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以《主妇》为题的两篇小说评析

2023-08-10 14:27张恺欣
文学教育 2023年7期
关键词:张兆和主妇北平

张恺欣

内容摘要:沈从文以《主妇》为题的小说创作共有两篇,分别发表于1937年与1946年,这两篇小说都是沈从文为纪念结婚给妻子张兆和的“纪念礼物”。仔细对比沈从文的人生经历可以发现,这两篇小说一篇发表在沈从文离开北平前夕,另一篇则是发表在沈从文返回北平后,两篇小说将沈从文的南下与返回北平的整个过程串联起来。本文拟从沈从文篇名相同的两篇小说《主妇》入手,通过时代背景分析、文本细读以及对写作方法的分析等方法,从而更好地理解沈从文从离开北平再到回到北平复杂的心态转变与创作变化,以期对作家其人、其文有更全面的认识。

关键词:沈从文 《主妇》 北平 张兆和

在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少有篇名相同的作品,但以《主妇》为篇名的小说创作却有两篇:一篇1936年5月作于北平,经过校改后发表在1937年3月15日《月报》第1卷第3期;另一篇则是1945年9月9日于昆明开始创作,至1946年回到北平后完成修改,最终发表在1946年10月13日天津《大公报·文艺》上。这两篇名为《主妇》的小说实际上都是沈从文写给妻子张兆和的“纪念礼物”[1],在两篇小说中的女主人与丈夫的身上,也都可以发现沈从文与其妻子张兆和的影子。由于这两篇作品分别发表于沈从文离开北平前夕与返回北平之后(即1937年与1946年),我们便有机会从中窥探到不同时期“作品中的沈从文”形象与状态,也更方便我们去理解一个朝着“大写的人”的方向敞开和生成的“自我言说者”形象[2]。

沈从文对待小说创作孤决而虔诚,他常常将自己的小说当做一种试验且带有强烈的使命,他认为:我们要走到的也许是一生没有机会到达的一个地方,我们将忍受一种寂寞用‘将来慰藉‘现在。……我们应得把一切属于一个‘天才的气氛除去,把整个生活安置到那上面去才会使自己满意。”[3]于沈从文来说,文学创作是一种神圣的使命,需要数代人脚踏实地努力才可以完成,自己只是这一过程之中小小的一环。在文学创作的实践中,沈从文重视自己的文学创作,不断地探索新的文学创作方法。对于许多集结的作品,沈从文也会亲自进行细致的修改。这类反复修改后的小说,相对来说就更为成熟,同时能展示出一个作家的创作技艺的进步过程。两篇题名相同的《主妇》恰恰都是经过沈从文精心修改过的,这更有助于理解沈从文从离开北平再回到北平过程中的心态转变与创作变化。

一.1937年发表的《主妇》

1936年,为纪念与张兆和结婚三周年,沈从文在北平创作了第一篇题为《主妇》的小说。这篇小说主要写女主人公碧碧在结婚三周年纪念日这天对婚前婚后生活的回忆与思考。小说开头,叙述者以第三人称的口吻进入故事的讲述:在结婚三周年纪念日的这一天,碧碧在柔软温暖的被窝中醒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开始回忆自己结婚的经过与结婚三年来的婚后生活。“一朵炫目的金色葵花在眼边直是晃,花蕊紫油油的,老在变动,无法捕捉。她想起她的生活,也正仿佛是一个无法把握的幻影,时刻在那里变化。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最不可信的,说不清楚。”[4]通过这样一段亦真亦幻的描写,叙述者进入了碧碧的回忆,开始吐露碧碧的感受。“一切都是偶然的,彼一时或此一时”[5],碧碧本是打算假扮男子的到北平读书的女学生,在机缘巧合下却成了新娘,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男子做小主妇。接着,碧碧展开了对结婚当天的热闹景象回忆。叙述者并没有将碧碧回忆中的事件按照婚前、结婚日、婚后的时间顺序进行排列,而是跟随着碧碧的意识流动在不同的时间与场景中来回跳动,具体顺序为“结婚日—婚后生活—婚前相识—婚后生活”。为了方便梳理不同时间阶段碧碧的心里感受变化,以下则将碧碧回忆中的事件按照时间顺序整理。

婚前,两人在一所私立大学相识,“他”不断给碧碧写信、疯狂追求碧碧,但碧碧还是“照旧”不理。毕业后碧碧最终在“他”的狂热追求下答应了婚事。结婚那天,这对新婚夫妇的家中格外热闹,亲戚友人进进出出、忙前忙后、送礼道彩。夫妻两人在小套间里试结婚的婚服。送走客人后夫妻两人聊天谈心,可见二人新婚的甜蜜。但这甜蜜中却暗埋危机。

在婚后的生活中,碧碧发现“两人的生活习惯全不相同,她便尽力去适应”主动地改变自己,“她一面希望在家庭中成为一个模范主妇,一面还想在社会中。”[6]碧碧像绝大多数的主妇一样,怀孕生子、养育后代。在种种琐碎的家庭生活中,碧碧敏感地感受到了夫妻间的一些变化:“她发现了他对她那点‘惊讶好像被日常生活在腐蚀,越来越少。”[7]就如同涓生和子君一样,婚后生活的琐碎磨灭了爱情中的新鲜与热情,丈夫婚前的“驚讶”与“狂热”在日常琐事的消磨中越来越少。更令碧碧恐惧的是“这狂热在另一方面的滥用或误用”[8]。这可以看出碧碧婚后感受到的一种危机感,她担心丈夫的情感会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另一方面,丈夫明显知道到自己性格上存在“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生活里任性习惯太多”[9]的毛病,也在努力为自己的妻子做出一些改变。改变的具体方法就是“转移嗜好”试图通过收集各种小古玩“制止个人幻想的发展”尽可能增加一点家庭幸福。可在这样改变自我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一些困扰,三年来收集的古玩瓷器反倒成了“压他性灵的沙袋,铰他幻想的剪子”[10],给丈夫带来了一种受限感。

最后,故事的叙述由碧碧的回忆收回到现实,也就是结婚三周年纪念这一天的清晨,夫妻两人各怀所想,盘算着自己的为爱情做出的改变,两人的情绪中都带着淡淡的忧愁。

即使是在碧碧的回忆中,作为丈夫的“他”的感受却也格外明显。在碧碧的回忆中,故事每每进行到“他”的感受时,叙述者身上都有感同身受的味道。而实际上,碧碧和“他”在故事中的相识与婚后生活的经历,实际上就是沈从文与其妻子张兆和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事件。如沈从文对张兆和的苦苦追求、沈从文张兆和在婚后努力为对方做出的改变、沈从文婚后养成收集瓷器古玩的爱好等,这些都是在沈从文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而在上文中分析《主妇》得出的碧碧的危机感与丈夫的受限感,联系到沈从文的现实生活中,则同沈从文与高青子的一段婚外恋大有联系。[11]小说中的“那意料以外的情形”和“收获了些痛苦果实”,其实也暗指了沈从文在这段婚外恋中的情感感受。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发现,在沈从文第一篇为的《夫妇》的小说中,叙述者以第三人称的口吻,通过碧碧的回忆来串联了这对夫妻婚前婚后的的情感体验,在具体事件的回忆中多写两性在情感关系中的具体感受。在记录夫妻间的对话交流的同时,心里描写占据了较大的比重,叙事抒情成分偏多,整体情感基调带有淡淡的忧伤。

二.1946年发表的《主妇》

由于战争的爆发,沈从文在1937年时跟随清华北大的教师们撤离北平,几经辗转,最终在云南昆明落脚。而张兆和因为怀孕生产的原因,直到1938年才离开北平,带着孩子与沈从文在昆明团聚。1945年9月9日,沈从文在昆明桃园的家中花费一晚的时间完成了第二篇题为《主妇》的小说的初稿。第二篇同样也是沈从文送给张兆和的结婚“纪念礼物”。这份“纪念礼物”于1946年回到北平后修改完成,最终发表在1946年10月13日的天津《大公报·文艺》上。从初稿、修改再到发表,第二篇《主妇》的创作串联起了沈从文从昆明再次回到北平的过程。从创作目的和小说内容来看,第二篇《主妇》是上一篇《主妇》的延续。此时距离沈从文创作的第一篇《主妇》已经相隔接近十年,沈从文在创作心态与写作方法上已经与十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小说直接以第一人称开头,通过“我”对于当下居住环境的环顾,写出了躲避战乱时乡居生活的单调与艰苦——居住的屋子是时常漏雨的,昆明的雨季较长所以室内常是湿霉霉的,有时周边村中各处的土墙坍塌,发出如同轰炸机般的响声。在夫妻间的,妻子表面埋怨“沈二哥”(其实就是沈从文自己)实际上“埋怨中带有感谢”。接着叙述者以一种内心自白的方式讲述了从前写作《主妇》送给妻子时妻子的反应,以及新的一篇《主妇》的写作缘由。小说的叙述的顺序,基本按照时间进行的顺序,而不再像第一篇《主妇》那样跟随着主人公的意识无序跳动。随着内心自白的深入,叙述者“我”展开了一种近乎自我剖析式的回忆与反思。“我”发现了妻子的包容与爱,看出了妻子“沉默微笑中的理解宽容以及爱怨交缚”[12]。“我”也战胜了自己的弱点,一家人其乐融融共同生活。从“我”的自我剖析中可以感受到,夫妻两人间的相互担当与相互理解的一种和谐共处、苦中作乐的幸福现状,以及一种我对于当下生活的满足感。对应到沈从文的现实生活,第二篇《主妇》完全可以看做是沈从文、张兆和夫妇在昆明躲避战乱时期的真实写照。

而在夫妇两人和孩子小龙的对话中,小龙不仅聪明好问且会关爱家人,会和父亲讨论应该选什么书给母亲作为结婚纪念的礼物。夫妻间会也相互关怀,“我”想给妻子写小说作为纪念,妻子则考虑到“我”身体不好,不应该熬夜。可以看出,这一家人之间少有隔阂,他们无话不谈、各抒己见,不时伴有拌嘴打趣,更能感受到这家人的幸福和乐。可见,第二篇《主妇》一扫上一篇淡淡的忧伤,整体体现出和乐美满的基调。

三.《主妇》与沈从文的现实生活、创作转变

两篇《主妇》都作为沈从文写给妻子的结婚“纪念礼物”,在故事的内容与情节上有许多一脉相承之处。首先,两篇作品中的男主人公都反复提及了自己的“弱点”和“毛病”。在第一篇的《主妇》中,“他”知道自己“精神里的幻想太多”、“忠于感觉而忽略责任”的问题,于是尝试改变自己,并且思考情感是应该节制的还是应该放纵。“他”在与妻子的谈话中不断揣测妻子微笑,却终不得解。而在第二篇《主妇》中,“我”已经和自己的弱点战争了十年,“终于战胜了自己”。同时,“我”才正真理解了之前琢磨不透的妻子的微笑,开始看出“沉默微笑中的宽容以及爱怨交缚”[13],夫妻两人间的关系也得到了理解与释怀。

结合沈从文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来看,现实生活变动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两篇小说创作。从撤离北平再到返回北平,沈从文在离开北平十多年来夫妻间情感的变化与创作转变在两篇《主妇》的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体现。具体来说,在第一篇《主妇》中,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充满着紧张,夫妻两人都隐忍着内心的矛盾与怨气。妻子发现了丈夫身上的“惊讶”被日常生活腐蚀得越来越少,在过去生活已经成习惯的任性处却是越发越明显,加之丈夫“狂热”的滥用同样也引起了妻子的恐惧。联系到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现实婚姻生活中,妻子的恐惧与危机感实际则来源于沈从文与高青子一段短暂的婚外恋情。高青子的出现对于当时刚生下长子龙朱的张兆和打击很大。而小说中作为丈夫的“他”,内心也十分矛盾和纠结。文章中的“他”开始思考“谁是最合理的?人生的理想,是情感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放肆无边无涯?生命的取与,是昨天的好,當前饿好,还是明天的好?”[14]“他”的纠结与矛盾也反映出了沈从文面对高青子和张兆和的纠结。

到了第二篇《夫妇》中,夫妻之间的关系不再充满紧张与危机,而是是已经得到缓和,一家人苦中作乐、其乐融融,“两人对于具体和抽象的 ‘明天都感到真诚的快乐。”[15]这暗示了在现实生活中,沈从文与高青子的婚外恋问题在亲友的帮助下得到了解决。另一些细节就是在两篇《主妇》中反复出现的小花。在第一篇《主妇》中,小花是在碧碧刚从床上醒来是在闭上眼后的幻觉中见到的,幻觉中的小花“老在变动,无法捕捉”,就像碧碧婚后的生活一样“充满幻影”。而到了第二篇《主妇》时,小花已经成为了可以观赏、能够拿在手中的现实中的实体,更为“我”向妻子传递了关怀与爱意。小花从幻觉变成现实中的实体,说明了在小说之外的现实生活中,沈从文对张兆和的情感越发坚定,宣告了沈从文婚外恋情危机的解除。

结合沈从文小说的创作历程,两篇《主妇》的创作恰恰处于沈从文文学创作的两个不同阶段。创作第一篇《主妇》时,沈从文已经完成了《边城》的创作,并通过小说和散文完成了“湘西世界”的建构。30年代的沈从文十分看重自己的湘西题材作品,意图用湘西乡土人民原始健康的“生命形式”唤醒国人尘封已久的生命力,使读者认识“这个民族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激励读者向真向善。创作第二篇《主妇》时,经历了战争的洗礼,40年代的沈从文一方面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沉潜”阶段,越发向“纯生命”的文学发展。另一方面,由于对战争和国家民族未来的思考,使得更多现实的因素进入到沈从文的创作中。

从写作的内容与方式来对比两篇《主妇》,1946年发表的这篇《主妇》与十年前发表的《主妇》已经有了大有不同,沈从文在小说的创作方式上已经产生了不小的变化:首先,是叙述者叙述人称的转换。从“她”“他”的第三人称叙事变,成了“我”的第一人称,沈从文在小说中对于自我的剖析也进一步深入。其次,在第二篇《主婦》中,出现了明确的地点、时间,现实中的社会历史事件也融入于小说之中。如居住地点是距离滇池五里远的桃园,“我”在结婚十三周年纪念日的前几天就请了朋友来庆祝抗日的胜利和小主妇持家十三周年。其三,在人物的对话中加入了部分发表议论式的观点,其中包括了“我”对孩子的教育观念、家人之间对于战争对生活影响的讨论。

在第二篇《主妇》中,第一人称的“我”得到了突出,“我”作为抒情的主体可以更为直接的表达思想观念、抒发情感议论。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我”在与家人讨论时发表了大段有关战争实事、家庭教育等方面的议论。联想沈从文在《芸庐纪事》(1942年)中插入的大段“我”(“大先生”)的“炉边随想”,七千余字的“随想”生硬地打断了小说的时间线,造成了小说叙事的断裂。抗战时期,沈从文参与政治的热情高涨,“炉边随想”可以看作是沈从文以小说方式探讨文化、社会及国家重建的理念的尝试。虽说《芸庐纪事》的尝试不能算得上成功,但1946年发表的《主妇》可以算得上是《芸庐纪事》尝试的延续。可见从《主妇》到《主妇》,虽是一脉相承夫妻生活题材,具备抒情小说诗意的抒情氛围,却能够以小见大的发现其中对现实的映射与沈从文小说创作方法的演进。

注 释

[1]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8页。

[2]吴晓东,唐伟:“细读”和“大写”——关于沈从文研究的访谈,《当代文坛》,2018年第5期。

[3]沈从文:《序跋集·连萃创作一集序》,《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15页。

[4]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1页。

[5]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1页。

[6]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8页。

[7]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8页。

[8]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8页。

[9]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8页

[10]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58页

[11]刘洪涛:沈从文与张兆和,《新文学史料》,2003年第4期。

[12]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17页。

[13]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17页。

[14]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61页。

[15]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21页。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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