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的葬礼

2014-10-17 09:30许城
牡丹 2014年10期
关键词:柱子

许城,河北省保定人,曾受教于鲁迅文学院,作品散见于《鸭绿江》《清明》《山花》《边疆文学》《啄木鸟》《青春》《青年作家》《解放军文艺》《小说林》等数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有作品获公安部文学奖,结集有中短篇小说集《诱惑》等,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伏天难熬,到了后半夜还像躺在蒸笼里。刘徵干脆从床上爬起来,从枕边摸到高度近视眼镜戴上,也不管疯转着的电风扇,黑灯瞎火地穿上短裤、趿拉着拖鞋跌跌撞撞地跑到学校后边的小菜园,薅下两根还带着叶子的黄瓜,吭哧一口咬下小半根儿。大吃大嚼着拿着一根半黄瓜跑回办公室,刘徵跪趴在地上,瞎子摸象般地伸进一只手,摸索了老半天才从床底下拽出半瓶大曲,酒暂时能缓解胸中的块垒带给他的压抑,热却一时难以消除。

干脆搬一把椅子坐在办公室门前,刘徵呆呆地瞅着楼前那棵被蒸得纹丝不动的老槐树出神,脖子酸了才扭过头去,将目光投向钱二家的小楼。钱家静悄悄的使人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为什么,刘徵扭过头来依旧冲着楼前那棵老槐树发呆发愣,像一只吃饱了撑得曲项却不向天歌的瘦鹅。

刘徵是校长,钱二是村头儿,校舍和钱家都是二层小楼。村里连傻柱子都在山根下盖了五间水泥浇筑的大房子,钱二才拽上刘徵跑到国道边上的聚贤阁,宴请在县城弄建筑公司的文顺,又请上村里刘半仙掐算了兴校、兴家的好日子。两栋楼房同一天动工,拆掉旧房、开了地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了村民们还不尽兴,傻柱子曳着脖子咕噜噜地哼了个调儿,一群人便齐声高唱:高楼万丈呀平地起/盘龙卧虎呀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听着像起哄又不像起哄,意味却又不是那么纯洁,可钱二的确是能让傻柱子都幸福万年长的好当家人!

村小学校与钱二家只隔着一道墙,两栋楼房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刘徵的办公室在二楼最东头,常在阳台上放一张小矮桌、坐在矮木凳上吃喝。钱家的阳台是封闭的,钱二没事儿也喜欢在阳台上放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拉开推拉窗,俩人吃着喝着扯闲篇儿。钱二见刘徵拿着筷子在盘子里扒拉几片凉拌黄瓜眉头紧皱一副小白菜黄又黄的稀松样儿,撕扯半只烧鸡扔给刘徵,刘徵扬起手接过烧鸡抱着啃了一口,囫囵吞下去打着嗝儿疙疙瘩瘩地说:“腐……呃——呃呃呃……败败败吧你!”钱二哈哈一笑,说:“现今不是有一句话流行吗?穷吃肉、富吃虾,领导干部吃王八……可我还是觉得烧鸡好吃,肥!”说罢拿起半只烧鸡连三并四地啃咬。

刘徵想想也是,村里好多人天天都嚷嚷着减肥也都在瘦,钱二的血脂和血糖、血压都不怎么稳,天天睁开眼先找药往嘴里倒了又像饿死鬼拼命地找吃食儿,也难怪胖得像猪。钱二还一个劲儿地为自己开脱,说那叫基因,就是喝凉水都长肉。刘徵还不能反驳,钱老大二十多年如一日住在西山上守着一山的林子,不喜欢油腻是一个绝对的素食主义者也等同于清教徒,却也腆着大肚子像怀了崽就是生不出来的笨老娘儿们……哥儿俩出自一棵秧儿,还说什么呀?!

小学校前说是一条街,说白了就是一条大胡同,家家养狗,夜深了有人在街上走动便引来一阵阵犬吠,倒也不寂寞。几口酒灌进刘徵的胃里如一团火,噌噌地冒着火苗冲开贲门、顺着食道往上窜,直到刘徵张大嘴巴呼出一大口热气,火苗还绕着喉咙盘旋,扬起那只拿着半根黄瓜的手,咬了一大口连手指都扦进了嘴里,将手指抽出来咝咝地吸着凉气,扭头见钱二家的还是一片漆黑。刘徵咧开嘴想说点什么,突然又听到一阵犬吠,必是晚归的男人惊扰了狗们不值得大惊小怪,闭上嘴用舌尖挑拨着塞进牙缝里的黄瓜碎渣,脸上现出了一时难解的笑容。

钱二娶媳妇那天,伴着鼓乐和鞭炮迎进来的也是个花枝招展的小媳妇,似乎眨眼的工夫小媳妇变成了哪儿都肉嘟嘟的胖老太婆,天天一擦黑就急着找枕头。钱二的儿子钱桐跟媳妇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在县城开了一家服装店忙得不亦乐乎,倒是孝顺,常黑天黑地地开着一辆二手捷达王跑回来看看爹妈。有时候,钱桐回家又遇到钱二不在家,拎着酒肉来找刘徵寻开心,喝了酒大赞钱二是党的好干部、中国最后一个清官,连傻柱子的儿子都开上了崭新的北京现代,他呢跟傻柱子差不多,玩二手不是命也是命!

钱二也真的很忙,也只是回到家坐在阳台上吃着喝着跟刘徵扯着闲篇儿才放松一会儿,隔三岔五地往县里或镇上跑,今儿南水北调、明儿国道改建征地,村里的采石场、灰窑、小化工厂,还有小造纸厂都占着村里的山和地,好多麻烦事儿纠缠在一起就是一堆择也乱的烂麻。刘徵每次见到耷拉着脑袋回到家的钱二都大发感慨,日理万机啊!钱二嘿嘿地笑笑就罢了,刘徵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要有大事情要发生,也许就在今夜,为什么呀?今夜星光灿烂呀!

胡扯啊……天上有星星吗?刘徵仰头看着黑乎乎的天笑自己是棒槌,酸!哪儿来的星星啊?没有星星黑夜就没指望,像自个儿的人生吧?读完高中回了村活着没了指望,刘徵想投河想跳井想吃一包老鼠药伸腿瞪眼玩一个万事皆休,却又总是觑着眼踅摸从眼边前走过的窈窕淑女,高考制度突然改革了,那就考大学吧,拼了三年每次都是三分之差;想当兵吧,钱二却抢在了他的前头。当时,村里人都说钱家兄弟以权谋私,可刘徵最清楚,八十年代初开始执掌村中大权的钱老大的确秉公办事,亲自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拉着他和钱二去县武装部应招,刘徵没能穿上军装是眼睛有问题,眼睛不好是刘家祖传的毛病。钱老大上下疏通,为刘徵争取了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相看老婆时,刘徵还没有佩戴眼镜,差不多把眼睛贴在了人家的脸上,老婆跟他入了洞房还嘀咕,可能找了一个色鬼,弄不好将来还是一个老扒灰头!可刘徵就是转了正、当了校长,天天跟一群小老娘们、小闺女们打交道也没有动过一点坏心眼……直到老婆患了乳腺癌躺倒在病房里还不住地絮叨——当初,她嘀咕刘徵是色鬼也的确对他不怎么放心,没想到和一个从不为美色折腰男人稀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刘徵也的确是正人君子,钱二呢?有目共睹啊,刘徵的老婆患病期间,钱二除了隔几天去县医院看看,还掏钱去北京请来专家为刘徵的老婆治病。在老婆的葬礼上,刘徵亲自致悼词,除了悲怀与老婆的琴瑟之情,还特别赞扬钱二是党的好干部、人民群众的贴心人!没了老婆,刘徵与一双儿女过日子,人生的滋味还凑合,可没几年姐弟俩一前一后地去了省城读大学,一个人住在家里憋屈也空旷,干脆搬到学校也算是以校为家,在学校后边经营着一个菜园,二楼办公室是厨房也是卧室。与钱二坐在阳台上扯闲篇儿时,刘徵常听到钱二一声声叹息,刘徵将扦进嘴里的鸡翅抽出来问钱二为何,钱二又长叹一声慨叹人生苦短……真的是那样吗?有些话刘徵不想说也不能说,只是见到独守在西山上的钱老大才暗自感慨一番。回到学校,刘徵拿起那本翻看了好多年的甲戌本《红楼梦》也不读,闭着眼睛一遍遍地琢磨,独居城外炼丹修行的贾敬难道只求长生不老吗?endprint

钱二家还是黑漆漆也静悄悄的,刘徵仰起头来看着天猜测时间过了凌晨两点,村里人都知道,除非有什么事情钱二被人从床上拽下来,还是成群打伙地离开家,就是夜宿旅店和宾馆也是住双人间。世道究竟变了,村子北边是国道,钱二在国道边上了盖了一栋三层小楼做村政府机关,百姓们也相跟着瞎起哄,就是国道边上没责任田的也要合伙投资盖楼,高楼大厦似乎一夜之间平地而起,酒馆、超市、迪厅,还有人开酒吧,却什么都卖,惊动了镇派出所,所长亲自带人查抄,隔不了多少日子酒吧的生意还是红红火火的,天天夜里在国道边上玩的不只是本村人,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打工间隙也拿国道当销魂的乐园,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喝着酒免不了议论国道边上的那点事儿,钱二哀叹完与刘徵一起笑,刘徵带着几分醉意语重心长又摇头摆脑地告诫钱二:“夫金木无常,方园应行,亦有隐括,习与性形……”钱二呸了一声站起身瞪了刘徵一眼,说:“你就说近墨者黑不就完了吗?酸什么酸!”说罢回来了屋。自那天晚上,刘徵好像就没见到钱二。晚上睡不着觉,刘徵独自坐在阳台上又想吃烧鸡了就拨打钱二的手机,钱二总是说:“忙……忒忙!”

忙吗?刘徵猛然站起身,一阵汽车马达声响过一阵后,钱二家的院门也被人打开了。钱二可能去县城看孙子被儿子送了回来也未可知,刘徵便决定回屋睡觉,学校的大铁门突然被人敲得山响,紧接着有人变着音儿地喊刘叔……刘徵听出是钱桐大喊大叫,心里喊着大事不好,打算立即跑下去开门,却还是跑回办公室抓起背心套在了身上。眼神毕竟不好,刘徵跑在楼梯上趔趄了几下没有摔倒,奔在院子里还是跌倒在了地上,爬起来顾不得鼻子和脸,打开大铁门看见悲痛欲绝的钱桐才知道大事真的不好,且必定与钱二有关。

往西山上走着,刘徵总觉得身后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像鬼又像人,回头看一眼又什么都没有,像中了邪或在梦中。刘徵呸了一声继续往山上走着说:“钱二真的死了吗?”

傍晚时分,小凉风嗖嗖儿地刮,撩拨得刘徵心里痒痒的、酥酥的,还有那么一点点像被针尖轻轻划过心瓣的感觉,些微的疼却致使他浑身一机灵,由不得喊一声爽,随后唱道:杜微逃出烟花院/如拨乌云现青天/多年的夙愿未空想/天从人意配良缘……刘徵享受着凉风予以他的惬意,脸却倏然红了也烫,伸出一只手拍着脸蛋子反问:“谁是杜微?哪儿是烟花院?我许过什么愿?我盼望着钱二死吗?”

抱着羊鞭在山坡上放羊的傻柱子冲着刘徵傻呵呵地笑,一串哈喇子从胡子拉碴的嘴上流出来也不顾,吐出叼在嘴里的烟头、曳着脖子、嗓子眼里咕噜噜地叫着板很费劲地唱:乌达江海一声唤/快把钱二绑殿前……刘徵摘下眼镜死死地瞪着傻柱子不说话。

傻柱子嗜烟如命,也是五十大几的人了肺早有毛病,就是睡着觉也跟病鸽子似的嗓子眼里咕噜噜乱叫;三十八岁才娶了个二婚头还带着一个犊子,条件是女方必须拿出他替别人养儿子的钱才行,女方也是看着傻柱子会算计不吃亏才卖了前夫家的房子,带着三岁的儿子投奔在傻柱子的麾下……村里人都知道,傻柱子往里傻不往外傻,天天夜里枕着算盘珠睡觉,心里那本账比谁都清楚,说话、干事儿也从来不讲情面,村里人都说这样的人愣,也就是傻愣傻愣得难斗!见刘徵的脸色像猪肝,傻柱子倒得意得不行,又咕噜噜地模仿了一段哀乐学着播音员的语气沉痛地说:“钱二同志的逝世是我党、我村人民的重大损失,他是一位好党员、好同志、好干部,他的光辉业绩和崇高风范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说罢笑着抡起羊鞭吆喝一声赶着一群羊跑了,倒给刘徵提了个醒儿,在钱二同志的葬礼上还真的该有一份像模像样的悼词。

昨天晚上,钱桐急赤白脸地敲响小学校的大铁门,怀疑钱二与刘徵在一起喝多了酒忘了时辰,刘徵真诚地回答:“没有……真没有!”钱桐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说他睡到半夜突然听到爹掉下悬崖求救的声音,才急赤白脸地从县城跑了回来,打他的手机没人接听,再打别人的手机大多关机,就有人应答人家也说不知道……还没等刘徵劝慰钱桐,钱二的老婆坐在院门前拉着长声大哭了起来。

刘徵忙着拉起钱桐跑了过去,钱二躺在院门的东侧,被一堆玉米秸挡住了,蜷缩着像狗一样。刘徵还算冷静,钱桐的捷达王就停在院门前,那钱桐跑下车打开院门,走进去没有发现钱二,又跑出来也没看见躺在玉米秸旁边的爹合乎情理。刘徵伸手摸了摸钱二的鼻子早就没了呼吸,却不能不把钱二弄到医院,便扭头冲着跪在地上抱着钱二大哭的钱桐大喊,喊出了街坊四邻的老少爷们和娘儿们,待人们帮刘徵把钱二抬上捷达王,差不多一村子的人都跑了出来,还有跟着起哄的狗们。钱桐驾车出了村,车后还跟着十几辆奔驰、尼桑和凯迪拉克,只有傻柱子开着一辆破柴油三马车,一边追着钱桐的捷达王跑一边大喊着让靓车们让路……其实,驾着车上了国道,稍加油门到镇医院也就是一射之地,大夫给出的结论很权威——突发性脑溢血,出血量至少在60CC左右,造成大面积脑损伤……无法颠覆的结论啊!

走在山路上的刘徵突然收住了脚,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根叼在嘴上,再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慢悠悠地吸着,那只没拿烟的手很气势地叉在腰间,时不时地挥舞着那只夹着烟的手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随口吟诵: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刘徵的模仿能力还行,没有上台的机会,遇到高兴或在教室或在酒桌上为学生或老师们模仿夏青朗诵几段毛泽东诗词,还是被师生们津津乐道的拿手好戏。一阵凉风慢悠悠地刮了过来,刘徵眺望着养育了他几十年的小村庄不免感慨多多!

准确地说,曾养育刘徵的这个小村庄四面环山,一条国道却将一道南北走向的山刀子一样劈成了两半,却有适合开山修路的基础。也许若干年前,地壳变化故意为将来修国道让一座山裂开了一道口子。钱老大当政时主张绿化荒山,钱二执掌村中大印后,村子的东、西、南面的山差不多都披上了绿。钱二上台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山,一家家采石场生意甚是红火,再是一座座在滚滚浓烟中开业大吉的小灰窑,国道边上的小化工厂和小造纸厂也是一家邻着一家……也只是留下的西山,却还是钱老大跟钱二拼菜刀的结果。据说,钱家兄弟那次争斗非常激烈,钱二的酒劲小了才语重心长地告诉钱老大:“靠山吃山嘛!”endprint

钱老大哼了一声丢下一个“屁”字扭身走了,腋下夹带着一卷铺盖,肩背着铁锅、手里拿枣木棍,像行军又像乞丐,却义无反顾地在西山顶上安营扎寨,守着一间小石屋、一山的绿树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村民们说起钱老大来就一个字,犟!钱老大也的确犟得出奇,他将钱二送到新疆服役前,娶了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可惜,两个人恩恩爱爱只过了小半年,小媳妇突发急症死了,多少人劝说钱老大再婚,他却死犟着不娶,为什么?爱呀……这也叫矢志不渝!

上山的路不是很难走,缘于钱老大年年愚公似地修路,钱二有时间也往山上跑,西山上有泉也有瀑布,还有一个溶洞,也是奇形怪状的自然有文章可做。刘徵被钱二拉着上山去溶洞里走了走,写了一篇类似游记的文章发表在晚报的副刊上,不可能在本市文艺界产生什么重大影响,却惊动了县旅游局,也触动了钱二,几次与刘徵合议,撬动钱老大下山,将西山开发成旅游区,好事儿啊!钱老大闻罢呃呃地打着饱嗝儿回答得很干脆:“我培育的就是乡村级森林公园,没有铜臭气才自然也环保!”说罢拎着铁锹一甩手走了,那一甩手,就是没丝毫的商量余地。

县旅游局只能冲着钱二说事儿,钱二却从来不与钱老大直接对话,又赶上县旅游局局长手里还攥着几处要开发的景点,却依旧抓住西山不放。钱二只好从中周旋,再拿出钱为了县里干了几件为山区小学建新校舍之类的事儿出了彩儿,书记、县长认可了钱老大的犟,开发西山的事儿也慢慢儿地放下了。每次上山,钱二除了带上补给,与钱老大坐在石屋前喝点小酒话也不多,不是钱二不想说,是钱老大不说,好像钱二上台后钱老大就变成了哑巴。钱二觉得无趣就帮助钱老大修路、侍弄山上的树,镇领导们陪着县或市领导来村里调研,领导们与钱二握手时,摸着他那双满是老茧子的手都不得不由衷地感叹,待县、市领导们走了,与钱二天天称兄道弟的镇长也握住钱二的手却戏谑地慨叹:“真是劳动人民的好后代啊!”

刘徵学着领导们的口气也感叹了一番,回头发现那个黑影又闪了一下,忙扶了扶滑到鼻尖上的眼镜呵呵地笑着说:“钱二,你可别吓我呀?!”说罢又拍着自己脸蛋子问:“是钱二吗?”

刘徵爬到山顶天黑透了,风也野了不少,钱老大居住的石屋前亮起了灯光,一根蜡烛不会太光明,究竟是光。石屋前圈着一圈篱笆,篱笆里还圈着篱笆,每一个被篱笆圈起来的小世界里内容都很丰富,倭瓜、茄子和豆角,再加上活蹦乱跳的鸡和鹅,钱老大活得就有声有色也有滋有味!

石屋前放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放着一瓶酒、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豆角,一个黑瓷碗可能用了好多年,弄不好是钱家祖宗传下来的也未可知。那种碗也叫黑砟子碗,像焦砟一样坚硬才被好多男人用来喝酒,高兴了或大怒了高高举起来摔在地上听到一声脆响,碗却完好无损。

钱老大见走进篱笆门的刘徵,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下来一起喝,刘徵走过去握住钱老大那只粗糙的大手让他节哀顺变。钱老大把手从刘徵的手里抽出来,起身回石屋拿来一双筷子和一个黑砟子碗,在碗里倒了酒呃呃地打着嗝儿递给刘徵还没说话。刘徵喝了一口酒,拿起筷子夹了一段豆角放在嘴里嚼,不错眼珠地看着钱老大也不说话。钱老大似乎知道刘徵在想什么,喝一口酒仰起头来看天,却像曲项不向天歌的肥鹅。

钱二死了被停尸在家中,接受亲友和乡亲们的吊唁,那叫烧倒头纸,明天或稍晚一点必须去火葬场火化,钱老大却迟迟没露面。钱老大的怪异除了解释成钱家兄弟的恩怨所致,似乎没别的理由了。站在停尸床前鞠躬、哭泣的乡亲们还是不解,究竟是从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呀。

刘徵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呵呵一笑,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了钱老大。钱二活着的时候,抽烟有一个习惯——拿起烟习惯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戳戳再叼在嘴上,要是有人为他点燃了烟,他会伸出手轻轻地拍拍对方拿着打火机或火柴的手背以示感谢……钱老大接过烟大大咧咧地叼在嘴上,没理会刘徵从兜里掏出来的打火机,拿起矮桌上的火柴点了烟,抽一口还不住地吧唧嘴,像八辈子没吃上肉的糗样儿……都是小时候饿的,吃什么都跟吃肉一样吧唧吧唧嘴,也就是盼着一个香字!刘徵仰起头来看着黑乎乎的天又看一眼钱老大,轻轻一笑说:“喝酒!”说罢,扭头见那个黑影又一闪进了树林,不免暗中慨叹:“我是不是在做梦?!”

刘徵猛然回过头来,站在一条乱石横行、荆棘杂生的山路上,盯着眼前黑魆魆的树林,扬起一只手摘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自语:“我真的又看到了一个黑影吗?”说罢自嘲地笑着骂自己神经兮兮的像撞了鬼!仰起头看着被墨绿包裹着的西山,刘徵看不到一丝灯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忒儿地从树林里飞了出来,猜测是一直跟踪他的黑影搅扰了栖身在树林子里的鸟儿或就是谁的魂儿,是钱二?钱二也恋着西山?!

刘徵脚下的这条山路直通西山的后山,平日里很少有人上来,即便有人上山也习惯走钱老大修整的那条山路。也是鬼使神差吧,刘徵招呼着众乡亲们在钱二家的院子里搭灵棚、张罗明日发丧的一些杂事,自己个儿却偷偷地跑了出来,大晚上的这么折腾也真的是鬼使神差!还是有理由的,伏天酷暑,死人必须尽快去火化,何况,让死者早日入土也是人之常情……那钱老大是不是该下一趟山了呢?想罢,刘徵自嘲地笑了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钱老大自从去了西山很少下来,一年四季的粮食都是钱二或他派老婆、儿子送上山,就是钱桐娶媳妇的时候,他也只是将压箱底儿的一张1980年版的50元纸币让常在西山上放羊的傻柱子捎给了钱二。那张纸币看起来很老旧了却没有一丝褶皱,还是村人们至今津津乐道的趣闻。按常理,钱二究竟死了,俗话说,死者为大,那钱老大怎么着也该下山了吧?没有,亡者倒在停尸床上,没有见到钱老大;亡者被拉到火葬场,被钱桐抱回一盒骨灰,还没有见到钱老大……不只是刘徵明白,这是某个人紧绷了一根弦儿!

刘徵戴上眼镜继续往西山上走,山路弯弯又加上山上的树被钱老大伺候得繁繁茂茂的,行走的路线也变得非常诡秘。那个黑影又闪现了,刘徵紧跑几步转过一道弯儿钻进树林,掩身在一棵树后,尾随着他的黑影跑过来见不到刘徵傻子一样站在了山路上。刘徵的眼神不好,可耳朵特别灵,也是教了这么多书锤炼出来的,背对着学生们在黑板上写字儿,哪个臭小子敢搞小动作,猛然回头扔出去的粉笔头儿击中目标准确无误,以至于老婆连他进入深睡眠状态也不敢小动作,老婆活着的时候常玩笑着说:“夫唱妇随也是被逼出来的!”endprint

刘徵见那个黑影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咧开嘴又怕笑出声忙着扬起手捂住了嘴巴。傻柱子走路的姿势很独特,嗓子眼里咕噜着曳着脖子脑袋还往前奔……刘徵觑着眼盯着站在山路上发呆的傻柱子悄悄走了出来,张开手臂猛然一扑,玩了一个老鹰抓小鸡儿。傻柱子的身子骨儿不弱,却经不住刘徵出其不意,被刘徵压在身下咕噜噜地叫着又咔咔地咳,却不能不变着声儿地哀求:“刘……老师……刘校长刘哥哥……不……我的老舅亲大爷,我是柱子啊……放……放放……唉——放我起来。”

刘徵放开了傻柱子坐在了路边,傻柱子站起身回头看了看也坐了下来。刘徵问傻柱子,怎么不在钱二家忙活跑出来干什么,傻柱子咕噜噜地叫着说:“烟……烟呢?”说着伸出手在刘徵的口袋里摸。刘徵推开傻柱子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那是钱桐为钱二办丧事准备的云烟。傻柱子平时只抽两块多钱的新石家庄烟,不是抽不起好烟,是舍不得,还说烟跟老婆差不多,闭上眼睛都一个味!干脆将烟盒从刘徵手里夺过来,张开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从自己的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边咳一边嘬。

刘徵又问了一遍傻柱子才说:“咱们从哪儿说起呢?”

刘徵说:“从昨天晚上你跟着我上山说起吧。”

傻柱子又嘬了一大口烟咕噜噜地说:“昨天晚上?我跟着一个跟着你的人来着,那人个子不高、动作挺麻利,像警察或至少会拳脚。等我追上山看见你和钱二喝起了酒,那个黑影眨眼就不见了……鬼一样!”刘徵伸手拍在傻柱子的头上说:“做梦吧?鬼也喝酒?你敢跟鬼喝酒?!”

傻柱子伸长了脖子又咕噜了几声才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不是和尚,你也不是,可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钱二和钱老大是孪生兄弟,我们仨上下差不了几岁,那段笑话你不会不知道吧?”

刘徵呵呵地笑着说:“什么笑话?你把老婆拉上床,人家又不想搭理你,你偏又蹬鼻子上脸,等不及人家喊疼蒙你,你先喊……呵呵呵——你哪儿疼啊?”

傻柱子嘎嘎地笑了几声推了刘徵一把才说:“说正经的吧,钱二还在新疆服役的时候,哥儿俩还没分家,住在一个院子里。钱二的老婆独守空房,有一天夜里迷迷糊糊地差点钻进钱老大的被窝……那时候,钱老大早就耍了单儿,父母早就没了,一座院子里也是孤男寡女……是吧?呵呵——传说也是没准儿的事儿,却也不是没有道理吧?哥儿俩的长相、说话的声音,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据钱二他妈说,钱家弟兄出生的时间只差抽一袋烟的工夫,抽一袋烟的工夫也就是放一个响屁,兄弟俩都奔六十了,头发一样白、皱纹一样多、连眼袋都垂得一模一样……我赶着羊下山,遇见钱二的老婆上山为钱老大送换洗的衣服或粮食就说,嫂子哎——瞅准了啊……也只是我,早先儿,村人们就是见到钱二走在街上也轻易不开口说话,生怕弄拧了,恭敬地笑着听不到呃呃呃的打嗝儿才有了十成把握。”

刘徵点了点头从傻柱子手里夺过那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也不点依旧笑呵呵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傻柱子又扭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嗓音说:“借尸还魂!”

刘徵很领导地拍着傻柱子的头说:“我知道你们对钱二同志有一些看法,也不奇怪啊,如今的干群关系就是这个样子的嘛,可我们不能冤枉钱二同志,他毕竟为村民们辛辛苦苦地操劳了那么多年!”说罢挥舞着手中的那盒烟还不失指点江山的气势。

傻柱子死死地盯着刘徵趁他不注意又将那盒烟夺过来才说:“我儿子后半晌跑回家,他不是在县城跟他大舅弄了一家装修公司吗?差不多天天看见钱桐,可有一段时间钱桐不见了。我儿子去家里找他,他媳妇说去深圳看货了,可前阵子我大舅哥去北京看上大学的闺女,竟然在一片花园小区前见到了钱桐,跟着他的一群人拿着刨子、锯什么的,像装修的民工。钱桐可能急着让民工们干活儿,我大舅哥躲避在墙角旮旯里他没看见,也算是偷窥吧?”

刘徵疑惑地看着傻柱子说:“装修新房?钱桐要迁居北京……不会吧?”

傻柱子呼噜噜地吐出一大口黏痰说:“傻呀你?钱二活着的时候……唉——他压根儿就没有死,在本地……他也不会在本地干什么,中国地方大了,去哪里花钱买一套或几套房子不跟玩儿似的呀?”

刘徵点点头说:“合乎情理啊,也就是说,钱二死之前早安排妥了,除了为儿子买房,早把钱财转移了?”

傻柱子呵呵地笑着,说:“还用说吗?眼下的贪官们都兴那个,还有一个词儿叫什么裸啊裸……对,裸官!不过,大贪官都往国外跑,可钱二不傻,就是跑到天边上也会被抓回来,就把儿子一家人安顿在北京,再玩借尸还魂也算是华丽转身。”

傻柱子没有好好上过学,却喜欢收集华丽的辞藻,死死地记在脑子里用起来还算恰当,尤其跟刘徵对话的时候。刘徵觉得可笑又不能笑,想挑毛病又说不出哪个词儿用得不恰当。

刘徵仰起头叹了口气咬着牙揉碎了手中的烟慢慢站起身来,一把将傻柱子薅起来要往山上走。傻柱子不知刘徵的底细,弓着身子扭动着屁股不肯动,刘徵干脆放开傻柱子伸出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傻柱子见刘徵很郑重便顺从地将耳朵贴在了刘徵嘴边,听刘徵悄悄说了几句张开嘴要大笑又忙着伸出手捂住了嘴,两个人像盟友又像夫妻拉拉扯扯地往山上走来。

到了山顶,刘徵压着脚步直接将傻柱子拉到钱老大的石屋后边,后山墙上有一扇小窗户没有关严,两个人背靠着后山墙能听到屋里的人躺在床上呼吸的声音。三十分钟过去了,傻柱子没听到刘徵猜测的声音,脚也麻了扬起脚要跺,却被刘徵推了一下,突然从石屋里传来喊着兄弟大哭的声音,很悲恸,哭声中还穿插着呃呃的打嗝声……刘徵忙拉着傻柱子离开了,走在下山的路上见傻柱子咕噜噜地不哼声,突然甩开他气哼哼地说:“你说躺在石屋里的人是谁?”

傻柱子讪笑着摸着一脑袋的花白头发说:“当然是……是钱老大了,他娶媳妇那天,我去听洞房,抱着他的小媳妇还呃呃的叫唤……唉——都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凡是吃不死人的东西就往嘴里塞……饿呀!”说罢丢下刘徵曳着脖子咕噜着地往山下走去。

一个黑影突然从傻柱子身后闪了过去,刘徵忙着又掩身在路边的树林里,背靠着一棵松树扬起手拍着胸脯上自语:“那个黑影究竟是谁呢?”endprint

天气不好,从昨天傍晚到现在雨一直滴滴答答地飘着,好多人都感叹,这不像伏天里的雨啊!也的确有点反常,刘徵知道,谁都明白可谁都不说,也正所谓心照不宣……用了“心照不宣”这个词似乎还觉得不够,刘徵眼瞪眼地瞅着叼着烟像看热闹的傻柱子突然想起来“投鼠忌器”这句成语,便由衷地感叹,中国的成语太伟大啦!

钱家院子里搭起了灵棚,为了避雨差不多用帆布遮蔽了整个院落。灵棚的中心是灵堂,灵堂里摆放着棺材,棺材里放着骨灰盒,前边摆着祭桌……走进灵堂的人们先看到一张死者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挂着黑纱,瞅着亡者的音容笑貌不由得令人肃然。两道挽联从灵棚顶部一直垂落到地上,横批:德高望重;上联:忠魂不逝廉洁奉公浩气凛然可敬可颂;下联:高风亮节执政为民清贫一世两袖清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刘徵别有用心,却是刘徵颇为得意之笔。

祭桌上供着肉、蛋、面食、干果和糕点……也就是九碗祭食;遗像前亮着一盏长明的菜油灯,祭桌下放着一个落灰盆,棺材两边铺着垫了干草的苇席,苇席上又铺了褥子,孝子贤孙们跪在苇席上守灵、哭灵,有过来祭奠的乡亲,孝子们还要按老理儿行跪拜礼……刘徵在两委班子里不占任何席位,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村里的副头儿必须召集班子成员们召开几次像样的会议还不行,又必须拉上刘徵,还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却全票通过由刘徵担任主任一职,往俗里说就是总理,负责丧事的一切事宜……那刘徵就责无旁贷了。

按照刘徵的设计,除了开流水席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和乡亲,还请了一帮鼓乐班子,在灵堂的一角摆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酒和菜,有人进来祭奠就吹奏鼓乐,闲了吹鼓手们吃着喝着扯点闲篇儿,往往耳朵上夹着烟、手里还拿着一根燃着的烟……有一个矮胖胖、白净净的小伙子是吹唢呐的,不抽烟、不喝酒,吹奏起来却很卖力气……刘徵心里也有数,这个鼓乐班还是镇长出钱为钱二请的,镇长的老家也在山沟子里,村里的鼓乐班子却是出了名的,送上一份顺水人情似乎也是机智!

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着,祭奠从早晨开始到中午还络绎不绝,先的村里的乡亲们,拿着烧纸进来,点纸、鞠躬,老一点的女人坐在灵堂前拉着长声哭,嘴里还念念有词,数说死者生前的好,哭着哭着就骂死了的是个狠心人,丢下一大村子往后可怎么过……听的人不觉得热泪盈眶了,鼓乐适时吹奏,天还是不晴,哭戏才进入高潮——伸一只手胡乱地摸着满脸的鼻涕和眼泪,眼泪又流下来再用沾满鼻涕和眼泪的手在脸上抹,也是过于激动的缘故,用那只沾满鼻涕和眼泪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地变着腔地大声哭诉:“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怎么就死了啊——啊——啊……”“啊”字吐出来拉着长声,抑扬顿挫,高亢也悲戚,不只是刘徵听出了话外之音,围着哭者准备吊孝的人们都啪嚓啪嚓地掉下了眼泪,却都不由得仰起头来,看一眼披着黑纱的钱二,再看只装着一个小骨灰盒的柏木棺材心中不免追问——究竟该死的是谁呢?

镇里的书记、镇长,还有各个部门的头头们陆续到场,负责在灵前接待的人上前照应,负责接花圈的也必须按部就班。当一个个花圈摆放在灵堂两边后,负责烧水的傻柱子悄悄跑到刘徵身后,伸出一只手捅刘徵的后腰,吃吃地笑着嗓子眼里还不住地咕噜噜地叫。刘徵回头瞪了傻柱子一眼,傻柱子伸出那根夹着烟的手指让刘徵看,刘徵早看见了,连县委书记托镇党委书记捎来的花圈上都写着“钱书记永垂不朽”的挽联,钱书记?没错啊,可怎么看都觉得是他们商议好了的,两排热热闹闹的花圈上都是统一的称呼,应该是钱二同志永垂不朽才对呀……刘徵偷眼瞧瞧很卖力气地吹唢呐的小伙子,突然觉得傻柱子的推断没错,一次次跟踪他上西山的那个黑影一定在做一篇大文章,心中不免忐忑起来。

昨天晚上,刘徵正在办公室里绞尽脑汁为钱二撰写悼词,傻柱子突然推门走了进去。那时候是后半夜,聚集在钱家的人们还吵吵嚷嚷地折腾着,刘徵问傻柱子有何贵干,傻柱子咕噜噜地说:“我受众乡亲们委托,与你秘密会晤才跳墙跑了进来。”

刘徵问“会晤?”

傻柱子点点头,说:“对……会晤,必须是秘密的……会晤的主题很简单,假戏真做!”

刘徵瞅着傻柱子好半天才说:“什么意思?”傻柱子嘿嘿地一笑,说:“钱二一上台不是就嚷嚷靠山吃山吗?山上的石头是宝,山下的钱也厚得踩一脚哗啦啦乱响,稍动一点心思,钱二贪的钱一百年都花不完……唉——咱们哪儿说的哪儿了啊?”

刘徵哈哈一笑说:“钱二贪吗?啊……也是啊,你儿子跟他大舅弄装修公司入股的那几万块钱还是钱二借给你的,到现在还没还吧?”

傻柱子腾地站起来说:“钱二说那是贷款……扶贫的……你现在还入着采石场的股,据说你刘大校长一分钱没掏,还是钱二帮你垫的,这事儿地球人都知道!也不只是你,村里哪户人家不是指着用大机器啃石头肥了自己的日子?!你还装什么糊涂啊?就是假戏真做……必须必须必须!”

刘徵瞪着傻柱子问为什么,傻柱子像面对一个不开窍的痴人,叹一口气才说:“某一天晚上,钱二上山突然发现钱老大闭上了眼便心生一计,将钱桐招呼上山,再将钱老大背到自家门前,摇身一变钱二就成了钱老大……”说着还耍派,扬起那只拿着烟的手一挥又说:“就这么简单!

刘徵这才想起那天深夜乱叫的狗们,却依旧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呵呵地笑着伸手向傻柱子要证据,傻柱子又说:“我就是证据,目击……目击你知道吧?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觉,我跑到西山瞎溜达,突然遇到了钱二和他儿子,钱桐背着没了气儿的钱老大跟做贼差不多,你还要什么证据呀?何况,家家养的狗听见动静就嚷嚷,是贼就逃不开狗们的眼睛!”

刘徵问:“难道死的是钱老大?”

傻柱子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没错啊……钱老大就是不得脑溢血,天天呃呃呃地叫唤,胃口早有了大病,又天天端着酒一碗碗地解闷儿,肝早硬了,血压再高,脑血管嘎巴一声崩开那是早晚的事儿。”见刘徵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又说:“假戏真做顺水推舟……还有好多词儿你刘大校长肯定存在脑子里用都用不完,你不让钱二继续当家,谁家都必须跟着吃刮落儿,别说在采石场入的股金,还有钱二年年巧立名目为百姓们谋的福利。”endprint

刘徵死死地瞪着傻柱子好半天没说话,傻柱子迫不及待地又说:“发丧了钱二,钱二却还活着,可他必须是钱老大才行,咱们光光明明地将钱二请下山,他不是钱老大也是钱老大,这不是两全其美吗?”说罢转身要走,到了屋门前又转过身来又说:“这可都是人们暗中议定好了的,都怕你脑残穿了帮……醒醒吧,你也奔六的人了,不退休也该二线了,给后代留点念想儿吧?再说,民意不可违啊!”

刘徵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那我能做什么?”

傻柱子打了一个示意不明的手势才说:“装吧你……哎——就要装……装……不是有一句俗话说,难得糊涂吗?嘿嘿——”

傻柱子走后,刘徵又从学校后边的小菜园里摘来两根黄瓜、喝了半瓶大曲酒,暂时将跟踪他的黑影丢下写悼词,也是眼泪啪嚓的,将钱二体恤村民的事迹写出来也的确是一位颇受百姓们爱戴的好干部!

镇领导们祭奠结束,却必须参加追悼会,刘徵站在灵堂前致悼词,当他念到钱二同志是中国共产党优秀的党员、我村杰出的领导人后,钱二出场了。钱二穿的还是钱老大的衣服,戴着一顶拉了圈的破草帽也是钱老大的,衣服是湿的,鞋上沾着泥成了俩泥棒槌……所有的人都盯着钱二屏住了呼吸,吹唢呐的小伙子却很淡定。钱二又必须哭自己才行,那就哭吧,趴倒在灵前喊着兄弟大哭着还时不时地爆出呃呃的声音。

雨倏然住了,却还有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帆布篷子的缝隙流了下来,钱二哭得很动情,以至于那个吹唢呐的小伙子悄悄站在他身后还浑然不觉。钱二哭钱老大也在哭自己很伤悲也很明白,天天过着比别人多穿一层衣服的日子累,睡在西山上那间小石屋里闭上眼就看到了钱老大那双犀利的眼睛;走上西山看到每一棵树都是钱老大的化身,就是似乎身不由己地往山下走着还总觉得身后有一双大手推着他不能止步,呃呃的打嗝声他能学得惟妙惟肖,可萦绕在耳畔的呃呃声才是无法躲避的震慑!

刘徵觉得戏该收场了,吹唢呐的小伙子突然喊了一声钱充,“钱充”是钱二的大号,听到喊声,钱二突然止住了哭声回过头来。小伙子掏出县人民检察院反贪局执行公务证、逮捕证和手铐,钱二站起身乖乖地被绳之以法。小伙子当众宣布了逮捕钱二的种种理由,一年前他就悄悄潜入村中暗中查访,钱二突然死亡蹊跷也不蹊跷,几次上西山后事情早就真相大白,就是等着钱二自己上场……还有呢?

围观的众乡亲用目光追问小伙子,小伙子呵呵笑着一条条道得明白,钱二连老婆、儿子和儿媳妇,甚至连亲家公的身份都用上了,目的是将巨额赃款分散着转移到全国各地的大小银行……这些事儿大伙儿心里都有一本账,刘徵也心知肚明早就心知肚明!

刘徵的疑虑从他发现钱二躺在自家院门东侧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帮着乡亲们抬钱二的时候,摸到那双粗糙的大手没什么异样还暗骂自己心怀不仁。到了镇医院,一群人乱哄哄地往病房里抬钱二时,刘徵摸到他的脚脖子才摸出了破绽。那个破绽只有刘徵知道,也只有刘徵才会那么在意,却跟他的眼神有关。那时候,他们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放学后去山上割草,突然看见一只从草棵子里蹦出来的蛐蛐,刘徵一镰刀飞了过去没命中蛐蛐,却落在了钱二的脚脖子上;没伤了筋骨,留下的那道深疤却成了日后的破绽……仅仅是那个破绽才识破了钱二的把戏吗?刘徵看着眼巴巴瞅着钱二的村人,又看一眼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把玩一根烟的傻柱子倏然顿悟,那么一大群村人里只有傻柱子才是一个“明白人”!

吹唢呐的小伙子推着钱二要离开了,钱二却犟着回过头来,跑到灵堂趴在地上哭着说:“我真的想替你老老实实待在西山上种树啊大哥!”哭的时候,有几个呃要蹦出来,却被钱二死死地压了回去。

当钱二坐在检察院的警车离开后,刘徵那只拿着烟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自从钱二诈死的那天起,不只是他身后有一个黑影,还应该有好多黑影时刻晃动在村子的各条要道上……刘徵回头看一眼灵堂前的照片,看到了钱二,也看到了躺在棺材里的钱老大。将镇领导一个个送走后悄悄来到村外,刘徵仰起头伸出一手摸着发烫发红的脸颊看着披着一层墨绿的西山,眼里却只有一棵树、一棵岿然屹立的大树,如一尊雕塑!

责任编辑 婧 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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