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开
车开到胡仙岭下,我就打怵了,一犹豫,帕萨特企鹅似的骑着车辙沟东一头,西一头地栽晃,缓慢往前拱。左后轮垫上一块雪埋的卧石,车子愈发像风骚女人扭胯,横竖不走正道。我忙着控制车,耳听后备箱一声闷响,豆油桶倒了。这也提醒我,今天务必翻越胡仙岭。
这一趟不该我走,换言之,我想走也轮不上。我的意思是说,我没资格。但部长脱不开身,慰问贫困户的事就由我替他办了。四年前,屈部长下派到县里,任我们组织部的常委部长,他一直想调回市里,到哪个部委办局挤个好位置。无奈事与愿违,一晃快五年光景,上上下下的干部走马灯一般,偏没屈部长什么事儿,屈部长嘴上不说,暗中憋了一肚子火,各种消炎药堆满办公桌,急得头发都白了。近期,市里传出消息,年后准备动一批干部,这个节骨眼上,屈部长多跑几趟市里,增加和领导接触的机会,沟通感情,汇报工作,全方位展示自己,也是合情合理的。
屈部长负责慰问的贫困户叫胡福修,家住平乡镇胡家沟村,七十二岁,左眼视力0.3,右眼视力0.5,相当于双目失明。他老伴儿六十九岁,患心脏病。平乡镇是全县最偏远的乡镇,胡家沟村是平乡镇最偏僻的村,位于距县城一百七十多里的山夹缝里。
胡仙岭通往胡家沟,六道胳膊肘弯,又陡又窄,再铺几层大雪,山里人出来进去一踩踏,明镜似的锃亮照人。我第一次开车走这条路,越接近,心里越敲鼓。到了岭下,我呼口气,两眼盯着前方,双手转动方向盘,帕萨特闷声闷气地吼着,驶上光滑的雪岭。
第一道弯顺利过去,第二道弯勉强,第三道弯,我快把油门踩到底,帕萨特也没能耐往前挪几步,哼哼叫着,原地打磨磨。我又给了一点油,想帮帕萨特往前冲。谁知,这一较劲,帕萨特不进反退,向后溜去!我心里一惊,减挡,点刹车,勒手闸,调整方向,防止帕萨特掉进路边的深沟。手慌脚乱中,帕萨特竟然卡住了,自动熄火,顺势快速下滑。幸好退到缓坡,手闸和刹车使上劲,车慢慢停下来。
我急忙跳下车,寻着路边一块石头,猛踹几脚,抱着石头塞住后轮。
我稳一稳跳得不成个儿的心,仔细观察路况,发现所处的这道弯两侧都是沟,外侧较内侧深,沟底下积雪很厚,一旦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不敢贸然启动车子,怕再发生刚才的事,我想等一等,傍年备节的时候,出山购货的村里人肯定比平常日子多,碰上谁都是我的救星。
天太冷了,雪地里站几分钟,寒气就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穿透棉袄刺穿骨肉。我钻进车里,打开暖风暖和身体。一个人无聊,我摁下音响,摸出一根烟,一边吸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听音乐,等待救援。一盘音乐听完,也不见一个人影。我有点慌,眼看午后两点了,山里太阳落得早,如果天黑前真遇不到人,恐怕撂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胡仙岭。我想,再等二十分钟,不行打道回府,另择时间来。
二十分钟随着《十面埋伏》曲过去了,仍没有人出现。我决定把车退到岭根底下,掉头回城。就在这时,车窗玻璃咚咚响两声。我扭头一看,隔窗立着一个人!
师傅,要过岭?
我摇下车窗,一股寒气冲进车里,呛得我咳了两嗓子。我说,是呀。扔这儿了。
要不要我帮你?
我正想有人帮忙呢。多谢兄弟!
我开门下车,表示态度的诚恳。再大刺刺地端坐车里说话,太不礼貌了。
哥们儿,哪个村的?
胡家沟的。
我脱口道,我也去胡家沟村。
他对我明显的讨好并不在乎,好像没听见一样。
我一直面朝岭上,没见人下来,断定他是后面来的,便问,出山买年货去了?
去看个人。
哦。朋友?
我估计他是朋友聚会什么的。谁知他说和镇民政助理在小酒馆喝了一顿,刚从镇里回来。在乡下,和政府干部坐一块儿喝酒的不是一般人,我估摸眼前这位属于精明圆滑的那一类乡下人,否则,谁一张纸画个鼻子,那么大的脸面。何况一起喝酒的还是民政助理。民政助理,肥缺呀,掌管着全乡镇的低保、优抚、残疾补助保障等等,给个副乡镇长都不换。我们清水衙门的县直机关,看着耀武扬威的,跟人家比起来,光赚个空名,沾不到半点实惠。他勾起我的好奇心,我本想继续追问他和镇民政助理什么关系,话溜到嘴边打个卷儿,改成咱们同路,你一会儿坐我车走吧,搭个伴。他说,我有车。我愣了,我没看见他的车。
他扬手指着南边的树林子,说,我骑摩托车,放在木屋里了。
你是守林人吧?
算是。
自家的?怎么没雇人呢?
他岔开我的话,说,师傅,道太滑,现在这样上不去。你稍等,我回去取把锹,扬点沙子,你才好走。
来人转身朝南边的树林走去,鞋底与雪地摩擦,吱嘎吱嘎响。我打量着他的背影,看样子,他年龄比我大,估计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微胖,眼白有点儿发红,眼珠发黄,穿得挺利索,是个让人放心的人。他离开一会儿,果然拎把铁锹返回来,径直走到路旁的山坡,用力铲除积雪,铲到露出土皮,然后用锹尖砍坚硬的沙土。他干得很卖力,头顶热气蒸腾,鬓角淌下汗珠。他停下来,解开脖领下的一粒纽扣,棉袄敞条缝。我怕他受凉感冒,提醒说,哥们儿,岭上风大,别着凉了。他继续铲土,头也不抬地说,没事,山里人皮实。黄色的沙土逐渐攒成小堆,他的动作慢下来。我知道他累了,过意不去,要替他干一阵。他说拉倒吧,你们城里人像杨木,瞅着溜光水滑,用着糠。我眨巴着眼睛。他笑道,杨木长得笔直,木质稀松,做烧柴都不结火炭。他揶揄我。
差不多了。他拍拍裤腿上的雪。
哥们儿,上车点颗烟,歇一会儿。他铲土的过程中,我干巴巴站雪地里陪着,冻得前心贴后背,整个人缩成一团。
他望了我一眼,放下锹,随我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
我搓搓冻僵的手,摸起右手边的烟,递给他。他接过去,一脸惊奇,哟,软中华!说完拽出一根,搁鼻子下闻了闻,才两根手指夹住。我掰着打火机,递上去。他也没客气,探身点燃,深吸一口,感叹道,味道不一样啊。我也点着一根,剩余的揣进他棉袄兜里,哥们儿,归你了。他像蜂子蛰了似的,立马掏出来,这烟一定是领导的,咱抽一颗尝尝已经知足了,要是一盒都没了,领导怪罪你,我心不安。我说我就是领导,你尽管拿着。他往外撤了撤身子,歪头盯着我,一副不相信的架势,师傅,别逗了,哪有领导自己开车跑这山旮旯里的。他一下噎住我,他的眼光真毒,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只是副科级,领哪门子的导啊?话说回来,若不为下步着想,谁大老远的扯这个蛋——屈部长答应我,临走前安排我下乡镇任职,解决我的职务和级别问题。大概他觉得话说冲了,歉意地对我笑笑。我也朝他笑笑。
他为了避开尴尬,边抽烟边说,你不熟悉胡仙岭这条道吧?
我第一次来。
这架岭总不消停。
什么意思,兄弟?
说来话长。这岭本来叫长春岭,多年前,俺村赶大车的张二爷拉脚回家,半路遇上三个女人,求张二爷捎一程。张二爷心善,让她们上了车,问她们去哪里。大姐模样的女人含含糊糊说,到地方我告诉你。张二爷心里纳闷,不过他也不是多事的人,想着人家既然出门,肯定知道目的地,咱只管行方便就是。走来走去,到了长春岭,张二爷实在忍不住,跟仨女人说,小大姐,过了这架岭,可钻山沟啦,你们到哪下?还是去山后的哪个屯子走亲戚,我继续拉着你们?这时,大姐模样的女人开口了,她说你把车赶到岭半腰停,我姐仨下车。张二爷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一遍,女人仍重复岭半腰下车。张二爷越发不解,但他不是多事的人,心想,人家坚持在那里下车,必有人家的安排,兴许是嫁到外地的姐妹,特意回山里给亲人上坟的呢。仨女人下车后,道声谢,转身朝林子里走去,眨眼功夫消失了。张二爷揣着一肚子闷儿回村,跟村里的徐大神提起这事,徐大神一掐算,说百里之外修水库,淹了狐仙家,她们相中长春岭,搬到这儿来了。长春岭沾了仙家的灵气,得改叫狐仙岭。狐仙岭的名儿就叫开了,文革时,有位镇领导嫌狐仙岭带有封建迷信色彩,按胡家沟的胡氏大姓,把狐改成胡,胡仙岭。
我听他讲得神神叨叨,觉得好笑,便说,狐仙与张二爷有缘,久居宁静之地,怎会不保佑往来行人呢。
谁说不是呢,可这架岭就是麻烦不断。春天翻浆起暄,三伏天洪水冲刷,冬天道滑,总而言之吧,马车牛车大汽车小轿车的都误过。
现在不是修了柏油路?
柏油路?呵呵,路线设计得也不合理,弯陡,又急,路面窄,这你都看到了。还有,柏油铺得太薄,早破皮烂疤了,上边只管铺,不管修,我们又没钱修,只好凑合着走。这么多的问题,不出麻烦就怪了。
村里集点钱补修不行吗?
当初为修路,村里卖掉好几块林子,才凑足国家投资之外的短缺部分,补修又要花钱,村里实在拿不出来了。
身在江湖,我不想唠这类深入的话题,哪怕他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不接茬,他也无所谓,自顾自说,凑合着走也行,辛苦点没什么,关键是出横事,就更让人担忧了。
我一惊,横事?
是呀。他眼睛看着车窗外白茫茫的山脉,讲了一个悲剧。他说几年前下屯儿的梅主任在胡仙岭翻车砸死了,梅主任是镇粮库主任,那天他回镇里上班,搭乘一辆运木材的汽车,下岭时木材车闸突然失灵,放野卯子了,栽进右边的深沟。
这故事让人脊背生寒,我按灭烟头,语气温和地对他说,哥们儿,我还得赶路,咱抓紧时间,麻烦你。
师傅,别客套,我保证你顺利上岭。
他下了车,拎起铁锹,撮黄沙扬在后轱辘底下。接着,他又在车前扬了沙,增加车子和路面的摩擦力,看看差不多了,示意我给油开车。我俩就这么走一段,扬一段沙子,几经折腾,终于攀到岭顶。
我停下车,长舒一口气。再看帮忙的兄弟,裤腿、棉鞋沾满雪,人累得气喘吁吁,满脑袋热汗。我实在过意不去,请他上车暖暖,歇一歇再走。他摆手不干,师傅道儿远,别耽误正事。我说再远不差这一会儿。我态度诚恳,他再没拒绝。
紧绷的弦一松,聊天的气氛也比适才活跃,经过这一路辗转,我俩的距离也不觉拉近许多。人一近,聊天就成了随意扯闲篇。他问我,师傅,你去胡家沟村干什么?我随口答,走亲戚。他现出惊讶的表情,我从来没听说村里谁家有你这样的硬实亲戚呀?我说什么叫硬实亲戚。他说,你的穿戴,你开的车,虽然不像领导,起码也是领导身边的人。有权,有钱,就硬实呗。我笑了,我说那你和民政助理也是亲戚呗,他有权,比我还硬实。他把烟从嘴唇拿开,用手指捏了捏,晃晃头,咱三辈子也修不来摊上一门子好亲戚的福气。我越发好奇,引导他往下说,他就讲了他和民政助理间的事。
这是他第三次临过年给庄助理送东西了,庄助理就是管民政工作的那个镇政府干部。第一次,他给庄助理送一张票,那张票相当于城里的购物卡,印着镇批发商店的红戳,手写的两箱雪花啤,二箱饮料,价值二百元左右。第二次,他送了一条猪里脊肉、大黄米、松蘑什么的,价值超过二百元,不过都是自家产的,没花现钱。第三次,他抓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非洲雁、一只大芦花公鸡、再配上一条烟,五百块钱,总价比第二次多。除此之外,他请庄助理下了馆子。他连续三年给庄助理送礼,是想给他爹办农村低保户,享受国家政策补贴。说到此处,我打断他,据我所知,农村低保户有标准,比如孤寡老人啦,身体残疾啦,或者优抚老军人之类,还要通过报名评选、村民代表签字等等繁琐的程序,然后逐级上报,一关一关审核才行。我问他,你父亲属于哪一类政府救济对象。他说,我爹身体残疾。我说,残疾也有轻重程度吧,符合条件吗?他摇头。我说为什么。他说,按政策规定,我爹虽然残疾,但他有子女,不能享受资金补助。我往靠背一倚,吐出一口烟,说,不合乎政策别费劲了,钱没少花,事儿没办成,多受伤啊。他听了,居然诡秘地笑笑,嗨,你们城里人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呢,乡下的事情,你们永远不明白。我无语。真的,乡村看着是透明的,实际是混沌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如同刺不破的网,绞缠着每一个网中人。他以为我不高兴了,扭扭屁股,脸尽量对着我,露出率真的表情,接着往下说。
他一直想给爹办个低保,但他不认识庄助理,就拐弯抹角打听,设法接上这根线。他先备了一桌席,特邀二成子吃饭,跟二成子好一顿推杯换盏。二成子喝得眼珠子直勾勾地,啪啪拍着胸脯子,一口一个庄助理好哥们,择日肯定带他登门拜访,及早让老叔如愿以偿。按街坊辈分,二成子管他爹叫老叔。他对二成子深信不疑,二成子是村里的“小能人”,好倒腾木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将家里的头等大事托付二成子。那天,二成子喝得里倒歪斜,走时还不忘拎上一塑料桶山蜂蜜。他望着乳白的山蜂蜜消失在黑暗里,一阵阵心疼——那可是冒着挨蜂子蛰的危险抠出来的,足足五斤呢,值几百块。
二成子做事挺靠谱,不久,趁着赶集的功夫,领他去镇政府,在一楼东侧那间挂着“民政”牌牌的办公室见到庄助理。二成子小心翼翼地笑着,把他介绍给庄助理,说这是我姑舅弟弟,姓官,我俩住一个村,嘿嘿。庄助理撩起眼皮,目光在他身上扫一遍,又转向二成子,你三叔二大爷真不少。二成子嬉皮笑脸,村风民情呗,一个村住几辈子,谁跟谁不都沾亲带故的。他急忙上前一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庄助理面前,恭敬道,头回见庄助理,拿点自家产的东西,别嫌弃。庄助理飞速瞥了一眼,表情木然。他瞧出庄助理的不屑,心里有点儿忐忑,一时不知说什么合适。二成子见状,干笑一声,屁股落在庄助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做出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架势,庄助理咱们好哥们儿,在你面前我也不敢玩虚的,干脆直来直去吧,我表弟今天来,是有求于你。说完,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将默背了无数遍的腹稿原原本本告知,起初太紧张,语不成句的磕磕巴巴,惹得庄助理紧绷绷的面孔挤出一丝笑意,这笑意鼓舞了他,越到后来,越顺溜,末了一句“庄助理,请你多帮忙”作为结束语。
庄助理寻思半天,不轻不重地说道,低保不是想办就办的,很麻烦,等机会吧。说罢,收拾桌上的文件,拉开抽屉塞进去。二成子识趣地起身告辞。
两人从镇政府出来,他抓住二成子胳膊,庄助理没表啥态,什么意思呀?二成子说,什么意思?见一面就指望办实事,哪那么容易!“等机会”仨字,是给你递话呢,明白不?反正我给你牵上线了,往后看你会不会办事了。他有些急,说二成子怎么着你也得再帮帮我。二成子责怪他,送礼这事儿有当灯泡的吗?
再后来他又去找庄助理几次,每次都不空手。庄助理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好,但一提办低保,他就面露难色,哗啦哗啦翻着桌上的报表、账本,嘟囔着不好办呐,现在低保户的名额满了。他心里焦急,问什么时候有名额。庄助理含含糊糊,年底前看情况吧。庄助理给他希望的空间,使他更殷勤地一次次往镇里跑。入秋收完庄稼的时候,庄助理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上边增加的低保户名额下来了,胡家沟村分到一个。得知这个消息,他兴奋得浑身渗出热汗,忙请教庄助理,这事儿应该怎么办。庄助理说,其实这事村里的一关也很重要,你疏通疏通村长,他要同意,怎么办会指点你。他一连串地谢过庄助理,马不停蹄地回村找徐老大。徐老大是胡家沟的村长。
当他向徐老大说明来意,徐老大呲着一口大长牙乐了,你张罗晚啦,人选早确定完了。他吃惊,确定了,这么快?徐老大说,半个月前村代表就开会讨论了,表都填完报镇里了。半个月前?他心里直纳闷,庄助理明明说名额刚下来呀。他想把话挑开,转念一想,挑开了两头得罪,何苦活路堵成死路呢。可他又不甘心,哽两下喉头,问徐老大,村长,今年咱村报的谁?徐老大的脸立马拉得老长,恨恨道,还有谁,孙国那败家玩艺。孙国是徐老大小舅子,徐老大一向不待见,一提起就骂骂咧咧。果然,他捅着了徐老大疼处,恨得他呲着长牙一叠声地骂,那个王八蛋,家里外头拖累人,他要嘎巴一下死了,我头顶的一块云彩就散了。徐老大咬牙切齿地诅咒,让他很不忍心,反劝村长别跟小舅子计较,谁不知道孙国游手好闲,三四十岁还娶不上媳妇,一个人住村部打更混日子的事实。他更不能与孙国计较,本来给残疾爹办低保就是托人情走关系,相当于暗中操作,半路杀出谁来顶上去,他都跳不起脚。
他认真地说,我认真地听,越听越觉得他讽刺城里人不懂乡下事是对的。这件事看上去简单明了,几乎毫无希望,但被他一深入,变得山环水绕,颇有意趣,比我们县领导提拔干部的过程还深奥,越发吸引我知道结果。我给他换根烟,说,那你这事岂不没戏了?
他伸手接过烟,烟头对烟头点燃,摇下车窗,扔掉抽完的烟蒂。然后说,是啊,我也这么想。可细一琢磨,不对味。
我说,哪里不对味呢?
他说,庄助理他是镇干部,管这个工作的,他掌握的信息还没村长准吗?我核计,要不庄助理故意晚透露给我,赚空人情;要不村长蒙骗我,打马虎眼;要不就是庄助理和村长串通好的,两头瞒,不给我办,又让我发不出火来。
我认为他分析得不无道理,问题的关键是,那一年村里的低保名额究竟给了谁。
他说,确实给孙国了。
我说,那你继续给庄助理送礼,还有意义吗?
他说,有。
接下去,他给我讲了为什么不放弃庄助理这条线的原因。
那年的低保名额由孙国顶了,他越想越憋闷,孙国身强体壮,一点活儿不干,靠看村部轻松拿工资,吃、住、烧柴禾分文不花。虽然打光棍,可他也没闲着,搞上王柱子媳妇,两人偷偷摸摸在村部鬼混,这秘密村里人人皆知。这样的人能领低保,爹为什么不能?难道一个残疾人还不如一个二溜子领低保的理由充分吗?要说爹不该领,孙国更不该领。除此之外,他心里还疙疙瘩瘩的,好像哪里不对劲,想来想去,他明白了,那就是花在庄助理身上的钱物。一旦悟透,他反倒有种松快的感觉,凡事怕半途而废,如果现在作罢,先前的投资分文不剩全打了水漂。要想收回投资,必须坚定决心,给爹办成低保。
悟透这一层,他脸上挂满笑容,再次出现在庄助理面前,东南西北地扯闲嗑。扯了一阵,庄助理主动切入正题,起身关上门,压低声音告诉他,年底的临时救助即将开始,今年标准提高,最高档七百多块,让他赶紧写申请,交到镇里来,很快能领到钱。他喜出望外,心底大喊一声,老子可他妈见着回头钱了!嘴上不停地道谢,庄助理,感谢你,太感谢你啦!庄助理救世主似的摆动着架在桌子上的两只脚。
受庄助理的点拨,他顺顺当当领到临时救助款。这件事情,连村长徐老大都蒙在鼓里。他点数着红彤彤的七张百元钞票,飞快地盘算了一笔账——这钱和花在庄助理身上的钱相比,虽有小亏,但赢了人脉,有庄助理撑着,爹办低保的事一准成。他还总结了一下,庄助理手握实权,徐老大得攀着人家下巴颏,跟庄助理处铁了,往后庄助理替自己说句话,不怕徐老大不把低保名额给爹。至于村民代表讨论签字啥的,不过象征性走个形式,最终拍板定案的还是徐老大。他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庆幸自己没有眼皮子浅,犯糊涂。
讲到领救助款的时候,他仍然兴奋得两眼放光。我暗暗敬佩他农民式的狡黠,这是一种被生存逼迫的大智慧,巧妙地隐藏在厚道的表象之下。我甚至认为,如果把他换到我的位置,他会比我干得游刃有余,绝不可能在办公室主任的椅子上一坐好几年。我端详着他,感觉他的微笑中有点戏谑成分,我问他,第二年办成了吗?
没。第二年的名额给村妇女主任她舅了,妇女主任是徐老大的相好。
那你的钱不白花了?
哪能白花,到年底我领临时救助,一下就回来了。
哦?
临时救助每年都有,不显山不露水的,不像低保那么张扬,一大帮人盯着。
那后来呢?成没?
成啦。庄助理帮的忙。
祝贺你如愿以偿。我由衷地说。
真的,我对他的耐力肃然起敬,甚至仰视他了,觉得他身上值得我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他看出我的细微变化,收敛笑容,感叹道,做什么事也不易,为了我爹的低保,全村二十多个村民代表每一家我都拜到了,一份人情礼没拉下。徐老大更不用说,该舍的还得舍,要不庄助理没法儿替咱说话。庄助理那儿我也不仅送东西,他爹在下沟住着,春天种地,夏天薅草,秋天打场,我没少费力气……
我脑子里沉浮着他东家西家陪笑脸,扶犁拉车的景象,心中不胜感慨:一个人想昂起头,必先俯下身。我他妈就是舍不下一张脸皮,眼瞅着同事一个个提拔重用,自己一天到晚灰溜溜。他的成功事例,一定程度上也树立我的信心,我联想到屈部长,越发觉得不能将前程押在一个去留未定的人身上,我必须广辟道路,多给自己回旋余地。幸好之前我有预见,跟县委王书记的秘书勤联络感情,通过他进入王书记视线,努力给他积极上进的良好印象。我还预备了钱,等走访工作完成,找时间去趟王书记家。原先还犹豫这钱该不该送,现在听了他的经验,那是必须得送的。
抽了两颗烟,唠了这么久,时候也不早了,我的正事还等着办。我说,哥们儿,今天多亏你。咱俩有缘,日后你到县城去,一定打声招呼,我请你。我没告诉他工作单位,但留下了电话号码。他小心地把写着手机号的便签揣兜里,手一摆,山里太阳落得早,你赶路吧。我也得回家了。我说好,那咱们再见。
下胡仙岭,再加几脚油,就到胡家沟村。我打听到胡福修的住处,把车停到他家大门外,掀开车后箱盖,取出豆油、面粉。胡福修的老伴听到动静,迎了出来。见了地上堆的东西,知道走访的领导来了,连忙朝屋里喊,老头子,快出来,领导来啦。
胡福修双手摸索着,磕磕绊绊走出来,他老伴将他牵到我面前,他摸到我的胳膊,紧紧攥着,一叠声地说谢谢。我拎着油和面,随胡福修老两口进了屋。屋子里凉嗖嗖的,灶膛里烧着火,锅里烧着水,满屋子烟气加水汽,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我险些被一堆横七竖八的秸秆绊倒。胡福修老伴急忙接过东西,请我进卧室,找把椅子给我坐。胡福修坐在炕沿,搓着手说,你看,我这家埋汰,你别见笑啊。我微笑,安慰他,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乡下的爹妈住的条件,比这也强不许多。果然,胡福修笑了,也因为我是农民出身,对我的态度格外热情。我适应了屋里的混沌,边和胡福修聊,边打量室内的陈设。不经意间,我在墙上的镜框里发现了他,帮我过胡仙岭的那个人。
他是你儿子?我指着他的照片问。
不是。胡福修的老伴说。
他是你什么人?
你认识他吗?胡福修老伴反问我。
我见过他。
那兴许,他是老师,认识他的人肯定多。胡福修老伴说。
那你们……是朋友吗?胡福修说。
怎么说呢,他帮助过我。
他就是一副热心肠,谁有难都帮。嗨,要不是热心肠,哪能出事哟。胡福修老伴叹息道。
我一激灵,浑身汗毛刷地竖起来,大娘,你是说……
胡福修老伴撩起围裙揩揩眼睛,说,他是前几年从外面调来教课的村小学老师,见我和你大爷孤苦伶仃,常来帮我们干活。一来二去的时间长了,要认我俩干亲。我说这不行,我们两把老骨头要啥没啥,本来就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再认干亲岂不更连累人家。可这孩子好啊,心善,最后没别过他,认下他当干儿子。后来,他花钱托庄助理给我们办低保,连着二年也没成,他挺着急,第三年,上边调他去到镇里教课。他就说,走之前一定把你二老的事情办妥,不然人走了心不安静。事儿办成的那天,他请庄助理吃饭,他酒量小,为了陪庄助理,喝多了,骑摩托车回来路过胡仙岭,连人带车翻进沟里,磕坏了脑袋……
我截住胡福修老伴的话,大娘,他,你干儿子,出车祸了?
嗨,送了命啊。胡福修老伴掉下眼泪。
我成了一截木头,看着照片上的他,觉得他的表情意味深长。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胡仙岭的事跟胡福修老两口说,可是整个过程我好像记得支离破碎,说也说不清楚。我就这么犹豫着,恍惚着,渐渐西斜的落日提醒我,应尽早回城。于是,我辞别胡福修老两口,离开胡家沟村。
我再次抵达胡仙岭下,天已经黑下来,距上岭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发现前方有一团亮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胡福修的干儿子,一个乡村学校的教师,如果是他,我要不要问问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