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泉
在美术领域,提及“写意”似乎仅仅是传统绘画(文人美术)的专利,其实不然,民间美术的造型观念和表现手法其主要特征和内涵,同样也贯穿“写意”的思维。在我国北方民间画谚中,就有一句十分精辟的话:“画画儿无正经,好看就中”,和齐白石的“不似是欺世,太似则媚俗,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表述的意思是一致的,尤其民间画谚说得更直白通俗。既非常形象地表达了民间劳动者的爱美、求美的心理,也干干脆脆地告诉民间艺人,在创作时不能正儿八经照搬生活中的自然物象,要根据创作的意图,大胆自由地进行艺术加工,不求写实,而求表意。本文试从“写意性”地角度,分析研究民间美术,谈一谈粗浅的学习体会。
造型艺术有具象、抽象之分,而我国传统绘画则既不是具象,也不是抽象的意象艺术。不论是工笔重彩、还是泼墨写意以及在艺术观念上,都具有极强的写意性。纵观中国画的发展,可以看到由于老庄的“天人合一”、“阴阳相克相生”的哲学观的影响。早在大约一千多年前,东晋的顾恺之便提出了“迁想妙得”的主张,到了唐代就确立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原则,形成了“气韵生动”的审美标准和“以形写神”、“超以象外”、“缘物寄情”等艺术理论。这些“意象”创作观念、审美标准和原则,是否仅限于传统绘画(文人美术)的领域呢?如果认真把民间美术和文人美术作一番比较,不难发现,也许都是炎黄子孙的缘故,中国民间美术,也像其他传统文化形态一样,都生长在这中华大地同样的文化土壤中,并继承着中华民族原始文化传统。属于民间美术的艺人,同样也受到“天人合一”、“阴阳相克相生”哲学观的影响,所以无论是文人士大夫,还是民间艺人,在创作观念上,自觉或不自觉地都承认艺术来源于客观世界,但不能受客观物象的束缚,更重视主观的作用。“离象而求”、“物外求似”,是否可以这样说,文人美术与民间美术透过“雅”与“俗”的面纱,在艺术本质上是互通的、交融的,都是东方艺术,都是写意的,都不特别看重形象的视觉真实,不执著于物象的自然属性,而“缘物寄情”,通过“写意”借以表达人的意念。
在民间造型形象中,现实物象的择取和连结,形式元素的运用和处理以及主体情感意志的表现,都呈现高度的主观性、随意性和自由性。经过民间艺人的艺术处理:凶猛的老虎和狮子,可以变得像稚童一般憨厚天真,吃草的马可以同时长着两个头,牧童可以有三个角度的面孔,动物身上的皮毛可以变成绽放多姿的花朵,腹中的生命和水里的莲藕可以显现于直观,春种、夏长、秋实、冬藏一览无余……总之,无论天上地下,陆地水中,人神鸟兽,过去未来,宏观微观,一切事物都可以交陈互处,浑然一体。在民间美术的世界里,宇宙万物完全以创作者自我为中心,时空秩序完全为创造者自我决定,外部世界完全纳入到主观意念的秩序之中。
比如:在文人美术中,梅兰竹菊是中国花鸟画的经典题材,画家表现兰竹之四时不谢、百节常青、梅菊之抗严寒、傲霜雪,目的借此喻人,歌颂“高风亮节、豪气凌云”的君子风范。这种巧妙运用“比、喻、兴、借”的艺术手法,并不仅仅是文人画的专利,在民间美术也同样存在并广泛运用。民间美术大量利用汉语言的谐音,将描绘的对象,寓吉祥象征之意,讨个好“口采”,自然物象已经脱离本体,被“移花接木”赋予新的涵义。比如:将万年青、柿子、如意组合在一起叫“万事如意”;再如“喜(喜鹊)上眉(梅花)梢”、“四世(荷花、荷叶、莲蓬、藕)同堂(塘)”;“福(佛手或蝙蝠)寿(桃)双全(古钱)”;还有将太阳和凤凰画在一起,叫“丹凤朝阳”;把松树和仙鹤画在一起叫“松鹤延年”或“松龄鹤寿”;把金鱼和海棠花组合称“金玉满堂”;画并蒂莲花配上一对鸳鸯,称之“百年好合”;莲花配上红鲤鱼,谓之“年年有余”;将松竹梅三种常青耐寒植物组合在一起,赞之“岁寒三友”等等,不胜枚举。饱尝生活艰辛的乡土艺人,通过自己的艺术寄托了平民百姓对命运吉祥如意、繁荣昌盛的向往,没有痛苦、悲怆、绝望的悲剧色彩,充满了对生活的爱,富有浓郁的人情味,使人们在欣赏、使用中得到精神的慰藉,这种通过寓意象征所体现出来的“意象美”,满足了身处社会底层的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需求和心理状态,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经久不衰,时至今日,还在影响着我国民族的审美观念。
民间美术尽管因地域、气候、民俗、文化、品种、形式的不同,流派纷呈,竞放异彩,但在艺术表现上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意象美”,体现在造型上是借物寓意,夸张变形;体现在色彩上,鲜明单纯。以色象征,并在长期发展中形成约定俗成的程式化倾向,体现着中华民族自古以来追求的意象传达的审美传统。
民间美术的作者,主要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即使是民间艺人他们一般也没有文化或文化有限,没有接受过素描、色彩严格的写实造型训练,大都是师徒相承,加上受各种材质的限制,以及实用的要求,在表现过程中,就必须在具象和抽象之间,在客体物象和主体精神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那就是“合情不合理”,“似与不似之间”的“写意”表现手法。北方木版年画口诀:“画画儿无正经,好看就中”,就是民间艺人实践经验的总结,道出了在艺术表现中的极大自由。在民间美术作品中,由于现实事物以它们特定的观念内涵即符号意义进入艺术形式结构之中,所以每一结构成分并不指示现实事物自身的概念,而完全为着展示创作者的心灵世界。在他们的心中:“花无正色,鸟无正名。画花不要太复杂,小鸟的毛很细,不能都画出来,取个意思就行。”这“取个意思就行”表明民间艺人根本不局限于客观对象自然特征的机械模拟,而是根据自己主观表现的需要对其进行随心所欲的选择、排列、加工和组合,十分自由。据此产生的形象构成的内在逻辑,已经不是生物学、物理学意义上的自然逻辑,而是力求思想意义上的心灵逻辑。在民间美术作品中,诸种符号形式按照这种无羁的主观逻辑组织起来,形成了洋溢强烈主观情感意绪的符号构成的表现形式。民间剪纸中大老虎肚子里装着几只小老虎,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合理的,人的肉眼是不能看到老虎肚子里的东西的,但它是符合动物怀胎这个生理现象,更符合中国老百姓对生殖的崇拜,子孙绵延的感情,那么,自然中的不合理,到了民间剪纸中就合理合情了。因此,在民间剪纸图案纹样中可以花中生花,花中生叶、叶中生花、花中套蝶。山西新绛木版年画《四季平安》将四季花木同时生长、荟集一堂,象征吉祥平安。山东潍县木版年画《男十忙》、《女十忙》将四季农活,不分室内与室外同时操作。陕西刺绣兜肚《鹊桥相会》十分生动地表现牛郎与织女在天河相会的情景,同时也是描绘天上、人间不同时空景观的美丽图画。还有无锡惠山泥人“大阿福”,可以大头小身,河南车木《棒棒人》可以没有四肢……不胜枚举。
在色彩的运用上,文人美术在魏晋之际,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用色原则和方法。南齐的谢赫将中国绘画特有的设色规律和用色原则加以总结,在《古画品录》的“六法”中提出了“随类赋彩”的敷彩制形理论。和西方绘画相比,中国绘画不以客观环境为依据,崇尚人的主观感受,不重视光的作用,更不认为在不同光线条件和空间环境中色彩会有微妙的变化,认为世界上所有物体的颜色都是固有的,即使是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色彩也是依然存在的,绘画所表现的是介于自然和自我之间的“固有色”,并以社会规范和固有色的原则进行“随类敷彩”,体现了色彩运用的象征性和表意性。但是,到了唐朝,这一“以色貌形”的观念却发生了变化,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变为“弃色求墨”了,他认为“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并由此肯定“运墨而五色具”。宋之后,由于大兴水墨写意之风,“墨即是色”、“水墨至上”,色彩在画面上逐渐淡化,难怪有人常常会误认为中国画就是无色的水墨画。
而民间美术的色彩运用上,却走了一条与西方绘画和中国文人美术迥然不同的道路,既不像西方绘画,强调“光”的作用和环境对色彩的影响,也不像文人美术,强调固有色,搞“随类敷彩”和“墨分五彩”的“以墨代色”。而是尊重中华民族审美的集体意识和个人主观感情的需要,更加自由地调度色彩、搭配色彩,将千变万化、五光十色的自然色彩,根据意象表现的要求,提炼为单纯、强烈的数色(品红、中黄、翠绿、大红、黑、紫、湖蓝),在使用效果上追求艳丽、单纯、强烈的乡土气息,特别强调高纯度的色彩对比,通过巧妙的间隔和组合,追求色彩的和谐和色彩的震撼力。在用色理念上,不强调固有色,不分析环境色,而是以色象征,以色表意,随着感情的转移,意象的需要形成了一套民间美术特有的并广泛使用的程式。如红色(喜庆)、黑白(丧葬)、黄色(鬼神)、绿色(妖邪)、五色线(镇邪)、百家衣(免灾)……等,如山东潍县年画口诀中,关于色彩就有这样的说法:
紫多发恶红主新,黄色少了多主淡,绿色大了也不新,上样三色均可用,惟有紫少画真新。
紫是骨头绿是筋,配上红、黄色更新。红间黄,喜煞娘;红冲紫,臭其屎。画画无正经,新鲜就中。
由此可见,在民间艺人的头脑里,用色不一定按照客观对象去复制。只要画的效果好,新鲜就行了。所以,在婚礼现场、洞房之中,不论如何装饰,图案纹样中花鸟、鱼、虫其原始色彩已经无关紧要,而是由象征吉祥的红色来主宰的,表达“喜”的意象,渲染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意足不求形色似”、“合情不合理”、“画画儿无正经,好看就中”的写意表现手法,给民间美术的创造者,插上自由的翅膀,不受客观事物的束缚,打破时空的限制,最大限度地表现主观感受的美,神与物游,物我两忘,而努力去创造心灵中的“意象”艺术世界。
而民间美术创作活动中,作者的情感和想象活动交织互动,情感激发想象,想象激发情感,使得民间美术总是充满浓厚的、浪漫的感性色彩,富有强烈的生命节奏和生命流动感。强烈的感情冲动状态,使他们不拘囿于形式规范和经营法度去做刻意的雕琢,而往往是姿肆纵横、率意而为,具有粗狂豪放、刚健质朴、简约明快的写意性品质、写意性特征,这是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的。
民间美术蔚为大观、源远流长,和宫廷美术、宗教美术、文人绘画一样,都是我国民族传统艺术的瑰宝,她以其民族性、乡土性、实用性为平民百姓喜闻乐见、生生不息、世代相传,满足了民族的审美需求。时至今日,因民俗的变化,社会的进步,有的形式和品种,自然衰亡,有的则在创新和发展。研究民间美术,就像品尝埋在地下的陈年佳酿,经过多年的发酵,更添了几倍醇香,品味民间美术的“写意性”,会获得一个现代人于今天和未来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