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

2014-10-17 12:34孟庆玲
牡丹 2014年10期
关键词:青子张兆和张兆

孟庆玲

沈从文:笺纸上的湘西

民国文人,乡下人居多,但或进城或留洋,早已脱胎换骨。沈从文却是个另类,他土生土长,没文凭没背景,单凭写作安身立命,侥幸出名亦不忘本,甘心以乡下人自居。

沈从文(1902年—1988年),原名沈岳焕,湘西凤凰县人。只读过两年私塾,15岁高小毕业,在湘西沅水一带当过5年兵。他学历低,但阅历多悟性高。水云湘西,风景美风俗奇,野蛮与纯朴、素净与瑰丽,将他的青春濡染得高蹈迷离。

少年怀春,何况多情如沈从文,湘西少女马泽惠出现了。只是,情感丰满,现实骨感,唯美初恋,却以马弟卷走他的卖房款戛然而止。这段经历成了他的隐痛,对女性,他开始心生芥蒂。

家乡成了伤心地,那就做北漂吧。20岁,沈岳焕改名沈从文,到北大边旁听边写作。居北京不易,他先是写信向郁达夫求助,郁达夫率真,请他吃饭还写文《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捧场,后又化名休芸芸等女性名字,往杂志投稿,却惹得文坛盟主鲁迅反感。

不过,经过这番折腾,沈从文名声渐响。他开始在《晨报》、《现代评论》上发表文章。并和丁玲、胡也频在上海创办《红黑》,又结识了徐志摩和胡适等文化名流。胡适其时正在上海担任中国公学的校长,这等青年才俊,求贤若渴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遂将沈从文聘为中国公学的老师。

沈从文幸运,在中国公学,他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还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女学生张兆和,并以情书为武器对其展开激烈攻势。张兆和是名门闺秀,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对乡下人沈从文并不看好,将其编为青蛙13号就可见一斑。

但沈从文却有一种湘西人的韧性。他不仅继续写信,将情书进行到底,而且还寻求盟军支持:张兆和室友、校长胡适等等。胡适爱成人之美,要以媒人自居,撮合沈张,新女性张兆和岂能由人摆布,尤其是强加的情感枷锁?

不过,水滴石穿,一颗心再坚硬如礁石,也敌不过似水柔情,何况沈从文情书唯美,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1933年9月9日,乡下人沈从文终于抱得美人归,与张兆和在北京成婚。这段感情可喜可贺,副产品也颇多,新婚不久,沈从文名作《边城》横空出世,将他推上京派盟主的宝座。

婚后,在妻子的爱情激励下,沈从文的创作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长河》、《湘行散记》……但他是作家,爱情并不是他的全部,创作才是他的价值体现。被压抑的青春记忆暗流涌动,在笺纸上,他构筑着一个人的湘西。而纯朴静美的主人公翠翠、三三,都脱胎于妻子张兆和。

只是,一旦朝朝暮暮,唯美的爱情就现了原形,何况“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沈从文,爱情从来是飞扬高蹈的。在庸常的婚姻外,他遇到了生命中的“偶然”高青子,高青子是文青,是沈从文的的超级粉丝,把自己打扮成他小说中的女性取悦他。

这等用心,沈从文如何不懂,凡事他喜欢极致: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求要追最漂亮的女人。何况高青子这等兰心惠质的女人,他更是欲罢不能。和高青子的柏拉图之恋,却因战争而中断。

抗战爆发后,沈从文一路辗转到达昆明,任职西南联大。却不料高青子也尾随而至,任联大图书馆管理员。两个人旧情复燃,《看虹录》就是沈从文的夫子自道,不仅惹得张兆和大怒,解放前夕更让郭沫若给他贴上桃红色反动作家的标签。

沈从文虽远离政治、党派,作品却有民生底蕴、良知底线,但湘西世界只是田园牧歌,而新时代需要的是颂歌赞歌,何况这种创作上的官方定性,更将他打入文学史的另册。

至此,沈从文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完全颠覆,他和自己思想斗争,不惜封笔,以研究文物韬晦。但巨大的压力还是让他精神几近崩溃,他喝煤油、用保险片自杀,但都侥幸被救了过来。

活下来,不再有坚持,而是观望和顺应。

只是,之后的政治运动,反动文人沈从文都在劫难逃。支撑他的,除了海市蜃楼般的湘西世界,就只有张兆和相濡以沫的烟火爱情。

后来,沈从文到历史博物馆工作,对服饰、瓷器、锦缎丝绸、旧版经文,多有心得。他笔锋虽折,却以血为墨,写下生命华章——《中国服饰研究》,一个人一门学科,创造了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迹。

80年代复出后,沈从文荣誉日隆,甚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他却低调依旧,不为盛名所累,蜗居在湘西一隅,看水云湘西,观潮起潮落。

沈从文一生崇尚美和自由,他不谙世故,不善自处,爱情和事业,都得益于其对人性的内视和静观。尺素笺纸,丹青流转,一不小心,将生命渲染得静穆高远。

张兆和:纸手铐的诱惑

对沈从文,一开始张兆和并不看好,岂止不看好,连嫌恶心都有的,把沈作家编为青蛙N号即可见一斑。

但乡下人沈从文有着湘西人的韧劲和狠劲,情书就象集束弹,轮番轰炸,把张兆和炸得找不着北,只得去请校长胡适主持公道。岂料胡适是真英雄真君子,不仅对同道中人沈从文惺惺相惜,更对自己不如意的婚姻耿耿于怀,一味想成人之美,以慰己怀。但张兆和岂是没有主意的?撂下一句“我顽固地不爱他!”把胡适晾成黄花菜,扬长而去。

沈从文也死了心,一死心才发现问题所在:一开始狂轰乱炸,没有分寸感,口不择言,放出诸如“自杀”、“出气”之类的狠话。现在静下心来,反倒发现自己的诸多不是。降低姿态是必要的,却要让张兆和知道:虽然爱情没有希望,但他永远是她麦田的守望者。

人一理智智慧就驾到。何况沈从文何等人也,是教授兼名作家!他有能力驾驭自己的情感:一支神笔挽狂澜定乾坤,直把狂风暴雨化为和风细雨、涓涓细流,方向却不变,只为张兆和。张兆和再固执、再矜持也禁不住这等化功大法,一分神便无力招架,甘愿做一个幸福的俘虏。理由不是别的,“是因为他信写得太好了!”可惜这些美轮美奂之物,后来毁于战火,令张兆和伤心不已。

现代文学史上重量级的情书不少,《两地书》、《爱眉小札》,但那都是婚前,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婚后或感情归于平静、或朝暮相处,难得有此闲情逸致。但沈从文不,以情书抱得美人归后,再接再厉,把情书进行到底。

沈从文回乡探母,揣着妻子的照片写信,云水孤帆,浮光跃金,生生把一封封家书,写成传世名作《湘行散记》。抗战时沈从文南下昆明,家书抵万金,孤守北京的张兆和回信给丈夫,称自己是最有财富的人了。

但两次别离,张兆和并没有夫唱妇随。沈从文颇为遗憾,尤其对妻子不肯随自己南下一事,耿耿于怀。甚至猜疑张兆和在北平,有难以割舍之人。他不无委屈地说:“你爱我,与其说爱我为人,还不如说爱我写信。”

其实沈从文只说对了一半。张兆和爱的,是不含烟火气息的形而上的他,像蚕样吐出清词丽句的丝。而他爱的,又何尝不是臆造的人儿?他要妻子穿高跟鞋烫头发,不做家务以保持双手细腻。他要她永远保持追求时的女神形象,以给他生生不息的创作灵感。“乡下人”是沈从文的自谦,骨子里,他是很绅士的。

但张兆和虽出身名门,却很低调,是一个务实的勤俭女子。对丈夫婚后的罗曼蒂克,她理解却不予回应。这自然冷落了沈从文。他向来是爱骑着扫帚飞来飞去的。爱情的魔力一旦失去,他的心便会盘旋着飞向另一个城堡。在这城堡里,他会邂逅新的女神,开始新的爱情之旅。

不过,这个“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终究还是幻想多于铁质。情感上一番自驾游,末了还是回归张兆和。却带回各地的土特产——暧昧发酵成的曼妙作品。张兆和无语,除了将其陈列在感情的储藏室别无选择。

解放前夕,沈从文陷入低潮,精神几近崩溃,疗养于清华园。和妻子近在咫尺却像海角天涯。摆渡的依然是情书,却不再缠绵,是一种溺水时的惶惑与寂然。张兆和此时是他的稻草,是他的“乌金墨玉之宝”, 是他认定的知音,不管她懂与不懂,应和不应和。沈从文都要写下去,写下去,从不间断,不为交流,只为倾诉。

其实对沈从文,张兆和是不懂的,至少不完全懂。那个喜爱收藏古董字画,变一条蠹虫钻到古纸堆里的沈从文,令她陌生得难以置信。多年来,她习惯了丈夫的情书甚于丈夫其人:清词丽句是一池春水,碧波荡漾间,那个清亮的湘西少年呼之欲出。

而这些精美的纸手铐,也禁锢着她对沈从文的进一步认知。她和丈夫终究是有隔阂的:她不懂他的压抑与忧伤,就象他并不懂得她的沉默与无奈,这是人性的悲剧,即使亲密如爱人也不能幸免。

好在张兆和有补偿的机会。沈从文去世后,张兆和整理出版《从文家书》。旧梦重温,豁然释怀。一霎时,60年的光阴酝酿成一场大雪,带着迟到的温情与谅解,扑面而来。

高青子:爱情文本试验

现代女作家情感旖旎,作品大多为自叙传,即可讨生活,又可将情事立此存照:庐隐、凌淑华、白薇……高青子亦不例外,只是,她的航向不同,以书中人的形象乍现,一番情感突围,又付之自叙传,将爱情生生交于文本试验。

高青子是福建人,原名高韵秀,高青子是其笔名。1934年,文青高青子在民国第一总理熊希龄家当家庭教师时,邂逅来访的沈从文。一个是儒雅作家,一个是明眸文青,想没事都难。两人先是心照不宣地客套,然后是心有灵犀地交谈。

其时,沈从文已和张兆和结束爱情长跑,步入婚姻殿堂,又佳作迭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但一旦朝朝暮暮,便有了审美疲劳,骨子里的惊讶和美荡然无存。

高青子出现当正是时候,她文学底子厚,遍读沈文,颇有见地,尤其是,她是解语花更是文艺小清新。这种艳遇,正是多少男人孜孜以求的。

第一次见面是偶然,第二次就成了必然。一个月后,沈从文又到熊家公干,高青子奉命陪他吃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恋爱却是。但沈从文早已忘了动箸:高青子本就秀色可餐,但她的衣着更让他惊讶:她穿一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袖口缘着淡淡的紫,脚下是浅粉色鞋子,在晚春,整个人轻盈得要飞。

这是沈从文的小说《第四》中女主角的扮相。高青子成功进入他故事的剧情:主人公“我”在汽车站与一个“优美的在浅紫色绸衣面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的女子邂逅并相爱。

这种小小的机心和聪颖,这场对他艺术世界有预谋的入侵,让沈从文欣喜不已。

饭后,高青子拿出习作《紫》请沈从文指点:男子有未婚妻珊,却同时爱上红颜知己璇青。激情与克制,逃避与牵挂,让沈从文欲罢不能,遂将其发表在自己主编的《国闻周报》上。

之后,高青子相继发表小说,如开染坊,《黄》《黑》《白》《灰》……色彩斑斓,目的却一,都是女性欲爱不得的悲剧。这种文本试验式的主动示爱,俘获了沈从文的心。

但沈从文此时已有家室,张兆和是他千辛万苦追来的,焉能弃之不顾,何况,这两种爱于他并不冲突相悖。他所能做的,就是在精神上旁逸斜出,身体却坚守家庭。沈从文陶醉于暧昧,高青子又能如何。

1937年,在沈从文帮助下,高青子出版小说集《虹霓集》。这是他们爱情的纪念牌,却让张兆和情何以堪。沈从文向妻子坦白,并无隐瞒,真相却更伤人心:他同时爱她们。这种告白,让两个女人都伤心不已。

抗战后,高青子到西南联大做了两年图书管理员。在这之前,沈从文亦举家迁往联大。乱世相逢,恍如隔世。被压抑的情感一旦复燃,大有燎原之势。沈从文的小说《看虹录》再现了这种情感火灾:男性作家深夜访情人,两情相悦,终于突破了防线。

这是两个人的私事,沈从文却拿来做素材,只不过写得隐晦曲折,全用意象和隐喻,却引得妻子不满,左翼斥责,郭沫若更贴之以桃红色反动文艺标签。

对这件事,高青子没有任何表态。早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前,她就选择了退出,离开了联大图书馆。沈从文虽也爱她,但他怎肯为她舍家弃子,相爱8年,她早已伤痕累累,耗尽了青春,她不能把剩余的生命都消耗在这场绝望的爱情中。

一切都像谶言,高青子的《紫》,以璇青像流星匆匆划过天空,不知所终结尾。现在,高青子也从沈从文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再没有音讯。睿智如她,早已洞悉那个宿命的结局,在情感葳蕤时,她就预知了必将凋零的命运。

高青子消失后,沈从文惆怅不已:“自从‘偶然离开了我后,云南就只有云可看了。”但他接着又暗自庆幸,“那失去十年的理性,才又回到我的身边。”毕竟,对沈从文来说,偶然只是偶然,纵使兰心蕙质如高青子又如何,只不过,枉给他提供了写作的素材罢了。

这个文艺范儿十足的女子,一生游弋在文本中,于洪荒苍茫中,观情生情灭,看水起风生。一回首,竟已是回不去的百年身。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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