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括号的警察之墓

2014-10-17 09:31高宏民
牡丹 2014年10期
关键词:子石小云政委

高宏民

河南邓州市人,1973年生,业余从事小说创作,在《莽原》《延河》《飞天》《躬耕》《牡丹》等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寻找踏实》《盼你离婚》,长篇小说《迁与安》等。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我们村子东边是王柳庄,连接王柳庄的是条弯曲的小路。过去,路的两边种着杨树。杨树长成后,粗壮茂密,把小路夹得更小了。夏天的晚上,走在上面阴森恐怖。后来,杨树被砍掉卖钱了,小路重又显现出来,它仍像一条蛇一样蜿蜒而去,从我们村一直到王柳庄。许多年来,我和同学柳子石常常走在小路上,小路留下了我们来往的点点滴滴,见证了我们之间深厚的同学情谊,也记录了一些辛酸往事。

可是,现在,小路仍在,我却再也见不到子石了。在王柳庄的村后面,距小路不远,新近出现了一座坟墓,躺在里边的就是子石。

子石死了!子石死了!!子石死了呀!!!

他是在与人打斗中死的。

目击者说,子石本不应该死。在打斗中,虽然势单力孤,可是他已经占了上风,歹徒开始溃散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愣怔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心事。就是那一刹那,给了歹徒可乘之机,他被刺了一刀,紧接着是两刀,三刀,他支撑不住自己,倒了下去。“他身手好,越战越勇,所有的人都把他当做了警察,可是,那时候他为啥就愣了一下呢?”目击者又十分惋惜地说。

目击者虽然说了很多,我听进去的很少,相反,我对他们说话是越来越厌烦了。他们是歹徒攻击的对象,子石正是为了解救他们才死的。现在,他们安然无恙,一切都好好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当然什么都可以说了,就像人们说的那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对的,我这样想,就是子石活着,也未必愿意我这样。于是,为了他人,也为了子石,我必须努力压抑着自己,让自己保持沉默,不说一句话。

当然,我也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多少意义了,都是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逝者已去,就再也不能复生!从那一刻开始,父母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弱小的女儿失去了父亲!而我则失去了一位最最要好的同学,朋友,兄弟!

子石的妻子叫小云,从丈夫出事的那天起,她就一直陪在子石身边,没有离开过半步。在她眼里,好像子石并没有死,他只是在睡觉,她在耐心地等着他醒来。丈夫一定会醒来的,她是那么地了解丈夫,她知道丈夫一定不会丢下父母,丢下她和女儿一个人走的!他不会!他不会!

她有时候在哭泣,那是她觉得丈夫睡的时间太长了,超过了平时,她忍不住就哭了起来。她一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哪怕眼泪流得再厉害,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子石在睡觉,不能打扰了他。

子石安葬之后,子石的父母希望小云能早日回到连城去。小云已经很羸弱了,很难再坚持下去。“小云走了,就会好一点了。”父母是这样想的。我也赞同小云早点回连城去,连城有她和子石建立的家,连城有他们的亲戚朋友,那里会比这里要好一些。小云却执意不从,她还要和以前一样陪着丈夫,丈夫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两位年迈的老人,就动员亲戚们也来劝说小云。小云还是说,她是不会离去的,即使离去,也要在子石过了五七之后。

小云如此,自然让亲戚朋友们感动,再一想,也是情理中事,夫妻一场,真的很不容易,哪能说分别就分别呢!换了别人,也会这样的。我只是惊诧于小云的决绝。在我一直的印象中,小云是那样的清纯、温和、柔弱、知书达礼和善解人意。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又见了几次,印象更是如此。

子石在认识小云以前结过婚,小云则不是,她是一位非常清纯的姑娘。她的清纯,曾让我一度怀疑子石是不是给她说了实话,隐瞒了自己的一些过去。可随即又觉得子石不会那样去做,他不是那种人。况且,他就是想隐瞒什么,也是瞒不住的。小云虽然清纯,却很聪明,又是一位从小生活在城市的姑娘,对什么不了解呢,什么样的见识没有呢?我暗自为子石高兴,祝福他从破碎的婚姻中走出来后,又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我也为小云高兴,祝她幸福!小云慧眼识英才,不拘一格,嫁给了子石,子石一定会让她幸福的!子石是很棒的!

子石确实很棒的,来到这座南方城市不久,他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和小云结婚以后,更是风生水起,事业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他在短时间内就完成了别人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终生的奋斗,被抬到很高的位置上,委以重任,成为公司的柱石。几年时间内,房子有了,车有了,荣誉有了,尊严有了,一切都有了,一切都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生活以截然不同的另一副模样呈现出来,人生也由此进入了另一个天地,这样的天地,以前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子石和小云的爱情也有了结晶,他们可爱的女儿卓宜出生了。女儿出生,使子石有了更多的责任感,他更加知道自己该如何活在这个世上了。

我最近一次见子石,他和我谈起了佛,佛的宁静、平和、包容、旷达,甚至无欲无求。我知道子石的人生有了新的境界,他有如此感悟和认识,也说明他本身是有慧根的。子石如此,我想这也是他对生活的一种满足,一种现实幸福的自然流露,正是基于此,他才会对人生有了更高的理解和追求吧。

谁能想到,那一次谈佛,竟成了我们的诀别,成了我们三十多年来的最后一次谈话。

我怀念那次谈话,怀念那座城市,怀念那个夜晚,怀念那晚轻轻的夜风……

这天早晨,吃完了饭,父亲和小云正在院子里坐着,卓宜跟随着奶奶在厨房里。一家人正准备过一会儿就到坟上去。村子后面忽然响起了鞭炮声。炮声此起彼伏,响了很长时间,好像要永远响下去似的。一家人愣了起来,这鞭炮声好像正来自子石的坟上!这时候,本家阿堂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说:“坟上来了好多警察,正在给子石上坟,你们知道吗?”

父亲的脸色变了,母亲的手颤抖了一下,手里的碗差一点掉在地上。“警察!他们来干啥?是哪儿的警察?你看清楚了吗?”父亲问。

“是咱们县里的吧,有几个好像以前跟子石在一起干过。”endprint

父亲让自己平静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咱们就不到坟上去吗?”阿堂有些着急地说。

“不去了,他们上了坟就走了的,我们去没啥必要。”

可是,警察并没有走,他们到家里来了,他们还送来了很多慰问品。走在前面看来是领导,他一把握住了父亲的手,说:“柳叔,我们来晚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此事。子石是你的好儿子,也是我们的好弟兄啊!”

父亲看着警察,嘴角抖动着,喃喃地说:“你们那么忙,来干啥呢?不该来呀,不该来呀!”

“柳叔,你这样说就错了,子石是我们曾经的同事,我们为啥不该来呢?子石现在为了救人,牺牲了自己,是我们警察的骄傲,是我们学习的对象。子石是很了不起的!”

父亲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握着领导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母亲也流泪了。小云啜泣着。

在阿堂的安排下,大家都坐在院子里。这时才知道,刚才第一个同父亲握手的是公安局马政委,其余都是子石以前的同事。这时,马政委又握着父亲的手,说:“这么长时间了,为啥不给子石立块碑呢?”

父亲没有回答,因为包括亲戚在内的所有的亲人,都没有想到立碑这件事。

马政委便又说,他们今天来的另一件事,就是要告诉家属,要以公安局的名义,由公安局出资,给子石立碑!碑上写着:警察柳子石之墓。

父亲连连摆手,说:“不行的,不行的,子石是犯过错的,不能那样做啊!”

“子石虽然犯过错,可他仍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警察!况且,哪个人不会犯错呢,错了就改,就还是好同志。我们这样做,是经过讨论研究,征得上面同意的。”

父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但还是连连说:“不行的,不行的!”

“柳叔,不用多想了,事情就这么定了。”马政委说。

父亲沉思了好一会儿,说:“你们给子石立碑也行,可是,上面不能那样写,那样写,会让子石不安的。”

“为啥呢?是子石不爱做警察了吗?”

“不,不,子石很爱做警察!很爱的!他从小就想着当警察。”父亲低下头沉痛地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这就对了,那还有啥可说的!”

“可是,子石现在毕竟不是警察了。”父亲喘着粗气,低声说,说完了这话,又说,“子石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他也不会同意你们那样去做的。”

院子里陷入了沉默,所有的人都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马政委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说:“我看这样吧,我们做些变通,在警察后面打个括号,里边写上“曾经”二字。这总没有意见了吧。”

父亲的眼睛又湿润了。母亲一直在流泪,她的眼睛已经很红很红了。小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第一次哭出了声,她用手捂着嘴,还在强忍着。

“柳叔,婶,弟妹,子石牺牲的经过,我们通过当地警方已了解清楚了,加上我们过去对子石的了解,可以这样说,如果子石没有干过警察,没有过去那一段警察经历,他也许就不会死。”

全家人都看着马政委,眼睛里充满了疑问和惊奇。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子石没有干过警察,就不会挺身而出去救人。他还会救的,但他不会死,歹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为啥呢?”父亲紧盯着马政委问。

“有一个细节你们忽略了,也可能忘记了。在打斗最激烈的时候,子石忽然愣了一下,正是这一愣,要了子石的命。任何人都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精神高度紧张,是谁也不会愣的,可是子石愣了!”

是呀,为啥会愣呢?子石并不是一个不机警和不小心的人,在那样的紧急时刻,他怎么会让自己发愣呢?以前确实只顾悲伤了,忽略了这一点。一家人都注视着马政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也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觉得非常蹊跷,就打电话给当地警方,详细了解此事。原来是其中的一个犯人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子石愣了一下。犯人说,那一刻,他看见子石难受极了。犯人还说,那时候,他们都把子石当作警察了。周围的人也都把子石当作了警察,他们高喊着:“警察同志,别放过了他们,这些人是本地的惯犯,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啊!”子石听了这话,就更加勇猛了,歹徒被打得溃不成军。就在这时,那个犯人突然想起子石不是警察,他以前见过子石,在一家公司上班,而不是什么警察。于是,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他妈的根本就不是警察,是个假警察,你充的啥愣,管的啥闲事!”他这一说,其他几个歹徒跟着开始骂,骂子石冒充警察,多管闲事。子石就是这样牺牲的。”

院子里的人都陷入悲痛之中。院子里静极了。阿堂却忽然说:

“子石才干了两年多警察,三年都不到,离这一行又这么多年了,歹徒那样说了一句,真的就刺激了他吗?”

没有人回答阿堂,阿堂的问题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父亲老泪纵横,他抓住马政委的手,哽咽着说:“子石他不该犯那次错误啊,要是不犯,他这会儿就还是警察,还和你们一样的。”

马政委双手捂住父亲的手,说:“子石是好样的,他为人民而牺牲,就永远是一名警察。”

几天后,墓碑立了起来,上面写的是:警察(曾经)柳子石之墓。

立碑那一天我也来了。碑立了起来,我随着许多人一起给子石鞠了三次躬之后,在持久的鞭炮声和烟花中,一个人来到小路上,默默地在上面走着。走着走着,在前面不远处,我好像又看见了子石,他正在那里等着我。我心里一阵惊喜,不由加快了脚步。我知道,子石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一切又都回到了过去,我们俩并肩走着,无话不谈: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你后悔极了,不该麻痹大意,出门时只是顺手一带,没有检查一下门就走了。结果让犯人钻了空子跑掉了。犯人跑了之后,紧跟着又作了案,造成了十几万元的损失。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一切要是能够重新开始多好,那么,每个人肯定都过得好好的,人生就没有那么多遗憾了。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你离婚了,你一出事,人家就提出离婚。你同意了,什么都没有要,都给了对方。她很快又嫁了。你说:“她怎么那样快就嫁呢,而且嫁了那样的一个人!”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不论再艰难,我们都要把学上完。“我想上警校,将来做警察,你呢?”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我们都大了,我们要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这个假期,我想去窑场做窑工,两个月下来,可挣不少钱,够我们的学费了。”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你的同桌很漂亮,你和她说过话没有?”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知道吗,上次考试考得好,是因为没吃早饭,饿饿心灵哩。”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我以前尿过床,到镇上上初中以后,就再也不尿了。”

子石,你还会对我说:“咦,你怎么也走这条路?我是王柳庄的,你呢?往后咱俩就可以做伴了,一块上学,一块回家。”

……

责任编辑 婧 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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