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褐色鸟群》被陈晓明先生称其为“中国当代小说中最为玄奥的作品”,从权威的批评家到普通的读者都各有自己的阐释,在我看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小说结构,物象选择、语言风格等均彰显出这部小说多种阐释的可能性,而且在“怎么写”背后是有着明显的“写什么”的,本文主要就结合文本打开其内外部做一细致具体的解读。
关键词:褐色鸟群;格非;时间;意象
1 “褐色鸟群”意象分析
《褐色鸟群》是格非于1988年发表在《钟山》杂志第2期上的一篇中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就是《褐色鸟群》,它表面上是指一群飞过天空的褐色鸟群,但其实是一很富深意的意象,完全可以作为解读这篇小说的一个关键词。现在先结合文本谈谈“褐色鸟群”这一意象。
“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了。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我蛰居在一个被人称做‘水边的地域,写一部类似圣约翰的书。我想把它献给我从前的恋人。她在三十岁生日的烛光晚会上过于激动,患脑血栓,不幸逝世,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1]这是小说的第一段,看似叙事,时间、地点、人物与情节都有,但与中国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写法很不同,它开篇就给故事布置了一幕时空模糊的背景。时间是“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了”,在没有具体准确时间记录的情况下,唯一关乎时间的“季节”在此已经没有了指示时间的功能;地点是一个抽象的叫“水边”的地域,“水边”是哪里?于是整个时空都被“悬空”了。开头是格非一贯的风格,先抛出一个谜语,立马就强烈吸引了读者的好奇心和追索下去的兴趣。短短的的第一段结构精巧,语言简练,却为全文的叙事定下了基调。
“水边这一带,正像我在那本书里记述的一样,天天晴空万里,光线的能见度很好。我坐在寓所的窗口,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水底各种颜色的鹅卵石,以及白如积雪的毛穗上甲壳状或娥状微生物爬行的姿势。”[1]在这里,作者用很清晰的笔触描绘了一幅明亮细致的图画,但时空依然是不确定的。“但是我无法分辨季节的变化”。作者再次强调对季节的无从把握,也就是对时间的无法把握。“我想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梗阻,那一定是时间出现了毛病”。“回忆”被提出来。这时候,“褐色鸟群”出现了:“每天都有一些褐色的候鸟从水边的上空飞过,我能够根据这些褐色的候鸟飞动的方向(往南或往北),隐约猜测时序的嬗递。……我以为,候鸟则是季节的符号。”
在这个不确定的时空里,“我”只能依据这“褐色的候鸟的飞动”来“隐约猜测时序的嬗递”,“候鸟则是季节的符号”,代表着这里唯一的时间指示,是比较稳定可信的信息,是外在客观世界的一个象征性符号。小说结构精巧,叙事也颇富特点,它其实讲述的是三个呈重复结构的故事:第一,“我”现在的故事。第二,“我”和棋的故事。第三,“我”和那个女人的故事。但是这三个故事又是一环套一环的,互相消解互相颠覆。当“我”和“棋”认识并向她讲述“我”和一个女人的离奇故事时,外在的时间消失了,“褐色鸟群”消失了,甚至于小说里直接说“我想我们都已忘记了时间”。所以说这第二个故事是在没有时间记录的空间里发生的,但第三个故事(回忆里我和那个女人的故事)是有时间名词出现的。在最里面一层的故事里,我和那个穿着栗色靴子的女人是有着比较完整的故事情节的,虽然整个故事都弥漫在一种梦境般的幽暗光线、一种“雪夜错觉”里,很多情节都是充满诡异色彩,他用象征化的具有寓言笔调的写法写出了现代人的生存处境与精神遭遇。
在讲述的故事告一段落时,“我”在棋飘忽不定的影子里“渐渐坠入梦乡”,当我已停止讲述故事时,“我”又觉得“我无法不回忆往事。即使在这样一个平常而宁静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边的那些候鸟也会叠印出它们清晰的影子。”当“褐色鸟群”再度出现,小说的叙事回应了第一环的故事——我在水边回忆往事回忆许多年前我的死于脑溢血的妻子。外部时间又出现模糊地印证故事的可信度,告诉读者这并不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于是第三环的故事继续叙述下去。在棋听“我”讲故事的时候,时间似乎是封闭静止的,“褐色鸟群”这一时间意象在其中没有出现。当棋走了,第三环的故事结束,我又回到第一环的故事——“我”在水边写那部关于圣约翰预言式的书,天天期待着棋的出现。“不知过去了几个寒暑春秋”,终于有一天,棋出现了。可是棋已经不是我原先认识的棋了,棋只是一个路过“水边”讨口水喝的路人,不再认识我,她以前所抱的画夹变成了一面镜子,“少女的身影离我远去了”。叙事到这里,第二环的故事的真实性可信度也遭遇危机,我又回到了第一环的故事里,“褐色鸟群”又出现了:“褐色的鸟群扑闪着翅羽,掠过‘水边银白钢蓝色的天空,在看不到边际的棕红沙滩上布下如歌的哨声。这些褐色的候鸟天天飞过‘水边的公寓,但它们从不停留。”
这是小说的结尾,读起来有一种回味,有中国传统古典小说的意境在,“如歌的哨声”具有感伤的美感。“褐色鸟群”从不停留,它是自然现象,说明人对于时间的把握终究是不可控的,是无力的。小说到此结束,最后还是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中间发生的一切故事都像是一场梦境,并没有交代出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事,可以说这就是格非的叙事特点。“褐色鸟群”这一意象发挥着一种特别的时间指示,而时间与回忆是这篇小说很重要的解读线索,而且由此可看,“褐色鸟群”这一意象在小说中承担着特别的叙事功能。
2 叙述特点
这篇小说之所以能达到多重阅读效果,是与它的独特的叙事手法密切相关的。在这一环套一环的接口处,不仅“棋”这个倾听者会发话,参与进“我”回忆的故事中来,她似乎已经预知了故事发展的走向和结局,几次在听的过程中直接说出了故事的发展情节,而且叙述者“我”也会跑出来和读者指出“我想事情远未了结并不是棋所说的所谓恋爱公式的推断,它完全依赖于我的叙述规则。”在这里,读者会从对故事情节的沉浸中拔出,被叙事者提醒这个被讲述的故事是不可信的,是缺少逻辑的,从而被叙事所拉出来,脱离现场,关注起叙事本身。叙事时间与故事的分离,意味着叙事时间获得了独立的品质,它将作为叙事中的一个凸显因素被读者意识到,同时也暴露了叙述者操纵叙事的痕迹。
《褐色鸟群》之所以还是一篇散发着迷人魅力的小说,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它还没有只停留在“能指”层面上缠绕,事实上也几乎不可能。先锋小说虽然标榜“怎么写”,但是它更多的是一种策略意义,其实,先锋小说绝大部分还是呈现很强的故事性,具有较完整的情节与可读性,哪怕是被誉为“最为玄奥”的《褐色鸟群》,它的叙事是有点支离破碎,缺少合理性,但其实还是可以还原出一个较完整的故事来,虽然故事中彼此相互颠覆否定,存在空缺,但还是叙述出一个较清晰的故事。例如,我和那个女人的故事。
如果仔细阅读文本就会发现,这些一环套一环的故事的色调也是不一样的,外面一环很明亮,“天天晴空万里,光线的能见度很好”,但是里层的故事色调明显暗化,“我”与那个女人的故事是开始在四月,还是积雪和泥浆冻在一起的季节,天空会飘起鹅毛大雪,“天已快黑了”,还有“夜色已渐渐地深了。远处一直在招引我的村舍的灯火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熄灭了。我仿佛置身梦境……”等等,以至于后来整个情境都陷入一种“雪夜错觉”中,这样讲究的构思其实也是与读者的接受心理很吻合的,有利于故事情节的合理展开,还比较具有说服力。叙事者“我”虽然在一面回忆往事一面解构着往事的真实性,但是在回忆的那种幽暗的色调和氛围里,那些荒诞不经的细节的发生得到一个很好的铺垫和渲染,这也可见小说叙事的功力。虽然被讲述的故事最后都被解构掉,但并不是小说结束的时候什么都被否定掉了,相反,读者收获的是一份更丰富更多维的阅读体验。即使读者最后也没有得到彻底的真相,但在阅读过程中也正由于“空缺”的存在反而获得多种想象的可能性,读者也更有机会参与到小说的“再创作”过程中来,从而增强了小说内部的张力,更显小说的吸引力和可读性,我想这也是这部小说比较成功的原因所在。
3 叙事者的主体性问题
讨论先锋小说中叙事者的主体性是个重要而有趣的问题。小说叙述者“我”是个在“水边”写书献给自己逝去的妻子的人,要知道,这是在“水边”这一边缘化地带,还是在从事写书这一很个人化的事情,这一叙事主体一退再退,退到荒无人烟的地带,退回自己的内心,直至靠回忆生活,而这回忆还是不可靠、不确信的。而外在世界于“我”更是不可控,不确定,光怪陆离的。这是一个在外在世界受到挤压被拒绝后只能退回自身的叙事主体,他难以再进入正常时间,进入历史进程,只能在自己的内在私人化时间里活着,呈破碎状。
其实不管是余华的性、暴力、死亡意象还是格非的性、死亡意象,归根到底都是在表现一个非常规的小说世界,小说的情节无一不是在表现“我”这个现代人惶恐不安、孤独无依的生存处境和内心世界。而小说通过自己特有的语言方式表现出了这类人或者说这个时代的这种心境这种情绪这种情感指向就可以了。例如,我们读这部小说就能感受到弥漫在其中的幽暗怪诞的氛围情境,而它就可以看作小说的主题,而不是到底是什么故事什么人物。
更进一步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叙事主体,“我”这个叙事主体其实是已经陷入精神紊乱甚至是患有精神病的人,“我”已经神志不清。在这里,女人也可以理解为外在世界的一个集合体,一个象征物,如果只是停留在“性诱惑”的层面只是解读表面现象,女人飘忽不定的,也象征着“我”对这个外在世界是难以把握的。最后这两个女人都离“我”而去,“我”停留在“水边”写书,关于救赎,虽然这份救赎显然是无力的。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软弱的叙事主体,也是与先锋小说发生的现实语境相吻合。中国历史进入了所谓的新时期,一方面对过去历史的一个告别,继续告别工农兵文学里的“宏大叙事”,它是一种旗帜鲜明的反叛,一场文学上的革命,其中“纯文学”运动是其强大的理论支撑;另一方面,开始走向市场化时代,“欲望化叙事”其实是与这个大背景暗暗相合的。按照贺桂梅对先锋小说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的一个梳理,“先锋小说在将‘个体从整体语言秩序当中‘解放出来时,他(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个体能做什么或将做什么。而事实上,这个暗含在语言之中,并由语言结构出来的‘个体(也是‘主体),一方面符合了80年代另一种新主流观念即‘纯文学观念当中的文学想象,同时也呼应着80—90年代之交被市场主义和消费主义所构建的个人主义的主体想象。”[2]
参考文献:
[1] 格非.戒指花[M].春风文艺出版社,第33页.
[2] 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M].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59页.
[3] 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M].三联书店,2008.
[4] 陈晓明.无边的挑战[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5] 南帆.文学的维度[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6] 蔡翔.革命与叙述[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2010.
作者简介:柳琴,女,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方向:当代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