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之地

2014-10-17 23:19晓垠
牡丹 2014年10期
关键词:河街安岳潼南

本名陈一,笔名晓垠,自由写作者。生于1963,重庆土著。现供职于重庆日报图书出版公司。早年的文学愤青,城市中最老的“原生态散文”的倡导者和践行者,也是本土文学刊物《红岩》上万字散文的破冰者。曾有作品发表于《中华散文》,并入选《新散文百人百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及《中国西部散文百家》(作家出版社,2006年)等书籍。发表于纸刊的文字已逾十万。

人过中年,骨头里就有了虚隙。数九的风,穿衣蚀袂,把空洞的腿胫骨吹得山响。人活到这份上,算是土埋了半截。一辈子就这么长,一睁眼一闭眼就没了。真到了归去来兮那天,这葬身之地还是个愁事。都说,入土为安。但这土,并不好入,一方土地有一方菩萨。都到了寸土寸金的时代,土地到哪里都叫资源。又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腐骨,但这处处的青山都是人家的财富,你要没个一二十万就拿不下来。老父亲80出头了,到处给自己找公墓,70岁找起,找了十年,还没着落。一把“朽骨”,无处安放。那就只好活着,赖着。没钱,谁好意思甩手就走。

上帝不管这些,自造人那天起,就在它的格式合同里,赫然写下“从那里来,回那里去”的霸王条款。太多的人不信这邪,又是派童稚三千,瀛州寻仙。又是组织千人炼丹,炼化不息。最后,笃信了“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的家伙,不仅没能摆脱命运的安排,还给后人留下了49岁夭折的笑柄。残酷的事实教育了人类,不能求长生但可求永恒。从古埃及的大法王胡夫,到马王堆的贵妇人辛追。他们不能抗拒死亡,但能折腾到肉身不腐,朽骨长存。那些精妙绝伦的埋骨术,被帝王将相们发明和推崇,世袭和传承,在漫长的时间堆积里,进化成了一种国粹及风尚。

原来,建一个坟,埋的是整个肉身。肉与骨头,受之父母,焉能拆分。现在不同了,一把火烧成了灰。埋不埋是一个样子。这顺道理,尘归尘,土归土,留一具臭皮囊倒玷污环境。书上说,骨头中的主要成分是钙。钙是最不易消解的东西,水都溶化不了它。世界都腐朽了,骨头还在。恐龙就是现身说法,6000万年了,骨头拼出来,仍不失高端大气。好在人类是一种智慧的动物,管你腐不腐朽,消不消亡,一个木头或石头的小盒子就化你为神奇。五尺之躯,收纳进一个几百毫米的空间,四棱四角,有品有型。就算胆大,敢开启那雕花饰金的盒盖,那又能看到什么——不过是灰,是土,是尘埃,是碳化物,是物质的分子式。真应了那句老话——枯茎朽骨,何其神哉。

人之身,一共就206块骨头。每一根骨头都有每一根骨头的用处。这是上帝的取舍,离散了,就难以再聚合。小时候就上过当,说牙齿掉在地上,会长成树。以为人长大了,绿树就能成荫。后来才明白,没有哪一棵树是我的,到真掉牙时,连掉牙的地界儿,也不是我的。

又说到埋骨之地——得有讲究。埋好了,是儿孙的福。人要活得平庸,那得从祖坟上找原因。《周易》上说,得水之地为上等,藏风之地为次等。这等那等,影响的是后人的造化。从这个理论基础出发,推理可以反证。好风水,后辈们自然有好的承续。垃圾的风水,后辈们自然就岌岌可危。

2005年清明,幺爸从郑州回来祭祖,非拉上老爷子和我。几年不见,这个曾经一米七五的汉子,才过七旬,就把一头的黑发掉了个精光。想一想,不容易。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现在家里,就俩孩子,都过了中年,还在为职业发愁。我猜幺爸回来,是不是要为“叶落归根”作一些铺排。祭祖,只是话面,骨子里实实在在的念头,则是为自己寻一个归处,即便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至少还不至于缺阴少阳,祸害了子孙。

我的祖籍,是四川的安岳。对我来说,“安岳”两字,不过是传说中的一地名。四十岁那年,第一次回去。后来又去过几回,都是走马观花。吃一顿饭,履行个仪式。回若干趟乡,收获就一个。我发现——安岳人有一种游牧的性格。他们的一生,注定要漂泊。离开是一种生存的方式,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前赴后继。重庆、成都,甚至是西昌,或更远。每次去亲戚家都见不到人。所有的人,年轻的、力壮的、有点手艺的,都在外地。偶尔归来的人,都挣了钱。回来就为了修房子。房子修好后,也不住,又再离开。房子在,故乡就在。飘得再远,也有根线系着。

房子,是安岳人的终极目标。房子的背后,除了作物,就是坟茔。活在它乡,葬在故土,似乎就是对叶落归根的一种完美诠释。所以,土葬仍是安岳人的保留节目。我在去永清的路上,就看到了棺材。它们以接踵摩肩的形式霸占了一条小街。密密麻麻的船形柜子堆码严谨,整齐划一。阳光一照,木头的表面就泛映出一种凛然的黑光。据粗浅了解,这种实木容器的价格,一定会取决于产品的重量和制作板材的厚薄。这是另一种对生命价值的折射——死亡在浓缩打包之前,被仔细地规划出了分量和厚度。做棺材生意的商人,一定要靠产品的品质,才能保持对“逝者如斯夫”的敬重,同时也是他们维系财路的一种方式。

还有,在安岳,更多的人视殡葬为仪式。他们对生命的自然回归,保持着一种审慎和淡然的态度。在亡灵入土的前夕,他们会极尽可能地掺入愉悦、搞笑和滑稽的东西。用大量的喜剧元素,来稀释悲恸,我在那里见识了这样一种职业,叫哭丧。站个人的角度看,这是一个绝对的技术活儿。专业而极富职场操守的哭丧人,总是供不应求。她们哭的方式和内容都决定了交易结束后的评价和支付,这一点似乎更接近网络营销的经验。一般水准的哭丧,只能达到痛说革命家史的悲怆效果。极品的哭丧人能插诨打科,嬉笑怒骂,濒临借尸讥世的境界。川剧锣鼓是必不可少,它以一种零乱和噪音式的叫嚣,传递着一个生命的温度,在这块土地上滑落至零的讯息。走向死亡的骸骨,在行将尘封于地的前夜,历经这诸多文化元素的熏陶,就显得弥足珍贵。

这就是安岳人的习俗,也是一种消解和怀念的智慧。走南闯北的安岳人越来越睿智,他们从城市里带回财富的同时,也带回了城市的灵智。那年回家,正赶上清明。清明在乡下是一个节日。同村同姓的人聚一起,吃个饭,议个事,把老祖宗留下的族谱绺一绺,叫清明会。听说我们一行人回乡祭祖,清明会的同姓人都很兴奋,拉着我们就往坟包上跑。到了地儿,就叩头。接近于老年痴呆的父亲,十多年没回过乡了,糊涂着,结果,稀里哗啦地烧一堆纸烛,焚几扎钱纸,才发现不是这地界儿。同姓人都说,不要紧,不要紧的,毕竟还是一个姓,同是老祖宗,不分彼此,不能算错。经这智慧的一劝,刚刚从我们内心里升起的那点阴霾,瞬息就被这道从善如流的光芒驱散。我们不再吝啬,乐滋滋地看着同姓的祖辈们分享掉祭品的一半。

分享是一种美德。人的内心都掖着美好,一升华就无私了。俺祖辈想必也是个乐善好施之人,我不分,他也要分。据说那一年,尚有几亩薄田的祖爷爷破败了,卖掉了一处盖在“高屋基”的房子,搬到了低洼的山后。从小就争强好胜的蔫老头,趁着天高皇帝远,操袍哥,种大烟,干起了苟且的勾当。尽管是小面积栽培,也不声张,同道中的瘾君子们还是会闻讯而来。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也不讲究,径直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快活。但世上哪有能遮风的墙,邻近一些患病的穷苦人家也有了察觉,他们不断地撵上门来,趁着空地给床上的老爷们捶腿揉肩,擦汗打扇。不为钱,目的是吸一口“飞烟”。“飞烟”,就是瘾君子吸进去再吐出来的那口气儿。别低估了那口气儿,它是好东西,头痛脑热,急痧暴痢,几口就好。吸“飞烟”的精髓是分享,这与袍哥人家的精神祈求相符。在那个缺医少药,贫病不堪的地方,这种分享可看作是一种“悬壶济世”的义举。但这“壶”也不好悬,官府知道了,也要缉拿。最后的祖爷爷是一跑了之,他没有带走家财、田亩和房舍,甚至没有带走他最疼的孙子。

我最后也没能抵达那个叫“高屋基”的地方。能去的路都过于坎坷,车底盘几次在石头上摩擦出巨响。平旷的安岳大地,在一个叫永清的角落,犹显得凹凸和崎岖。当我们最后赶到老祖宗聚集的坟场,我有些惊讶。此地不仅视线敞亮,还是一顺阳坡。一座破败的小山神庙屹立坟头,远近也就二十来米。小庙荒废多年,瓦颓墙倾。一把长满铁锈的大锁紧锁木扉。但庙宇之上,仍然有紫气氲氤,祥云蓊蔚。隔了墙,我借相机的闪光看清了里面的形貌,一长排菩萨正襟危坐,披红挂绿。庙门外,庄稼葳蕤,野蒿齐天,瞅一眼就能明白,此仍大福大贵之地。

对于神的敬畏,天生自带,由来已久。我曾经听从过一个挚友的劝导,逢庙必入,逢神必拜。不幸的是,我的亲人们也步了我的后尘。他们的堂屋中间不仅张贴了马恩列斯毛,还裱糊着天地君亲师的红符。更有甚者,旁边再添一联:敬天地千年富贵,祭祖宗万代荣光。只要是个神,我们都笃信。但我们的执拗却没感动神,它忽略了我们。特别是在我们人生的拐点和生命的关隘。我纳闷,被神漠视的那些至爱亲朋离他们就那么点距离,按乡里人的说法,就差几根田坎。是神灵们短视,还是应了“远香近臭”的道理。我肯定,一定是他们的无动于衷,才把我和我的亲人们抛向了逆境。

父亲算是揭了谜底:你爷爷不在这里,他死在潼南,埋也埋在潼南。我恍然明白,安岳虽是故乡,但却不是亲爷爷的埋骨之地。我的希望在潼南。我们一家子的希望都在潼南。

爷爷的骨头在潼南,潼南是他的最后归宿。我与潼南的渊源,不止于此。1994年下海,合伙人就是潼南土著。为接当地一暖通工程,我与合伙人数次奔赴潼南。就在潼南城边,大佛的旁边,几个怀揣小九九的家伙,花天酒地,一掷千金。

我爷爷去潼南时一定没有我的那份潇洒。那一年,祖爷爷跑了,爷爷熬不过乡里人的白眼,带着一家老小四海飘零。简阳、遂宁都去了,还在成都混了半年。浪迹中无意间碰上了当年与祖爷爷一起操袍哥的薛爷,他说,来潼南吧,“仁”字辈在潼南有堂口。爷爷权衡再三,最后奔了潼南。

潼南不大,找个落脚的地方也不容易。几次搬迁,最终稳定在一个叫河街的地方。河街,也叫边边场。因为有涪江的水利,川西的干货、盐,以及川北的烟叶都要在此集散,是潼南早年的水陆码头。它与著名的潼南大佛近在咫尺,立在大佛庙的阁楼之上,能见河街,相去也就500来米。它狭窄和扁平的形状,极像一条停靠在涪江边上的破船。小街稀稀疏疏有百米之长,百十户人家。抬滑杆的、补皮鞋的、舍命耍把式的、招摇撞骗的,囊括了潼南城最底层的三教九流。1997年第一次去河街,没人给我讲往事,直觉就觉得那地儿是一“江湖”,旧街旧巷旧茶馆,老卤老酒老腊肉,凭空里能嗅到一股侠气。

后来我想,就在我躺床上逍遥的地方,时光倒退了近七十年。那一天,我穷困潦倒的爷爷拄上了一根叫“撑”的物件,在涪江的河边,在一个神的面前,开始了安身立命的生活。“撑”是下力人的工具,它是棍,又不是棍。是拐,又不是拐。如果非得要详述一下当时的物流工作者的具象,大约是这样:上身是四川人特有的青布棉袍,脚下是草鞋;头上缠一块青帕,肩上是一根纤担,也就是比一般扁担要长的扁担;手中一拄棍。这棍,就叫“撑”。从潼南的河街到安岳的李家,200斤重的烟叶,收入是半块银洋。我百度了地图,跨两县,过潼南的太安和安岳的石洋两镇,往返约为157公里。一块袁大头,现在的收购价大约是400元。我在潼南城里,一夜就输3000元,这点钱,能够让我爷爷跑他妈25个来回。

生活苦点,总算有保障。听出生在河街的幺爸说,边边场的那一段日子,大约是老一辈们最踏实和最安稳的生活。临河而居的一家子,有一个菜园,园子里有一口水井。上次回去,井还真在,条石堆码,六棱形——相当标致的井。六十出头的幺爸坐在台沿上,爬上爬下,重回了当年。

离开河街是1947年的事。那一年,我婆婆犯了大错。她把一头被大水冲来的死猪,做成了一家人的饭菜。当天,快满三岁的幺爸,发起高烧,一嘴的牙,全掉了下来。父亲也几度昏迷,嘴唇发黑,说着胡话。吃完肉就上路的爷爷让人抬了回来,那个晚上,日月无光,天地遁形,隐忍于这个家庭一万年来的疼痛集体暴发,所有的人,全部的人,都在呐喊,都在嚎叫。1947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在潼南,在一个叫边边场的地方,蜩螗沸羹,哀声不绝,所有的神在黑暗中悖过脸去。到早晨,爷爷死了,他的身子,随晨光的那一抹渐亮的曙色,缓慢僵硬。

对于爷爷的埋骨之地,父亲和幺爸都有确切记忆——大佛边上的金观音。大佛和金观音,一个神和另一个神。而当灾祸与苦难降临的那天,所有的神都选择了沉默。这一切理所当然,18世纪英国一个大人物,他作了归纳——邪恶盛行的唯一条件是善良者的沉默。

我该算作是善良者吧。沉默,我也喜欢。后来去大佛,都不在节气。不过节的日子,游人就少,弘大的寺庙犹显得空阶阒寂。一个人立在佛前,喜欢与这个活了800多年的“八丈金仙”四目相对。它不言,我也不语。那个时候,我的一腔悲悯,他的满肚福善,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水一样地流趟。埃德蒙?柏克在归纳善良者时,把神作了隔离。上帝目睹了一切,上帝也是自始自终的沉默者。埃德蒙?柏克删除了对上帝的责怪,他仍是神的追随者,而我不是。我赋予神,人格的一面。所以我庆幸,爷爷还在大佛身边,与神同行。现在他们可能是哥们,还可能是邻里,总归是个乡亲。他们不仅一起经历过苦难与凶险,还一起见证了万事万物的变迁。

从大佛再往右十米,就到了叫金观音的地方。那里原是一小庙,现在只剩一块石碑。它的旁边,仍然有坟。那年,我爷爷入殓,终于穿上一双线底的布鞋。还是长衫大褂,还是青布缠头,比人家还多一根“撑”。

爷爷一走,婆婆与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失去了生活的依托。1947年的年关,她们再次离乡背井,在一个晨曦微露的黎明,搭上了一条投奔重庆的木船。这一回,神灵终于显现。佛光骤起,涪河耀金。静穆的大佛,用他那双慈善的眼睛,目送着劫后余生的一家,从那一刻,缓慢地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升级。

五年没去过潼南,当年陪我重走故乡之路的老秋,现在,却静静地躺在了南山脚下。他的埋骨地堪称奢华,双穴,独碑,两边点缀了无数的鲜花和松柏。这是一场令人羡慕的死亡,高效和迅速地进入到属于自己的领地。头晌午还在乱花丛里捕蝴蝶的他,到第二天就幻灭成了一堆灰烬。据说医生三年前就判了他死刑,这家伙从不吭气,比谁,都活得滋润。早年置下的墓地,都等不耐厌了。入土为安,这一安又是两年。不知道这安安静静的老秋,是不是带给了后人福祉,我很期待。

我现在不进庙宇,不信鬼魂,彻彻底底与神有了隔阂。我敢肯定我与神的相悖相离,只是时间问题。医生说,你现在就是半条命,想苟延就得忌口。忌口多累,完全不符合快乐至上的人生哲学。我是顶着老婆的骂,什么都吃,大鱼大肉,一快朵颐。死不足怕——随处的青山,收留过我的先辈,也可以再收留一个快乐得彻底的文酸。生命是一种物质,在它的数量和质量之间,我选择后者。

最近,汪峰这哥们很红,他的歌越来越具有思辩和哲理——“用你那芬芳的乳房把我在公路旁埋葬”。必须承认,他用一个香艳和情欲的埋骨之地,来藐视了死亡,藐视了我们传颂的神和风水。

这不是多数人的理念。现代媒体传播的资讯里,独善其身的活命招式,才能与大众趣味相迎合。现身说法的人很多,他们也理不清头绪——胡传林算是一个。又要想苟活,还讲套路。依我的理解,人要想活,屁本事不要,要懂就懂个挣扎。攥着上帝的合同耍赖,没有讲究。活法无限,赖法无穷。

高贵者自有高贵者的墓志铭,卑微者自有卑微者的草头签。真要找一块“得水”、“藏风”的埋骨之地,而手头的银子又不宽裕。办法还是有的,活着,一直活着。

顽固地活下去,是我迄今发现,能够化解死无葬身之地这块心病的最好解药。

责任编辑 婧 婷

猜你喜欢
河街安岳潼南
晚清民国屯溪河街兴衰史
安岳柠檬生长的气象条件分析
四川:安岳柠檬减产价格创新高
五绝·潼南天台山(外一首)
重庆市潼南区中医院抗疫阻击战告捷
老街嬗变
深情
重庆潼南:就业精准扶贫让贫困户端上“铁饭碗”
夜游河街
院子里的枇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