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悲剧隐喻与文化启蒙符码的合一

2014-09-19 01:31黄莉
北方文学·下旬 2014年5期
关键词:启蒙女性萧红

黄莉++

摘 要:萧红以独有的女性关怀坚持不懈地描写着女性世界,其笔下的女性形象蕴涵着生命悲剧隐喻和文化启蒙符码的双重寓意。这些女性人物,不仅透视出萧红对生命悲剧的深刻体认,以及对人的生存的巨大悲悯,而且承载着批判封建传统文化,呼唤女性的精神解放,从而重塑民族文化心理的寄意。

关键词:萧红;女性;生命悲剧;启蒙

萧红这位充满灵性的女作家,从步入文坛开始,就表现出了她的独异性和边缘性。与同时代左翼作家相比,她很少正面直接描写战争和阶级斗争,而坚持不懈地描写着女性世界。其笔下的女性,身处社会的边缘,是一个被无视被奴役的群体,在生死场上艰难挣扎,甚至走向毁灭。萧红的创作富有主体意识,她对文本中的女性人物灌注了某种特殊的情感,用独特的视角书写女性肉体上特别是精神上所遭受的巨大痛苦,使得这些女性形象具有丰富而深刻的蕴涵。

萧红远离主导意识形态而始终关注女性存在方式,并非仅仅因为其本身的女性身份,更重要的是在于她对女性生存的独特体验和深刻感悟。如所周知,萧红是一位性格坚毅刚强却又命途多舛的女性。她的人生几乎经历了一个女人一生所可能遭遇到的所有苦难:幼年丧母,被父亲逐出家门,忍受男人的欺辱,孩子不幸夭折,被丈夫残酷地抛弃。萧红渴望自由、解放,追求“温暖和爱”,却又不得不依附、借助于男性的支撑,在坚强中透出沉重的叹息:“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1]

弗洛伊德认为:“现实的强烈经验唤起了作家对早年经验(通常是童年时代的经验)的记忆,现在,从这个记忆中产生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又在作品中得到实现。作品本身展示出两种成分:最近的诱发场合和旧时的回忆。”[2]作家的创作与早年(童年)经验有着极为重要的关联。作家的早年经验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其心理结构和意向结构,并规定了该作家创作的基本走向。所以说,萧红的早期人生经验是触发其书写悲剧女性的重要内因。萧红孤独寂寞的早年经历,不仅让她切身感受到女性狭小的生存空间,而且使她生成了对女性命运的深刻认识。当这种生存体验长期积压在作家的内心深处,便成为其生命动力来源,于是催发了萧红对不幸女性形象的书写。

康定斯基说:“任何真正的艺术形式都来自于创作主体‘表达他的内在冲突和体验的‘内在需要。”[3]萧红对女性的书写,渗透着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蕴涵着她对生命悲剧的深刻体认。萧红笔下的女性形象就包含着作家本人深切的生命体验。读者在作品中感受到的女性的卑弱、渺小等等,在一定程度上都属于作者自身刻骨铭心的情绪记忆。

每个作家都有独具个人特色的精神苦旅之路。有些作家学习他人的思想,以此作为洞察人生的利器,如“五四”时期的大多数作家就拿西方先进的文明思想武器来抨击黑暗现实。有些作家则特别注重自我生命体验,通过自我体验来感悟现实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如废名、沈从文等。萧红既没有经历过现代高等学府的熏陶,也较少从书本上吸收他人的思想成果作为自己的精神养料。相对而言,萧红更多的是凭借自身的天赋来体验、感悟人生,获取精神养料。因此,萧红是一个特别注重自我生命体验的作家,在很大程度上,她的文学创作就是对自我生命感受与体验的阐释。

细读文本,我们发现萧红的文学作品中所涉及的死亡描写基本上都是发生在女性身上的。萧红在她的作品中苦心经营了一个女性的生与死的世界:《王阿嫂的死》中怀着身孕的王阿嫂产后同新生婴儿一起死去;《呼兰河传》中黑乎乎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被活活烫死,冯歪嘴子的女人王大姐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而死;《小城三月》的翠姨在男女有别的社会里忧郁而死;《生死场》中美丽的月英瘫痪之后遭丈夫折磨至死。最触目惊心的是王婆的“死亡”经历。王婆得知儿子砍头后服毒自杀,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丈夫赵三便用扁担去压。“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胀,像是鱼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圆起来,像发着电光。她的黑嘴角也动了起来,好像说话,可是没有说话,血从口腔直喷,射了赵三的满单衫。”[4]大家以为王婆必死无疑,便将她装进棺材,准备钉上棺材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王婆感到寒凉、口渴,说了一句“我要喝水”便又活过来了。萧红就是通过这些逼真血腥、惨不可言的画面,揭示出中国女性的生命悲剧。其笔下这么多悲剧女性,几乎每个都像压在磐石下的小草一样,见不到阳光,感受不到温暖,受尽折磨和摧残,扭曲变形,枯萎而死。这种死亡描写,已经超越了通常的对生/死的美与丑、伟大与渺小的价值判断,而凸显其丰富而深沉的生命体验。由此,萧红的女性书写使读者产生共鸣,引起他们对人的生命意义的理性思考。

萧红对女性生命悲剧的揭示来源于对生存价值的思考。“在中国现代作家中,也许萧红比之别人更逼近‘哲学。”[5]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没有一个作家像萧红这样,把女性的身体经验与肉体受难表现得如此真实、惨烈、触目惊心,表面看这似乎停留在肉体的感官层面,但实际指向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是关于人类存在的哲学命题。萧红从人的生命本质的层面去观照女性,其笔下的生命,都是在命运的簸弄下完成的一个阴暗、悲惨的过程。生命在苦难中降生,又在无法抵御的磨难中走向死亡。人生的运行似乎就是这种生生死死、生死轮回的悲剧过程。可以说,萧红对于女性生存的深刻审视,实际上是对人的存在、人的意义的终极思考,在显示了作家言说自我体验的欲望的同时,体现出作家博大而深切的人性关怀,隐含着对人的生存的巨大悲悯。

“五四”文化启蒙运动的“自我意识”是文化建设,“目的是国民性改造”[6]。发端于新文化运动的现代文学,一开始就以改造与重建中国文化为己任,并把实现人的现代化作为文化建构的终极目标,开启了自身的启蒙传统。萧红虽属体验型作家,但其创作依然离不开“五四”精神的影响,总体上继承了“人的文学”的创作传统。更重要的是,直接师承鲁迅的萧红深刻地把握鲁迅思想的真谛,把笔触伸及“改造民族灵魂”,从而使创作富有启蒙特征。

萧红把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文化思路融入到她对女性命运的表现中,在反映旧中国女性卑微处境的同时,从民族文化的深处揭示封建主义对女性的精神奴役,寻求彻底解放她们的出路。但是,她在作品中并没有像鲁迅那样以启蒙者的身份出现,而是以一种平等的、深入人物内心世界的平视姿态来观照人物灵魂的。她有意识地把自己这个叙述者和被启蒙者放在一起,看成是一种平等关系,在审视被启蒙者灵魂的同时,也在检察自身的灵魂。萧红如此处理自己与被启蒙者的关系,除了说明她具有强烈的自省精神外,还凸现了启蒙的艰难和自我启蒙的必要,在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上强化了其笔下女性形象的启蒙功效。

在萧红文本中,中国底层女性最直接最经常的痛苦是被男性奴役迫害,成为男人的奴隶。在牢固的封建父权制宗法制度控制下的乡村,女性的生存空间更为狭小、窒息,她们受到更多的奴役和迫害,性别压迫与歧视无处不在。在男人看来,女人首先是满足他们情欲的工具,男人可以任意发泄其生理欲望。而一旦女人怀上孩子,男人便又厌恶她们的怀孕、生产,置之不顾,肆无忌惮地实施暴力。男性永远都是处于统治支配的地位,女人则被动地陷于受压抑的位置,她们要完全服从于男人的命令,甚至连其基本的生存权利和价值也遭到粗暴的践踏。麻面婆、月英、金枝等女性只是作为被压迫的奴隶,就连努力抗争的王婆也难免活在男权的阴影下。她奄奄一息之际,赵三表现得冷漠、不耐烦,拿扁担去压她身子。萧红专注于审视具有悲剧色彩的妇女形象,实质上旨在揭示中国女性悲剧的根本原因,强烈批判传统男性文化对女性的漠视与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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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批判的笔端不仅触及男性中心文化,而且还伸向了女性本身。对不幸女性不只是纯粹的同情与怜悯,而且还涉及到其自身弱点的审视,这是萧红女性关怀的一个独特之处。如果用启蒙话语来观照作家笔下的妇女形象,她们本身也不免存在着病态灵魂。“在萧红的眼里,女性最大的悲哀不是因为她们经历坎坷不幸,而是她们对这种不幸的屈从和认同。”[7]金枝尽管痛恨男人,但还是懦弱地忍受着男人带给她的屈辱;“瓷人”虽感到丈夫的无情,却依然回到那伤心的家庭去,等等。女性麻木地依附于男性,并且将父权制文化价值取向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安于男性指派给她们的地位,于是失去了争取自由的能动性。这正是女性本身的局限所在。更发人深省的是小团圆媳妇的悲剧。小团圆媳妇本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少女,嫁到婆家后,因为不符合封建道德对女性的规范,便遭到婆婆残酷的折磨,后来更成为了婆婆不顺心时习惯发泄的对象,最后还活活被开水烫死了。于苦难中挣扎着的女性,在受到男性木然的漠视、践踏的同时,也在木然地伤害、压迫着比自身更弱小的女性。她们首先是自己成为封建男权秩序下的牺牲品,然后又不自觉地成为了这种传统制度的捍卫者。面对着阴森窒息的生存环境,女性不学会为生活斗争,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地位,于是只能可悲地成为奴隶,处于生死轮回的悲剧中。这里展现的正是顽强的传统意识与文化惰性所催生的麻木而扭曲的灵魂。萧红直接暴露女性的病态文化心理,旨在昭示彻底批判封建传统文化的迫切性,呼唤女性的精神解放,从而重塑民族文化心理。所以,萧红描写的女性人物,与其说是艺术形象,还不如说是文化启蒙的符码。

不可否认,萧红笔下的女性,大多以群像和符号化的形象出现,她们较为抽象,是片段式、白描式的。但这不仅不会削弱作家的艺术独创性,反而恰好体现其“越轨的女性笔致”,增添了创作的独特魅力。这些人物的描写并不停留于表面化的性格判断,而是深入到藏在内部的灵魂。在这里,她们作为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与巨大的文化内涵相结合的寓意特征。所以说,女性形象是解读萧红艺术文本的一个重要视角,为我们阐释和呈现了作品蕴含的丰富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

注释:

[1]聂绀弩:《在西安》,见季红真:《萧萧落红》,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

[2](奥)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见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36页。

[3](俄)瓦•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查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页。

[4]萧红:《生死场》,见萧红:《萧红集》,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66至67页。

[5]赵园:《论萧红小说兼及中国现代小说的散文特征》,见赵园:《论小说十家》(修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13页。

[6]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下),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828页。

[7]黄晓娟:《雪中芭蕉:萧红创作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9页。

作者简介:黄莉,华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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