人家只是把她当个傻子看待,没人搭理她。可有一次她见到刘光腚后,突然就兴奋起来,跟在刘光腚身后满街乱跑。刘光腚的注意力在吃的上边,他对女人毫无兴致。另外翠翠也没刘光腚跑得快,整整一个上午,她也没追赶上。

翠翠的出现,在一般人的眼中,只是街里又多个女傻子,两个傻子在跑着玩。可在光棍汉子的眼里,却看到了内容或机会。掌鞋的庞拐子经过几天的观察,便在翠翠路过他的鞋摊前,叫住了她。从刚买的四根油条中抽出一根来,递过去。

翠翠接过油条,注意力得到转移,边吃边盯着庞拐子手里的另外三根。庞拐子把油条放进身边的兜子里,但并没完全放进去,上边露着半截。他把摊子收拾利索后放到手推车上,背起兜子推上车子一腐一拐地回家了。此时,翠翠手里的油条已经吃光,便盯着庞拐子的兜子在后边跟着。

庞拐子的家在街西头,再往西边就是老哈河大桥。他用三根油条把他想办的事办成后,又用最后的那根油条,把翠翠吸引回到街里。自此,他成了翠翠在街面上的第一个认识的人。他的那个兜子里,常天备着一些可吃的东西。翠翠来到他的摊子前,他看到跟前有熟人,就骂翠翠一通,让她滚远远地。但跟前没熟人时,他便给她一点吃的。而更多的时候是不到收摊子时,他就把翠翠轰走,而到快收摊子时,就给她一点吃的把她领到家里。

这样几次之后,人们便从翠翠对庞拐子的态度上看出些端倪来。特别是那些光棍们,也都纷纷地打起翠翠的主意。他们有的仿效庞拐子的做法,用好吃的引诱;有的另辟蹊径,只要是发现跟前没人,他们就上来动手动脚的。而翠翠比他们更直接,只要是你摸她的胸脯,她就敞开衣襟,只要你掏她的裤裆,她就脱裤子。只要是男人招呼她,就跟着走。

翠翠在街面混两个月,便有了喇叭花这个绰号。很多人说起她,都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同时还把双手对接起来,做出一个类似喇叭花状的手势。这种微笑与手势结合在一起,就让这个绰号有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街面上的人都知道翠翠的事,翠翠的哥哥嫂子当然也知道了。杜家忠气得把厢房的门在外边钉了个插棍,他走之前,把翠翠插在屋内,他还嘱咐柳飞燕在家里好好地看着,别让他妹妹跑出去。可柳飞燕不这么想,杜家忠头脚刚走,她就把门打开,把翠翠放出去。不过不是让翠翠单独出去,她开始在后边远远地盯着。

这天柳飞燕看到庞拐子把翠翠领进院,她就在院门口等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就开始敲大门。开始庞拐子不开门,她就冲着屋内喊,再不开门,她就报案了。吓得庞拐子赶紧就把大门打开。她直接闯进屋里,亮明身份,指着正在炕上吃苹果的翠翠问庞拐子是公了还是私了?庞拐子吓得赶忙同意私了。她让庞拐子拿五百块钱,以前的事就算一笔勾销。庞拐子虽然觉得是挨宰,也只好拧着鼻子认了。

柳飞燕收了钱,态度立即缓和下来。她对庞拐子说,大哥,你也知道翠翠啥活都不能干,但她得穿衣吃饭。我不是有意讹你,这些钱就算是你帮她出的生活费。我不反对你们在一起,但总不能我把她养得白胖白胖的,给你们寻开心吧?

庞拐子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他点头表示认可。他让柳飞燕给翠翠的衣服里边缝个兜,以后把钱放在她兜里。从这之后,庞拐子每次和翠翠做过那种事,都在翠翠的衣兜里放上十块钱。他怕翠翠掏丢了,还找了个别针别上。

其它沾过翠翠边的光棍们,也都被柳飞燕不同程度地讹去一笔钱。柳飞燕还警告他们,如果自己主动交钱,则凭心情;如果是等她找上门来要,那就得说多少是多少了。那几个光棍汉子也如庞拐子一样,都是一次一结算,有的十块,有的五块。柳飞燕也不去计较,翠翠回到家里,柳飞燕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她的几个兜掏个遍。

关于翠翠究竟跟过多少人,黑龙镇上的好事者做过统计。常年和翠翠有关系的五个人。他们是掌鞋的庞拐子,开铁匠铺的大哑巴和二哑巴哥俩,还有粮库看大门的牛四眼和赶大车的三鞭子。偶尔和她有关系的还有六个人。他们都不生活在镇子上,只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地来一次,在街里遇上翠翠,就把她骗进附近的树林子或庄稼地里,完事后就走人。他们这六个人是柳飞燕重点防范的对象,每被抓到一次,他们就被迫掏点儿,之后还是照样偷税漏税。

在这六个人中,有一棵树村的曹老八。他不是光棍汉子,有老婆有儿子。自从上次翠翠撵了他,两个人便成了熟人。曹老八只要招呼一声,翠翠很痛快地就跟他走。他跟翠翠的次数并不多,也就是三四次而已。最后那次被柳飞燕逮着了。或者说因为被柳飞燕逮到了,他跟翠翠才成为最后一次的。

柳飞燕知道曹老八是一棵树村的,翠翠就是因为撵他才被李家赶出来的,便把新仇旧恨都归结到一起,跟他要一千块钱,限他五天之内送来。如若不然,她就领着翠翠去一棵树村找他。曹老八吓得管柳飞燕都叫了姑奶奶。最后经过讨价还价,才讲到八百。打那之后曹老八再到街里来,便绕着翠翠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多,翠翠的下体便感染了,总是不停地淌血水。人也变得越来越瘦,连脸上的酒窝都消失了。因为没了力气,她不再乐意出屋。就算是偶尔出来,对男人也失去兴趣。那些男人给她东西,她仍然照吃不误,但要做那种事时,可能是因为疼痛吧,她扯着裤子不肯放手。就算那些男人是强行扒掉她的裤子,看到她下边那样,也就没了心情。他们得不到想要的事情,当然不会再给她往兜里装钱了。

柳飞燕得不到钱,便加倍地虐待翠翠,连饭都不让她吃饱。杜家忠原来对妹妹还有些在意,现在也变得熟视无睹。翠翠饿急了,就爬到门口冲着门外啊啊地叫着。有时候她还会哭几声,甚至是掉下几滴眼泪来。

那些和翠翠有过关系的老光棍们,看到这种情形,便偷偷地买些好吃的东西,趁着没人注意,放到杜家的门洞里。他们怕被别人拿走,敲几下大门,才迅速地离开。可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发现翠翠还是在不停地喊叫,他们怀疑买的那些东西,翠翠并不一定能吃到,而是被柳飞燕他们给吃了。

这些老光棍们有些来气,再买来东西,便经过处理之后才送过去。比如苹果,每个上边都咬上两口。比如油条,都撕扯成一寸多长一段。他们还特意地找那种又脏又破的塑料袋子装上。最绝的是庞拐子,他给翠翠买过半斤猪头肉和两个馒头,是用他穿过的一个破内裤包裹着送去的。这样虽然看起来有点恶心人,但能确保翠翠能吃到嘴里。

喇叭花的名声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大起来的。镇子上的很多男人都在议论翠翠是通过什么魔力让这些老光棍们变得如此多情的。而那些女人们,特别是在家庭中得不到关爱的女人们,在说起这件事时,还多少带有一些羡慕的成分,觉得翠翠被这么多人关爱着,也算没白活一回。与原来所不同的是,他们再说起翠翠时,虽然还叫她喇叭花,但脸上不再有那种淫荡的笑意,似乎是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翠翠在这些老光棍们的关爱中,又活了大半年。她死的时候已经是骨瘦如柴,享年三十一岁。出乎黑龙镇人意料的是,翠翠死后,庞拐子托人向杜家提出,把翠翠埋到他家的坟地里,安葬的费用由他负担。杜家忠两口子自然是愿意的,毕竟是减少一笔花费。庞拐子也心满意足,说等他死的那天就与翠翠埋在一起,也有个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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