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永贞
(察右后旗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内蒙古 白音查干 012400)
萨满教是包括蒙古族在内的北方草原民族最原始的宗教。萨满教主张多神崇拜,而天神崇拜是萨满教诸多崇拜中最为重要的信仰。古代蒙古人认为,世间万物都是腾格里(长生天)创造的,人类都是长生天的子民,崇拜天神是每个人都要遵守的道德规范和生存法则,否则就会遭到天神的警告和惩罚。他们还认为,天能看到人的一切行为和意图,人什么时候也逃脱不了天的审判。①
在萨满教的仪轨中,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对天神的崇拜。萨满教是古代北方草原民族共同信奉的原始宗教,说天神崇拜观念的形成,也必然起源于遥远的古代。
《史记·匈奴列传》载:“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升,夕拜月。”大抵匈奴人对于天地十分尊崇,匈奴单于写给汉帝的文书中,总是自称为“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或“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等。②“我们今天称之为阿尔泰语系的民族里有一个共同的词语——腾格里(tngri),就是其证,因为这个术语在突厥民族和蒙古人中广泛使用”,汉译为“长生天”的意思。③
汉魏人也对天和地充满了敬畏和崇拜,《礼记·郊特牲》中曰:“地载万物,天垂象,取财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故教民美报焉。”表达了人们祭祀天地,感谢天地生养万物的心情。④北魏祭天礼中的夷礼内容,主要源于拓跋鲜卑的原始祭天。祭天地点与时间的选择,祭祀的对象与主持者,祭拜的方向与骑驰仪式等方面,显示了拓跋鲜卑原始祭天的丰富内涵与鲜明特点。匈奴游牧特点的祭祀文化给拓跋鲜卑原始祭天习俗的形成以深刻的影响。⑤
天是北方民间广泛崇拜的对象,历史上生活在这里的信奉萨满教的满、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赫哲、锡伯、蒙古等民族,以及日本、朝鲜、俄罗斯境内即东北亚地区的民族,都有敬天的习俗和祭天仪式。⑥所以说天神崇拜是古代北方草原民族所共有的一种宗教文化现象,并非蒙古族所特有。
清代蒙古人祭天(源自《蒙古民族宗教文化》)
古代蒙古社会心理和道德观念:崇天拜祖,对于腾格里(天)怀有崇敬的心情。由于人们对天灾人祸得不到正确的认识和科学的解释,于是就把一切恐惧、不安和不解之谜,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统统寄托在神秘的天意上。⑦长生天崇拜的产生,与蒙古社会从原始社会发展到阶级社会,建立国家政权的历史进程是相适应的。原始社会的解体,部落战争的进行,最终导致部落联盟及国家政权的建立,反映在宗教上是出现了最高神“蒙客·腾格里”的观念。⑧
《蒙古秘史》⑨在一开头就说:“成吉思汗的根祖是苍天降生的孛儿帖赤那和他的妻子豁埃马阑勒。”圣母阿阑豁阿对他的孩子们说:“每到夜深有一发光之人从天窗飞进屋内抚摸我的腹部,其光芒都透入我的腹内。待到天亮时,才同黄狗般地爬将出去。由此看来,(你们)必为上天之子,怎可与凡生相比?”⑩《秘史》中上述两则故事表明,蒙古人认为其祖先是苍天降生的,成吉思汗是上天让他来统领蒙古人的首领,有天命的内涵在里面。
天神崇拜形成于蒙古族共同体成立之前,成吉思汗对其进行了强化,并在自己的言行中得以重视和体现。当然,在信奉萨满教的蒙古社会,在强化长生天崇拜的观念中,萨满巫师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如铁木真开始征战、壮大之初,就是萨满豁儿赤说是天神让铁木真做蒙古人的国主。如果没有萨满的宣传鼓动,成吉思汗一统毡房百姓的努力也许要慢得多。
天神崇拜观念认为,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是世间万物的主宰。古代蒙古人崇奉由天主宰的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以及大地、山河、森林、水火等,但在崇奉的各种大自然对象中,只有一个主宰者,那就是天,即永恒的长生天。[11]《普兰·迦儿宾行记》中写道:“他们信仰唯一的神(腾格里神),(腾格里神)被认为是一切可见与不可见物的创造者,也被认为是世界上祸福的主宰者。”[12]《多桑蒙古史》中称,蒙古人“皆承认有一主宰,与天合名之曰腾格里。”[13]腾格里神具有超越时空、主宰宇宙的功能,集中体现了萨满教的文化思想。其他神,无论资格多大,其地位一律在该神之下。[14]
以《蒙古秘史》为主的史料对成吉思汗及其家庭的描述,把成吉思汗神话了,其目的是要在人们的心目中牢牢树立 “成吉思汗是长生天在人间的代表,命中注定要成为蒙古人的帝王,人间之主;他的意志就是长生天的意志,任何人不得违抗”的思想。[15]《蒙古秘史》记载,“成吉思汗出生时,右手握着一块大如髀石的血块,”还说他“目中有火,面上有光”[16],均暗示铁木真与常人不同,有帝王之相。《蒙古秘史》还记载:“萨满豁尔赤说,有一只黄秃牛拉着一辆大车,跟随在铁木真的后面,大声吼道:‘天地相商确定,立铁木真为国主,令我前来传言。’这是天神让我看到的情景。”随后,一些追随其他部落的蒙古人,都相继到了铁木真的帐下。[17]1206年,成吉思汗在斡难河源头正式称汗时,对木华黎说:“当年,你向我告示了天神的旨意,如今我如天神所示登上了大位,故按约赐你国王称号。”[18]《汉译蒙古黄金史纲》中说:“铁木真成吉思汗是受天命而生的。当佛入涅槃三千二百五十余年之后,(世上)出生了十二个暴君,苦害众生。为了制伏他们,佛陀授记而诞生了成吉思汗。”[19]
前郭尔罗斯蒙古人祭天(源自网络)
在《蒙古秘史》《汉译蒙古黄金史纲》[20]和《黄史》[21]三本书中,均记载了这样一件事:为了躲避泰亦赤兀惕(也译作泰赤兀)人的抓捕,铁木真藏进了斡难河的森林里,泰亦赤兀惕人把守住了出口。三天后铁木真刚要出来,马鞍掉了下来;又过了三天要出来,路上挡着一块白色的石头;铁木真认为这都是天父在阻拦他,没敢出去。到了第九天,没吃没喝,他自认为已经到了天父发落的程度,出来后还是被泰亦赤兀惕人抓了去,后来又在锁儿罕失剌的帮助下成功逃脱。这一故事就是要告诉人们,铁木真是上天之子,虽然会遇到挫折,受到磨难,但苍天会护佑他,这是天意,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既然成吉思汗是上天安排的,那么他的话就是代表上天的旨意,就不能不听。《蒙古秘史》中用大量篇幅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大萨满通天巫阔阔出七兄弟围攻毒打成吉思汗的胞弟合撒儿,挑拨成吉思汗与合撒儿的关系;还让成吉思汗的小弟弟斡惕赤斤(帖木格)下跪;并且有“九种语言的众人纷纷聚集到了通天巫的住处,甚至超过了成吉思汗拴马桩的数量”的传言。面对如此形势,成吉思汗听从夫人孛尔帖的建议,授意斡惕赤斤处死了通天巫,隐匿了他的尸体,并说是“长生天责怪他,将他的性命与躯体一同收回去了。”[22]这一事件,就是通天巫挑战了成吉思汗的权威,动摇了大汗的统治地位,违抗天命的结果。
从蒙元大汗和元朝皇帝的角度来看,崇拜长生天有两层含意。一层意思是为了维护统治阶层的利益,祈求长生天护佑他们能复仇成功,征战胜利,开疆扩土。如成吉思汗在出征唐兀惕人时就说:“就是死也要应战他们的狂言,一切就拜托长生天了!”[23]最后蒙古人的军队旗开得胜,很快就击败了阿沙敢不领导下的唐兀惕人,并认为这就是苍天保佑的结果。另一层的意思就是把“长生天”作为顶礼膜拜、崇敬致祭的对象,以求其降福黎民,护佑苍生。如蒙哥汗二年(1252),曾祭天于漠北日月山。四年大会宗王之后,又在颗颗脑儿(青湖)、军脑儿(深湖)之地祭天。中统二年(1261),忽必烈亲征漠北,在金代桓州城(今内蒙古正蓝旗西北)之地祭天等。[24]从蒙古族民间的角度来看,祭天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祈求长生天赐福黎民,护佑百姓,天下太平。
巴尔虎蒙古人祭天(作者拍摄)
正因为有 “天是世间的主宰”、“汗权是天授予的”、“天意天命不可违”、“天降福祉为黎民”等的信仰,所以蒙古人就对长生天崇拜有加,且世代传承祭祀。《蒙古秘史》中就有成吉思汗向长生天祈祷的记载,[25]并且每当遇到大的战事或困难时,成吉思汗总会说:“愿长生天作主吧”,“托长生天的保佑”,“借着长生天的威力”,“一切就拜托长生天了”等等。事实足以说明,成吉思汗是发自内心地崇拜长生天的,而且这种拜天意识也是蒙古人所共有的,并非是大汗的专利。正是有了这个蒙古人共同的拜天信仰,才使大家能够团结在成吉思汗的周围,实现蒙古帝国的统一。
到了元朝,蒙古人祭天的习俗仍然保留。《元史·祭祀志》说到:“元兴朔漠,代有拜天之礼。衣冠尚质,祭器尚纯,帝后亲之,宗戚助祭。其意幽深古远,报本反始,出于自然,而非强为之也。 ”[26]《蒙鞑备录》一书中写道,(蒙古人)“其俗最敬天地,每事必称天,闻雷声则恐惧,不敢行师,曰:天叫也”。人世间“无一事不归之于天,自鞑主至其民无不然。 ”[27]《译语》曰:“虏称天为腾格里,极知敬畏。每闻雷声砊磕,辄走匿,瞑目屏息,若将击己。”[28]以上史料说明,从皇帝到贫民,蒙古人都十分敬畏和崇拜长生天,诸事小心谨慎,生怕受到长生天的怪罪。
北元时期,蒙古人退回到了大草原,汗权也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为了争夺汗位,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以及掌管实权的太师们,都曾煞费苦心、角逐争斗。但由于受“汗权天授”观念的影响,汗位多数情况下一直在黄金家族的四大宗系后裔子孙之间循环,虽然也有过短暂的旁落,最终还是又回到了黄金家族后裔的手中。这充分说明蒙古人对“汗权天授”观念的认同,对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忠诚,对“长生天”思想一如既往的膜拜。
直至清代、民国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蒙古人的敬天祭天习俗一直没有丢弃,并在民间传承至今。特别是巴尔虎蒙古族,至今还于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九到野外的山上举行集体的祭天仪式。[29]而察哈尔蒙古人的祭天时间,则是在农历正月初一凌晨的庚时(3至5时),这个时候北斗七星的位置正好在北极星的南面,位于天空的中间部位。[30]杜尔伯特蒙古人也是在正月初一拂晓时祭天,届时全家人洗净手脸,穿上新衣服,戴好头戴,在位于蒙古包或住家正南面的祭台旁边,摆放祭品,焚香,斟酒,倒茶,诵经,举行家庭的祭天仪式。[31]
藏传佛教传入蒙古高原后,虽然对蒙古族民众长期信奉的萨满教有所冲击,但他们信仰腾格里的观念却根深蒂固、深入民心。在蒙古族社会改朝换代,蒙古族部落时分时合的大背景下,无论大汗还是百姓,他们始终没有忘记对长生天的信奉,并且世代相传。
今天看来,蒙古人敬奉长生天的理念,已经远不是一个宗教信仰问题那么简单了,而是包含有敬畏自然、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的大智慧与大文化在里面。笔者认为,在蒙古人的宗教祭祀文化中,不但崇拜苍天、大地,敬畏自然,还有爱护草木,爱护动物,保护生态平衡的朴素思想内涵,这一点是最值得当代人去传承和保护的。
蒙古人认为是长生天给予了人们一切,敬奉长生天,就是敬奉大自然,就是遵从自然规律,就是对生态平衡的保护。他们真诚地认为,只要是能得到长生天的护佑,草原的水草就会丰美,五畜就会兴旺,百姓的生活就会有保障。
但是,当今社会的有些人却只顾向大自然索取,向草原索取,不去爱护大自然,不去爱护草原,不顾生态的平衡和保护,这样的“杀鸡取卵式发展”对后辈儿孙又有什么好处呢?在享乐主义盛行,物欲横流、铺张浪费、金钱至上观念甚嚣的时候,人们更应该提倡崇奉苍天、尊重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科技进步与生态保护协调、经济可待续发展之目的。
注释:
①③乔吉,《蒙古族全史(宗教卷)》,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7页,第6页。
②林幹,《匈奴史》,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9页。
④钟敬文主编,《中国民俗史(汉魏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81页。
⑤杨永俊,《论拓跋鲜卑的原始祭天》,《西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6期,第29-39页。
⑥张林,《论北方民族的天崇拜》,《满语研究》,2003年第1期,第117-122页。
⑦[15]孟和宝音,娜仁其其格,《试论成吉思汗“天力论”思想》,《阴山学刊》,2005年第8卷第4期,第47-50页。
⑧赵金平,《再论成吉思汗与“长生天”崇拜》,《青海民族研究》(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3卷第3期,第80-83页。
⑨⑩[16][17][18][22][23][25]特·官布扎布,阿斯刚译,《蒙古秘史》,新华出版社 2006 年版,分别引自第 2-6页,第19页,第61-62页,第186页,第29-30页,第225-233页,第263-265页,第236页。
[11]铁达、庆巴图著,《蒙古民族宗教文化》,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第312页。
[12]〔意〕普兰·迦儿宾著,余大均译,《普兰·迦儿宾行记》,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13]〔瑞典〕多桑著,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页。
[14]孟广耀撰,《蒙古民族通史》第一卷,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24页。
[19][20]朱风,贾敬颜译,《汉译蒙古黄金史纲》,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分别引自第17页,第11-12页。
[21]格日乐译注,《黄史》,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1页。
[24]钟敬文主编,《中国民俗史(宋辽金元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11页。
[26]李修生分史主编,《元史》卷七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82页。
[27]〔南宋〕赵珙,《蒙鞑备录》,《王国维遗书》本。
[28]〔明〕岷峨山人,《译语》,纪录汇编本。
[29]樊永贞,《察哈尔地区巴尔虎人祭天仪式初探》,《集宁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第64-66页。
[30]正镶白旗政协文史委员会编,《察哈尔文化摇篮》,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510页。
[31]彭斯格德庆,《四子部民俗文化》,内蒙古出版集团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