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后 一钩新月天如水

2014-09-17 01:42熊莺
美文 2014年9期
关键词:缘缘堂

熊莺

熊 莺

资深媒体人,现供职四川省作家协会,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于浙北的石门镇,于昔年吴越之争时垒石为界的石门镇不远处的丰子恺先生的故居,那日,我裹着厚厚的围巾,撑着雨伞,于早春的细雨中缓缓步入“缘缘堂”斑驳的门槛。右侧地上一隅,玻璃的罩内罩着当年此屋遗留的基石,两侧的壁上,列满长偈与对联。“欲为诸本法,心如工画师”,我正于弘一法师的对联前驻足,蓦地,一阵声音凭空乍起,惊天动地,仿佛门外,那一对漆黑焦门背后当年的日寇炮声,又仿佛旧时光里这古老的吴越沃土上,谁家逢喜或遇伤。我心无依止地立在堂前,堂外蕉叶吐芽,远处粉墙黛瓦连片成里城邑成城,仿佛世间有一组镜头正对准你,你已是剧中人。

人生如戏台,不经意间,或许你已被置于戏台中央。

1898年的那个冬日,那一年,“缘缘堂”的主人——画家、文学家丰子恺,这个晚清举人家的小男婴初来人世时,是否也如今日游客的我,乍一露脸,已落入了一部戏中的镜头。

春秋时,吴为伐齐,开凿了一条人工河,也开启了京杭大运河的历史。运河从北京至杭州奔腾而下至浙北、一个名石门的地方时拐了一个弯,拐弯处,一条支流,沥出若干的细流,倏地浸向整个小镇。距运河二三百步远的那条最大的支流旁,有一间丰同裕染坊店,1898年11月9日,于店里的“敦德堂”老宅里,一个男婴降临人世。

那是一所三开间三进的古老楼房。染坊店为第一进,客厅为第二进,灶间为第三进。三开间的中央一间,32岁的秀才丰鐄看着襁褓中如玉般洁净的婴儿,给儿子取下乳名,慈玉。

那一晨,丰同裕外的后河河水清冽如荧,两岸,曲曲折折的石板旁,店铺、作坊、寺院,静谧如歌。小镇的远处,更远处,中国历史上一场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百日维新变法的浪潮,余澜待尽。

但小镇宁静依旧。这一日的上午,镇里市集依旧如常。作坊前的后河边,农妇乘船而来,小菜还带着水气,年糕粽子用菜叶保着温。柴夫不坐船,他们担着担子步行入市,一担担的柴交由“柴主人”过秤,然后聚在一旁吸旱烟。小巷里,人流“推一步走一步”。

这样的日子如果可以停留,这位名慈玉的小孩,这位后来成为一代大家的丰子恺先生的人生将会重写。但历史偏不由人。

慈玉出世时,其祖父已过世。老宅里,祖母丰八娘是唯一当家人。八娘读书识字,能看懂如《缀白裘》那样的书,看书时,她常常看着看着于烟榻上就睡过去,书被烧去一角。

八娘也喜看戏。不看书也不看戏时闲暇时光,八娘总会抱着慈玉去寺庙烧香。沿着后河往西走,小河会流经一间寺院,名西竺庵。庵里常设法会,大佛菩萨诞辰、观音生日、某祖师生日等等,名目繁多。每当此时,小慈玉总被抱在八娘怀里。随喜的香金,八娘会执起慈玉的小手,祖孙俩一起匍匐顶礼。

慈玉四岁那年,是老丰家和整个石门镇的大喜年。慈玉的父亲36岁的丰鐄中了举人。那时八娘已在病中,她早早放入下话来,“坟上不立旗杆,我是不去的”。旧有定例,中了举人,家里祖坟可立两根寓意光宗耀祖的旗杆。

那日,賬房先生算着日子,又去南高桥头等消息。远远地,有“报事船”从运河驶来。“谁中了?”他喊话。船中人远远答,“丰鐄!丰鐄!”账房先生沿路跑回丰家时,整个镇子都沸腾起来。小镇几十年来没有出过举人。

丰家的堂屋向北,很快设起香案,案上起了香。八娘被从病床上扶起,丰鐄戴着红缨帽,衣袍簇新。他于案前三跪九拜,八娘从头上取下一根金挖耳,启开“诰封”。

报事人取出“金花”插在丰鐄头上,之后,又分别给慈玉的母亲和八娘头上也同样插上。那阵子,敦德堂里的“跑马桌”流水席,整整开了三天。

那些日子,慈玉上街,街上的人总对他起敬。有一回,老佣人抱他看戏回来一路自语,“石门湾里没有第二个老爷,只有丰家是老爷,你大起来也做老爷,丰老爷。”仿佛世间姓氏,以丰为最贵。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他九岁,他42岁的举人父亲过世。

那时,九岁的孩子初识人世的“无常”与“虚空”。

祖父早逝,父亲又去,为何丰家总是留下女人?祖母走时,父亲将一叠纸罩在祖母紧闭的双眼上,那是父亲中举时考试的初稿,父悲泣,“母亲,稿子我还没有给你看过”。祖母从来不让父亲染家事,只让他读圣贤书,彼岸的祖母那时还能听见吗?

有一天,隔壁的小孩将一根鸡毛从墙缝中塞进来,年幼的慈玉吓了一跳,原以为,自己所居的老屋是一个独立的天地,那么,老屋后面是什么?天边有多远?外国有多远?月亮又有多远?《千字文》里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那么,时间是从何开时始的,又将于何时结束?盘古氏开天地,盘古氏的父亲是谁?他父亲的父亲又是谁……

孩童冥思苦索,竟有了“病”样。

废八股,兴西学,那场百日维新运动的余温,是慈玉出生12年后才刮到小镇来的。那一年,他幼时与祖母常去的西竺庵被改成了小学堂,祖师殿粉刷一新做了校舍。那一年,12岁的慈玉被学堂校长改名丰仁,念私塾的他,正式成了国民新学堂——溪西两等小学堂里的一名小学生。

父亲走后,丰家的日子不比从前。年轻的母亲成为丰家全部生活与精神的依靠。那一年,丰仁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小学毕业,但这仿佛让母亲忧虑更甚了。儿子将何去何从呢?母亲常常坐在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上出神。那椅子背后空落,靠背上,几根稀疏的木条。目光与孩子相遇时,她一声叹:“盲子摸到稻田里了。”

后来,还是丰仁小学里的校长给了丰家一个建议,让丰仁去杭州考中学。

出行的那个清晨,母亲一早起来生火,给儿子做年糕和粽子,取意“高中”。当年父亲赴杭州考举人时,丰仁的祖母也给他父亲做了同样的两样点心。杭州很快有了结果,丰仁被他报考的三所学校同时录取。成绩分别是:“中学校”第八名、师范学校第三名、商业学校第一名。

家道中落,也算是冥冥中因缘所系,最终他选择了“师范学校”就读。即后来与恩师李叔同邂逅的那所学校——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有深涡,显示和蔼表情……”

那一年,35岁的李叔同着一身黑色马褂,就这样威严又和蔼地站在杭州贡院老址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音乐课的讲台上。音乐教室独立在花园里,教室四面临空。讲台上,点名簿、讲义、粉笔整齐列放。他的身后,两块可上下滑动的黑板早已写好了授课的内容。一旁钢琴,琴衣已解,琴盖撑开。

儿时在溪西两等小学堂念书时,从嘉兴请来的先生也给教音乐课。那时嘉兴来的先生教唱《祖国歌》: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

激情澎湃又缱绻动情的曲子,先生带着他们一边唱歌,一边举着小龙旗走上街头宣传“抵制洋货”。当年的少年哪会料到,这首歌曲的作者,如今就站在眼前。

少年長时静默,好熟悉又陌生的一个人,他完全被那个人背后的光环所震慑。

预备铃摇过,早早静候教室的先生,严肃而了无声息地端坐,上课铃声响起来,他一起身,深深一鞠躬,课,便开始了。

这样的上课,仿佛给课堂、以及寻常的时间意义赋予了某种仪式,神圣而庄严。

先生那时教授他们音乐和美术课,先生同时在杭州南京两地学校都有课。求知若渴,少年不仅跟先生学习音乐和图画,课余时间,还私下里跟先生学习日文和英文。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黄昏。那一晚,级长差他去给先生汇报公事,先生的房间在第一进楼宇的二楼,临出门,先生轻声叫住他:“你的图画进步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的人。你以后可以……”

那晚几句话,看似不经意间的先生的几句话,却影响了少年整整一生。

最先发现先生要远行的是他。他常去先生的房间,那时他发现先生的案头,除了平素所喜的明朝刘宗周所著的《人谱》等授课参考书外,又多出了一些经书和哲学书籍。有一天,先生终于叫住了他和其他两名先生喜欢的同学。先生相告,他将去寺院做半月的“断食”。

寺院在西湖边的虎跑泉边,一条荒径通往单拱的朱色山门。大殿旁的寮房,上层宿着当家的师父,下层的两间,是先生的“断食”处。那一日,少年有课,一位校工陪了先生去。

“断食”半个月,首尾整整二十日。再回校时,先生依旧清瘦,但人仿佛轻安、清明了许多,而先生从那时开始,所接触的人,仿佛多与佛门有关。

少年第一次见到国学、理学大师马一浮,是作陪先生。那一日,他师生二人走入杭州市内一条陋巷,小巷深处,一位满面须髯的中年男子迎迓出来。少年被介绍,然后他坐在一旁听二位先生的谈话。

如闻天书,但有几个关键词少年隐约听得明白,“楞严”“圆觉”,还有用英文表达的“哲学”二字。一个用天津话,一个回绍兴腔。少年佯装静听,时而附和着师长们,愉快而轻松地微笑,活像个“傀儡”。但是,纵使语言无碍,一个17岁的少年又哪里听得懂生命天机里的那些暗语呢?

先生回校之后不久,少年和另两名同学再次被先生唤来房间。先生将自己的照片、音乐和图画书籍,以及日常生活用品等等,悉数赠与了他们。少年分得了许多照片,还有那本《人谱》。这本书里,先生曾指着《唐书·裴行俭传》中的一段解释给他听,“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读书人,人格为先,其次才是文艺。

不久,先生遁入空门。法号,弘一。

那一年,李叔同39岁,少年21岁。九年之后(1927年),弘一法师于上海再与昔日的少年见面时,已正式用名丰子恺的画家那时已三十岁。9月26刚好是丰子恺的生日,那一天,在丰子恺上海的家里,48岁的法师给那个昔日的少年做了皈依仪式。

在上海立达校舍里的那架钢琴旁,一张桌上,供着香烛与香果。法坛下,学生合十跪下。法师引一句,他跟一句,“尽形寿皈依佛”“尽形寿皈依法”“尽形寿皈依僧”……

至此,年轻的画家成为了一名在家护法的居士。法名,婴行。与他一同皈依的,还有其姐丰满。

当年离开先生后,中学毕业的他,举债赴了日本。那是恩师曾求学过的地方。他于异国游学数月,日文、英文、西洋画、日本文学、哲学,他拼命啃噬。回国之后,故乡石门、上海他辗转执教。后来他应邀去浙江白马湖的春晖中学,在那里,他与叶圣陶、朱自清、蔡元培、张闻天、郭沫若等一群年轻人一道,把个小小的中学,躁动得全国知名,以至于当时有了“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誉。而此间,他提笔作画,第一幅公开发表的画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甫一出世,已然有大家笔力。

是不是,师生分别的这九年,他历经了太多的颠簸与曲折,成名很早的年轻画家并未真正轻松下来,他发现,关于儿时的那些疑团,在与年俱增。

他的爱女丰一吟在《我的父亲丰子恺》一书中这样回忆他当年的父亲,“他仿佛看见一册大账簿,其中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他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账簿……”

年轻的丰子恺心中始终怀揣着这本“账簿”,这本账簿里有一个死结,他儿时游船时不慎将一只玩具不倒翁掉进河里,他想弄明白的是,这个“不倒翁”一定有一个下落;而“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每一个人,也一定有一个下落。他不知,自己此时的宇宙观与人生观,是否已并入了那条“正确”的轨道?

如果人生注定就有许多重要的关隘,17岁那一晚,他怵立书海的十字路口,恩师一语点化,他出得迷津;而立之年这一天,他于出世与入世的水湄彷徨,那一跪拜,恩师微笑拈花,又引他出了关渡……

自幼丧父,谁又说得清,这不是老天在冥冥之间垂怜,垂怜这一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与子,今生不管在与不在,见面与不见面,随缘相依。

丰先生悟得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是在他成为皈依弟子的多年以后。

1948年,赴厦门演讲。于台上,长衫素净的他道:人生可分为“三层”。第一层为物质,第二层为精神,第三层为灵魂。物质为衣食,懒得爬楼者,锦衣玉食,安住第一层;为求精神境界者,居第二层;尚有脚力,“物质”与“精神”,都不能满足他们者,他们去了第三层。

50岁的他浅笑,多年来,自己一直于第二层楼梯的转角,时不时,向上张望。

住在“三层”的师父这时已往生数年。师父往生那一年,世间兵荒马乱,杀机正炽,拖着病体的先生当时正收拾行李准备从贵州遵义举家逃难去重庆。

那日演讲课后,先生去参谒师父曾亲手创办的温陵养老院。他坐在师父圆寂的旧榻上,昔日的少年已是须染半雪。而窗外不远处,师父依戒律折柳枝刷牙而种下的那一排柳枝,枝头已丈高。

是不是,1929年,皈依兩年之后时年33岁的他,在《渐》文中写下“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时,自己已有预感,国家将蒙难,人世将临渊。自己不能嗔恨与逃离,苦与乐,他必须去经历与接受。

那之后,他与整个国度一道,历经生死。

33岁那年,9岁丧父的他又失慈母,母亲是他血脉上温柔的家园。相之前后,辗转生涯中,幼子又夭折。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上海成火海,战火很快遍及华夏大地。

那时,已避居故乡石门镇的他与家人,以为水乡是世外,那里未设重兵,交通又极其不便,不易遇兵。结果,1937年11月6日,那个午后,“杭州的学校迁移了,无学可上的几个孩子正端坐在桌前自修几何学,妻子、岳母正做着缝纫”,忽然一阵冰雹似的声音在附近的屋面响过,接着便是很响的两声:轰!轰!缘缘堂墙壁地板剧烈抖动,热水瓶、烟灰缸被打翻在地。“短短两小时,日寇投下大小炸弹十余枚”。弹落处,正是这小镇里最为耀眼的建筑,丰家的华屋——缘缘堂。而此时,上学的小女一吟、儿子元草,在炮火硝烟中不知去向。

一家老少,全伏在楼梯拐角的桌下,一条丝棉被盖在桌头。薄薄的棉被又岂能阻挡那样的邪恶。那个午后,水乡30多人当场毙命,续又死去30多人。有嘉兴来的亲历者相告,一个母亲正哺乳,弹片飞来瞬间削了母亲的头,而怀中的婴儿,正吸着母亲的乳汁……

当晚,一家人仓皇离家,如他的那幅同名的“仓皇”漫画一般:扶老携幼,画中人扛着沉沉的包袱赤脚狂奔,他们身后,炸弹满天。从此,相携老岳母和姐姐丰满,丰家一家十口,踏上了漫漫的逃难征程。

首站逃到乡下妹妹家,后来受马一浮先生之邀,他们决计投奔桐庐。那个出发的前夕,不善理财的他一清家底,除了几张用不得的公司银行存票外,全家所余,只有数十元现款……

他始终忘不了逃离石门镇的最初那一个清晨。那日,他们的渡船刚过新市,担心敌机来袭,他们将船泊在岸边的一棵大树下。相邻的白云庵里,一位老尼于灶间煮芋艿。想起身后缘缘堂,想起染坊店的伙计相告,“缘缘堂门口已架起机枪,木场桥堍摆起了大炮”,芋艿盈掌,他竟不能食……

建缘缘堂的两年前,母亲曾借来六尺的杆,母子俩悄悄于屋后的空地上测量。那是母亲早年间置下的地。母亲低声对儿子说:“切勿对别人讲!”

母亲终究无缘见到新房的落成,三年后在母亲丈量过的地方诞生的缘缘堂,仿佛是对在天之灵的慈母的一个交待。

母亲离世,他自此蓄起了一生未变的长须。他不再四处授课。他蛰居水乡,闭门为文为画。

那时的他有些“出世”。以儿女为镜,观照童心与佛性,成为他的人生功课。那一阶段他提笔画,《瞻瞻的脚踏车》《阿宝两只脚,凳子四支脚》《注意力要集中》等等。那一阶段他撰文,“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

他甚至请人将“八指头陀”的诗刻在自己的烟斗上,“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是笑,打亦不生嗔。”

“华屋六年”(缘缘堂时期),他的画集、随笔、艺术理论、翻译作品频频出版。他不屑所有的世俗之争,此一时期,传说,他还在缘缘堂门前贴上纸条,“子恺有恙,谢绝访客”。

令他从“桃花园”中走出来,是那场战争。战乱途中,他以笔代枪,谴责日寇。《轰炸》之二的那个正哺乳的无头母亲,是最发人深省的一幅。为全家生计,他教书育人,足迹差不多丈量了整个西南东南。而于这样的乱世之中,有一桩事,他从未懈怠,始终不渝。那是关于一本生命之书的绘制——《护生画集》。

皈依那年于沪上,法师住丰家前楼的楼上,他一家居楼下。法师过午不食,天色将暮未暮时,是他师父给弟子相约的每日的“开示”时间。

那一晚,弟子上得楼,法师落坐藤椅之前照例将藤椅轻轻摇了一摇,修行人担心藤条间伏着小虫,乍一坐,会伤其性命。夕照下,他面对法师,“师父五十大寿时,我欲作五十幅画为师父贺寿。师父六十大寿时,我欲作六十幅画为师父贺寿……”

法师逆光而坐,余辉将眼前的这一具法身镀出一层璀璨的金光。

两年后将是师父50大寿。师徒二人商定,以“戒”为主题,由弟子作画,师父作诗并题写。一画一诗。劝世。

无论战火、离乱、生灵涂炭,人世戡乱到了何种程度,师徒俩鸿雁传书,商榷每一画每一字如何落笔生根,从未间断。此书,后来成为了中国佛教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巨著。

1939年,法师六十大寿那日,远在泉州的法师手捧《护生画集》(续集),他提笔,“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

辗转收到师父的信札,亡命天涯,生死难卜的弟子,捧着这一页薄纸,如壮士握着一座城池的重托。

如今,师父已作古,空留一凉榻,仿佛只为等爱“子”前来一叙。

那日于榻上留影之后,有居士递给他一份法师的遗物。他徐徐展开,竟是当年自己回法师的信,自己那八个字的承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墨迹犹馨。

很难想象,于那样的岁月里,如果当年未与法师相遇,先生的灵魂与笔下的作品,是否还会有如今的气象?

抗战时期,日本汉学家吉川次郎曾将先生《吃瓜子》等十三篇文章和《缘缘堂随笔》译成日文。译者的话中,他道,“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王维那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

其实,从出世到入世,再到出世——大隐于世,他也历经迷茫。那年赴杭州替法师转交马一浮一枚印石,那时,眼睁睁看着血亲一个个不能长久“住世”,他还陷于风木之悲当中。他心中仿佛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因为解不清,用纸包好了藏着”,于那条陋巷深处,马一浮“着力地在那里发开我这纸包来”。

悟,有时是需要借助外力的。后来,他于东奔西走糊口于四方中,终于彻悟那日马一浮的话,“无常便是常。无常好画,常不好画。”步出马家时,他还冒出一个想法,出一本画集,名《常》,书中不着一色,不落一笔。空!

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入了“三昧”之境之后的他,画风,一扫初入佛门初悟道时对世间一物一事一景的执着。这时他笔下的作品,轻描淡写,力透人间烟火,却又仿佛都在尘世之外。诸相非相,物我一体,他已是万法从心。

这时的他弄墨再无禁忌。《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人不送迎》《看花携酒去,酒醉插花归》,自成笔墨。为青年讲述弘一法师,他于文中缓缓道:“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读者只要穷究自身的意义,便可相信这话。譬如:为什么入學校?为了欲得教养。为什么欲得教养?为了要做事业。为什么要做事业?为了满足你的人生欲望。再问下去,为什么要满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时找不到根据,而难于答复。你再想一想,就会感到疑惑与虚空。你三想的时候,也许会感到苦闷与悲哀。这时候你就要请教‘哲学,和他的老兄‘宗教。”

“人世原本就是一大苦海,在这里不见诸恶,只见众苦”,宗教观原本就是一种人生态度。这样的态度,后来一直无声地“渡”着先生。

“文革”中先生未能幸免于难。他与当年中国众多的知识分子一样,被逼供、抄家、关“牛棚”、挂牌、游街、克扣工资。最无助时,一家人只能卖家具、卖衣物以度日。

那一次,去交待问题,一个造反派将热糨糊浇到他背上,贴大字报。勒令时年整70的先生去草坪上示众。跪得过久,先生起身慢了,无情的皮鞭竟雨点般落到先生身上。造反派,逼他向指定的地方爬去……

这样的大辱之下,每天清晨起床到早餐的两小时,是先生灵魂依旧流光溢彩的时光,于双脚都不能伸直的“明月居”小屋,他潜心创作,《护生画集》第六集,共一百幅画,还有不少译作,就是于这样暗淡的晨光之下偷偷完成的。

那是一个大写的“人”在对另一个大写的“人”,在践行前约。而此时,他的师父早已圆寂了30多年。短短八个字的承诺,这一个“人”,忙碌了整整半个世纪。

《护生画集》中最后一幅作品名《首尾就烹》。画中,一炉,一锅,薪柴于边。炉堂的火舌正旺,鳝首尾于锅中,其腰腹,却高弓在沸水之上。

配文取自《伤心录》中的这段:“学士周豫家,尝烹鳝。见有鞠身向上,以首尾就烹者。讶而剖之,腹中累累有子。物类之甘心忍痛,而护惜子如此。”

画风笃定,心静如水。

从1929年至1979年出版(绘画时间为1928——1973年),全集总共450幅画。《护生画集》于先生在生之年终于功德圆满。

1975年,马一浮曾赠先生的一幅对联,其中半联,忽地从墙上落下。“星河界里星月转,日月楼中日月长”,爱女一呤拾起盖在父亲身上的半联,正是后一幅,“日月楼中日月长”。

“日月”如一颗星宿坠落下来,一家人赶紧将已病入膏肓的先生转去医疗条件更好一点的上海华山医院会诊。半个多月后,1975年9月15日中午12时8分,最终被确认为肺癌晚期的先生,那个曾经名“慈玉”的玉一般洁白的孩子——暂时脱离了尘世。

弥留之际,他最小的儿子新枚从河北赶来,那时他已讷讷不能言,他用手示意着,一家人心领神会,是将一份译稿将交由新枚保存。

——暂离尘世时,先生将近50多种著述留在了人间,却又不经意带走了两样东西:

民国时代,那时候文人一言九鼎的一诺千金;还有,一颗纤尘不染的永远的童心。如巴金老人所道,一个与世无争、无所不爱的人的“那一颗纯洁无垢的孩子的心”。

“故居”一墙之隔,是先生的纪念馆。馆前一棵冬青,枝繁叶茂,似要扑到墙外去。那日,天气出奇地冷。馆内,先生的铜像前,从海宁许村荐福寺赶来的住持释雪彻,正拱着一双手,端详先生。有居士捐了寺院两棵樟树,他来接树,同时提前来参谒先生。

于原址上复原的“故居”,先前听闻的那一阵巨响,后来“故居”的讲解员告知是有新人成婚。如今水乡的人结婚,不知新妇着新式婚纱,还是那旧时光里的那种凤冠霞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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