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米尔的贝克赛德小屋酒店

2014-09-17 02:12王良和
美文 2014年9期
关键词:赛德大埔阁楼

王良和

出发去华滋华斯故居鸽屋(Dove Cottage)时,忍不住气冲冲走进旅游咨询中心,向昨天推介贝克赛德小屋酒店(Beckside Cottage)给我的男人,投诉房间小,房租贵。我把双手举到头上,合成一个三角尖顶,重复说:very small(太小啦)!

从华滋华斯故居回到贝克赛德小屋酒店,已是黄昏了,最后的日色明净透亮,不像今天早上,冷雾游移。这B&B(Bed and breakfast,简称B&B,意思是经济型酒店,一般只向消费者提供床和早餐。编者注。)像大部分湖区的房子,是维多利亚式的石板屋,临街窗子白色的方框两侧,挂着漏斗形花盆,开着黄水仙。路过的人,可以看到窗内铺着洁白枱布的餐桌,与四张木色背椅靠在一起。在日暮的柔光里,椅桌静静看着街外的山和树,路灯和石板,住客轻步归来。

从白色的木楼梯走到三楼的阁楼,再不需赶路,开始用眼睛认识这小小的房间。阁楼窄而长,临街的一边,矮墙离地四迟即四十五度削向房顶。近门的边角,放着三迟高两迟宽的木柜,上面立着黑色平板小电视机、银脚的黑色筒形枱灯,横梁下奶白色的墙上挂着一小幅山水画。

用遥控开了电视机,阁楼有了轻细的人声。

面向窗子的墙壁,嵌了窄长的横板,放着电水壶、单耳白瓷杯。再旁边是没有任何装饰的银镜,盥洗盆,漱口盅。再过去是小厕所,小衣柜,小床头柜,和置于屋角边,起床时可能一头撞到屋顶的两迟半床。

这阁楼,比二十多年前我住在大埔尾村的房间更小,却整洁多了。

“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不知是屋主、旅游咨询中心的男人,还是我问自己。

“没有。”

“那么,你今早投诉什么?”

我开始感到微微颤动着的,平静的惭愧。

烧了开水,拆开茶包,温德米尔的沸水让一颗颗干绉的铁观音,慢慢舒张,一片一片的绿叶,在异地的小房间散发清香。

我跪在床上,把茶杯放到窗台,推开窗。街道的对面,也是一幢三层高的维多利亚式石板屋。屋檐全是灰白的砖,外墙是天然的石板,或灰或褐,错杂,斑驳,凹凸的质感。屋顶的烟囱,像两只角。阁楼的窗子,戴着三角形灰帽。二楼房间的窗帘拉上了。地下,门边的窗里,两只眼睛,钟形纱灯的柔光──洁白的餐桌上,两瓶花,一盏灯。

是谁,在微暗如沙的时辰,无人的村舍里,临街的窗前,亮起两点澄明的灯光,正对我的阁楼?

这没有人语人迹,却亮着两盏灯的房子,就这样奇异地,框在我玻璃清透的小窗里,真切如带着启示的幻梦。把茶杯移到唇边的时候,我看到杯上印着一只紫色的、笑着的卡通猴子,好像屋主提醒我:“这是可以微笑的地方。”

记得在一个阅读讲座上,我让听众观看三间房子的图片,A就像湖区的别墅,不远处有湖,有小艇;B,是大埔宝马山的大厦,屋顶有皇冠一样的装饰;C是庙街的旧楼,满街黄亮而热闹的灯火,人来人往。我问:“你会选择住哪里?”百多听众,大部分选A,少部分选B,没人选C。问原因,其一说:“A是我的Dream house,首选;没有A,退而求其次,B也不错;C,房子太小,四周太吵,其实不适合人类居住。”

现在,梦中的房子就在眼前,钟形的粉红灯罩,把灯下的白桌布照得微带粉紫色调,夜色渐浓时,衬着黄昏的柔光,更觉迷人。

二千多年前,孟子就把鱼与熊掌,生与义对立起来,二者不可得兼,要抉择,要“舍”,才能“取”。我也有两间不可得兼的房子:身体的房子,灵魂的房子。

我问:“你不是向往文学家小小的修道院吗?就像大埔尾的那一间破屋?”

我答:“你忘记你向往的身体的房子吗?家具都华美,坐卧都舒舒服服。窗外有许多眼睛。”

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自然与人工,光明与黑暗,为什么总是对立起来?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在山区行走,最短的路径便是从这个山峰跨到那个山峰。”可是,没有人有这样的一双长腿;而且,心,带了太多东西,举步维艰。

我想我要洗澡了,彻底地洗一洗。厕所非常洁净。坐厕底铺上一圈羊毛脚垫,厕板是透明的海蓝色硬胶,里面凝结着海星、贝壳,让我想到自然,想到美。挂着的毛巾,拿到手里,像新的一样柔软,显然加了柔顺剂,我的心也柔软起来。

这里的事物有一种简朴的真诚的力量感染着我,我只想多看,让事物消隐于夜色之前在我的眼中驻存。于是,在窗台前,看着对街那房子,那灯,远处的山林,近处的草地、矮树、短篱、石头,看着黄昏紫红的余光慢慢消逝──

如果这辉煌已飞快消失,

也许我惊奇诧异的眼光

被赋与了延续能力,

让白天有一个神奇结局。

这光在我清醒的眼睛里,

被奇迹唤回;

辉煌的景象暗掉,

夜已带着它的阴影来到。

晚上,吃过面包,倚着床枕,静静地在灯下看书,彷佛大埔尾村那些陌生、孤独而充实的生活感觉,重回内心。

第二天清早,下楼,到外面走走。女主人在洗涤间整理枕套,说了一句“Good morning”就不望我了。我想,她可能知道我到旅游咨询中心投诉房间太小,有点不高兴。

贝克赛德小屋酒店设定八点半到九点是早餐时间。八点四十分来到餐厅,近窗的餐桌已坐了人。刚坐下,女主人就笑着前来问候:“Are you OK?”然后送上丰富的坎伯兰特色早餐(Full Cumbrian Breakfast):橙汁、苹果汁任斟,奶酪、香蕉任吃;而早餐是不用选的,四小片白面包、两片烟肉、肠仔、焗豆、薯饼、鸡蛋、蘑菇,还有奶茶,美味极了。离去前我谢谢她,眼神带着歉意:“房间的毛巾、毛毡,又柔软又干净,这是个可爱、舒适的地方。”她听后眼睛红了起来。

我又拉着沉重的行李上路。

前天下午,在火车站附近找到另一家酒店The Oakthorpe Hotel,打算住两天。女主人说,明天有团,订满了,只能住一天,给你一个好价钱吧:25镑。房间很大,墙纸、挂画、灯饰、窗帘都高尚清雅,一张双人床,两个大枕头,还有两个紫色的小抱枕,浴室有浴缸,虽然毛巾有点粗硬。第二天早上,来到典雅华丽的餐厅,偌大的餐厅只我一人,空荡荡的。第一次吃全英式早餐,感觉新鲜,选了蕃茄汁,又自选了四种食物:两片烟肉、两片炸面包、德国肠、啡色的东西(吃了也不知是什么),还有四小块黑色吐司、奶茶,丰富得吃不完。然后是不舍地离去,走在寒冷的路上,满街晨雾,连教堂都罩着烟脸。我拉着沉重、轮子坏掉的行李箱,偶然一脚踢向磨蚀殆尽的灰黑轮子,边看地图边寻找30镑加3镑手续费的贝克赛德小屋酒店。拖拖拉拉,走完那白色的楼梯,打开房门,我知道我的脸,比The Oakthorpe Hotel的黑色吐司更黑。其实我不应带着这样的脸孔和心情探访华滋华斯的。

注:拼接华滋华斯诗《作于一个出奇壮观而美丽的傍晚》首尾,黄杲炘译,稍加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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