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辉
一口浮力沛然的小棺柩
漂过广场;
……
租金在上涨,猫
已死去:我们应当回家。
——黎明的广场:詹士泰特(James Tate)
再找不到那一幢小小的绿房子了,在大街上呆了好一会儿,便渐渐觉得,绿房子从来都不曾存在。
但为什么要沿着古老的弧形大楼拐个弯,走到这条繁闹的横街呢?还不是为了寻找那一幢小小的绿房子吗?记忆里有这样的一个影像:绿房子很矮,比大人略矮,比小孩子略高,下半身是一个支架,上半身是一个像从前的纱柜般大小的房子,不住人,住猫。
记得了,这髹上了绿色的小房子是住猫的,住的都是流浪猫,或被人遗弃街头的初生小猫。这样说来,那一幢小小的绿房子是存在的,并不是幻觉。想起来了,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再没有多少人记得——或像诗人所说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可就是在忘掉了很多年之后忽然记得了——童年时一屋六伙,其中一伙养了一只老花猫,后来搬走了,孩子们都哭,倒不是舍不得人,只是舍不得老花猫。后来,一个孩子告诉别的孩子:老花猫住在一幢小小的绿房子。
便一起下山,沿着电车路走到弧形大楼,拐个弯,走到一条熙来攘往的横街,找到了绿房子,小孩子们都不够高,有些跳了起来,有些找了木箱垫高,都说看见了老花猫——可有人说是它,有人说不是。
它们的爪子
深深陷进旁人的心渊
——夜之猫:米高布洛克(Michael Bullock)
刘以鬯有一篇文章,题为《记叶灵凤》,所记的都是文坛轶事,倒也记了一宗关于猫狗的琐事,有一回,他约了叶灵凤,徐讦与朱旭华喝下午茶:
“谈到曹聚仁,叶灵凤说曹聚仁到澳门镜和医院去养病之前,曾将他的爱犬送给叶灵凤。叶灵凤一向喜欢猫狗,家里养了很多只,曹聚仁离港时无法携同爱犬前往澳门,托叶老照顾,叶老欣然允诺。”
叶灵凤爱猫,或者该说,老派文人都爱猫,陈子善编了一本“猫书”,书名就叫做《猫啊,猫》,收录了五十九篇“猫文”,很惹人喜爱。
诗人徐志摩笔下的猫很诗意,题目正是《一个诗人》:“我的猫,她是美丽与壮健的化身,今夜坐对着新生的发珠光的炉火,似乎在讶异这温暖的来处的神奇。我想她是倦了的,但她还不舍得就此窝下去闭上眼睡,真可爱是这一旺的红艳。”她像一个诗人“在静观一个秋林的晚照。我的猫,这一晌至少,是一个诗人,一个纯粹的诗人”。
丰子恺有一帧与猫合影的照片:他戴了一顶绒帽,在看书,一只小白猫蹲在帽子上取暖,仿佛也跟主人一起读书。丰子恺养过两只白猫,大的叫白象,小的叫阿咪(她的父亲是中国猫,母亲是外国猫,毛长似兔,很可爱,蹲在主人帽子上的可能就是她),白象可没有阿咪那么幸福,她在抗战时跟随主人颠沛流离,曾寄人篱下,抗战胜利后辗转回到主人身边,生了五只小猫,可在临终时失踪——原来她不愿死在家中。这猫生逢乱世,很悲情,她的一生就像人的一生,真叫猫迷同声一哭了。
叶灵凤倒有一个短篇,叫《这样桃色的恐怖》,以萧伯纳(Bernard Shaw)的金句作引子:There are two tragedies in life. One is not to get your hearts desire. The other is to get it——
“就在昨夜,我又做梦,这一次,我梦见我家养了十多年的老猫,同一匹邻家的雄猫在屋里吵嚷,吵了一刻,老猫将邻家的猫从屋里逐了出去,骂着‘像你这样没了良心的东西,还有脸再同我一起么,一直逐到外间屋去。我当时并不觉得惊异,忽然旁边有人喊了起来:‘啊啊,不好了,猫怎么会说起人话来了。于是突然拥出了许多人,一齐拥到外间屋去,我也随着。跑到外间,看见老猫垂着前足在地上作人行。我一见了,毛发立时都竖起,吓得失声喊出。这一喊,我便从梦中惊醒。醒来后房中寂黑,我心里突突地跳。我将头缩在被内,不知怎样是好,觉得黑暗中充满了不祥的东西在向我凝视。
这几个梦做得太古怪。我从来不喜穿鄙俗的花的衣服,我更厌恶甜得像蜜枣一类的东西。至于老猫,更在六年前已经死了。”
这猫大约就是欲望的心象了。
它们是科学、也是爱欲的伴侣,
寻觅幽征,也寻觅暗夜的恐惧
——猫: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西西也爱猫,但她只看不养,看的是朋友的“猫儿妹”,看得细致入微,看到它可爱,也想养一只,“但还是放弃了,因为不知道能照顾它多久,养猫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我没有把握陪伴牠一生一世”猫不是西西的,敢情是她的好朋友何福仁的,翻开何福仁的诗集《飞行的祷告》吧,当中有诗为证:
那年我才四个月大
位在红磡旧居
黄昏,窗外忽然飞过两头身长羽毛的東西
双手拍动,两腿低垂
在空中追逐玩耍
在远处的旧楼后面不见了
我拼命拍打玻璃窗
心也跳了出来
我扑到窗帘布上,攀到窗花顶去
要不是主人大力把我抱下来
我会一直攀到天庭去了
凡事爱理不理的老花也扑到窗前
喉咙咕噜低哮:那是鸟,笨猫
她这回可也大大失仪,不管主人在后头拍照
不信?你问问主人好了
不多久,窗子通通加装丝网
从窗内看出去
天地变了一大所牢房
难道怕我们会推开窗子
变成鸟儿飞到街外
这牢房真隐藏着各种奥妙
可得随时留心发现
那晚上,我窝在小床上也长出了翅膀
穿过铁幕,在空中转悠
我让尾巴导航
让窗内一头大花猫瞪着眼发呆
这诗叫《小花纪事:奥妙的牢房》,有小花,合该也有大花——西西的《看猫》也有两只猫——大猫和小猫,也是性格各异,大猫较静,爱洗澡;小猫好动,抗拒洗澡。大猫叫“猫儿妹”,对于火,真是同猫不同命,它倒很胆大,因为“不知道火的可怕,一日跃上厨房灶头,一日跃上厨房灶头,看水龙头滴水,用手去打,头滴水,用手去打,没想到尾巴摆到背后刚烧沸了的水壶,结果烧焦了一撮毛,用鼻子凑近水壶,又烧断两根胡子”。
西西所看的猫,是《爱说话的猫》:
爱说话的猫
总是对我说喵
你是声音的族类
你的语言,我
无法解读,何况没有译本
喵,想吃饼么?
喵,想喝水么?
你站在门口,喵
要我开门,让你
出外蹓跶么?
西西说:“朋友的猫就当自己的猫好了……”这份释然,一生与猫相依的莱辛(Doris Lessing)恐怕也办不到。莱辛的《老妇人和她的猫》(An Old Woman and Her Cat)最动人的,是人猫相依为命——无论生病痛苦,贫穷劳碌,此志不渝。这老妇至死不肯入住安老院,就是舍不得老猫,可老猫呢,在她弥留之际竞弃她而去,这是猫性吗?不知道,只是觉得很悲凉。
然而所有东西都搬了家。
……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但已不是原来主人的脚步在响。
有只手把鱼放进小碟子里,
也不再是往日放鱼的手掌。
——空房子里的一只猫: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
院子里住了十来户人家,平日都关起门来,不常见面。老房子楼高六层,也没电梯,这十多户人家都住在地下,所以连刚巧一起等电梯点点头说声早然后便各自沉默的尴尬也省掉了。
偶尔在长长的斜路上打个照面,都觉得眼熟,便互相用细微得近乎不易察觉的眼神打个招呼,下斜路的仿佛停不下来,上斜路的倒上气不接下气,眼也来不及眨一下便擦身而过了,转眼间再弄不清楚是不是院子里的住客。
院子里倒有人用大水缸养了些鱼。晨起无事便捧杯咖啡到大水缸旁坐下,跟疏疏落落的游鱼一起发呆。悠悠晃动的云影穿过天井掉在背光的大水缸里,简静得好像幾十年从来无事发生。缸中暗绿的水纹偶尔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影子,迷离得教人一时走神,抬头四顾,却不见人,也弄不清楚是刚才有人悄然经过,还是三四十年来的旧日梦影徘徊不去。
院子里倒有人种花种树。花很素,只有白的和淡紫的,也许只是在阳光里才淡紫,阳光移离天井便白若无色了。树很矮,也许高过,挡住楼上的窗户便给砍矮了。院子很静,也不知道每户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住了多少人,就喜欢它静得若无其事,犹如悄悄来去的三四十年。
院子里倒有人养了一两只花猫,也分不清楚是一只还是两只。每回碰见其中一只,它总是眯着绿色的眼睛伸懒腰,好像老睡不够﹔另一只倒时常疾走几步,象征式地追赶过路的麻雀,麻雀才飞离地面不到一尺,它便停下来伸爪抹脸了。这一只或者两只花猫大概上了年纪,也不大叫,没事便挨在花槽边擦背晒太阳,你不管它们,它们也不管你。可两只花猫从来不会同时现身,渐渐便觉得其实只有一只,或者,一只只是另一只的猫魂。
据说猫第一胎只生一只,第二胎两只……每胎多生一只,直到一次生七只为止,所以一辈子生二十八只小猫,数量刚好和两次月圆的相隔日数相等。月圆时,猫的瞳孔很可能变圆变大,月缺时则收缩变小。
——无题:普鲁塔克(Plutarch)
永远忘不了黄碧云家里的恶猫。多年不见了,有一年她托电视台的人传口讯,说有空便见见面吧。可没想到她家里有一头恶猫,老在沙发前打转,还瞪着冷箭一样的碧瞳,便想起北角一家老影音店里也有一头上了年纪的猫,常常躲在暗角,远远地只见两丸碧光,教人不禁心里发毛。
黄碧云小说里的猫都只是欲望的心象。叶细细希望和许之行“养一只猫,拥有一块伊朗手织地毡”。“我打开行李箱,在衣服、电风筒、手提录音机之间,看到了叶细细,小猫似的伏在那里呕吐”。
已经忘记了黄碧云家里的恶猫是不是波斯猫,只想起《诗经》说“有熊有罴,有猫有虎”,罴是熊人,猫与虎熊并列,料是猛兽。
猫有很多别名,比如“狸奴”(那兴许是温柔的暴烈)、“衔蝉”(那兴许是暴烈的温柔)。明人王志坚《表异录九》说:“后唐琼花公主有二猫,一白而口衔花朵;一乌而白尾。主呼为衔蝉奴,昆仑妲己。”猫口有花斑,有若衔蝉。
相传唐代诗僧贯休有猫,名“梵虎”;宋人林灵素有猫,名“吼金丝”;明末义军将领金正稀有猫,名“铁号锺”;清人于敏中有猫,名“冲雾豹”……都很刚阳,很暴烈。黄碧云那时很黑很瘦,像《呕吐》的叶细细,她的猫是天外异兽,合该叫“碧月狸”——忘了跟她见面那天是否月圆之夜,只记得她的猫碧瞳圆睁,犹如“碧海青天夜夜深”的二重咏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