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端阳节的前一天,麦蓉坐在食堂前给工友们包粽子。她的动作是这样娴熟,让人感觉她把浑身的肌肉都调动起来了,把浑身的筋骨都活动开了。她先从水里捞出来两三片粽叶,交错着折叠在一起,折成个小漏斗;然后舀一小勺江米,倒在里面;接着从旁边盆里,捏三四粒泡好的红枣,按到上面;最后再舀一勺江米,把红枣盖住。这样三下两下,把粽叶折叠起来,用棉线缠上几道,系上活扣,一个漂亮的粽子便包好了。这一套连贯的动作做下来,远远地看上去真像是跳着一套说不上来的舞,真是能给人一种美的享受的。
这也难怪!虽然出来打工多年,但在她几千里外的那个故乡,每逢五月端午,家家都要插艾,喝雄黄酒,包粽子。包粽子这活儿她从十来岁时就跟着奶奶做,一直做到自己成了待嫁的姑娘,一直做到自己也熬成了孩子的妈。虽然中间也有好几年没有侍弄这个,可这活计她今日拾起来,还是轻车熟路。她一边轻松惬意地做着,还一边不由地哼唱起一首老家女人们在包粽子时候总要哼唱的歌子来。这歌子曲调舒缓,词儿也极简洁准确,由女人的口中唱出来,温婉宛如初夏的夜晚吹动耳鬓的温和的风:
“五月五,是端阳。
画个王,喝雄黄。
门插艾,香满堂。
吃粽子,洒白糖。
龙舟下水喜洋洋。
五月五,是端阳。
棕子香,香厨房。
艾叶香,香满堂。
桃枝插在大门上,
出门一望麦儿黄。”
在她身后所谓的食堂,其实就是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工棚,收拾了收拾,用作为工友们准备一日三餐。这个地方虽然简陋,却也很气派。一个高高的大烟囱,在门口矗立着,下面是两个大灶。工地上多的时候有百十号人,除了工头,其他人一天三顿都要在这儿吃饭。做饭的时候,蒸馒头的大笼屉就有十多节,摞在一起,腾腾地冒着热气。锅是农村杀猪用的大锅,铲子是工地上用的铁锹。这样的菜,油放了不少,葱花放了不少,酱油也放了不少,味道却往往极其一般。好在工友们并不讲究这些,端着搪瓷缸子,抓着几个馒头,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填饱肚子就算完了。
前几日,工头先是说好了在端午前后给大家放三天假,可到后来又变了卦。说工期紧,业主催着交房,假就不放了。仿佛是作为补偿,工头就特别开恩,派人买来几十只鸡、两盆江米和一大捆粽叶,说是要让大家在工地上过端午。虽然有肉和粽子这些让大家惊喜的东西,可是麦蓉这两天干活的时候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她的心里,稍稍有些失落。因为在她的老家,端午节这天不但要吃粽子,挂艾叶,喝雄黄酒,还要给孩娃儿买一个香包,戴在胸前。前几天一听说放假,她就出去在路边买了一个好看的香包,打算回去捎给娃。这一不放假,就回去不成了。她在前几日听说放假的消息之后,就及时地给老家打了电话,给孩娃儿说了买香包的事儿。现在工头一变卦,她就不得不再次把电话打回去,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她在给娃儿打电话的时候,听出那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她觉得,如果一开始没说回去的事儿还好,这说了再改,就把孩娃儿给诳得不轻。
她正在那里包着粽子,旁边就有人指给她看,说你看那边儿,那个女人许就是程二国的老婆哩。她就抬起头来,跟她们一样伸着脖子往那边瞅了一眼。她看到果然有一个上身穿黄色碎花褂子、下身穿蓝色牛仔裤的女人,剪发头,个子不高,正在工棚前边儿站着,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在她身边的地上,放着一个深蓝色的大旅行包。她身后那工棚很大,是用彩钢板临时搭建的,算是工友们的宿舍。工地上大部分人都住在那里,只有几个做饭的住在食堂旁边的这几个棚屋。这一会儿,工地上还没有下班,那女人朝远处茫然地望着。麦蓉瞅了一眼,就把眼光收回来了。她心说,在这工地上干活儿的,谁家没有个女人?却没见过像她这样到工地上来看男人的。男人有啥好看?没见过?
虽然这么说,麦蓉对这个坐了几百里火车来到工地上的女人,心里还是有几分好奇。之前,她单知道她叫雪玲。听着名字,应该是个温婉贤惠的女人,懂得体贴,会疼人。就凭刚才远远的一瞥,她觉着也约莫差不多。可毕竟离着一二百米,只瞅见了个身段,眉眼没有看清。她长得好不好看呢,面皮儿白不白净呢?她这样想着,一边包粽子,一边就禁不住朝宿舍那边又望了一眼。可这回不巧,那女人已经到屋里去了,没有看着。这样一来呢,反倒是,越没看着,越成了一个心病。那一晌,一直到包完了那半盆子泡好的粽叶,她也不知自己悄悄朝工棚那边望了多少回。
包了这些粽叶,江米也就包去了三分之一。她把剩下的红枣和江米收拾起来,打算等到第二天再包。因为时间已经是大半下午,该给工友们准备晚饭了。饭菜虽然简单,可因为吃饭的人多,蒸馍就需要一个钟头的功夫。再炖上一窝土豆或者茄子,就要提前两个钟头开始准备。面是在盆里已经暄发好了,扒拉到案板上揉一揉,就开始做馒头了。食堂里一共是他们四个人,揉馒头的时候是全部上阵。麦蓉一边揉着馒头一边想,馒头还是蒸上十二笼屉,只要没人放假,也没有外人来,就不多不少正好够吃啦。这样想的时候,就忽然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要说外面来的人,还真有一个,就是那个女人。想到那个女人,她心里就有些激动。心说,刚才还想着怎么从近处看看这个女人,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是肯定要到食堂来的。到时候,可别忘了好好地瞅瞅她。
这样想着,麦蓉嘴边就露出点儿浅浅的笑影儿。揉馒头的时候,也比平时揉得要仔细。过了好大会儿,馒头揉得差不多了。麦蓉就赶紧往一口锅里添了水,把下面的火点着了。等锅里的水滚滚地开了,她就用那把高粱穗子做的大扫帚“哗哗”地洗锅。洗了锅,再用那把大白铁勺子一下下地把洗锅水舀出来,泼在身边的空地上。等锅里的水舀尽了,再倒进一勺子水,洗第二遍。做这些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动作是那样麻利干练,觉得一般的女人肯定都比不上自己。是的,这里的人都说她手脚麻利。平常日子,她刷碗,刷锅,择菜,洗菜,和面,蒸馒头,啥活儿都干得利利落落。即使杀鸡、杀鱼这样麻烦的活儿,也干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所以,她觉得那个叫雪玲的女人应该在这时候到这边儿来看看她。她在心里说,到工地上来了又没事儿,憋在屋里干啥呢,不出来转转?洗干净了锅,再添上水,那边馒头也拾进笼屉里了。踩着凳子将几十个笼屉摞起来,就可以烧大火蒸了。
那边蒸着馒头,这边就该炒菜了。若在平常,炒菜是再简单不过了。锅里倒上油,把切好的姜块葱段往里面一倒,“嗤嗤啦啦”地翻炒出香味,再放切好的土豆或茄子。然后 “哗”地泼进一碗酱油,把锅盖盖上,火烧到最旺,隔一会儿翻炒翻炒就行了。行了就把锅底的木柴抽出来,插到旁边的土里弄灭。菜呢,就那样扣在锅里。吃的时候直接盛在工友的缸子里。可是,因为这晚来了雪玲,麦蓉竟然不知道怎么做了。她觉得,因为雪玲要在这里吃饭,这顿饭应该做得更有滋味些。如果滋味儿不好,很可能会让她小瞧了自己的手艺。可是,怎么才能可口些呢?她一时又有些犯难。虽然笼子里关着几十只鸡,可那是要等到端午这天杀了给大家改善生活的。现在不能杀,这顿不能吃。这顿还得吃茄子。于是她就又炖了茄子,做法是跟平常差不多。不同的是在将要出锅的时候,她又往里撒了一碗碎辣椒,泼了一碗熟油。这样菜就油汪汪的,显得比平常好看得多,还泛着一股诱人的辣椒味儿。
晚上开饭的时候,食堂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在平常的日子,麦蓉给工友们打饭的时候是很专注的。可是今天她却一个劲儿地朝四周望。她想看看有没有雪玲的影子,有没有二国的影子。她想,如果来,他们俩肯定会一块儿来。她觉得,今天来吃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的工友拎着搪瓷缸子挤在灶台前打饭;有的已经打好了,在空地上一个挨一个坐了,把馒头掰成小块儿,泡在菜里,连吃带喝;有的已经吃完了,又挤在那个锅炉前面接水。但哪一个角落里,都没有她要找的人。在工友们来得差不多、菜也越来越少的时候,麦蓉是故意每份儿里减少了量,要留一些菜在锅里的。就在锅里的菜只剩一份儿时,她还寻找着他们,但没有。打走最后一份菜的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不知为什么,那年轻人来的时候,她忽然想把菜藏起来,不卖了。但这又说不过去。年轻人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把最后一份菜买走了。然后就蹲在一旁吃。最后,直到大家都吃完了,那口盛菜的大锅也刷干净,晾在了一边,雪玲还是没有来,二国也没有来。
难道他们俩今天不吃饭了?麦蓉直到端起碗吃饭的时候(他们食堂里的几个人总是在工友们都吃完了再最后吃),才想起来,这里除了食堂,工地对面还有一个小菜馆儿。那里的菜虽然也不舍得放油,却是小锅现炒,味道比这里好得多。恐怕,恐怕雪玲是跟着二国去那小菜馆儿吃了。
想到这儿,麦蓉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吃完饭,麦蓉就回到了她那间小屋。
小屋离食堂不远,也是用那种彩钢板临时搭建的,矮矮的,没有窗子。屋里对门一个大床,几乎占去了所有的空间。可在余下的角落里,有一个小饭桌,饭桌上有一台小电扇;甚至在不远处的一个废油桶上,还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因为这些,这小屋就俨然有点儿家的味道了。床上铺着一张凉席,凉席上除了一条脏兮兮的薄被和她的几件衣服,还有些男人的衣物。这如果让外人看来,就难免会感到奇怪了。她是一个人出来打工,并没有跟丈夫一起,床上怎么还有男人的东西?其实,要说呢,这也不算什么秘密,这些东西是程二国的。在雪玲来工地之前,二国就住在这里,跟她住一起。这屋里的大部分东西也是两个人合伙儿买的,钱是一人出一半儿。
两个人是从来到工地的那天就认识了。他们是同一天到的工地。一到工地,工头就把他们领到了远处的那个大棚子里(那时候这边的几个小棚屋还没搭建)。棚子大得很,里面有两溜用砖头架起来的板子,算是床。工头说:工地上男人多,女人少,就没专门建女人的宿舍;随便找一块铺板,铺上被褥,就是你们的床了。如果怕别人看见,就用被单啥的把你睡的那个地方从四周围起来,上头有钉子。麦蓉虽然心里不乐意,可嘴上没说啥。她把铺盖卷儿扛到最里头,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她铺着被褥的时候,看见刚才跟自己一块儿来的那个男人也把铺盖扛过来,放在了自己的旁边。她铺好铺盖,拿出几条单子,想在四周扯上幔子。那钉子却高,系不上去。她就瞅了瞅一块来那人,喊了声哥,说帮个手吧。二国便过来帮她挂了幔子。
第二天,工头给他们分配了工作,麦蓉是做饭,二国是拉砖。白天,他们并不经常见面;晚上她洗刷洗刷,回到床上,幔子一拉,也谁都看不见谁。这样过了一个来星期,一天晚上,她从食堂回来,刚坐下,他就凑过来小声说:我白天在工地听说,这里有些人手长,晚上提防着你的钱。其实,她在来后的这几天,也已经听说了。工地上有一群人,经常晚上翻别人的口袋。她还听说,那些人来得早,跟工头儿混得熟,有时拿了钱还请他们去喝酒,所以上面也不怎么管。她身上是带着些钱的,好在早有准备,临来之前就缝在了衣服上。晚上贴身穿着,他们应该没法下手。虽然,她觉得他有些多嘴,可毕竟,人家是好心提醒,她就点了点头。
她觉得万无一失,可没想到两天后,还是让那帮人盯上了。晚上,有人捂着她的嘴巴,有人就在她衣服上乱翻,最后就把那钱抢走了。
一个晚上,她再没睡。不敢叫,也不敢哭。她是听人说过,如果喊叫,准又是一顿打。她躺在那里,听着棚子里高高低低的鼾声,听着外面的风声,听着墙根下草叶里小虫子的鸣叫,好容易熬到天蒙蒙亮。她听见已经有人趿拉着鞋子下床,或者小解,或者刷牙,或者洗脸;这才敢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睁开眼一看,二国正坐在床上刷牙,满嘴的白沫子。不知为啥,瞅了他一眼,她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咋啦?妹子?”
“哥,俺的钱……钱……”
麦蓉一边说一边哭,揉搓着肿胀的眼泡,大声地擤鼻涕。二国立马就把牙刷子从嘴里拔出来,扔在了地上。接着,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几步就走到了那几个人睡的床铺前。他们都知道,那群人的头儿叫张五。张五坐在床边,正抽烟哩。
“你拿了这妹子的钱?”二国问。
“是,钱是爷爷拿的!”
“还给她!”
“钱昨晚上买了吃喝,都吃到了肚子里,今儿早上拉出来了。要钱到茅坑里去找吧!”张五说。
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麦蓉又气又恼,心想,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论理的人。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二国转身从一旁抄起一杆铁锹,一下子恶狠狠地杵到了张五的脸上。
“拿不拿!”
“好商量,好商量。”
张五吓得脸都变了色,从兜儿里掏出抢来的四百块钱,往地上一扔,起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在工地上干活儿是苦。
麦蓉觉得,自己在食堂做饭还好说,那些男的一天下来,眼角儿里、鼻子洼儿里沾满了水泥石灰的粉末儿,结成了黑黑的痂。回来一洗脸,半盆的泥水水。她看见有些年轻的娃子,吃饭的时候拿缸子的手先是磨得皮肉粉红,接着手指都肿起来了。二国原本就是黑黑的脸膛,结实的身板,一看就是吃惯苦的。可过了些天,脸也越发黑枯,没有了光泽,没有了精气神儿。麦蓉觉得他帮过自己,自己也该报答报答他,于是就隔三差五的,给他弄点儿吃的。有时候是几块大肉,自己吃饭时候省下的,留在一边。有时候是一个烧饼,不舍得吃,放在怀里,掏出来的时候还热乎着。她总能找到别人都不注意的地方,悄悄地塞给他。
钱被张五偷过之后,她找过一回工头,工头就差人盖了几间彩钢房,把女工友们都搬出来了。张五没有沾到便宜,自然不肯罢休,总想找机会报复。有一次,她正在给工友们打饭,前面排着好长的队。她看二国来了,就故意多给了他半勺子。也是冤家路窄,二国的后面,竟然就是张五。
张五把缸子伸出去,她拿起勺子,朝他缸子里打了两下。
“妹子,咋没人家多啊?”张五说。
麦蓉一看是他,又给加了半勺。
“妹子,人家说你怀里有烧饼,我想吃!”张五望着她。
她听见,周围的人一下子哄笑起来。她脑袋“嗡”地一响,脸就一下子热了。人是又气又急,也不知道说啥,感觉一个疙瘩在喉咙那儿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她真想扔了勺子,双手死死扭住那家伙的红脖子,一下子给他扭断。
“人家都看见了,你解开怀让我摸摸。”张五说。
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就看见二国已经跟张五扭打在一起了。一圈儿看热闹的都是张五的人,一拥而上,就把二国按在那里了。一群人打一个,等麦蓉喊来人,把他们拉开,二国已经一头一脸的血。
结果,二国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麦蓉在那儿伺候了他一星期。工头嫌张五那些人老是给他惹事儿,就在别的工地给他们找了个活儿,把他们调走了。
从医院里出来,两个人就住到了一起。
在村里,这是丢死人的事儿哩;可在外面打工,这事儿却平常得很。别的不说,就说同一个工地上这样的也不少。像管电的老张跟江西的那个女子,还有抹墙的王姐跟李哥,两口子一样在一块儿过,各人在老家又都有一家子。当然,虽然在一块儿过,却事先都说好了:等以后活儿干完了,你是你,我是我,谁也不纠缠谁。在一块儿的时候,就全当是个帮手,相互照应着,不能算夫妻。即使夫妻,也是临时夫妻,有时间期限的。
这个端午,如果工地能够正常放假,原本应该二国回去,而不是雪玲到工地上来。如果雪玲不到工地来,就省去了许多麻烦事儿。但事实是,假没放成,雪玲来了。
最早发现端午可能不再放假的,其实是麦蓉。那天,她一上班,就看见食堂前面的空地上摆着两个铁笼子。每个铁笼子里都关着几十只鸡。鸡老得毛都几乎脱光了,是一群丑陋的蛋鸡。食堂里并不经常开荤,除非遇到节日,工头才会给大家改善改善生活。食堂前一般堆放着的,要么是一麻袋土豆,要么是一麻袋茄子,再不就是白菜萝卜啥的。可这天,却是鸡。不但有鸡,大灶旁边还摞着两大袋江米,扔着一大捆绿绿的粽子叶。麦蓉就知道,坏了,放假的事儿黄了。
晚上回到小屋,她就把这事儿跟二国说了。二国听了之后,就转身从床里面摸过手机,说我得给雪玲打个电话。
麦蓉早就知道雪玲是谁,两个人在一块儿的这么些日子,她能感觉出来,他们两口子感情很好。平常的时候,在她的面前,他总是雪玲雪玲的。从这个方面说,她跟雪玲也算是熟人了。——虽然熟,却还没见过一面儿。
如果原来工地没说放假的事儿,这个电话也就不需要打。因为二国已经告诉家里,到时候要回去,现在计划有变,他得跟家里说一声。二国原本只是想告诉雪玲,端午节他不能回去了,以后啥时间放了假,再回去。可电话打通了,却没有原来想的那么简单。雪玲在那头说:反正端午地里也不忙,你不能来,那我就去看你。二国自然不想让她来,不想让她看到这里的一切。他说,来了我也没空陪你,来啥呀。那边却坚持要来。二国眼神儿就有些慌乱,打着电话,还不时地看麦蓉两眼。仿佛雪玲那边长了千里眼,能够看到这里的情景似的。
有啥呢?麦蓉心里说。还值当的吓成那样?这事儿在工地平常得很,她就算来了,也不会有人把这当新鲜事儿告诉她。俺呢?自然更不用说了。她来了,俺就搬出去,还搬到大棚子里去,把这小屋让给你们。让你们小两口儿好好亲热亲热。当初说好了谁也不干涉谁,难道她来了,俺还能跟她争你这个男人?美得你!除了让出来小屋,俺还要帮你好好地招待她。端午这几天,工人照常上班,白天的时候让她憋着干啥呢?那就在一块儿拉呱拉呱,出去逛逛街。说不定,俩人还能成为好姐妹哩。
程二国神情却很凝重,他在地上转了几圈,措手不及样,坐下又站起来,最后叹了口气说:
“唉,她要来。”
“来就来呗!”她说,“我正好领她去逛逛。”
“如果她真来了,你不要胡闹,”二国坐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不许你跟她说话,咱俩呢,也装作不认识。明天……明天我就搬回大棚子里去。”
麦蓉看着他那个认真的样儿,心里一开始稍微有点儿不是滋味。仿佛呢,二国这样说是把她看低了。她心想,她来了,俺自然知道该咋做。话都不让说,咋这样不通情理哩?毕竟,她是你的女人,俺也跟你在一块儿过了这些日子啊。当然,她也明白,二国这样安排的意图,就是恐怕她说了啥不合适的话,让雪玲起了疑心。那咋会呢?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咱俩在一块儿是临时的夫妻,你还真以为俺想粘着你,跟你过一辈子?真是的!她觉得二国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更可气的还在后头。那天晚上,二国打了那个电话,躺在床上好大会儿都没能睡着。过了会儿,终于,他爬起来了。她躺在那里,也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却听见他窸窸窣窣地穿衣裳,穿上衣裳,卷了卷自己的铺盖卷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得走,我得回大棚子那边去睡。说完,就打开门出去了。
急得那个样,吓得那个样,仿佛这半夜三更里雪玲就会赶来似的。
麦蓉就气得又是骂,又是笑,跌在床上,泪都流了出来。
也怪,二国越是这样,麦蓉就越是想见识见识雪玲这个女人。
雪玲是来了整整一个下午了。一个下午,她是跟二国说的一样,还没跟她说一句话。也不是说不上话,如果是别的工友家的女人,也许在她下午站在工棚前等她男人的时候,麦蓉就会过去看看,拉呱拉呱,甚至请她到食堂这边来坐坐。食堂这边有几个板凳,坐下来说说话,也不至于那样无聊。如果不是二国家的女人呢,即使她不去喊,食堂里的其他几个也许就会过去把她喊来。因为麦蓉跟二国那关系,食堂里的几个人多少还有些顾忌。其实,如果过来坐坐多好呢,可以喝口水。而且,二国是北方人,她听二国说,在他的老家,女人们都不会包粽子。那就让她看看,也见识见识。
可毕竟,女人没有来,女人在工棚前站了站,就回棚子里去了。棚子里有啥意思,一股男人的铺盖卷儿味儿、臭袜子味儿。可那女人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就算吃饭的时候,也没到食堂里来。麦蓉琢磨着,二国领着她去外面的小菜馆吃饭,是什么意思呢?是想给女人改善改善,还是故意躲着她,不给他们俩见面的机会?
这样想着,麦蓉就好大会儿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没过大会儿,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喊,快起来啊快起来啊,都到大工棚里去,二国的女人给大家带来好吃的啦。那女人带来了他们老家的特产,去得晚了吃不上了。
听到这喊声,麦蓉就从心里暗自佩服起雪玲来。这女人心是够细腻的,不但来了,来看自己的丈夫,还给工友们捎来了好的吃食儿。这样的女人,咋能不得人心呢?咋能不让人喜欢呢?这一下就把许多女人比下去了。她想得多么周到,办得多么得体,处事儿多么大方。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她在平时就是个体贴的女子。也因为这个做法,在这工地上就给二国挣足了面子,长足了脸。麦蓉想披衣下床,去看看,可想了想二国事先告诫的话,还是又躺下了。朝窗外喊道:
“你们去吧,我睡下了。”
睡是睡下了,可过了大约一个钟头,门又被人敲响了。一听,还是刚才过去的几个人,是吃了东西从那边儿回来了。她们敲着门说,麦蓉麦蓉,你睡下没?如果没睡下,就打开门来,我们给你捎了东西。
麦蓉还没睡下,就打开了门,他们几个就涌到门里来了。说是带了东西,其实也没啥。就是用刀切成的几个棋子儿大的方块块。原来托在手心里,一进门便放到了她桌子上的小盘子里。
“嘿!这雪玲!”来人说,“不但捎来了他们家乡的猪肘子、烧羊肉,还捎来一种金蜂牌的糕点。有三刀,有斤果,还有羊角蜜,都是外边买不到的。今晚上去了那么多人,连工头都去了。因为人多,就只能找来刀,让人把肘子、羊肉和糕点都切成了小块块。那女人是细发(心细的意思)!临走,还让给没去的捎上一份儿。我们就给你捎来了。尝尝吧,尝尝吧……”
“好吃,好吃。”又有人说,“雪玲说了,这种糕点在他们县里,是唯一一家百年老字号呢。”
说实在的,工友们这肆无忌惮的夸赞之词,让麦蓉心里有些莫名的嫉妒。她看了看小桌上放着的,有两小块肉,应该是肘子和烧羊肉;另外一块红红的带着芝麻的糕点,应该是他们说的三刀了。麦蓉想,她老家的果子,那也就是他老家的果子了?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还真该好好尝尝。不是它们跟其它地方的果子有啥不一样的味道,是他理所当然应该请她尝尝。在一起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日子,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夫妻,连他家乡的特产还没尝过,咋能说得过去呢?
可是,她没有马上就吃。她送工友们走了,然后坐下来,看着他们放在盘子里的那几块小东西。——她想再看一会儿。
端午节这天,工地上也没有停下来。用来铺洗手间跟厨房的瓷砖拉来了,都卸在了每栋楼的前面,许多工人忙着往上背。这边还没有背完,那边又拉来了几大卡车门。门是那种简易的木板门,都刷着黄漆。这种门即使安上在业主们装修的时候也是要锯下来扔掉的,可还是要安。安好了才算完工,才能交房。几大车门拉来了,因为前面有瓷砖堵着,车子拐不了弯,只好再慢慢退出去,用吊车卸下来,摞在路边。路边的几个花池,土是已经耙平坦了,几个工人正在挖坑,准备种树。树是大树,也都卸在了路边,隔一段一棵,根裸露着,也不知能不能种活。监理催得急,说要一晌把树种好。坑却难挖,不时地掏出些砖头瓦块,还有大大的石头,黑的。需扔了铁锨,用铁杠一点点儿地撬出来。
这天,食堂里也比平日忙得厉害。麦蓉他们几个都起了个大早,在吃早饭前就把粽子包完了,足足两大洗衣盆。虽然这么多,可单吃粽子,肯定还吃不饱,所以,除了蒸粽子,还得蒸馒头。这样一来,今天光蒸笼就要多用几屉,功夫也要多花一个小时。
所以,工友们刚吃完早饭,四个人几乎没歇一歇,就又开始忙活了。两口大锅里都添了开水,一口锅上准备蒸粽子,另一口锅里的水准备一会儿烫鸡。麦蓉先把鸡笼子搬到一边儿的空地上,将菜刀在磨刀石上使劲儿地蹭。那边,几个人已经把大盆里的粽子往笼屉里拾。拾好了之后,就两个人架着,口里喊着号子,放到锅上去。一屉一屉地往上垒,到了上面,就需踩着架子上去,然后再盖上锅盖。
麦蓉磨好了刀,就坐在小马扎上,伸手从笼子里抓出来一只鸡。鸡被抓着翅膀,刚出来时还在“咯咯”地叫,待到麦蓉把它的脑袋往后一抿,便叫不出声了。这一抿,脖子上挨刀的地方便露了出来。有的脖子上的毛都脱净了,也就省了事儿,直接一刀;有的毛还稠密,就先揪揪毛,再来一刀。一刀下去,血就出来了(血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再提着在旁边的大盘子上控一控,就随手扔了出去。一扔出去,那鸡的头就耷拉下来了。耷拉着,却还想昂起来。就用翅膀撑着身子,用爪子挠着地,使劲儿地打扑棱。
几十只鸡杀个差不多,旁边的洗脸盆子里已积了半盆子鸡血,面前的空地上也躺了一片鸡的尸体。这时候,那一口大锅里烧着的水也就“突突突”地开了。就有人用那把白铁勺子把水舀在了那个白铁的大洗衣盆里。满满一大盆热水,冒着白气。几个人就围上去,把鸡往热水里扔,扔进去稍烫一烫,又赶紧提出来拔毛。烫的时间要合适,不能长了,皮就烫坏了;也不能短了,毛拔不下来。烫鸡的时候,人就多起来了。几个人围着盆子,因为水烫,嘴里都“吸溜吸溜”吸着气,仿佛正端着碗喝着刚出锅的面条儿。
刚才,麦蓉是在低着头专注地杀鸡,这时候,她才发现多了个人。在她的对面,跟大家一起拔着鸡毛的,不是昨天在大工棚前站着的那个女人吗,不是雪玲吗?是哩,咋不是?她跟大家一样蹲在那里,手里提着一只鸡,正在拔毛。麦蓉一愣神儿,手里的鸡屁股就烫了她一下,鸡也“噗楞”一下掉在了水里,溅起了一串水花。
“小心,烫!”那女人说。
“你,你过来了?”麦蓉说。
“哦,”那女人从白气那边儿望过来一眼,“我看你们忙,闲着也没事儿,就过来帮帮厨。”
那女人声音真好听,麦蓉想。
那女人还是穿着昨天的一身衣裳,只是高高地挽起了袖子,露着白白的胳膊和手。麦蓉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那手比自己的好看。因为蒸汽哈着,雪玲的头发湿湿的,有一绺抿在了耳朵后面,越发显得腮上的面皮儿白里透红。因为蹲在那里,奶子被膝盖顶着,显得很大。麦蓉就在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捞出刚才那只鸡,接着往下拔毛。她心里寻思:雪玲是啥时候来的呢?是刚才自己杀鸡的时候,还是杀完了鸡之后?
鸡毛拔干净了,扔在洗衣盆里,足足两大盆。然后就是浇上水洗,检查刚才没有拔干净的绒毛。洗了两遍,就该开膛了。这回,麦蓉又把刀子抢到了手里。她麻利地开膛之后,连肠都肚地扯出来,肝儿放一块,心放一块,鸡胗放一块,肠子又放一块。几次,都有人要接过来帮她干一会儿,她都没让。她只让他们把开了膛的鸡拾到另一个盆里,用水洗第二遍。开好了膛,又蹲在那里收拾鸡胗。鸡胗不好收拾,可她用刀划拉一个口儿,轻轻一翻,里面黄灿灿的东西便露出来了。她再捏住一点儿皮轻轻一揪,就把里面像个小袋子一样的东西整个儿揪了出来。把那东西往一边儿一扔,手里的鸡胗在水里一涮,丢在旁边的盘子里,红艳艳的像一朵花。
麦蓉弄鸡胗的时候,发现雪玲就站在一旁看。虽然没有说话,那意思,却好像觉得鸡就该这么弄,这样弄鸡才是行家里手;又好像呢,从没见人这样弄过,从没见过这样干活干净麻利的人,想把看到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回老家后过年时好如法炮制,也这样弄去。——这样想着,麦蓉心里就有些得意。
弄完了鸡胗,她又在那里翻肠子。她一边翻一边说,这么多的肠子,跟茄子烩起来也能吃一顿好菜。弄完了肠子,那边已经有人将鸡剁成了小块儿,尖尖地盛在了盆子里。雪玲呢,正低着头帮着洗那口大锅。那边洗着锅,这边就有人往锅底下填了柴火。麦蓉就站在锅边,准备炒鸡了。她首先往锅里倒了一缸子油,“嗤啦”一声,锅里腾起一股白烟儿。紧接着,她又把葱段姜块辣椒花椒大茴放进去,开始不停地拿铲子翻炒。不一会儿,香味儿便炒出来了。然后,她就让一个人帮忙抬着,把那两大盆鸡肉全部倒进了锅里。锅里“吱吱啦啦”地响着,麦蓉就拿起那把铁锨,上上下下地翻了一阵。
她干这些的时候,雪玲就站在她身边,给她打下手。她说酱油,雪玲就赶紧把酱油瓶子递过来。她接住,咕嘟咕嘟地就倒了整整一瓶酱油。她说料酒,雪玲就从一边捡了料酒瓶子递过来,她咕嘟咕嘟地,又倒了大半瓶子料酒。
材料放齐,就该盖上锅盖好好地炖一会儿了。等肉炖到差不多,把那边切好的茄子放进去,灶下改成小火儿,再炖一会儿,就差不多了。
这时候,麦蓉才直起腰来,看了一眼雪玲。她发现,雪玲正盯着她脖子上戴的香包看。
“这个好看,是端午节戴的?”
“给孩子买的,不放假,就捎不回去了。”她说着就解下来,“给你吧,捎回去让孩子戴。”
雪玲就接过去了,拿在手里,说真好看。
农历的五月,连着几天的西南风,温度便骤然升高起来。太阳白花花晃眼,晒得人几乎要脱一层皮。中午工地一下班,食堂前就乱了。平常就乱,今天因为端午的缘故,似乎就比平常还要更乱些。工友们都闻到了鸡肉味儿,手也没洗,下了工就跑来了。打到缸子里之后,虽然不光是鸡肉,还有茄子,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麦蓉注意到,二国是在中间的时候来的,他手里拿着两个搪瓷缸子。打了菜,领了馒头跟粽子,就跟雪玲一起,一前一后走着,回工棚吃去了。
下午,雪玲没再来帮厨;晚上,她跟二国也都没再来食堂吃饭。
工友们已经吃了晚饭,散去了。麦蓉刷了碗,开始择洗第二天早上用的菜。工地上每天早上都是喝咸汤,放些菜叶,并不炒菜,所以不一会儿就择好了。择好后,她就关上灯,锁上食堂的门,从里面出来了。在回小屋的路上,她又往大工棚那儿望了望。那边透过来一片橘红色的灯光。她在心里想,这会儿,雪玲二国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回来了吧。她记得,上午的时候,雪玲曾经邀请她晚上去他们那里坐坐。那女人说,昨天他们都来了,你却没来。这会儿,她还真有些想去看看。但想了想,决定还是算了。
说实话,她对雪玲印象不错。至少,雪玲比过去自己想象的还要好。麦蓉甚至觉得,连自己都有些喜欢她了。那么,雪玲对自己的印象怎样呢?麦蓉对自己上午在食堂里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对自己干活儿的麻利干练,还是颇为自信。她觉得至少能让这个新来的女人高看一眼,甚至心里生出些佩服。当然,大锅菜跟家炒菜是没法儿比的。至于菜的味道,她不知道会不会惹来雪玲的耻笑。但是,她觉得那并不能代表她的厨艺,如果小炒,味道还能更好。
这些都不说吧,就那个香包,她看雪玲就喜欢得很。说不定,那女子回去之后还要在二国的面前夸耀她的眼光哩。其实,她想,这算什么呢?如果在老家,如果有时间,她会用绸子布剪了样子,用五彩的丝线细密地绣起来,填入香草、中药,那才叫好看、好闻哩。她们那里的女人,在出嫁前都会做那样的香包,也都做过那样的香包。
一路想着心事儿,就走到了小屋门口。怪得很,到了门口,却又不想进去。她想在外面坐会儿,闻闻这夜里的空气。她低下头,发现正好门口有个水泥墩子,就坐在上面了。白天没觉得,晚上一看,工地还真大,黑漆漆的。抬头看天上呢,竟然有那么多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有些不真实。空气里呢,有股墙面和涂料还没干燥好的气味儿,有股新翻出来的泥土的气味儿。
坐了一会儿,她就看见远处高高低低地过来一个人。看走路的样子,有些熟悉。她才发现,来人是二国。她稍微有些惊讶,等他走近了,问:
“你咋来啦?”
“她睡下了,我过来看看,你睡下了没有。”
“我这就要睡了,你回罢。”她说。
他就没再说话,转过身,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