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贵
高中毕业,我回队。队是生产队。回队头一天,队长安排我起大粪。大粪我熟悉,就是肚里存不住的货,自动泄出来,先泄自家厕所里,再由挑大粪的人来,一家一家的,给挑走,挑进公家大粪坑里,沤,沤上一两个月,起出来,才叫大粪。这样的大粪有劲儿,上到地里庄稼愿意长。所以,农民对大粪都有感情。可我不行,不但没感情,还鼻子斤斤着,尽量躲开它一点。队长眼睛毒,看我这个熊样,立刻发挥他权力优势,把我调离开,安排我去挑大粪。队长意思谁都心明镜:你小子不是想躲吗?给你来个前后夹击,看你怎么躲!何谓前后夹击?挑大粪的,一共两个桶,前边一个桶,后边一个桶,两个桶包围你,你往哪儿躲?
事情就是从挑大粪开始的。
我们生产队官方称谓:园艺队。而民间不这么叫,叫蔬菜队。说白了,就是一个种菜的生产队。另外,我们队也属于自然村,自然的,也有村名,叫温泉村。何以叫温泉村?以后我会解释这个的。
最初我对队长心存不满,可挑粪两天,发现其中蛮有乐趣。比如,两个大粪桶的吊环比较长,这样一来,担起粪了两个粪桶的底部几乎贴地。可是它却从来碰不着地!你说神奇不?再比如,一根大粪扁担,特别长,老长老长。之前我没明白它为什么老长老长的,这回轮到我亲身体验了,我滴妈呀,原来扁担长,一旦粪水洒了出来,不会溅到自己脚上啊!扁担长,等于安全半径也长呀。我们挑粪组一共十几个人,出去的时候,十几个人一起出去;回来的时候,十几个人一起回来。出去,就是去镇上挑粪。回来,就是从镇上挑粪回来。镇上和生产队之间,隔着菜地。挑粪组来回去镇上的小路,必须经过菜地。小路两边种的是土豆,正值土豆花开,挑粪组从镇上回来途经那里,远看了,隔着大片土豆地,你看不见我们下面的粪桶,而十几条横在肩上的大长扁担,忽闪忽闪,就像我们有了很大的翅膀,在土豆地上低空掠飞。大粪组长,是个有点爱虚荣的家伙,发现远处有人向我们这里张望,他利用他的小权力,命令我们:换左肩!我们就刷的一下,把大粪扁担换到了左肩上。然后组长又命令:换右肩!我们就刷的一下,把大粪扁担换到了右肩上。那种一字排开的雁阵,那种极具表演秀的劳动,至今回想起来都让我很有艺术成就感啊。
可是有一天,我在镇上挑大粪,刚从一条胡同拐出来,迎面的,遇见高中女同学,韩玉霞。读高一时,我俩曾同桌。人家长得漂亮,心里想看她,可眼睛又不敢去看,就动了歪念,起早爬出被窝,去山上摘樱桃。摘了满满有一兜,趁着早雾掩护,提前钻进教室,将那一兜樱桃放入韩玉霞桌里。桌子是翻盖的,我想象着,韩玉霞翻开桌盖时,会是一种怎样的惊喜?可我又害怕别人发现是我偷送樱桃给她的,为避开嫌疑,我又在早雾的掩护下,赶紧离开学校。那天上学,我比平时晚去了几分钟。结果,嫌疑避开了,却没有看到韩玉霞翻开桌盖那一刻表情。我便偷偷注意她,一连几天,都没看出她有什么变化,好像她根本就没吃过樱桃似的,弄得我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
高三那年开运动会,我俩有过一次接触。长跑属于我们班的弱项。想不跑,可学校规定,哪一项都不准弃权。无奈的,老师找到了我,安排我跑五千。什么?让我跑五千?我直摇头,并说:老师我不行啊。老师说:那你说谁行啊?我知道谁都不行才安排你跑的。我还是一个劲儿摇头。老师说:要不,你指一个出来谁行,我就安排谁。我把我们班上挨个的想了,还真没谁行的。老师看我没吱声,就说:有什么难心的,不妨说出来?我说:鞋,我有。老师说:那好吧,短裤,我给你借。听老师说给我借短裤,我有点后悔,后悔说鞋也没有就好了。假如说鞋也没有,老师定会给我借的。可我爱面子,说自己连鞋都没有,多掉价啊。就这么滴,放学时,我偷拿老师一根粉笔,回家。刚进家门,立刻脱掉脚上鞋,把鞋放盆里,灌水,哗哗的,用鞋刷子奋力洗刷。洗刷完了,把鞋挂在菜园边的板障子上,空,等水空净,趁着两只鞋潮乎乎,赶紧拿出粉笔,往鞋上抹。抹得要均匀,否则你当时看不出来,等鞋干了,鞋成了花花搭搭的鞋,寒碜死了,还不如不抹。所以,我给鞋抹粉笔,算有经验的。抹完粉笔还不算完,晚饭后,趁着锅里有温度,在锅里横两条木棍,鞋搭在木棍上,盖上锅盖,就可以睡觉了。第二天早,揭开锅盖看,两只鞋就成了白鞋。这样烘干的鞋,贼白。刚穿脚上,我觉得扎眼,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走路都不会走了。于是我抓把灰,往上边轻轻撒了点灰。接下来走路,心里就舒服多了。那年头,能穿上白鞋,不一般人啊。但给白鞋撒了一点灰才可接受,由此得出一个真理:什么东西都不可追求完美,太完美了会远离大众,次完美,才更具普世价值。
跑五千是最后一个项目,属于压轴,最吸引眼球。可谁都明白,吸引眼球是一二名,哪怕第三也行,而我,心明镜,我是小鱼拴在大鱼串里,哪是长跑那块料啊。别说我心明镜,全校也都心明镜,长跑是我们班弱项,所以,发令枪响,别的班级锣鼓喧天摇旗呐喊组成最强啦啦队阵容,而我们班,哑巴悄声的,一片沉默。在弯道处,别的班级都有几名同学守候那儿,准备给自己班级运动员送水。何谓送水?其实很简单,手擎一只瓷缸,里面装着水,当然了,里面也泡着一只手绢,等运动员跑过来,掏出手绢,递给他,就叫送水了。那时没有矿泉水,用手绢送水,应该算当时最智慧的发明了。我心明镜,弯道处没有我们班的人,可跑到那里,还是朝那里望了一眼。结果,白望了,确实没有我们班的人。细说也没什么,有人又能怎么样?有人也不能帮我跑,还不得我自己跑?所以对我来说,有人没人都一个样。然而跑了几圈,感觉不行了。最初感觉,口发干,接着嗓子发紧,上不来气。这都不算事,算事的,是别的班级啦啦队,一看我越来越落后,领头的那小子干脆冲我喊:喂!傻小子!掉过头来跑,你肯定第一呀!领头的也是领喊的,他这一领喊不要紧,我的妈呀,别的班级啦啦队也都加入进来跟着喊:傻小子!倒第一!傻小子!倒第一!就在这一片倒彩声里,忽然听见有谁喊我名字:方明贵!我循声望去,是韩玉霞,她挤在弯道区里,怕我看不见她,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方使劲摇,并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经过弯道区,我从她手里接过湿手绢,快速塞嘴里。可我抓她手绢时太用力,连她手也一起抓了,等我跑过去之后,听后边扑通一声,估计把她带倒了。我想回头看她一下,只听她喊:快跑呀你!于是我顾不得她,继续往前跑。不过,湿手绢塞嘴里之后,一股瓦凉沁入心肺,这才懂得,什么叫解渴啊。我跑完一圈再过来,她站那里好好的,跟没事似的,也就放心了。当我看她伸出一只手,是空的,心就明镜,她等着接手绢呢。我立刻从嘴里扯出手绢,塞给她。等我再跑一圈,回来,看见她从瓷缸里捞出手绢,趁着湿拉拉,虚握手里,平举着,等待我再拿。这回我加了小心,没有抓她手,抓了手绢,继续塞嘴里,继续跑。不用说,那次长跑成绩很糟糕。事后想想,也算对得起别的班级啦啦队了,终于没让他们白喊,我得了倒数第一。
运动会结束,人散尽,空旷操场上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站那儿,发呆。回到教室,教室也空的,只好走出来,站着,继续发呆。暮色初降,想起我该回家,就抬脚走。走了不几步,影乎乎的,前边有个人,站在那儿,样子似乎是个女生,好像等人。等谁呢?我快走到跟前了,辨出她是韩玉霞。那时我真的太傻,居然傻乎乎问:你等谁?她嘴巴张了又张,想说什么,又憋住,却不得不说的,终于说出口:我等手绢。想起她手绢装在我裤兜里,就掏出来,给了她。她接过手绢,低着头,迅速跑进暮色,没影了。
我接着走,又看见一个人,影乎乎的,站在我前边路上,也好像等人。这时的暮色比原来的暮色变得深沉,所以我不好判断,这影乎乎的人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但可以肯定的,这人影是在等人。等谁呢?
当我走近了,昏暗中的人影向我发问:是方明贵吗?我答:是呀。我仔细辨认,才看出来,他是隔班的司富库,虽然不同班,也算同学吧。我问他:你等谁?他说:等你呀。我问:等我?等什么呀?他说:你说等什么?等短裤呀。这才恍然醒悟,原来老师借短裤,是跟他借的。我四周看了看,没人,可我依旧多余的,躲进树后面,把短裤脱了,还给他。
现在再说我挑大粪。迎面的,碰见韩玉霞,她先站下,与我打招呼。我肩上压着大粪扁担,虽然我也跟她打了招呼,大粪扁担却没有放下来。那么,我就肩着大粪扁担,跟韩玉霞说话。这是我俩头一回说话。大粪扁担长,这谁都明镜,可大粪扁担不仅仅长,它还沉啊。挑过大粪的人清楚,站立不动,那条扁担会更沉的。我也是傻,扁担放下来不就行了?可我偏偏没有放下来,傻乎乎肩着大粪扁担,跟韩玉霞说话!韩玉霞长得好看,在我们班里被公认为班花。不少男同学想跟她说话,都找不到机会,现在一下轮到我有机会了,我怎会放过?所以我固执地想,不放下扁担,就是不放下机会,我要抓住这机会,跟她说话。不过照实说,我心里也是很着急的。因为大粪组长在集合地点等着我,等我们汇齐了,好一起回队。韩玉霞并不知道我心里急,她只知道我的扁担来回动,可能属于以逸待劳状态。扁担为什么来回动呢?原因简单,大粪扁担把我左肩压累了,就扭一下身,把大粪扁担平稳地换到右肩上。这有点像数学课上的几何题,拿圆规画弧,以我的肩膀为圆心,以扁担长度为半径,我换左肩了,画一次弧;我换右肩了,画一次弧。我画弧,不是我闲得抽风,恰恰相反,因我太累了,才隔一会了,换肩,画弧。再隔一会了,换肩,画弧。而画一次弧了,韩玉霞就得往后退两步,画完弧了,她再往前走两步,这样,她会与我保持最佳说话距离。我俩这个样子,引得路人好奇地朝这里张望。你想啊,一个男的肩着扁担,隔一会了,画弧,隔一会了,画弧,另一个女的,隔一会了,退两步,隔一会了,进两步。你见了这场面,你不觉得好奇?后来我眼睛余光注意到路人向这里张望,一下的,我掉进尴尬。那时我不够开放,在别人张望下与一个姑娘说话,就像有谁给我脸上浇了开水,那个烫呀,贼拉拉的难受。如果有面镜子,照一照,我脸肯定像一块红布!也恰在此时,等不耐烦的组长寻找到这里,突然喊:喂!大家都在等你,你小子却在这穷唠嗑,快跟我走吧!
组长这一声喊,等于给我解了围,我肩着大粪扁担,拔腿离此他往。
韩玉霞那天回来取衣物,只在家待一个晚上,次日返回青年点。也就是说,人家是下乡知青,而我,纯牌农民。现如今,人们对户口的概念已经淡了,可那个年代,户口决定脑袋,决定你的命,决定着你的身份和等级。城乡差别,简单的城乡两个字,两重天啊。所以,我把握这个尺度,控制自己别冒出傻念,一旦闹出贻笑大方来,多掉价?然而那天晚上,已经夜半了,我睡不着,顺着两只脚的意志,悄悄从家出来,往镇上走。不知不觉,走进了那条胡同,距离韩玉霞家十步之遥的地方,寻一块有阴影的街边,站下。尽管夜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我却愿意站在阴影里,一边躲避着什么,一边悄悄向韩玉霞家窗口张望。她家窗口是黑的。镇上多数人家窗口也是黑的。我不知站了多长时间,不远处几个少数明亮窗口,次第灭了。已经下半夜,除了偶尔传来遥远火车的叫,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在一片静里,我努力向她家窗口倾听,企图听到她的什么声音。白费,我体温渐渐给夜露打凉了,也没有听见有关她的哪怕一鳞半爪的声音。也曾试探往前走几步,可是看到她家窗前隔着一道墙,想想假如我翻墙了,会被人当成小偷,也就作罢了。有那么一刻,觉得我该离开,回家了,却不忍离开,心想再站一会儿,兴许会看到什么。就在这迟疑间,忽然的,她家窗口白了。窗口这一白,吓得我往后靠了靠,靠到街墙上,控制呼吸,不敢出一点大声。凭我的生活经验,窗口白了,接着房门会开的。我死死地盯紧她家房门,想看清出来的是谁。当然了,我暗盼着,出来的最好是韩玉霞。可是那扇门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关着,没有开。而且不多时,灯灭了,那个窗口又黑了。
走出镇子,脚前小路渐渐变白。我以为小路变白是幻象,你想啊,刚刚看见韩玉霞那个窗口,白了,现在怎么会连我脚踩的小路也渐渐白了呢?难不成小路和窗口之间保持着联络功能,彼此互通有无,甚至可以山寨,才白的?我似乎被暗示着,就回了一下头,想回望一下韩玉霞那个窗口,是否又白了。白费,镇上所有窗口,拒绝山寨,都黑着。却在这一次的回望里,我眼睛给惊讶烫着了,眼前那些房屋和街道,也渐渐地变白。举目望天,半块月亮挂在那儿,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它不像月亮,更像夜天上半开的一个白洞,洞里保有巨大库存,把源源不断的银辉从洞口撒下来。那么,房舍和街道,田地和树木,以及远山,近草,都染成了白。当我途经那片土豆地,发现最白的,是土豆花。没有风,也没有声音,我默看土豆花,它们星星点点遍布田间,一粒一粒的都很耀眼。心里想着去数一数它们,明知数不清,却也愿意数一下。仿佛去数一数了,就等于亲自拜访它们了。无数土豆花寂寞开着自己的白,这似乎暗合了我当时心境,所以,数不清也愿意去数清的众多微凉,悄悄爬满我心房。
回到家里,我没敢点灯,但我觉出小腿发凉,探手摸一摸,知道那是经过土豆地时,给露水碰湿的。想看一下裤脚是否粘了草叶什么的,正在犹豫点灯好还是不点灯好的时候,忽然从窗口追进来月的银灰,把我家屋地照耀出一块白。
得空了,我总爱往司富库家跑。自从有了借短裤那件事,我俩变熟。之所以总爱往他家跑,原因简单,他家有一些书,属于禁书,吸引我去偷看。司富库更喜欢让我去,原因也简单,一来他可以当我面显摆,显摆他有禁书,二来他有个爱闹的小妹,他哄了,经常哄不好,有时遇上我,哄她,反而哄好。这无疑帮了他忙,何乐而不为?尤其演电影,遇上我没去他家,他反而会主动跑来,找我去他家。演电影的事,瞒不住人,他小妹一定闹着要去看的。所以,他找了我,是替他当帮手的。那时演电影都在野外演,也叫野场电影。按理我们应该正点到的,可同学小妹赖着不在地上走,非让人背,我俩只好当了背夫,轮流背那小丫头往电影场赶。尽管满头是汗,还是赶晚了,等我们到那里,开演了。那么,好的位置被别人占,次一点的,也没我们的份儿,自知之明,也算就近的,我们只能靠后边站着看。站着看,只解决了两个大人的看,还剩同学妹妹怎么办?于是我们的肩膀,成了同学妹妹座椅,她轮流骑在我们的脖子上,结果看电影成了她的次追求,她的主追求,就是享受骑我们的乐趣。同学小妹还有个乐趣,喜欢欺负外人。她本来应该平均骑我和她哥的,到后来,她干脆不骑他哥,专门骑我。你说,这不是欺外吗?我虽然心里有意见,却找不到发表意见的窗口啊。而多数情况下,她骑我脖子并不专为看电影,或者开头她看了,可看着看着,每次都看不到半途,她就睡着了。有一次,同学小妹睡着后,我忽然觉得后背发烫,心想坏了,她尿了。但没敢吱声。你想啊,小孩尿一个尿你就发表意见,那你还称职做一个合格大人吗?那次电影结束,往回走的路上,司富库说了两次:把小妹给我吧。我说:她睡得正香,最好别折腾她,一折腾,准醒,醒了闹你,你愿意?司富库想想也对,不再说什么。结果我走在那条夜路上,头顶搭压着同学小妹那颗头,因为她睡着,那一颗头很不稳当,忽而向左边歪一下,忽而向右边歪一下,累得我满脸流汗。可我的后背,却一片瓦凉啊,遭老罪了。
第二年,县里从各个公社抽调年轻人,集中出民工。听此消息,我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等名单下来,那上面没有我名字。年轻人谁不爱出去闯荡啊。一下的,我情绪低落,总想随便找谁的茬,找到茬了,狠狠给谁一顿全世界重量级的胖揍,才解气。正好,司富库也落单,公布榜上没有他名字,我俩不谋而合,整天晚上聚一块堆。以前聚一块堆,还看看禁书什么的,现在可倒好,聚一块堆了,连话都懒得说,我俩像哑巴,干坐着。干坐一气之后,乘着夜色掩护,这儿游荡,那儿游荡,游荡一片西瓜地头了,我俩心照不宣,一个放哨,一个匍匐进去,然后摘西瓜,不管生的熟的,摘完了一个,放水里,摘完了一个,再放水里。水是流动的,西瓜漂浮上面,随着流动,流动到农民家中。套用时髦的话:西瓜不值几个钱,权当给农民发一次小小福利了。说到这,就必须把温泉村名字的由来交代清楚,否则你生疑:西瓜漂浮水面上,何以流动到农民家?
早年水里有温度,甚至烫人,才叫了温泉村。那时还不时兴招商引资,只好就地取材,自家用。人人挖沟刨渠,把水引入家门,前门进水,后门出水,好歹也算没有浪费资源。那么在我看来,人工开凿的水渠,就像人工编织的网,把家家户户联缀在一张水网之中,属于真正的互通有无啊。不知从哪年开始,水依旧像原来的水,该怎样流淌,照样流淌,却没有了温度。当然也不是一点温度没有,基本在零上五六度间。这样的水,冬天洗菜洗衣还是绰绰有余,起码不像别的河水,冬天冻成冰,就算你凿开一个冰窟窿,洗东西,水也是拔凉的。东北的大冬天,那个冷啊,你手露在外面,拔手,你脸露在外面,拔脸,人走在外面,拔人,就连你的心,也冻得拔凉啊。尤其撒尿,手里得拿一根棍子,快尿完了,最后那几滴尿,你不及时拿棍子敲打,会冻在那上面。那上面带着一串冰,怎么穿裤子?再说了,带着一串冰,女人也不欢迎你那上面变成了加长版进入她的门呀?说了好几个那上面,什么叫那上面?那上面,你懂的。同样活着,与此形成对照,温泉村人跟你一样吃喝拉撒睡,幸福指数肯定比你高呀。
我和司富库只顾发泄,把队长忽略了。你想啊,西瓜能够漂流农民家,同样的,也能够漂流队长家啊?结果队长拿着手电筒,带领几个人往西瓜地奔来。事后想想,队长有点犯傻,拿着手电来,我们看见那道白光,不等于提前通风报信吗?而且我们在暗处,撒丫子跑,队长他们拼命追,干追也追不上。虽然干追追不上,可我们想甩他们,也是干甩甩不掉呀。这回,手电筒起作用了。照着我们后背,就像对准了目标一样,引领他们别追错方向。一想如此逃下去,我俩早晚都会被人家囊中取物,成为盘中菜啊。司富库说:快抓石头,打!我俩立刻顺脚底下摸,我们那地方,石头不缺,一摸就摸上手,抡起来猛向后撇。只听噼里啪啦,手电筒灭了,队长他们再没追我们。却依旧担心,人家在黑暗里追我们,我们一无所知,可就操蛋了。司富库说:继续跑!跑了一气,确信身后没人追,我俩才停下来,喘喘气。跑的时候有点盲目,看见前边灯光,知道我俩快跑到镇子里。顺其自然,我俩往镇里溜达。本来是瞎溜达的,居然溜达到电影院门口,看见那么多人挤在售票口前,争先恐后买票。好像几千年就形成了不站排习惯,我俩也挤上去。有两次,挤到最佳位置,攥钱的手差点伸进售票口里,却给旁边人群挤走,白忙活了。人群形成两大股潮流,一侧左,一侧右。一忽儿左边人把右边人挤走,一忽儿右边人把左边人挤走。照此下去,挤了也是白挤,我俩决定离开。可又觉得刚才白忙活了,心不甘,就去附近建房工地摸两个石灰块回来,躲在阴影里,隔着买票人群,瞄准售票窗口,把两个石灰块投去。目标分明对准窗口了,竟然有误差,只听噗嗤两声,砸在窗口上方那面墙,腾起白烟,接着就像下白雨,纷纷洒落,呛得人群嗷嗷乱叫。一下的,窗口前人群散开,造成一片空地。里边售票小姑娘等半天不见有谁买票,居然探出头来喊:你们为什么不站排啊!没成想是这样局面,我俩互相瞅瞅,离开电影院,心怀落寞,往回走。
距离温泉村还剩半里路,司富库问:你饿不?我本来没怎么饿,经他这么问,还别说,真的饿了。我说:饿。司富库说:咱偷西红柿吃。我说:你不了解我队情况,你猜队长安排谁打更?老狠头!光听名字,就知他狠着呐!司富库说:没事,那是对你们,对我嘛。司富库卖了个关子,接着说,老狠头家有个姑娘叫四萍知道吧?我说:知道,怎么啦?司富库说:我对四萍有那个意思,可进攻了两个月,愣没拿下。前天我发出最后通牒,行就行,不行拉倒,给个痛快话!四萍说,等回家问一下我爸,看他啥态度。我说,那好吧,你回家问。这是前天的事,昨天四萍说,她爸让我家托媒人,先谈谈条件再说。你看看,是不是有门?所以呀,老狠头看我来了,说不定亲自给我摘西红柿吃呢!我不相信老狠头会给他摘西红柿吃,就说:既然你相信他亲自给你摘,那你亲自去吧。司富库拍拍我肩:你在这儿等着,等我给你带几个大的回来,包你满意。说完,他往前边去了。前边,影乎乎望见一架窝棚,老狠头打更,就在窝棚里。可是那天晚上,老狠头临时回家,让四萍先顶替一会儿,过一会儿了,他再回来。司富库不知这码事,站在窝棚前,故意干咳两声,说:大爷,我是司富库,今晚我想……。窝棚里边说:进来吧。听见声音,我想司富库和我一样会感觉惊讶。不过,四萍并不知我站在远处。也正因隔得远,详细画面我无法看清,仅凭判断,听见四萍又说一句:进来呀。估计司富库迟迟不进去,四萍才补这一句的。听不见司富库回答。但我估计他进去了。说进去尚欠准确。我白天见过窝棚,它下面支着几根简易木头,上面用草帘搭成一个窝儿,起到遮风避雨作用而已。鉴于此,说司富库爬上去,才对的。司富库爬上去之后,都干什么了呢?最初,我听见两个人唠嗑。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的都一些闲嗑。唠着唠着,两个人唠嗑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片静。我站立原地,没动,但借着星夜反衬,我约略望见那架窝棚,影乎乎的,像谁泼下的一团墨,打印在夜幕中。两个人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声音,我估计,唠嗑唠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吧?可是渐渐的,传来很小声音,极有节奏,后来一点一点的,声音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强,吱呀吱呀,是窝棚下边木头被压迫出来的声响。被声响牵引,我不得不再一次望向窝棚,这一望不要紧,我几乎哑住,那窝棚简直就像一艘夜的船,一摇一摇的,飘摇在汹涌无比的夜海上!哪成想,我正望得出神,猛听跨擦一声大响,眼前那架窝棚顿然塌落,仿佛夜的船,突然沉海,灭顶了。
眼前一幕令我惊诧。
黑暗中,听见司富库颤抖着嗓音喊:四萍,你醒醒!四萍,你,你到底能不能醒过来呀?须臾,传来噼里啪啦奔跑过来的声音。司富库一把抓住我,来不及说什么,扯起我就跑。我顾不得想,跟着他跑。跑一气,他累不行了,才停下来,但还不能说话,先大口大口喘,喘匀了,他才开口说话,不过听口气,他已经彻底蒙圈了:不好啦方明贵,我光顾着弄,谁想弄出人命来?我完蛋啦。听他这么说,我脑中一片空白,比他还蒙圈。他看我不说话,突然伸手抓我肩,一边摇晃一边说:你身上有多少钱?我说:大概十几块吧?他说:加上我身上的,应该够用了,快,把你的都给我,将来保准还给你!我问:你干嘛?他说:你傻呀,我得赶紧逃啊!想想他借给短裤,想想我俩算朋友,此时不帮他,更待何时?于是我从兜里掏出全部钱,具体多少数目,天黑,他看不见,我也看不见,通通塞给他,说:都拿着,不用你还!他赶紧把钱接过去,头不回的,跑走。
剩我一个人,摸黑回家,连灯都没敢点,钻进被窝,蒙头睡。其实哪里睡得着啊,心怦怦跳,仿佛出人命的事跟我有关,那个难捱呀,捱到天亮,才睡下。
家里人看我呼呼睡,以为我得了感冒,不敢惊动我,还往我身上加被子,这样捂着,捂出汗,感冒就会好。结果,我躺了两天,吃饭都趴在被窝里吃,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真的病了。其实我心明镜,哪里是病,是我害怕,不敢爬出被窝啊。第三天,我还想赖在被窝里不起来,队长却找上门,他手捏着一页纸,发布命令:赶快起来收拾一下,带一套行李,明天去牧牛工地!
对我而言,派我出民工属于好事,可我心怀忐忑,扛着行李往村外走,路上小小心心。特别到了镇上,我躲过派出所那条街,绕个弯子,去了汽车站。汽车启动,上路,离开镇子越来越远,我才觉得人命的事,跟我无关。不过,我没听见村里有谁提这茬,这究竟怎么回事呢?毕竟人命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正常吗?或者,先不声张,故意守株待兔,一旦有线索,才出击?
司富库,你跑到哪儿去了?
牧牛,是个村。所谓工地,就是在这里建大桥。到了才知,我队一个女青年因为搞对象,被刷马勺。刷马勺,当地土语,相当于今天的炒鱿鱼。没想到,我当了替补,否则,我还来不了牧牛。此事也算给我敲了警钟:搞对象危险。
上了工地,哇塞,有万人!集中全县年轻人聚此,使用人海战术,建一座大桥。把我分配在六营十九连,跟木匠配合,打制模板。我刚来,没安排我干重活,先安排我干轻的,去收拾现场。也就是把刚刚拆卸下来的模板归弄一起,码成垛,等车来了,帮装车,拉走,就算完事。因为活不累,眼睛得闲,总要这儿撒目一气,那儿撒目一气,好像眼睛不够用,别人都以为我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先溜溜眼睛吧?可我心明镜,听说韩玉霞也出民工,我貌似撒目工地,真实意图撒目她呀。撒目两天,白费,没有撒目到韩玉霞半点影子。
也许我干活太分心,那天,我脚底下猛地一疼,感觉被什么扎了,急忙抬起脚,哪成想,脚底一块模板也跟着抬起来!细一看,天呐,一颗四寸半钉子从脚背上冒出头。不用说,脚给钉子扎透了。我当机立断,哈腰,双手摁模板,用力抽回脚,当模板和脚分离开,我先听见唰的一声,继而看见一线细细的红,从脚面蹿了出来,蹿得老高,一下的,高过了头顶。我再抬头看,红线蹿到半空之后,散了花,呈现雾状,小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红乎乎的天!在场许多人,见此景象,惊呆了。等大家回神,想知道我伤成什么样,流了多少红,我已经单脚着地,一跳一跳的,跳在寻找卫生班的路上。于是,他们看见路上洒了星星点点的红。
出乎意料,我跳进卫生班,却见到了韩玉霞。韩玉霞不是医生,在卫生班里,她只做一般医护工作。见我跳脚进来,她示意我坐下,二话没说,抱起我那只脚,赶忙清创,然后止血,上药,包扎。这一次,我俩距离太近,说不想看她,那是假话。可屋里还有别人,我怕自己看她的时候,别人正好也看我,弄得我心里痒痒着,又不敢去看她。幸亏我抓到了理由,她正在为我包扎,就心想,我没有胆量看她脸,但我看她包扎,总可以吧?她两手一上一下的,缠绕纱布。这一上一下的动作,有点像舞女演出,好看得要命。她不光缠绕了我脚心脚背,还连带着我那只脚脖,也缠绕几圈,其目的,防止日后我脚上纱布脱落了。很快的,她缠绕结束,拿起剪刀,开始剪断纱布。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脚一直搭在她腿上的。搭腿上还不算什么,我那只脚几乎贴近她胸。有那么一两次,她动作幅度过大,她胸险些贴在我脚上!分明的,我有两个脚趾尖儿,已经感觉到了她衣服织物的微微摩擦,这让我心跳不已。我控制着,当然不是控制心跳,心跳怎么能控制呢?我想控制的,是脸。想不让自己脸红,原因简单,一旦脸红了,会把自己出卖给别人。出卖给别人了,别人会怎么看我?可越想控制,越白费,脸已经发烫,而且烫的面积增多,向耳后根漫延。恰在尴尬异常间,我听见韩玉霞说:包扎妥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让脚碰水,记住啊。我慌里慌张说了句:一定记住。赶忙起身,离开卫生班。
伤脚之后,这回安排我干更轻的活,砸钉子。何谓砸钉子?简单说,就是从旧模板上起出的钉子,多数弯了,为节省,不浪费每一颗弯钉子,由我拿着小锤,坐于地上,整天叮叮当当的,把弯钉子给砸直溜了。我干活的地场是在一间库房内,左边地上放一堆弯钉子,砸直溜一颗了,放右边铁盒子里,等人取走。我一个人干活有些枯燥,偶尔进来人取钉子,我想跟他说话,可人家忙,懒得跟我说话,急忙拿走钉子,急忙走掉。不过,跟那些在烈日下干活人相比,我毕竟不流汗,还算心满意足吧?
过了不几天,我正叮叮当当砸钉子,屋里忽然暗一下,抬头看,门口进来一个人,由于逆光,我没看真切,觉得好像一团白,飘进来,直接飘到我跟前,蹲下,对我说:你还愣着啥?我眨了眨眼,终于看清是韩玉霞,就说:我以为是一朵白云飘进来的呢。她说:少跟我白话,来,抬起脚,换药。我抬起脚了,却不忍心把脚放她腿上,因我看见,她今天的白大褂,干干净净,几乎一尘不染,而我几天不洗脚,一旦脏脚搭在白大褂上,岂不反衬出我的脏?看我犹豫,她心里有数,似乎知道怎么回事,却不点破我,从医药箱里拿出纱布,剪几段下来,铺垫她腿上,说:这回行了吧?没想到,她比我大方,我反而扭捏着,迟迟疑疑把脚搭过去。屋子里没别人,这回我应该有胆量看她脸的,可我努力几番,依旧低头看她换药,直到她换药结束,我也没敢抬眼看她脸。听到她说:妥了,过几天再来换一次,估计应该痊愈。我支支吾吾着,不知怎样应答她,她已经收拾完药箱离开屋子,剩我一个人坐在原地发呆。事后想了想,人家例行公事给你换两次药,只不过让你把一只脚搭她腿上而已,你何苦浮想联翩折磨自己,至于吗?也许,我犯的是自作多情病?
韩玉霞第三次来,放下药箱,开始为我换药。她先解开旧纱布,两手一绕一绕的,把旧纱布绕成个团,扔了,拿新药,敷在伤口处,再取新纱布,两手一绕一绕的,开始包扎。看她始终低头,这次,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战战兢兢,看了她脸。因为离得近,脸颊皮肤上生长着的细细绒毛,都可辨得真真切切。尤其眼睫毛,又黑又密,如果去细数,相信可以一棵一棵数清它。当然了,我没敢去数,害怕去数了,数不到半途,一旦惊动了她,她抬眼,发现我数她睫毛,我脸往哪儿搁?分明的,她未抬眼,就连头也没抬,可她居然低着头说:你看什么?这一问,吓得我一哆嗦,磕磕巴巴说:看、看你绕纱布呀。她说:绕纱布有啥好看的?我一下的,没话了。她呢,好像也没话了。沉默一气,还是她先开口,说:既然你愿意看,那好吧,我再绕一遍纱布,你看。她说完,就一绕一绕的,重新缠绕纱布。这回,她缠绕纱布的动作幅度比先前大,明显的,带着表演成分。想一想今天是她最后一次为我缠纱布,此后再没这样机会了,我突然说:你别弄得这么快呀,我眼睛都花啦。说着,借机摁住她手。说实话,我摁的力量不大,如果她反对,抽回手,我也会松开的。却任凭我那么轻轻摁着,她手老老实实一动不动。我感觉我的手心都出汗了。那么,她能够感觉我手心出汗了吗?可我笨,想让她知道我手心出汗,把她手转过来,手心对手心,不就行了?一来我不够贪婪,二来我胆小使然,只满足那么摁她手背,别的,再无奢念。而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我俩慌忙都把手分开。
进来的人专门取钉子。我已经把钉子给他,他却站那里,迟迟不走。
又等了一气,他依然不走。
他说:看她缠纱布。
我说:缠纱布有啥看头?
他说:你看看呗。
经他这么说,我赶紧看,这一看不要紧,天呐,韩玉霞只顾缠纱布,纱布把我的脚缠绕成了一个大包包,雪白的!
那小子也够缺德的,离开屋子后,立刻把他见到的景象汇报给了领导,领导立即下通知,遣返韩玉霞回原来生产队。
为赶任务,春节在工地上过,就是说,年节不回家。整整两年时间,大桥才建完。告别民工生活,大家各自回各自的来处,不用说,我回队务农。
不管怎么说,出民工,基本跟光荣划等号。按上级要求,小队派人站村口迎接,以示隆重。队长站在最前头,他后边站一长溜人,全是女的。忽然,我眼睛给什么烫了一下,那不是四萍吗?怎么,她还活着?大家全都拍掌欢迎我,我虽然心生疑窦,也不便流露什么,同她们打打招呼,算是归来。
回到家,我试探问妈:四萍这两年……都在村里?妈说:都在呀。我说:那她没出什么事吧?妈说:没呀。然后妈伸一只手,摸了摸我头,说:孩子,你没事吧?我说:我没事。妈说: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好长时间没去司富库家了,当天吃完晚饭,我撂下筷子就急奔司富库家。
1.2.3 统计学方法使用SPSS 13.0统计软件包进行分析。计数资料采用c2检验,检验水准α=0.05。
司富库那个村,仅有十几户人家,老远望见,家家房顶烟筒冒白烟,屋里亮着灯,唯独他家房顶烟筒不冒烟,门窗黑咕隆咚的,好像不住人。等我走进他家院子,感觉这里又好像住着人,怎么回事呢?再走几步,走到房门前,一看房门没挂锁,就试着敲了门,并问:司富库在家吗?没人答。我忽然想,是不是他家搬了,换成另一户人家?就又问:这里是司富库家吗?依旧没人答。我刚打算转身走,却听屋里试探着问:方哥吗?我答:是呀。我已经听出来,声音是同学小妹的,忙说:小妹你刚才怎么不回答呀?忽然灯亮了,接着是吧嗒吧嗒奔跑声,奔跑至房门处,嘎达一响,知道门插给拉开了。门开,眼前站立着小姑娘,尽管灯在她背后亮着,有点逆光,但她的轮廓告诉我,正是同学小妹。由于灯光照向我,她很容易确定我是谁,脸上立刻放出光芒,一把扯住我衣袖,并喊:快进屋方哥!进屋后,我急忙撒目,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没别人。我问:你哥呢?我这一问,她刚才放出光芒的脸,黯淡下来,几乎带着哭腔,对我说: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出去,就再没回来。她的话像一根火柴棍儿,无需加力,只轻轻一划,就划亮我记忆的黑匣。今天想来,那个夜晚呈现我眼前的景象,多么触目惊心!然而,那景象我敢向别人描述吗?即便有胆量,可又怎能说得出口?
我问:家里怎么就你自己?
她憋住嘴,不让自己哭,可眼泪不听她的,淌下来。于是她带着哭腔说:听算命先生说,哥哥已经死在外头,想把他的魂儿招回家,就得娶一房冥婚。爸妈今天去岭后找一位出黑先生,打算定一房。说好晚饭前回家,哪想天都黑成这样了,他们还没回来。我怕,怕爸妈从此以后也不回来了。方哥,快带我去岭后吧。
我急忙安慰说:好的,哥带你去岭后。
往岭后走,是一条山坡路。同学小妹害怕走夜路,紧紧扯我手,我尽量讲笑话给她听,渐渐的,她手就不那么紧了。较之两年前,她有一些高了。但她毕竟还小,途中,她起了玩心,一忽儿松开手,跑我左边走。一忽儿松开手,跑我右边走。左边靠山下,右边靠山上。她走我左边,会矮下去不少。她矮了,我扯她的手不能松,为和谐,我只得蹲下来走,或者哈腰走,才行。反之,她走我右边,会高出我不少,那么,我也不能松开手,为和谐,我几乎举着右手陪她走,才行。一路走来,她蹦蹦跶跶乐得够呛,而我,一会蹲着走,一会站直了走,被她折磨得够呛。按理说,她上小学了,应该懂事才对,却白费,感觉她依然是个孩子。就在我被折磨得快要抽风的时候,迎面的,遇见两粒人影,匆匆走来。我想问一声,谁呀?未及我开口,同学小妹眼尖,辨出谁来,突然松开我手,叫了两声:爸!妈!一头扑了过去。
接下来往回走,也不仅仅因为同学小妹爱撒娇,更主要的,她太累了,不想走,才闹着让大人背着她回家。估计她爸妈赶路早已累得腰酸,现在轮流背着她,我听出来,两个人的呼吸,上气不接下气。别说我和司富库间有那层关系了,就算什么关系都没有,又怎忍心听他们气喘吁吁?所以,我也加入轮流背她的小型队伍里。隔远看了,还别说,我们真像一支小型队伍呢,尤其同学小妹轮到我背她时,喊我:靠边!靠边!当然了,我很听话,就靠边走。靠边走,是靠着一块玉米地走的。同学小妹横出一只手臂,顺势的,拿手揪掉一片玉米叶子。她拿玉米叶子当鞭子用,嘴里发出吆喝牲口的动静,赶我走。有时她两手各拿一片玉米叶子,平举两只胳膊,加上两片玉米叶子的长度,她嘴里发出忽闪忽闪大雁翅膀的声音,两只胳膊也做出忽闪忽闪动作,连我都觉得,我已经是个大雁了,而且翅膀老长老长啦。她不停地忽闪忽闪,又是下坡路,心性使然,我小跑起来。同学小妹在我后背一颠一颠的,完全把我当成她的座驾,使劲用两只拳头捶我,擂我,打我,嘴里喊着:驾!驾!立刻的,我又转换成一匹奔马了,夜奔的马。奔跑一气,她的喊声渐渐小,小到无,我猜,她是不是睡了?结果猜错,她不愿意让我背,闹着让我抱她,我就抱了。
刚才连跑带颠,把她爸妈甩在后面,一时半会儿,赶不上来。心想,等等他们,一块走,就把脚步降缓,慢慢走。这个时候,我走的路越来越白,最后,就连树木和庄稼,也变白。抬头,一丸月亮像一个好吃的饼,贴在天锅上。所以在来时的路上,跟同学小妹讲笑话我就讲了,晚上之所以更像晚上,因为它是一口锅,黑色的锅。她可能还记得那句笑话,现在,她在我怀里,忽然说,你猜月亮为啥圆了?我摇头,不知答案。她说:是我给它搓圆的!我问她:那月亮不圆了,变成月牙了呢?她在我怀里想呀想,想老半天,没想出答案。我就说:月牙是我掰弯的。说完这句,我还等她表扬我一句半句的,白费,好长时间了,不见她半点动静。怎么回事呢?就低头看她,月光下,她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里边流淌出水一样的清澈!我俩离得这么近,我低头了,脑门几乎碰在她脑门上,甚至,鼻尖也快要碰着鼻尖了,说不出为什么,我躲开了那目光,向别处看。
两年后,爸妈给我定了一门亲,女方不是别人,是四萍。
怎么会是四萍呢?带着这疑问,我问了我妈。我妈说:你相中的呀。听妈这么说,一时的,我有点蒙。就问: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相中她了?我妈说:出民工回来当天,你啥都没关心,只关心四萍,问她这,问她那,不是相中她还会相中谁?我被我妈问得哑口无言。凭良心,我当时问这问那,跟相中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硬把一个女人扯到我的婚姻里头呢?
婚姻大事,不可等闲视之,我立刻告诉爸妈,说:二老先别急,过两天我再正式回答你们这个问题。
我的想法是,先拖一下,等我去了镇上,看看韩玉霞,看她怎么个状况,回头再定,也不迟。
爸妈却紧盯我不放,说:你都老大不小了,婚事不能拖,再拖下去,等你结婚,恐怕我们进棺材啦。除非你说出个子午卯酉,否则下个月必须结婚!
不得已,我说出了韩玉霞。爸妈急眼了,骂:你也不掰块豆饼照照你自己什么模样,人家工人,你农民,我看你纯牌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美梦吧你!
爸妈一席话,兜头泼了冷水,众所周知,户口就是身份和等级呀。就算我不听二老话,可农村有句土话我不得不消费:没吃着肥猪肉还没看见肥猪跑吗?为缓和我内心情绪,也好冷静想一想,我说: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爸妈说:好吧,你想想。
那个晚上我没怎么睡实,翻来覆去直到天亮。早晨,乘着爸妈下田的空,我爬出被窝,穿衣下地,一个人往镇上蹽。蹽到了,赶紧收集韩玉霞信息。从两个老同学嘴里得知,韩玉霞去国营工厂上班了。那年头,谁谁上了县办工厂,就牛逼得不行,她居然上了国营!这好比写作,有人上了头条,有人连遭退稿,我和她,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啊。
去镇上的时候,我还使劲往那蹽,等我回来,整个人像霜打茄子,蔫巴了。
回到家里,看到爸妈坐在饭桌前,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两人却没动筷子。一望而知,专门等我的。心明镜,他们等的是我嘴,不是等我嘴吃饭,而是等我这张嘴,回答什么。我只得说:白费了。爸妈立刻高兴地抓起筷子,说:吃饭!
次日,爸妈托了媒人,去跟四萍家拉亲。
两天后,媒人来我家,拿出一页纸,是定亲单。定亲单也叫清单。爸妈接过清单,看上面一行一行写得密实,就埋怨,说:怎么拉这老多。二老管写不叫写,叫拉。所谓拉清单,可能从这儿来的吧?媒人说:密实不密实,你俩逐条看,先拢拢账,羊钱多少,东西都有啥,一共要花多少钱。爸妈四只眼睛就紧盯在那上面,直勾勾看一气,没吭声。媒人问:你俩不说话,怎么啦?爸妈说:我俩不识字。媒人说:不识字你俩还看老半天,这扯不扯的,快拿来我念给你们听。爸妈没给他,自豪地说:我儿子认识字。说完,把清单交我手上。我边看边念:
华达呢衣服裤子冬夏各一套共两套
趟绒裤子一条
的确良衬衫两件
涤卡裤子一条
涤卡上衣一件
翻毛皮鞋一双
白边鞋两双,北京产
纱巾一条
布票,六十六尺
粮票,二百四十斤
点烟,一次六元
缝纫机一台,蜜蜂牌
收音机一台
自行车一辆,凤凰牌
羊钱,三百六十六元
念到此处,我爸突然大声:啥?三百六十六!我一年能挣几个钱?老狠头啊老狠头,你也太狠啦!不行,定亲这事先缓一缓再说。
后边密密麻麻还写着不老少,爸这一句话,省了我往下念。
媒人收回清单,说:那好,我把你家的意思转告给女方家,看女方家能否往下降一降,最后达到双方满意为止。
接着他们继续讨论。我在一旁听了,很容易就想起农民平时买卖猪崽,那种讨价还价的场面。后来听我爸说:要不,这桩事先撂一撂?媒人说:行,先撂一撂。然后媒人转过头问我:你啥意见?我说:我怎么都行,无所谓。
我这人不会拐弯,心里怎么想,嘴就怎么说。整那些虚的,有什么用?像我这种人,要相貌没相貌,要条件没条件。一句话,要啥啥没有。主观上想找韩玉霞那种样式的,客观上却达不到那个标准,情况明摆在那儿,不找四萍还能找谁?当然了,心底最隐秘部分是不能向外人敞露的。毕竟我亲眼看见四萍和司富库两人在窝棚里干那事,如今让我娶四萍当老婆,再怎么说,感觉上总会有一些疙疙瘩瘩的。不过疙疙瘩瘩并不能够维持长久,换句话,有时候疙疙瘩瘩,有时候不一定疙疙瘩瘩。幸亏司富库人间蒸发,就好像,做贼的反倒是我,唯一证人司富库不在了,天知地知,只剩我一个人知,地球人都不知,那么,我反倒落得个干净。这大概算是自己对自己的精神抚摸吧?
定亲这事被爸妈撂下后,恰逢开春,生产队往山坡地里送粪。这回送粪,送的不是大粪,是绿肥。啥叫绿肥?单看一个绿字,你就明白,应该跟绿色紧密关联。头年,蒿草正值旺季,农民去山里割草。割草不叫割草,叫割垫脚。何谓垫脚呢?割草回来,把草放进坑里,放一层草了,撒一层牲畜粪,铺一层泥;再放一层草了,再撒一层牲畜粪,再铺一层泥,三番五次,直到把坑填满。铺最后那一层泥,叫封泥,这有点像文人写最后一篇文章,叫封笔。封泥怎么个封法?好几个农民拿着大板锹,在坑边站成一圈,等待着。另几个农民拎着水桶,往泥上洒水,把最后那一层泥洒成水济济样,趁着水济济,站一圈的农民纷纷举起大板锹,纷纷往下拍,只听噼噼啪啪一通乱响,最后那一层泥土被拍得溜光水亮,然后再铺一层干土,就算完工。这就叫封泥。如果这时你在现场,你会看见农民身上和脸上,花花搭搭,全是泥点子。以上我说的,也叫沤绿肥。农民每年都要沤绿肥的。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离了粪肥哪成啊。因此在农民嘴里,割这种草专门有一个叫法:割垫脚。
次年开春,农民把头年封好的泥土扒开,哇塞,一缕缕白气冒出来,直扑人脸,感觉脚底下的土地,都热乎的。趁着热乎劲儿,赶紧装粪,挑粪。装粪,多数是女的装。挑粪,多数是男的挑。理所当然,我在挑粪之列。听起来挑粪跟挑大粪好像只差一字,却有别。挑粪,使用土篮子;挑大粪,使用粪桶子。也等于说,一个干货,一个水货。这回挑干货。干货最大优点,一个字:干。这好像说了一句废话,那就再加一个字,两个字:干净。水货容易洒不说,还有味,难闻。干货就不同了,干干净净,就算你使劲闻,闻到鼻子里的,也是去年淡淡蒿草味,仿佛去年和今年,很近,只隔了一挑粪,压在肩膀上,零距离。好像扁担都浸染了去年的蒿草,担起粪来,只听扁担吱呀吱呀不停地唱,真有味。
我正沉醉吱呀吱呀的唱里,忽听姑娘堆里发出一阵笑。扭头看了,发现她们瞅着我笑。原来,我的两只土篮子,一只装得多一些,一只装得少一些。想要平衡,只能在支点上找齐。结果是肩膀头没有在扁担上居中,那么,行走起来,一只土篮子离我近,一只土篮子离我远,其画面不用我想象,也觉得好笑。等我送完这一挑粪回来,姑娘们争着抢着往我土篮子里装粪。听上去似乎好事,那你就错了,她们不是往我两只土篮子里装粪,而是专门往我一只土篮子里装粪。我剩下的一只土篮子,也有人装,却单单一个人装,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四萍。这才闹明白,四萍每次给我装粪,都装得少。姑娘们跟她别气,心想,你不是偏向他吗?可我们不偏向他,非多装不可!已经装满了,还嫌不够,拿锹多余地在上面拍拍,拍实了,省得挑粪途中撒出来,白装了。四萍也够实的,你自己那一头接着往上装,装得跟她们一样就得了呗,她也较真,偏不装了。这一回,姑娘们当着我的面,就笑。多数是捂嘴笑。笑的时候,眼睛瞅瞅我,再瞅瞅四萍,来回瞅,我再傻,也明白什么意思了。她们看四萍没明白,有几张嘴就干脆点破,一边笑一边说:吆,多装几锹又累不死,还没嫁,就知道心疼啦!我再看四萍,她脸通红,像一块红布。
当时的姑娘们,除了逗逗四萍之外,她们已知两家大人把定亲事撂下来,就心怀好意,想促成我俩尽早走一堆。第二天挑粪,每次轮到我挑空土篮子回到粪坑旁,姑娘们假装看不见我,故意给别人装粪,不给我装粪,那么,顺理成章的,四萍必须为我装粪了。凭良心,一连几天,我挺享受四萍单独为我装粪那种劳动景象的。可是最后一天,四萍没有为我装粪,假装看不见我,为别人装粪。姑娘们那一天也都不开玩笑,人人变得少言寡语,平静着脸,好像劳动本来就应该这样子。而我却心生疑窦,四萍忽然躲开我,究竟为什么呢?
次日,从别人嘴里得知,老狠头打了她。姑娘都这老大了,还遭父打?老狠头也不避讳谁,对外人说:我家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凭啥主动接触他?姑娘不嫌掉价,我还嫌磕碜呢!
一般农民最忙也就两大劲,春种,秋收。而菜农,最忙要三大劲,多出的一大劲,夏忙,是起土豆和种白菜。起土豆最先要干的,是拔秧子。原先我干挑大粪那活,干服了,现在换成拔秧子,有点不服。干挑大粪那活,腰直的,干拔秧子这活,腰弯的。所谓不服,可能我的腰不会弯?或者弯得不到位?一开始,大家明明站在地头上,队长发话:排开,排开,一人拔五条垄。然后喊:开始!队长最后这一句喊,怎么听,都有点像五千米长跑那一声发令枪响呢。还别说,地头恰如起跑线,男男女女站在地头,等于站在同一起点上,但等队长喊完那一嗓子,场面有点乱。你看吧,男男女女全部弯了腰,奋力开始拔秧子!那架势,比跑五千还来劲,一个个奋力拔,生怕自己落后了。但拔了一气,还是有人落后了。落在最后的,不是别人,是我。那一块土豆地,很大,每条垄长近千米,队长安排每人拔五垄,合起来算算,近五千米!难不成队长念书时也喜爱跑五千?
我有过长跑经验,心明镜,一开始落后,前半程又被落下很多,后半程你别指望追上。可我拔着拔着,怎么追上了一点呢?不会是错觉吧?但就算错觉,却发现自己越拔越快,几乎快追上我左边的人。那时我就想,人有时需要在错觉的鼓动下,使其精神麻痹起来,身体得以缓解疲劳之苦。照实说,感觉上我已经不太累了。于是,乘胜追击,很快把左边人甩我身后。剩右边的一个人,干得飞快,拔起的土豆秧子,左飞一下,右飞一下,土豆秧子绿色的,左飞右飞,就像左右飞浪,飞绿浪,看不清那人,绿浪把那人湮没了。我不服气,心想努把力,会追赶上那人的。干活毕竟像干活,不像跑五千,你中间没法歇脚。你看谁跑五千了,中间停下来,不跑,站在那儿喘气?如果真的出现那么一个人,真是奇葩呀。所以,干活才更像干活,中间可以直一下腰,站在那儿喘口气,喘匀了,再接着干。我在喘口气的空里,注意到,右前边那绿浪,依旧翻滚,我前后左右再看看,大队人马全落后,只剩我和前面那一朵绿浪,遥遥领先。一下的,高中跑五千的失落,被弥补回来,一股喜悦直撞我胸。可很快就不敢喜悦了。我忽然发现,前面那一朵绿浪里,好像闪动着女影?如果真是女影,那么,我的苦苦追赶,不光掉价,还会成为别人笑柄。但死逼无奈,不追赶女影肯定不行了,原因简单,我拔了半天,少拔了两条垄!而丢失的两条垄,恰恰是那一朵绿浪给吞占了去!也等于说,女影多拔了两条垄!细算算,女影拔了七条垄,而我,拔了三条垄,两者严重不对称,此种情况下,我追不上她,还叫个男人吗?哈腰,奋力拔,我一口气赶超了过去。当然了,赶超之后,立刻收复失地,把我那两条垄顺手带上,继续拔五条垄。五条垄,规定的数,咱即不能占别人便宜,也不能让别人占你便宜,做人嘛,要讲究这个。当我追上女影,看清了,女影不是别人,是四萍。不管怎么说,人家一个女的,帮你拔两垄,现在你赶上来了,作为回谢,总应该酬答人家吧?二话没说,我也多拔了两垄。多拔了,我速度就慢下来,四萍没费事,又赶在了我前头。心明镜,追她也追不上的,索性自我安慰,看看那老多人被甩在后边,没超过四萍算什么呢?毕竟的,我稳居次席,属于光荣的。这么一想,腰直了一下,喘口气。哪成想,在喘口气里,我看见四萍再没有多拔秧子,规规矩矩,只拔五垄。按理,只拔五垄了,应该快呀?反倒是,不急不缓的,相离我两步之遥。于是,原先那朵急速翻滚的绿浪,变成一朵不急不缓的绿浪。她好像故意等我?我呢,也好像心领神会,抓紧哈腰,快速拔秧,争取跟她齐头并进。却白费,我努力了一气,抬头看,我和她之间,依旧保持两步之遥那么远。也就是说,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我注意到,她分明没有回头的,却始终掌控着距离,难道,她脑后长了眼睛?因为好奇,也更因为角度,我看她,是从后面看她的。她两腿叉开,只剩两瓣圆屁股,留在我视域里,她其余部分,全给遮挡了。生来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看两瓣圆屁股,心突然跳个不止,跳个不止。想到再过一会儿,更多人马追赶上来,我这么呆望她,一旦让人发现,成什么了?便继续哈腰,拔秧,只顾埋头干活,不敢再有别的杂想。
起完土豆,种白菜,队长再没有安排我和四萍在一起干活。
紧接着,到了割垫脚季节。
割垫脚这活,属于耍单丢,无需谁安排。队长也无权指点江山支配谁谁上这儿,谁谁上那儿了。耍单丢,当地土语,各自为战的意思。不过多数人喜欢搭帮结伙,三三两两去割垫脚。但我不属于那个多数人,我喜欢吃独食。
别看三三两两在一起割,等割一会儿了,自然会分开。甚至割到半途,那些搭帮结伙的,也都散花,走我的路线,吃独食。那么,最初搭帮结伙,大家不图别的,只图个热闹。何谓热闹?说白了,就是嘴上耍贫,贫一下嘴,把气氛弄活,省得一天到晚太寂寞。比如,大家走在路上,有谁不小心,屁眼没夹紧,放出一个屁来,喜欢耍嘴的就说了,谁呀?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因为放屁人属于外来户,这样说他,也算实至名归吧。再比如,一群乱飞的蜻蜓里面,有那么两只蜻蜓,一只女蜻蜓后背上,驮着另一只男蜻蜓,一起飞。本来两只蜻蜓干的是房事,耍嘴人就现场点评,一边旅游参观一边干房事,革命生产两不误啊。
我爬到山岗梁上,从山岗梁开始割,一点一点的,往下割。这样割有一个明显好处,就是每割够一捆了,打捆,顺势往山岗梁下放草捆。割到山岗梁下,草捆也都放到山岗梁下,不误工。我这种干法,放草捆和割垫脚两不耽误,是否可以说,革命生产两不误?由于我在山岗梁上割,居高临下,看见所有人都不像我这么干,他们占据各条山沟,在山沟里割。我还看见,四萍也占据一条山沟,在那里割。如此看来,人人都走了我的路线,吃独食。望见四萍了,我还生出一点儿活思想,假如我去她那条沟,别人会看见吗?不过偶尔那么一想,并没有去。
临近收工,队长坐在马车上,车上载着一盘地秤,扬鞭催马而至。拥过去几个农民,卸下地秤,放稳了,还是叫秤。何谓叫秤?就是在四个小轮子下边,来回垫硬东西,直到把秤弄平,才算完事。秤平了,才公平嘛。队长喊:泡秤!
泡秤,也属当地土语,就是称秤的代名词。
农民割完垫脚,不算完工,要等着泡秤,泡完秤了,按斤数给你记工分,你才有了劳动所得。在当时,队长这做法很另类,套用现代说辞,很潮啊。
出乎意料,那天割垫脚,按斤数,全队我最少!斤数最多的,是四萍。她拔了尖,倒没什么,可为什么我成了最垫底的呢?我觉得自己割得不比谁少啊?整个晚上我没睡实,咬牙切齿,发誓第二天一定挽回这个面子。我说的面子,不一定拔尖,只要不落在尾巴尖上,闹个中不溜的,就行。
次日上山途中,还没有动手割垫脚之前,四萍经过我身旁,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别人听不见,故意让我听见。她说的是:你傻啊。
等大家散开,耍单丢了,我呢,一边割垫脚一边琢磨,四萍那句话啥意思?
当然了,我依旧占据山岗梁,从上往下割。割了几捆,我直溜一下腰,喘喘气,眼睛得空,看见一条山沟里,四萍只割了两捆,居然不再割,懒洋洋躺在两捆草上,休息。她仰躺的,脸上蒙着一件衣服,估计怕太阳扎眼睛吧?她两条胳膊,平伸,她两条腿,分开着。从我这里看下去,像看一个“大”字。但词典里面的“大”字,过于枯燥,而眼下的“大”字,布满诱惑。油然的,记起拔土豆秧子那天我看见的两瓣圆屁股,终于忍不住,我迂回着下到那条沟里。
我记着四萍躺的地方距离一棵瓜鱼树不远,等我找到了那棵瓜鱼树,果然望见四萍躺在两只草捆上。可是,她已经不是一个“大”字。胳膊反剪着,枕在脑后,两条腿,并在一起,那件遮太阳的衣服,早就拿下,她两只眼睛正定定望着我。好像她知道我会来?看见了我,立刻坐起来,说:你也想休息呀?我说:嗯。她说:坐吧。我看她坐在一只草捆上,另一只草捆,闲的。两只草捆并排着,如果我去坐另一只草捆,会紧挨她的。心想去坐,我却没敢走过去,就近的,坐一块石头上。她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再说话。我眼睛余光看见她抬头看上面,我呢,也抬头看上面。几只蜻蜓,闲着没事,这儿飞一下,那儿飞一下。其中一只,飞到我头上,盘旋着,好像侦查什么。侦查完了,飞走,飞到四萍头上,在那里盘旋。盘旋几圈后,降落,降落在四萍耳畔。四萍拿手虚打了一下,把它吓飞了。我眼睛追着它看,它逃得太快,飞没影了。枯坐一气,四萍率先打破沉寂,她说:烫不?我没听明白,就问一句:烫?烫什么?她说:除了屁股,还能烫什么?经她这么一说,我一下跳起来,两只手不停地在自己屁股后头扇风。为给自己解嘲,我还腾出一只手,去摸我坐的那块石头,手刚一摸了,立刻给烫回来,心想,这么烫,我怎么坐上去那老长时间呢?我又跳又扇风的样子,把四萍逗笑了。四萍说:说你傻,你承认不?我连说:承认,承认。她说:那好,今天你跟我一起割垫脚吧。我说:嗯,一起割垫脚。
割的时候,我在想,一起割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还别说,后面发生的事情,出乎我意料。
最开头,四萍割五捆了,我也割一个五捆,当四萍割十捆了,我正好割两个五捆。割到后来,我俩旗鼓相当,不分上下。就心想,这也没什么呀?把我拿掉,换成谁,跟她一起割垫脚,也不过如此吧?那么,她让我跟她一起割,是比赛吗?比出这样结果,似乎不像比赛。不比赛,她却让我和她在一起,到底会出现什么事情呢?接近收工时候,听四萍说:来,你像我这样,也抱一捆草,跟我来。我就像她那样,抱一捆草,看她往哪儿走,我就跟她往哪儿走。她越走越低,我呢,也越走越低。凭感觉,我俩下到沟底了。沟底有一线小溪,我听见了水流声,细细的,有几分好听。她说:到了。然后她把草捆子一丢,丢水里。怕水流把草捆子带走,她又捡了块石头,压上。又说:你站那儿干嘛?照着做呀!于是我也把草捆子丢水里,并压上一块石头。接着,我俩继续往这儿抱草捆子,一捆一捆的,丢水里,再用石头压上。我一下的,醒过腔,原来,队长给农民泡秤,农民自有办法,给队长来个泡水呀。就心想,这每一捆草里,含上水了,多沉呐。
同时我还醒过腔,怪不得都愿意下沟里割垫脚,因为水在沟底啊。只我一个人,喜欢在山岗梁上割垫脚,岂止是傻,简直就是二啊。
等草捆在水里泡差不多了,再一捆一捆取出来,找一块阴凉地,像码柴火垛一样,堆码成垛。然后静候队长前来泡秤。静候泡秤里,四萍闲不住,对着天空,朗诵起自编的诗:
割垫脚啊割垫脚,
蚊子叮来虫子咬。
有关系的干好活,
没关系的割垫脚。
那个年代,这种顺口溜的东西就算诗。
提到蚊子,我多啰嗦两句,在山间沟谷里拉屎,你得提前点燃一把草,火苗刚起来,立刻拿脚踩灭了,没了火苗,只剩烟,你赶紧蹲下,冲着腾腾升起的烟,你才敢拉。不的话,蚊子会把你屁股叮出一片包。
后来我回到大粪组里,挑大粪,跟大粪组长提及草捆泡水事,大粪组长撇撇嘴,不屑地说:操,那算什么呀,你瞧咱的大粪桶,来,你拿一小块石头,敲敲桶底。我照他说的做了,一敲,桶底发出空空的空音。看我还没明白,组长干脆拿根铁丝子,撬开桶底最下边那一层木板,亮给我看,我才看出来,桶底居然是双层底啊!这么说,农民长年累月挑粪,每挑回来一担粪,队上就发我们手里一张粪票,粪票积少成多,再拿粪票换工分,年底分红,公家岂不年年亏空吗?
农民不觉得亏心吗?问题是,啥叫心呢?大家都这么做,而且人人习惯了这么做,约定俗成,反倒觉得自己精。像我,就傻了。所以东北有句常挂嘴边的话:贼精,比喻像小偷一样,脑瓜子活,大概源于此吧?
从割垫脚这件事上,看出来,四萍这人够精的。但我不认为她贼精,顶多了说,她也就猴精吧。不过,去掉贼和猴,还剩一个字:精。我说她精,指的是她做一件事了,会在这件事上产生双倍功效。她拉我一块在沟里割垫脚,瞒不住别人眼睛。而别人,又不光长眼睛,还长了嘴。嘴呢,有两大工作效率,一是演绎,演绎我俩肯定那个了。二是传播,自然的,把演绎成果传播老狠头耳朵里。老狠头习惯了打女儿,可这一回,却没动手,居然动了脑。脑的思维也有习惯性,顺着习惯性,觉得生米煮成熟饭了,还管他个屌?管他个屌,属于农民口头语,意虚指。但在这里,却实指,不指别的,指我。指我什么?具体点说,指我身上那个零件。老狠头也会自嘲,对别人说,女狗不掉腚,男狗会上身?
分析他这句话,是否有点默许呢?倒不是默许定亲事,默许我俩那个了。可是天地良心,我俩没那个呀。
不久生产队黄了,人们再不用聚一块堆干活,从今往后,人们散了花,过起耍单丢日子。我和四萍事,又被媒人重提,爸妈这次态度不怎么硬,因为之前他们嫌三百六十六羊钱多,忽然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什么都涨价,羊钱自然也跟着涨。爸妈不敢再往下拖,再拖了,不定涨到什么样呢。忙对媒人说:定吧,选个吉日。连婚也一块儿结了算了!
羊钱,不等于买羊和卖羊的钱。羊钱跟羊不发生一毛钱关系。说白了,就是彩礼钱。当地人叫惯了,一代一代都这么叫,就叫到了我这辈。爸也说了句公道话:人家养了一回姑娘,养大了,不能白白送咱家。当年我娶你妈,还扛半袋子大豆去,你姥爷才答应的。妈在旁边就用手掐爸,边掐边骂:你还有脸说呢!
总之,爸妈不图别的,图快。
媒人去了老狠头那边,老狠头也图快。他为啥图快呢?我琢磨,他担心四萍肚子大了,纸包不住火,腆着个大肚子出嫁,磕碜人呐!我说四萍够精的,越来越凸显这一点。明明不可能怀孕,却让她爸蒙在鼓里,引她爸上了套儿。
她爸让了步,同意订婚结婚一块堆办。就像数学里的合并同类项,结婚那天,有好几道程序,必须走。比如,点烟,只要跟男方家沾亲带故的男性,岁数无论高低,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四五岁的,也可,八九十岁的,也行,全都聚集我家,等待点烟。虽然长幼不分,但辈分不敢含糊,长辈,坐炕上,晚辈,坐地上。人人手里拿着一杆烟袋,等待新娘过来给自己装烟点烟。点烟由新娘点。不白点的,你得给新娘钱。点一杆给六块。这个钱叫点烟钱。对新娘来说,六块少了一点,但好几十杆烟袋,架不住多,薄利多收啊。对掏钱的一方来说,六块不贵。真不贵,你听谁说,谁家少了六块就不能过日子了呢?所以,这个钱数,人人拿得起。最主要的,不是钱不钱的事,主要是,享受过程。点烟,对新娘来说,不仅仅是划亮一根火柴那么简单,她必须把那一豆小火亮,送至烟袋锅上,对准你的烟袋锅,点着了,才算完事。否则,还得重来。所以,男的都不愿意自己的烟袋锅轻易给点着。有的磨磨叽叽,磨叽半天,才让自己的烟袋锅,对准那一豆小火亮。可是由于男的磨叽时间长,小火亮坚持不下去,新娘赶紧扔了小火亮,不的话,还不得烧手啊。有些男的,明明小火亮已经对准烟袋锅了,可男的硬是不吸气。不吸气,等于不抽。抽烟嘛,不抽,怎么成呢?新娘只好等着,等着小火亮灭了,再重新划火柴。在等的过程中,男的嘴里叼着烟袋,眼睛却得闲,闲闲地盯着新娘看。这个时候看新娘,无论你看新娘脸,新娘脖子,新娘胸,新娘腰身,看哪个部位,都合理,不算犯法。更有甚者,小火亮对准烟袋锅的时候,他不吸气也就算了,可他往外吹气,一下的,小火苗往上蹿,一蹿一蹿的,几下的,就蹿灭了。新娘干干瞅着手里捏的那根火柴棍儿,没了火苗后,火柴棍儿上冒出一丝白烟。而新娘的脸,红了。屋中大小人花,见此景象,哄的发出一片笑。
后来我想,仪式是什么?仪式就是让错误合法化。
仪式还没算完。我是这个仪式的主角,须臾不敢离开现场。
女方家和男方家各出两名代表,为称呼简便,村民权且称呼女代、男代。其中,叠被垛子,就挺让人闹心。存放被垛子的家具叫炕琴,男代往炕琴里放一床褥子了,女代也紧跟着往炕琴里放一床褥子。男代往炕琴里放一床被子了,女代也紧跟着往炕琴里放一床被子。谁先放谁后放,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放最后那一床被褥。谁的被褥最后放入炕琴里,谁就在最上面,压着另一方。女代,代表女方,男代,代表男方,双方都想最后一个往炕琴里放被褥,结果放进去了,又拿出来,拿出来了,再放进去。反反复复折腾老半天,女代和男代,都累得满头冒汗。后来我可怜男代,发话:你让她在上面吧。在一旁的四萍听见了,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注意到她的这个表情,我心里生起小小不快。
最后一个仪式,坐福。我对凡俗缛节总的来说,知之甚少,该要睡觉了,四萍居然端坐炕上,不动窝。毕竟,两个人头一回睡觉,也都心明镜,领证了,属于合法经营,也并非无照上岗。可她没有主动的意思,弄得我也没有主动的借口。看她坐着不动窝,我伸手摸了一下炕,说:炕凉,我烧点火,把炕暖起来。其实,我这么说话,已经具备挑逗意味了。至少,应该得到回应才对。她可倒好,依旧稳稳当当坐那儿,一言不发。看她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就没有计较她什么,我去了灶屋,蹲在灶前,往灶里架火。可能火把炕烧得太热,得空,我往屋里看了看,刚好她欠了欠屁股,一下的,让我看见她屁股下原来坐着一把斧头!尽管斧头用红布包着,但她欠了欠屁股,带起红布,还是让我看见一把斧头的完整版。实话实说,我肚里墨水比她多,自然的,想法也多,心想,女代往炕琴里放被褥,我让着你,你那是等于作威,现在,你坐福,作威作福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也太拿我不当回事了吧?一气之下,我又往灶里架火,心说,让你睡,今晚让你睡黄铺!可火离我近,加之我本来就困累,渐渐的,我趴在锅台边,入睡了。睡一气,渐渐有点醒,或者没全醒,感觉有谁往我后背搭了什么东西,就睁开眼,是四萍给我加衣。她本是好意,我却心生埋怨:你给我加衣,怎么看,都有点假惺惺,不如你把被褥铺好,在被窝里等着,我钻进去,干那个,那多实惠啊。于是,我有点生气,站起身,转身去外头。四萍问:你去哪儿?我说:去外头。在我们乡下,去外头这句话,要看语境,有时也表示上厕所的意思。听见她在我身后噢了一声,我再没理睬她,带上房门,来到外边。刚从屋里出来,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屋里灯光从窗户照出来,影乎乎的,窗户下边好像有人?不止一两个人,等眼睛适应后,约略知道,窗外边蹲了许多人!按照村里习俗,窗外蹲人不干别的,专门听房。听房,谁都心明镜,就是隔着窗户,听里边动静。啥动静?当然是我和四萍两人干那事的动静了。到这时,我才醒过腔,人家等了老长时间,就等着你那个,可等了一溜遭,也没那个,你那东西不好使吧?一下的,我磨转身,雄赳赳回屋。也是巧了,四萍把被褥铺好,她人躺在被窝里,露出两只眼睛,看我进屋,眼睛躲开我,往墙上看,假装没看见我进屋,其实,她正等着呢。我呢,去繁就简,用不着东扯葫芦西扯瓢,整些没用的,立刻脱净衣物,直奔主题。她比我还急,我刚进去,她伸出一只胳膊,吧嗒一声,把灯灭了。最初,我极力控制着,不想出声,可我没想到,干这事是一步一步到达境界的。当我到达最高境界时,我下面那个东西好像被什么咬了一样,生疼生疼,疼得我妈呀叫一声,全身瘫软了。后来知道,我那一声叫,是一个处男变成一个男人的正式宣言。那晚我疼得受不了,以为四萍会安慰我两句,白费,老半天了,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又等了好长时间,估计窗外人已走净,我伸手摸到灯绳,拉开灯,忽然把我吓住了:四萍眼睛闭着,脸煞白,一点声音没有!我急忙推推她,试探着问:四萍?你醒醒?却没有醒。我不放弃地再推推,再问:四萍,你醒醒啊!白费,依旧没声音。我呆了一会儿,忽然穿衣,下地,打算去找爸妈,把这事报告他们。当我正穿鞋的时候,听见了什么声音,扭头看,四萍居然睁开眼,醒了。我立刻问:你没事吧?她伸过来一只胳膊,手搭在我手上,一边抚摸我手一边说:真没想到,你还是个纯洁身子。我说:四萍,你刚才怎么啦?她呼出一口气,说: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可能是太好了吧,我才这样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谁?司富库。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司富库惊慌出逃,经我今晚亲历,却原来虚惊一场,而那晚的当事人,一个成了我老婆,一个成了亡命人。说不出的复杂,像灯光一样,照了屋子,照了我心。四萍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以为我还处于疼痛中,就带着安慰拉起我手,把我手放在她胸上。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她两只奶子,亭亭玉立,手摸在上面,腻不留手,腻不留手。灯亮着,借着灯光看她光溜溜身子,我眼睛像爬行的虫,爬过两只奶子的深谷,继续一路爬行,就看到了一片茂密黑草。因为黑草刚刚被蹂躏,湿漉漉的,有些黑草已经倒伏,有些黑草恢复得快,站立起来,无风而自摇。她两腿保持原状,分开着。这番景象惹得我身体火烧火燎。尤其是,想起她在那个夜晚也曾好得几乎死过去了,一下的,我带着复杂,又上她身,干那个。
次日,太阳挺老高了,我和四萍才醒。毕竟的,昨晚我俩都累得够呛,懒懒散散的,不舍得爬出被窝。就在那天午后,我去小卖部,途中遇见一个小子,他神秘地告诉我,说昨晚他看见了一个女影。以为他拿我寻开心,我马上说:不是女影,是女鬼吧?他说:真格的,我不撒谎。你忘了,昨晚我在你家窗户下听那个?我似乎觉得听房的人堆里有他,就问:女影?在哪里?他说:我们听完了你的房,往回走,我明明看见一个女影站在不远处,定定朝你家方向望,可另几个小子说我眼花了,硬说我瞎编,不信。真的,我真看见了女影,谁撒谎谁瘪犊子!但我认为这小子说的不靠谱,权当耳旁风,跟他拜拜,就离开了他。
事情过去三两个月,忽然有一天,从镇上传来消息:韩玉霞结婚啦。得空我跑镇上,在韩玉霞家门口磨磨半天,鼓起勇气,往她家门里走。当然了,我说的她家,不是她的小家,是她妈家。想起我挑大粪时光,曾在一个夜半,独自流连她家门前,默望她的窗口。现在,我进了这屋,她家没别的人,只有韩妈一个人接待了我。韩妈问:你是谁呀?我说:我是韩玉霞同学呀,听说她结婚了,是吗?她答:是的是的,刚结不到半月呢。我还想问一些什么,却突然觉得没什么好问的。韩妈在一旁一个劲儿地让我坐,我站也不适,坐也不适,只在屋里呆了一小会儿,连说,走啦走啦,就匆匆告辞。走出她家,走在回家路上,我就想,为什么之前我既想进她家又不敢进她家?而如今,我结婚了,反倒敢进她家呢?难道,我俩各自结婚了,才出现一个平衡点,找到勇敢的理由吗?
几年后,不好的消息传来,韩玉霞离婚了。韩玉霞丈夫脑瓜子活,工人大面积下岗后,他做生意,先赔,后赚,越赚越多,成了有钱阶级,首先把老婆给下岗了,换上了新的。这年头,谁有新的不用,还用旧的呢?
有两句俗话,一句,今天和她睡,明天还想和她睡,那是爱情。二句,今天和她睡,明天还得和她睡,那是婚姻。像我和四萍,就属于还得和她睡。不和她睡,还能和谁睡呢?不管怎么说,肉体上,四萍能够满足我,我还图什么?你还别说,除了日常生活,业余时间我爱做梦,做文学梦。
平时干瓦匠活,攒了点钱,把钱留够家里用的,剩下钱交学费,去文学院读书。四萍不乐意,嘴上却没法反对,只得让我走。
有公费的,但那样的好事摊不到我头上。能够自费去,已经知足了。文学院又不是旅店,凡是拿钱者,皆可入住;入文学院,是有门槛的,至少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过作品,以小说为例,短篇二十篇,中篇六部,才行。
报到,办手续,在勤务处领了一张票,按照票的指引,去找宿舍。票上写九号,我就进了九号。宿舍里面三张床,睡四个人。四个人,三张床,怎么睡?别急,其中一张床,上下铺。每个铺头,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人名,谁谁睡哪个铺,标着谁谁名字。文学院办事,细致,这方面不会漏空。可我最后一个来,先来的人里边有谁把小纸条换了,我的名字在上铺。唯一的上铺,摊到我头上,就心想,这不可能是抬举我吧?因为我撒目一圈,其余三个人,年龄都小,一眼就看出来,面容嫩得很,未婚。只我一个人,年龄大,有家,有孩子。但名字在上铺,只得服从,对号入铺了。往上铺爬的时候,心里就埋怨,文学院也够缺德的,像我这么大岁数了,好意思让我爬上铺?埋怨归埋怨,我很快适应,觉得这不算什么,反倒是好事,认清自己,自己跟他们不属一个年龄段,要融入他们。
四个人,来自天南地北。头天晚上,兴奋,没睡意,各自作了自我介绍,岁数大的,先说,我说:我是农民,来自辽宁。睡我下铺的,来自江西,笔名精神贵族。另一个来自四川自贡,写小说,简称自贡。最后一个,山东莒县,岁数真小,才十九,写诗,得过青少年全国竞赛一等奖。大家就称呼他:一等奖。作完自我介绍,没用哪个号召,自发的,各自谈了抱负,我听了,个个比我厉害,就心想,来对了,不的话,哪会遇见这么多高手?聊到下半夜两点,我困了,坚持不住,说:睡吧?大家附和:睡吧,睡吧。可是闭灯后,大家又在黑暗里聊。聊着聊着,兴奋起来,又开灯。我往下看,三个小子全都坐起来,坐聊!
因我岁数大,在看人方面,比那几个小子有经验,我看出来,精神贵族有点老大意识,总想让别人围绕他转。比如,开饭前,他告诉我:你别急着去,先等一等。于是就等。等到四个人齐了,他才发话:可以了,走吧。问题是,只做这一次,没用的。天天这么做,顿顿这么做,而且进了餐厅,也不分散,围着一张桌坐,坐下来一起吃,谁先吃完了,保证不走,坐在那儿,等着,等其余人吃完,集体的,一齐走。走到外面,一齐散步。总这么一以贯之,到后来,我们每次进餐厅,都会引来无数艳羡目光。精神贵族就说:老方,你是否从艳羡目光中,看到某种力量?我说:是的,有点像北约,你是美国吧?他就笑了。
不过,时间一长,自贡不乐意,他偷对我说:我想看书,整天一起走,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挺耽误事的。自贡几乎把世界好书都买到手,他大部分时间埋头看书。正因如此,他缺点就暴露出来,比如,他袜子换下来,随手一扔,不再管。积少成多,半个月了,他也懒得洗。看着,有碍观瞻。这个,我们可以假装不看,忽略它。可味道呢?眼睛可以视而不见,鼻子却办不到。你总不能把鼻子塞两朵棉花球吧?如果真塞两朵棉花球,那成什么了?那味道,不闻不知道,闻了,比我挑大粪的味道还难闻呐。精神贵族就命令:你必须抓紧洗袜子,这是人类共同缔约,禁止污染环境!自贡赶紧答应:好,我洗。他嘴上答应着,手开始拿笔,一笔一画,往袜子上写字。我看过去,袜子上写了好书的名字。这样,他看完一部好书了,就去洗写有同样名字的袜子。看书的速度,远不及袜子换掉的速度。等于说,自贡制造的臭氧层,触碰人类忍受底限了。一等奖最先发难,宁愿降低自己才情,也要朗诵学前班的诗句来:近水楼台先得月,春江水暖鸭先知!因为,自贡的床,紧挨着一等奖的床,所以,他朗诵诗,以示警告。可自贡完全掉进好书里,岂是两句破诗就能把他拉回来?这个时候,精神贵族站出来主持公道,当着我和一等奖的面,拿起一本好书,说:你俩看见了吧,他这一阵子正在看这本好书,书中叠了一页,表明他看到了这页。我在这页后边撕掉几页,你俩就等着瞧吧。我和一等奖都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耐下心来,等待着。
一连几日,我们观察自贡,看他有什么反应,结果是,他顺顺当当把书看完,居然未发现破绽!
在饭桌上,自贡情不自禁,直夸那本书,说:好书,好书,经典呐!我和一等奖听了,险些喷饭。
精神贵族抓紧机会,当场说:什么叫好书?就是你把书中一些段落随意删除掉,不影响阅读,就叫好书。自贡蒙在鼓里,傻乎乎说:精彩啊,你说得真精彩!精神贵族瞅瞅我,对我说:老方啊,你不能老是听我说,你也说一两句吧,哪怕不精彩,也行啊。我想了想,才说:什么叫藏书?你一走进他家屋里,就能看见书架上码放着好多书,就叫藏书。说完,我逐个瞅他们,等他们夸我,白费,他们都哑着,不说话。再瞅他们脸,有的白,有的红,还有一个,黑了。
精神贵族也有缺点,听说余华刘震云莫言来了,他立刻告诫我们,像作文一样,保持距离,见到他们本人,不要太靠近。作文做人,都要守住这个度。我当时点头了,可我跟刘震云打完一场篮球,忘记精神贵族这茬,我主动跑水房,拿洗脸盆接水,送给刘震云,让他洗手。当我回宿舍,精神贵族立即批判我:太掉价啦!你给我们掉老了价啦!自贡和一等奖,也加入批判行列,三张嘴,一齐开火,把我批得体无完肤,恨不得再踏上一只脚,才解气。
他们轮番批我,我没吭声。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批半天,不见反抗,再这样批下去,批到明天,有什么意思?觉得乏味,就偃旗息鼓,作罢。
虽然有批判,但不影响团结。
团结是有源泉的。何谓源泉?你不要往哲学上想,那时的我们,尚不具备大智慧,有的,都是小智慧,说白了,蝇营狗苟的勾当。比如,吃饭前,谁买豆芽,谁买芹菜,谁买红烧,都讨论过的。这顿自贡买红烧了,下顿就不用他买。红烧里有肉,好吃,也最贵。那么,自贡下顿可以买豆芽。豆芽最贱。当初出这个主意的,是精神贵族,大家听了,觉得好,一致赞同。道理明摆着,既省钱,又有面子。你想啊,谁能一上桌来,就咔咔买四道菜?咔咔买四道菜了,别说你吃不了,几顿咔咔下来,没到月底,饭票还不咔咔光了?饭票光了,就等于钱光了呀。所以,一桌饭菜,每人只买一道菜,四个人,四道菜,别人看了品种全,既有面子又省钱,何不乐哉?那几日,我们看到邻座的某人,守着一盘菜吃,他自己冷清不说,别人看了,多掉价呀。可时间一长,问题来了。那天自贡跟我说:老方,上个月我多买了一道红烧。我问:你记账了?他说:没。我说:那你咋记得这么准,差一道红烧?他说:我凭感觉。我噢了一下,没再说话。但我的心里,犯起了嘀咕,上个月,我也好像多买了一道红烧?如果我俩都多买了红烧,那么,就有人少买了红烧。少买了,等于少花钱,也等于他得了便宜,而这便宜,是占了我俩的便宜,占谁,谁乐意?于是我说:自贡,你看怎么办好?自贡说:我想跟精神贵族提出来,下个月起,实行记账制。我说:我看行,同意。
晚上,自贡果然提出记账制。精神贵族听了,差点蹦起来,他说:什么?难道你怀疑我的规则?我急忙打圆场:不是这个意思,有句俗话,亲兄弟,明算账嘛。精神贵族说:那还不是一个意思?好吧,既然有人提出记账,那我幸亏留了一手。他说着,就拉开床头柜,拿出本子,翻开,说:你们看看吧。我们都伸过头,看了,还别说,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上月的账。不过,看他账本,只我和自贡看,屋里四个人,还剩一个人,没看。精神贵族一贯主张公平,就对一等奖说:你怎么不看?我也在想,是呀,都看了,就你不看,什么意思?一等奖笑笑,没吱声,慢吞吞掏裤兜,掏出手机,翻盖,好像打电话的意思。却没有打电话。手指头在上面点几下,点开一个屏面,举到我们眼前,说:看吧,我的菜单。没料到,他也记账?还把账记在手机里!我和自贡,他瞅瞅我,我瞅瞅他,两人一个老眼,一个少眼,老眼对少眼,干对眼,对了几秒钟,同时张开嘴,齐说:我怎么没想到啊。精神贵族不失时机问:你俩还想修改规则吗?我俩说:不想,不想。精神贵族又说:其实,我早有修改规则打算,图省,是我们共同目标,但我觉得,省得还不达标,还不够极致。自贡几乎叫了一声:啥?还不够极致?我们问:那你想怎样?精神贵族说:晚上那顿饭,不一定顿顿吃。我们问:不顿顿吃,剩下几顿你能饿着?精神贵族说:哪能饿着呢,咱上夜市,买来自己做!
说买就买,我们集体的,上夜市。
先买一只电锅。宿舍有电源,有插座,插上就行,省事。电锅两用的,即可做饭,又可做菜。买锅钱,四个人平摊。买菜,主要买鸡蛋、西红柿这两样。买别的,不敢买。像西兰花,蒜毫,海鲜,猪肉什么的,太高调,也高消费,我们还是低调一点,低消费,这样,也低碳,也环保啊。
我们去的夜市,没电灯,也没汽灯。有的,全是蜡烛。刚走进去,看不见小贩脸,首先看见,一支支蜡烛,像一朵朵夜开的花,迎向我们开放出一团团昏黄。盯住一团昏黄,细看一会了,然后才看见一张脸,微笑着,并不开口。不像其它夜市,招徕之声,不绝于耳。而这里,一片静悄悄。我不太注意小贩脸。不管他年长,还是年幼,也不管是男,是女,我们来了,买菜,又不买脸,所以,注意那脸干嘛?其余三人,跟我不一样,他们年轻,心跳荡,思维也跳荡,每次买菜归途上,三张嘴,总要描述蜡烛后面,一朵朵花开的模样。我跟他们明显有别,喜欢初入夜市的朦胧,街两边,白天楼房不见踪影,喧嚣市声也躲到不知所往的遥远地方,一粒粒如豆灯火,星星点点,布满我身旁,我恍然生出错觉,仿佛不是行走夜市,而是步入夜的天上。来到这里,我唱主戏,其余三人配戏。他们随帮唱影,或者不随帮唱影,在旁边讲讲价,溜溜缝儿,就可以,别的,用不上他们。原因简单,一支蜡烛的光,投射不远,光有限,投射西红柿上,西红柿成了单一颜色,那么,想从颜色上区别优劣,难上加难。多亏我出身农民,凡我下手的,如探囊取物,从未失手。开始他们不服,也选了几个货,等回宿舍,让灯光一照,不是生的,就是绿皮的。只得服气。此后进夜市,精神贵族高调宣布:一切权力归农会。此农会,非彼农会。旧时代,农会是一个基层权力组织;这里的农会,指的是,一个农民,会选货。选货,一选一个准,一选一个准。农民,真会选啊,简称,农会。自贡曾讨教选货窍门,我藏了心眼,之乎者也了一气,才开讲:家乡有一个算命先生,他眼睛全瞎,走南闯北,靠给人算命谋生。他很有名气,一算一个准,一算一个准。谁都想知道,他为什么算得准?就有人贿赂他,给他吃的,穿的,也有给钱的,但他守口如瓶,没说。他年事已高,不能动弹了。进入死亡期,亲属趁他死前继续问他算命奥秘,可他依然牙口缝儿未露。亲属不解,眼见他马上咽气,急喊:你为什么不说啊!算命先生气若游丝吐出两字:操守。故事讲完了,自贡说他没听懂。所以对自贡藏了心眼,并非我恶意,那位算命先生,其实是我舅。我从小给他牵棍子。我们当地叫牵瞎子。那么,他记着我的好,死前向我透了实底,进谁家屋里,肯定要坐下,而你看见没?凡瞎子坐下前,都习惯性拿手摸炕,摸一下炕了,才坐。舅说:别人摸炕,为了坐,我摸炕,是摸情况,谁谁富,谁谁穷,摸一下炕,就啥都清楚了。至于我选货,跟算命先生没法比。我俩不在同一层次上。人家形而上,我呢,形而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
夜晚漆黑一片,进地里偷西红柿的农民,个顶个的,有经验。经验不在别的地方,在手上。拿手摸一摸,捏一捏,有点软乎,尽可放心摘,保证熟的。
九号宿舍,步入最极致时光,是年三十晚上。这个必须回家的节日,我们为了省,连家都不回,在宿舍里过。第二年,也如法炮制,连着两个年三十,都在宿舍过,听听,多有节气!所谓的节气,是自指,也是小指,指节日气氛,简称,节气。我们不敢妄自菲薄,你千万别往大处想,往大处想,就想歪了。我们都很小,往小处想,就对了。
那些小小子,我没法和他们比。他们三年两年不回家,拿自贡的话来讲:算个球?可我毕竟年长,死扛着,扛到了开春,一见到春暖花开,终于扛不住,请假回一趟家。孩子,老婆,那些和蔬菜粮食有关的东西,谁不想呢?
从小镇下火车,途经学校,我赶紧往学校跑。
上级领导下来搞巡查,我跑进校门,正赶上巡查升旗仪式这个环节。我往三年二班那两排学生瞅,没瞅见女儿。老师认识我,悄悄往教室指了指,示意,去教室可以看见女儿。就奔教室去。恰这时,国歌奏起,我立刻停步,注目主席台,等待国旗即将升起。前奏过后,全校师生一同唱国歌,声音之大,震耳欲聋。我稍微歪一下脸,往教室里看,教室里一共三名学生,一望而知,她们因为没有校服,被学校安排在教室里,免得影响上级巡查。我看见,女儿举起的手臂,是一样的正规,女儿一声一声跟着唱国歌,也是激情的。我眼泪控制不住,淌出来。
文学院没念完,我辍学,也没跟谁道一声别,默默回家。
干瓦匠活,尤其农村瓦匠,是个季节性很强的工种。除了旺季,淡季我还会干点别的活。比如,蹬三轮,擦皮鞋,去河套筛沙子。只要能挣钱,我都干。文学,就如信仰,一个人,没有信仰怎么活?所以,我把它当作信仰,就不在乎是否坐在教室里学,还是跟哪个名师学。而生活,教会我怎样做人。擦皮鞋蹬三轮怎么啦?为养家,为孩子,只要正当,就不算掉价。社会越来越趋同物质。尽管我活在最底层,一辈子当不了土豪,但我保有一块心灵净土,就没白活。
冬季,我蹲在镇上擦皮鞋。干这活简单,除了一个木箱,还有两只小凳。一只小凳,我坐,一只小凳,客坐。有天下午,来名女客,坐我前面小凳上。按惯常,女客会抬起脚,把鞋搭在脚架上。这一名女客,很奇怪,迟迟不抬脚。我说了两遍:请你抬脚啊。白费,依旧没反应。她不抬脚,我只得抬起头,去看女客。女客身上裹得严实,头和脸,也包着一领宽大红围巾,唯独两只眼睛,无法遮挡,让我一下的,辨认出来,她是韩玉霞。吧嗒一声,我手里那把鞋刷,掉地上。我呆住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我的职业,开口说:请你抬起脚吧。她没有抬。但我看见,她脸上红围巾,氤出两道湿印子,迅速向下扩大着。等我再往上看,想看她眼睛,白费,她扭过头,站起身,头不回的,走进风雪里。
春天早上,打开我家后窗,可以看到一个女孩,练晨跑。如果细看,她手里还拿着一本杂志,跑累了,就靠在一棵树上,阅读杂志。那棵树,是一棵开花的树。那女孩,不是别人,是同学妹妹。同学妹妹长成大姑娘,刚有工作。听说她也爱好文学。要说女人看女人,最准,一点不假。四萍撇撇嘴,冲窗外说:那也叫爱好文学?我看那叫装!
果不其然,没几天,同学妹妹来我家,我俩唠了几句闲嗑,她按捺不住,很快说出登门目的,想听我谈谈写作知识。四萍在厨房洗碗,洗声很重。同学妹妹不傻,听见喀喀嚓嚓洗碗声,吐吐舌头,小声说:我走了,就没有再来。
近些年,温泉村一点都不落伍,追赶时尚,抠号。
平日,农民除了侍弄那一蛋头田地,没事干,就生出两个爱好,一个是,玩点小麻将,三块五块的,无伤大雅。一个是,抠号,十块二十块的,不影响过日子。麻将,地球人都知道,就不啰嗦了。抠号,跟彩票有关。正规的玩家,上彩站玩。但多数农民,觉得那不好玩,有难度,不容易挣到钱,就自发的,抠号。公家和民间,玩的都是1234567890这十个数字。去彩站,你得抠三个数字,三个数字连一起,才成号。不的话,国家不认可,微机也拒绝输入,你抠个屁呀。而民间,简单多了,从十个数字里,单挑一个,抠对一个数字,就算赢。为此,农民还编出一首关于抠号的歌谣:北京画个三D图,全国人民都在读。外加顺口溜:八点三十,两眼发直。八点三十,指的不是早上,是晚上。农民守在电视机前,八点三十了,出号。所以农民两眼直直的,盯着屏幕看。说两眼发直,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你没中奖,两眼也发直。而且更直!
四萍玩得邪乎。她不像别的农民,只玩抠号,或只玩麻将,她两样都玩。两样都玩,也没什么,却老输。我挣钱有数,你老输,我也填不起窟窿呀。逼得无招,我只好陪她玩。当然了,麻将滚一边去,那个东西我反感,天生不感冒。我陪玩,是抠号。我的目的,简单,帮老婆扭亏为盈,把输掉的,捞回来。这一帮她不要紧,你别说,还真有了起色,虽然抠号继续输,但麻将桌上,她赢了一把。我鼓励道:四萍,你接着干!她说:嗯,我接着干。结果,干不几天,四萍垂头丧气回家,对我说:真没劲。我问:咋的啦?她说:自从那次赢了一把,此后再没赢过。听此,吓了一跳,我最担心的,就是她输,我问:那你输了?她摇摇头:输倒没输。我说:那你也没赢呀?她说:这一阵没输没赢,都是平。我说:平也行,总比输好。忽然想起什么,我说:上次你不是赢了一把吗?她说:我说没劲,指的就是赢了那一把。我忙问:怎么回事?她说:我赢的是田凤兰,她说先欠着,哪成想,一欠都欠够月了,还想欠明年啊?不行,我得想想办法!我安慰她:欠就欠吧,欠,兴许是个人情呢。
却出乎我料,那天,四萍拉着空带车子,从加工厂返回,经过田凤兰家,她看田凤兰吭哧吭哧在起猪圈粪,就停下来,打招呼:田凤兰,你起猪圈粪呐。田凤兰歇了手,回答:嗯,起猪圈粪。你去加工粮食啦?四萍说:嗯。我顺便问你一下,猪圈粪多少钱一车?田凤兰说:去年价十五块,今年就算涨,也涨不过二十块,对吧?四萍说:那好,我现在就拉。说罢,顺手拣了猪圈旁一把锹,吭哧吭哧往带车子里装粪。前前后后,一共拉走五车粪。
第二天,田凤兰上我家,问:四萍呀,你拉我五车粪,咱把账算了吧。四萍说:算呗,有账不怕算。田凤兰说:一车算二十,行不?四萍说:行。田凤兰说:五车,正好是个整儿,那你就给我一个整儿吧?四萍说:你记性不好咋地?那次玩麻将,你也欠我一个整儿,噢,你欠我的,就不算,我欠你的,你就来算,同样是欠,你咋就这么会算账呢?两人从此闹掰了。事后我想,街坊邻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为那么一点钱,就撕破脸,值吗?我把老婆埋怨了一顿。
但我也不能太虚伪,对农民说三道四,揭他们的短。除农民以外,比如,像文人,在钱的方面,同样较真。举例说,每年合同制作家开会,我都去的。去是坐火车去,回是坐火车回。散会了,从会场到火车站,几百米远,走几脚就到了,我说死不会打车的。可有一小子,喊我:老方!坐车啊!回头一看,那小子已经推开车门,让我进去。我说:就前边不远,我不坐,你走吧。为表明诚意,那小子说:我去客运站,正好顺路,车钱我已经交了,反正多一个也不多收钱,你不坐,岂不浪费?细想也对,我就去坐了。可是次年,开会一结束,他就紧跟着我,寸步不离。走至马路边,他伸手,过来一辆出租,他主动拉开门,说:老方,请上!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上去了。令我没想到,车上,那小子说:老方啊,去年坐车我请的客,今年可轮到你请了吧?我当时心里那个气呀,真想骂他:我就几脚路的事,本用不着坐车,竟然让你算计了,你还具备文学精神吗?如果你小子叫人,怕也应该叫人渣吧?我付了车钱,喊司机:停!
对农民来说,一毛钱都是好的!为钱较真,属于本性。那天,听见村口两人吵吵,我过去看究竟,一个我二婶,一个我六姑,她们各自拿着账本,光天化日之下,在对账。不知差了哪一笔账,两人吵吵起来。等我到跟前,细一看了,账本也是礼账。上面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赶了谁家礼,某年某月某日,谁家赶了自家礼。在农村,什么都可以欠,礼不能欠。欠礼,人家会用吐沫星子淹死你,从此你口碑不好,你的信用等级,降至负面。做人做到这一步,基本完蛋了。
不过照实说,风气也不好,想弄钱,就办事情。屁大点事,也办,办了,就得有人去,不去吧,抬头不见低头见,明天怎么见他?面子抹不开,只好去,去了,就得拿钱呀。办事情,也有办到极致的,比如丧事,老人在辽西死了,小儿子办了,理所应当。可大儿子住辽东,三天过后,把老人拉过来,接着办。当然也办三天。正值伏天,去赶礼的农民,都捂着鼻子,不捂,臭味难闻呐!更有甚者,跟你玩空手道,说他在本溪买了房,祝贺一下,人人就去他家里,祝贺。可两三年过去,他也没搬家,依然住在温泉村。所有迹象表明,他将老死村里,连魂儿都不会去本溪。
说起农民千不好万不好,但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善良。
二婶年轻时死了丈夫,无儿无女,属于孤老。晚年了,她还在东一家西一家地赶礼,自己却从来没办过事情。农民忽然就想,欠礼要还的,等她死了,去赶礼,虽然等于还礼了,可她不在,礼在,那么,礼还是礼吗?没用谁号召,一下的,集体无意识,陆续奔二婶家,赶礼。二婶愣了,说:我也不办事情呀?有谁眼尖,心眼活,看见猪圈里老母猪刚下崽,立刻说:猪崽该满月了吧?那就办满月酒!大家齐声附和:对,办满月酒!办完满月酒,已夜半,忙碌一天后,二婶太累,倒头便睡。次日,二婶没有醒来,满月酒,成了她告别酒。
再说抠号。每天擦完鞋,我必去彩站,买图。一般而言,今晚出什么号,图上有玄机,仔细读图,会找到那个号的。也不单单一种图,几百种,上千种。我常看的,八卦图,龟背图,大花猫,布衣,圣手,鬼六,独胆字谜,小诸葛,锦州神算,太湖钓叟,龙门飞侠,寇准。谁都知道,寇准是个人物,可寇准这个图,并不准。所以买它,喜欢它的谐音:抠准。抠号的人,谁不想抠得准呢?买这个图,图的是吉利。因此衍生出副业,靠卖图,就很来钱。算命先生也获益。抠不准号的,就问算命先生,今晚几好?算命先生之乎者也一番,然后正襟危坐,说几好。当晚那人就抠几,结果白抠了,几没出来。回头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明晚吧,明晚我给你算算,兴许准的。伟大产业链,拉动内需啊。我不会选择算命先生的。选择什么图,是我的主攻课题。可我心明镜,抠号,跟赌一个味,靠运气。刚从彩站出来,碰见同学妹妹,她说:你抠号呀?听说你抠,没信,这回亲眼见了,原来你真抠啊。我不好意思,说,碰碰运气,瞎玩,瞎玩。说完,刚要走,听她问:你晚上几点睡?我说:十点吧。怎么?她说:今晚十点,我送一两个数字给你,是明天的号,你看行,就抠,你看不行,就别抠。我问:你咋给我?用手机吗?她笑笑说:你老婆贼精八怪的,用手机哪行呀?我说:那你?她说:你守在家里,看水面就行,十点,别忘了,拜拜!
这就显出温泉村的特点来。水像蜘蛛网,网着家家户户。我曾说过,温泉村不怕道德沦陷,就算人心叫狗吃了,人心不连,水却连,而水连,就一定连着人,连着人,你还怕连不着他心吗?
每晚睡前,我都上厕所,习惯了。四萍知道这个。次日晚,十点,我悄悄看水面,等着同学妹妹送号来。等的过程中,我猜想,她会以什么方式送号呢?忽然的,有个白东西,漂流过来。是一只小纸船。我探手,拿起小纸船,看见小纸船两侧写了两个数字,一侧写6,一侧写5。记住这两个号,放下小纸船,让它接着漂,漂流出屋。
转眼次日晚,到了抠号时间,我琢磨抠6呢?还是抠5呢?到底抠几,我颇费思量。凭经验,抠号尽量少抠。少抠,不指钱数,指你最好抠一个,次之,抠两个。道理简单,抠一个,中了,没得说。如果抠两个,一个中,一个没中,背着抱着,一般沉,白抠了。如果两个都没中,可就赔大了。忽然迷信心理起了作用,我选择了6。好像顺吧?就不算迷信,生活中,谁不图顺呢?于是拿起电话,报号,报完号了,我和四萍守着电视,守到八点三十,出号:492。里边没有6。就觉得,同学妹妹还不如我,照我原先想抠的,抠3,虽然也不中,起码贴边呀。因为3,紧靠着2和4,夹在俩数中间,与492仅仅擦肩而过呀。她给的6,差老远了。那么,第二天夜,我上完厕所,回头就睡,半眼都没看水面。却在白天,同学妹妹看见我就说:前天晚上,你中了?我摇摇头。她说:那你没抠9,抠5了?听这么说,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足足有五秒,没说话。她见我这个样,急忙说:没事,还有今晚呢。说完,她就离开我,走了。我心想,我怎么把6看反了呢?如果不拿起船,趴着就地看,一定会看成9的,而拿起来,正好把6看反了!看来,同学妹妹真有两下子。我们这边有抠号高手,把每期号弄成一个曲线图,研究,一抠一个准。看来同学妹妹也是此中高手。她刚才说今晚,让我后悔,昨晚没看水面,今晚抠几呀?虽懊恼,只懊恼一会儿,想想还有明晚,心就安稳下来。要说抠号这东西所以受欢迎,就因为它天天有机会,机会失去了,接着机会又来,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仿佛圆周率,无休止。这种失望在前,希望在后的法则,让你的欲望之梦,永在睡中。人,说到底,愿意做梦的。给你睡条件,就有梦机会。
这晚十点,我准时看水面,小纸船漂过来,我不再像头一次那样,拿它,而是好好的,把手伸水里,托起它,然后看上面的数字。
依然写了两个数字。
次日晚,我学精了,不再为选哪一个号而让自己处于两难境地,果断报了两个数字。两个号都抠。这么做,目的就一个,检验她还准不准?八点三十,出号,她准了一个!如此说来,两个号,二选一,几率百分之五十。选对一个呢?几率百分百!心跳荡起来,抠号抠老长时间了,头一回的,选择面在缩小,缩小到二选一。要知道,二选一,一半抠中率啊。四萍看我没抠中,居然兴致勃勃,她就说:今晚怎么啦?好像魔怔了你!
到了第二晚,抠中了。四萍一高蹦起来,竖着拇指,夸奖说:老鬼,真有你的!好好准备,争取明晚再中!
没有天天中。天天中,那还了得!那或成了神仙,或成了奇葩?但隔三差五的,抠对了。总的来说,不赔,几乎没谁比得上我。一下的,名声鹊起,农民纷纷登门,每晚八点,我家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尤其座机,每晚响个不停,别说不敢接电话,就是电话线,都不敢用手摸,一摸了,烫手!
什么事都怕用心,用心了,易出成果。抠了一段时间,我琢磨,每晚两个数字,两个号。都抠,怕赔。为保险起见,只得抠一个。那么,丢号概率几乎一半。丢号,指我没抠那个号,却出了那个号。多可惜呀?我有办法解决它,再拉一个农民入伙,两个人,把同学妹妹两个号分了,一人分一个号,抠的时候也一人抠一个号。两个人组团,合围,用合力抠号。听起来新鲜。试运行几天,基本每晚抠中一个号。以投注五十块为例,中了,得一百块。外加点子钱,二十块,一共一百二十块。两人均分,各得六十块。减去本钱五十块,人均十块。照此抠,虽小赚,可起码的,不赔呀!而有时,两个号都抠中,那就大赚!农民不傻,见状,纷纷加入进来,两人一组,两人一组,集体的,抠号。
就这么抠下去,抠到后来,我又琢磨了,每晚电视出三个号,那我干脆三个农民凑一组,三个农民凑一组。每个农民抠一个号。如此组团,大面积围剿,单看这阵势,这合力,是否像北约?照此抠,效果会怎样?
半月后,赶上村换届,我没想到,农民打算选我当村长。那几日,不管我走到哪里,身后总跟着一大帮人。就是去镇上擦皮鞋,身后浩浩荡荡的,也跟着一大帮人。镇政府误以为上访群众来了,赶紧派人拦截。我一把推开拦截的人,说:去去!我擦皮鞋的,请让路!拦截的人向身后问:你们干嘛?农民齐口同声:去看擦皮鞋!去看擦皮鞋!
传来消息,同学妹妹即将出嫁。那一阵,村里被口头热播的两个人,一个是同学妹妹,一个是我。热播我,简单,我是热门村长候选人,你想想,能不热吗?热播同学妹妹,她嫁的人远在福建东山县,远,不是热播点,传言,男方岁数比她大二十。在当时,大二十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事。男人是作家,好年华里蹲了十几年监狱,后平反,闲居家中,靠写回忆安度余生。
我不太相信传言。可晚上十点,我托起小纸船,不光看见两个数字,还看见几个汉字。汉字这样写:后天,我远嫁。
那么,传言是真的了。这等于说,再想接到小纸船,只剩明天晚上,最后一次机会了。最后晚上,她会给我小纸船吗?
一球落日,不舍离开白天舞台,但它越来越黯淡,渐渐的,被山尖吞没,终于让位给了晚上。晚上有月亮。比起往常,距十点还差一大截,我就守水边,盯看水面。十点了,小纸船没来。心想,再等等看,兴许会来的。很快到了十点半,按照规律,这个点,绝对不会来了。但我依旧蹲水边,等待着。传来隔壁四萍声音:你怎么还不睡?我正准备起身,忽然的,水面漂来一粒白。近了,是一只小纸船。我俯下身,赶紧捧起它。想离开,隐约发现了什么,细看去,又漂来一粒白。近了,是小纸船。我再俯身,捧起它。哪里想到,传来一片扑啦啦声音,望过去,水面上漂荡无数白,仿佛天上花朵,扑啦啦降落,直撞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