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先后在《人民文学》《散文》《青年文学》等杂志报刊发表作品若干。
祖母从未跟我说起过小孩出生以及女人分娩之类的事。
在我幼小的年龄里,小孩的出现像一则谜。他(她)作为一个肚子的形象,被妇人们羞涩地谈及,用宽大的衣服遮掩,后来逐日涨大的腰身暴露了隐匿的讯息,事件渐至明朗,闪烁的言辞如烟火,跳跃在半空,又藏匿到暗夜的梦里。某天,她会虚弱地靠卧在热炕上,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那时她的腰身空下来,需要一床棉被来支撑,而她身边,会有一个来自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当中,根本想象不出小孩是从何处来,只觉得似乎该有一个秘密的通道,一条母亲和孩子的专属通道,通过它,孩子降临世界,开始缓慢地成长。通过它,女人成为母亲。
我的祖母在这方面守口如瓶,她一次次制造出我是某神赠予家庭的礼物之假象,来搪塞我对小孩是从何处来的疑问。禾苗的母亲说她是从肚脐眼里来的,田园的母亲竟然说田园是从她腋窝里来的。水草带来的答案更让人瞠目结舌,她竟然被确定是河槽里捡来的孩子,她的脸上充满悲伤,眼里转动着泪花。我们似乎同时看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寒风中可怜的哭泣,远处,狼群正在穿过,而狠心的抛弃她的人,正在回家的路上。为此我们不同程度地对水草报以极大的同情,在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愿意将自己的一粒糖或者一个玩具送给她。但后来我们被其他事分神,只是偶尔想起水草的命运,心似被谁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有些微的不适感。
更多蛰伏着的像星星一样多的疑问,正躲在一层层雕花屏风后面,亟待解开。似乎每个小孩的出生都带着关于她来自何处的秘密,小孩子天性中的憨纯和迟钝,助长了大人们瞒骗的习气,他们以自己的经验低估小孩的智商和想象,并用不同的对答,来使答案更加模糊,使疑问更加加深。当然,我们小孩会在其他地方某些场合,通过旁人的嘴和表情,获得一知半解关于妇人分娩现场发生的一些事情。这样,一方面坚信祖母所说的小孩是神通过树木、花朵、雨滴和泉水捎到人间的礼物,另一方面又相信小孩是通过妇人分娩而来的事实。
外婆那天用一种轻松而神秘的口吻说起自己分娩的事,当时屋子里坐着祖母和伯母,三个人坐在炕上,或驮或抱或依着一团阳光,各自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计,明亮的光线使她们生出短暂的幸福感,她们不自觉地开始想念过去,想念年轻时的经历。关于分娩这个话题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带着温暖的黄色光晕出现的。作为生养了好几个孩子的外婆和伯母,无疑是这场话题的权威发言者。她们说起分娩前的一些征兆,对于有经验的妇人来说,在掐算准确日子的同时,突然的嗜睡、贪吃也是分娩前的症状,伯母说有次她在生產前竟不停地呕吐,像怀孕初期的表征。
外婆说,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生了两天两夜。先是羊水破了,后来见红了。
伯母抬起眼,看着外婆,以有经验的口吻说:“见了红更受罪。”
“可不,血山血海啊,身下垫的两担灰渣都红了,血都流到炕洞里了。”
伯母说:“我好生养,感觉要生了,掀起炕席子,孩子就下来了。”
“嗯,真是好生养。”
伯母回头问祖母:“婶子,你生养的少,少受了多少罪啊。”
祖母正在穿针,眼神从眼镜的上方射出来,笑了笑没说话。
“唉。”外婆停了手里的活计,叹了口气:“受罪也值得才心宽。两天两夜差一点要了命,是个小子。第六天早上起来就不对劲了。哭啊哭啊,哭得小脸都紫了,全身搐搦,后来不哭了,断气了。呃呃。渡过了鬼门关也是要被鬼喊走的。人是有定数的。叫你活一刻你就活不到半点,也好,早去早投生。”
外婆在十年里据说分娩了八次,但只有一半的孩子活了下来。有两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两个都是活了六天。在后来的怀孕和分娩中,这种阶梯式生命存在的方式,使她对怀孕和生育充满恐惧和担忧,一个死去的,去换一个活下来的,如此反复折磨她的,不仅有怀孕过程的艰辛,分娩过程中的痛苦,还会有坐空月子时的悲伤,不能哭,不能想,刚下来的母乳硬生生憋回去,而窗外,大嫂子讥笑的声音,正一点点穿透薄薄的麻头纸,灌进屋子中来。如果在冬天坐空月子,炕火都没人给烧,更别说吃粥喝汤了。
伯母说:“我在生四只的时候正担着一担水呢,爬上泉子坡,就感觉肚子拧紧了,放下担子裤裆就流水,裤子也没来得及脱下,小东西就出来了。”
三个人都笑了。
我并没有将她们话题中所涉及的生命来源的问题弄清楚。恍惚就要公之于众的谜底,若掀开一角的包袱,很快又被裹住了。似乎所有大人在提及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是很模糊的。她们总要绕过关键之处,去诉说那些与之相关又无关的事件,和之后绵长不绝的埋怨和满足。
那天半夜我被祖母从被窝里拽出来,连衣服都没穿,用被子裹住抱到母亲屋子的窗台上,然后她急匆匆就走了。我迷瞪瞪地坐在被窝之中,一点一点地,感觉到被子里的温度越来越低。那是农历十月的夜晚,暗处的大雪已开始在门外觑探,夜里寒风呼啸,梨枝被折断,早上,会看见院子里的叶片被风扫去,只剩下那些长长的交错的枝条,像一把把黑色的宝剑,陈列在水面之上。记忆里那是个最冷、最困、最漫长,光线最黯淡,也最恍惚的夜晚。因为从睡梦中喊醒,一多半的思维尚是模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屋子里影影绰绰,眼前的一切,呈现出一种不确定,甚至是虚幻的意味。我的母亲,在我右侧不到两米的地方被另一张被子裹着坐在炕上,她辫子上的头绳松了,一根辫子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另半张脸上全是汗水。她咬着嘴唇,似乎在抑制着难忍的痛意。她身后半跪着伯母,拦胸紧紧地抱着她。她们的身体无端地比平日高出许多,好像下面垫了个台子,看到我目瞪瞪的样子,伯母说:“闺女,你妈要给你生弟弟了。”
我妈怀孕的好几个月里,我曾无数次地被他们问及母亲肚子里怀的是妹妹还是弟弟,刚开始我还会回答,有时说妹妹,有时说弟弟,后来,就不回答了。这次,伯母没有问过,而是直接地告诉我,我妈要生个弟弟。但这些在当时的情景里都是很模糊的。许多年后,我长大,一直觉得那个夜晚就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因为接下来的情形我没有任何印象,只是早上醒来,对面睡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她看到我醒了,开口说:“你妈给你生妹妹了。我吓得又闭上眼。 ”
这也算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妇人分娩的过程,但因为年纪小,而无法确定过程到底有多漫长,以及过程中到底发生过哪些意外及艰辛。我通过虚弱的母亲来确定,这更像一场欢喜的灾难,她通过生育来奠定社会和家庭的地位,而我的妹妹通过被生育来成为这个世界上必须存在的生命。
我有了个妹妹。但我依旧不知道她自何处而来,作为一个见证她入世的人,我不得不嚅嗫着将她的出生通道确定到母亲的肚脐眼,并将这样的结果偷偷告诉了禾苗和田园。她们疑惑地注视着我,又瘪瘪嘴唇,一副既信又惑的表情。妹妹很小,除了笑和哭,什么都不会,连吃都不会。她得一点一点地往大长,长得很缓慢。而母亲对她的耐心是惊人的,她所有的哭笑都会引起母亲的关注,她会不断地摸摸她的脸,看她有怎样的不适。母亲还会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将她的黑色粪便刮掉,用干净的湿布清洁她的大腿和屁股,当她被收拾干净的时候,母亲和她看上去很幸福。是那种只有她们能感受到的温馨。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新鲜的。或许在我生命的起初,我亦曾受到过母亲极大的关注,只是我记不得了。母亲明显变得温柔而担忧,即便她吃饭的当儿,也会扭身看看睡得好好的妹妹。母亲眼里的世界,突然变小了,她世界里的人,是否也变少了呢?
冬天,天黑得很早。祖母端着饭走过梨树的时候,一只乌鸦突然出现在树梢上,它的叫声充满不祥和憎恨。祖母端着碗就给它跪下,头磕在发白的院土上,嘣嘣地响。祖母一直磕到那只乌鸦飞走,才长长地呼出一口寒气。后来祖母跟我说,乌鸦是不吉祥的鸟,它的出现常常预示着一场灾难的来临。那时我的妹妹出生不过几天。在村里,小孩在满月之前要度三个坎,3天、6天、12天,所以,人们讲究躲避和接迎的方式,既对新到的人充满喜悦,用物的方式表示迎接,又得规避一些禁忌,据说妇人生完孩子,魂伏变低,妖魔鬼怪会上门纠缠,使她们频繁地做恶梦甚至大病一场。许多人拿着红糖和豆腐来看坐月子的我母亲,但门上那一尺见方的红布巧妙而喜气地拒绝了她们的进入。祖母在厨房里接受这些问候,并在心里记下这些人的名字,留到日后,当她们家有新生命来临时,给予归还。在村里是讲究还和报的。也只有不断地还和不断地报,才能换来你的好声誉,得到尊敬和厚待。
暗淡的厨房里,祖母青寡的脸上,不断地挤出一种我所陌生的笑,既有满足,又有遗憾,还有一种空洞的无力。
海槐娶亲那天正好是他妹妹海花出嫁的日子。
海花嫁给县城西面的村子,那里的习俗是娶明媳妇,意思是中午前新媳妇必须迎进门。此时海花裹着条红围巾,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女婿穿着新中山装,帽子戴得齐棱板正,推着海花笑吟吟地出村。海槐和海花是互换亲,海槐娶得是妹妹的小姑子,海花嫁的是嫂子的哥哥。这样的情形,在村里并不稀奇,大家更在意给村里罩上喜气的这个仪式。跟海花嫁过去的风俗不同的是,我们村的传统是娶黑媳妇。所以傍晚时分,海槐的媳妇被海槐迎到了棚下。是个又瘦又矮又黑的新媳妇,也看不出长得好看不好看,汽灯打到她的脸上,只能看到一张潮红的脸上肿胀的核桃眼。她在喜棚下不配合逗玩,倔得似乎要跟人打架,最后竟然哇地哭了。众人起哄,还想逗,海槐爹喘着气走到棚下,抱拳作揖,满脸愧疚:“各位亲邻,请饶了孩子们吧,我这里给大家鞠躬了。”
因为是互换亲,村里人也就不再哄闹了,大家该吃就吃,该散便散。
几个月后,海槐小媳妇怀孕的消息让全村人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对于一个換来的媳妇,家里人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惹她生气,而影响了两家的关系,而村里人亦极力维护着这种畸形的平衡。他们都希望海槐媳妇能像村里其他人家里的媳妇那样,心怀满足,充满幸福。但那个小媳妇似乎一直在挣扎和冷漠中度日,她不下地,不干活,不出门,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连针线也不做。海槐和他妈不敢有任何怨言。对于海槐来讲,他牺牲了妹妹换来的这个媳妇身上,寄托了他妈和族人对他的所有希望,他只有通过她来稳固家庭的地位,通过她的生育来茁壮他们家的势力。海槐妈是深谙这个道理的,她委屈到将饭碗端到媳妇的手里,替她打扫屋子,洗衣服,甚至给她倒尿盆。这样的状况下,怀孕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让海槐家和村里人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跌回到肚子里去了。海槐妈煮了油糕,端到五道庙,让人们吃。
海槐媳妇肚子里孩子的胎气动了,但她并没有把孩子生出来。邻村的接生婆在海槐家住了两夜。据说海槐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臀位,我们并不懂得这个专业术语,因为这个术语很快被另外的说法替代了,那就是海槐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帝的命,他注定落地即坐。第三天早上,海槐赶上村里的大平车用大被子将媳妇包裹严实赶往县医院了。人们都说他家的炕已经被血染红了,但小孩子都被堵在了肚子里,没有人亲眼看见过。
海槐媳妇躺在平车上,脸和身体被被子盖着,回来的时候像走的时候那样,被子蒙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又被大人们喊回家,用食物哄骗或者大声责骂,那时我们知道,平车上拉回来的是两个死人:一个人死在平车上,另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身体里。
出殡那天,五道庙一个人也没有。海槐年仅18岁的媳妇还有尚未出世的孩子,被寄埋在河边的一个堰地边上。即便她是海槐明媒正娶的媳妇,即便她是为海槐生孩子而死,她依旧无法被海槐家的祖先所接受,她只能孤单地暂时被寄存,得等到海槐死的那一天,才能跟海槐合葬。那时,她的腐骨会认识海槐吗?
我们更相信人要转世这一传说。老人们也说,早死早托生,早过好日子。祖母就常说,她要行善积德,下世转个好人家,免得遭罪。
禾苗说:“海槐媳妇和她的孩子会同时转世吧?”
我说:“可能吧。”
对命运的应验和饯行真没有假如和惋叹,但我们无法确定结果。巧合的是,村里牛蛋的老婆这时候怀孕了。我跟禾苗,田园、水草坐在初夏的梨树下,用果梗来占卜她肚子里孩子的性别。有时是双股,男孩;有时是单股,女孩,我们面面相觑,对这样的结果充满怀疑又无比肯定。田园嫌我们的道行不深。
有一天,禾苗突然跪坐起来,兴奋地说:“她会不会怀着个双生子?”
我们同时瞪大了眼睛。
田园也坐起来:“你是说海槐老婆和她儿子同时在牛蛋老婆的肚子里?”
银拴老婆有个双生子妹妹,但她们都来自外村,我们村真正的双生子还没有出现过。这想法让我们脸蛋通红,心跳加速。这样大胆的设想,令我纠结。我不知道,他们出世的时候会不会有区别,但能肯定的是,妇人可以通过一种方式将婴儿带到这个世上,而这个婴儿是曾经死去的人的重新入世。
我跟禾苗,田园、水草依旧是懵懂的,我们依旧不知道妇人们用哪种途径能一次次将孩子带到世界上,我们喜欢当妈妈,怀抱一个布缝的娃娃,模仿我们的母亲来喂这些娃娃奶,换尿布,穿衣服,洗脸,擦屁股。我们会把娃娃放置一旁,去做喝茶,做饭,看戏,买东西的游戏,但我们从未做过生孩子的游戏,我们像大人们一样,共同保守这个公开的秘密,承认着女人生育的事实,又躲避着女人如何生育的事实。
艳艳在五道庙不断地被人问起:“你的肚子怎么了?”
眉眼朦胧,身材瘦小,仅仅14岁的艳艳也不羞涩,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妈说我怀娃娃了。”
那些男人哄堂大笑,笑声里夹杂着轻视和践踏。又问:“谁的娃娃?”
“小孙小王小李他们的。”
钻井队是春天来到温河边上的,他们在河边搭起了高高的脚手架,每天晚上,他们的工地灯火通明。艳艳说的这些名字,都来自那些人里头。
“你们在哪里怀的娃娃?”
艳艳说:“在地边秸秆里。”
他们又笑。
秋风徐徐地吹拂整片田野,庄稼成熟的气味传到村庄的每个角落,骡子不安分地蹦跶,猫在高墙上瞪大它晶亮的黄眼珠。一场雨后,院子里的花枝第一个衰败了,叶子掉下来,残的残,破的破,难看得像一堆狗屎。果树上的叶子在某天都变黄了,果子在阴天也像尴尬的红脸。田野里,庄稼的叶子披下来,秸秆倾斜,像醉汉。艳艳依旧穿过茂密的玉米地,去河边钻井队玩,那里的年轻的人们,依旧会给她几粒糖果,她将糖纸剥开,把糖放进嘴里,然后仔细地将糖纸抹平,叠成四方形的小块,装进上衣兜里。这时候,她的裤子已经被脱掉了,她咧开嘴笑了笑,后来将大拇指放到嘴里。
村里人都知道她的大拇指上有个小瘊子。那个瘊子是她用嘴一点一点吸出来的,是她让它生出来的。
艳艳妈试图把她锁在家里,但每次她都有法子从锁着的家里挣脱出来。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妈带她到公社医院去引产。那是我们所无法预见的一种分娩过程。许多年后,我在产床上昏昏欲睡,那时想起了,想起了曾经无数次上手术台上刮宫的皇姑,想起因怀孕而整整呕吐了八个月的朋友,在漫长的三个小时里,我将之前所有关于妇人生产的记忆全部恢复,但没有恐惧,只有无尽昏沉的时辰散发出来的勇敢和强壮。当时,所有人都猜测艳艳肚子里怀得孩子是男娃,但没有任何依据。曾经做过准母亲,但她最终没有成为母亲。据说她下了手术台很高兴,说:妈,这回我的身子就轻省了,可以好好耍耍了。她妈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你个苶子。艳艳是自己走回到村里的,笑眯眯地路过五道庙闲坐的男人们,那些男人碍于她妈的面子,好歹没说出不地道的话来。
艳艳很快就长高了,白了,丰满了,像一株施过肥的庄稼,俊朗得让人晃眼。再也不用嘴去吸大拇指上的那个瘊子了。据说那个瘊子正在慢慢萎缩,沿着它被吸出来的轨迹缩回去。禾苗偷聽她妈跟人说,女人生孩子以后,身体的各个部位会突然长成,许多妇人都是因为怀孕而变得好看起来的。
水草闷声闷气地说:“哦,原来肚子里怀的是化肥啊。”
田园笑嘻嘻地反驳:“不是化肥,是大粪。”
牛蛋老婆当街掀起衣襟,面无羞色地将两只黑黑的乳头分别放进两个哭闹的小儿嘴里的时候,禾苗拉着我挤过去,我们试图从这两个小人身上,看见另外的人的影子,但没有,没有另外人的任何影子,我们看到的是,新的,嫩的,欢喜的,属于村庄的两个幼儿的脸,他们同时挣开奶头,面朝我们笑,嘴张开,盈盈一腔奶气。
在村里,那些羞涩的爱脸红的新媳妇,生完孩子之后就敢在五道庙随便跟汉子们开玩笑,粗声说话,甚至敢伙同其他女人去扒汉子们的裤子。她们像被禁锢的囚徒,突然释放出来一种张扬、强势、令人惧怕的能量。开始敢跟婆婆顶嘴,敢在人前大声骂自家的男人,被骂的人并不反抗,而众人也没有讥笑的意思。敢在黑夜里去地里偷玉米,被抓住也理直气壮地抗争。她们的面皮上的雀斑增多,腰身开始粗壮,她们的针线变得精致细密,她们做的饭更加香甜可口。
林林妈骂平平妈是泼妇,因为平平抢了林林的毽子。她站在院门口,跟平平妈对骂,她们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但她们注定会有一场争吵,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对方,骂对方的祖宗八代。因为她们的娘家来自同一个村庄,她们又将各自娘家的秘密公布于众。但她们并没有看到,在远处,平平已经把毽子放回到林林手心里,她甚至说回头炒了豆子要给林林吃,她们的手拉在一起,看着妈妈们唾沫横飞,互相责骂,跟别人一样哄笑。
水草妈跟吉祥打过架。一个女人跟小孩打架是很有意思的。吉祥前面跑,矮小的水草妈在后面追,或者捡土坷垃朝吉祥扔,每次不是打到蒿草里,就是打到石头上,有次竟然打到路过的来妮大爷身上。来妮大爷拍拍身上的黄土,摇摇头,叹口气走开了。当然,水草妈并没有替水草报了仇,她气哼哼地回了家。吉祥看似占了上风,但他也蔫头蔫脑的。以后水草再没被吉祥打过。或许吉祥对一个像疯了似的女人有几分惧怕。
母亲在小孩的眼里无疑是强大的。她不止给予小孩生命,她在接下来的养育过程中,以全能的形象奠定了她在家庭的地位。孩子小时候所有的玩具,所有的话语,所有需要解决的问题,都会一览无余地摆在做母亲的面前。他想吃好吃的,是妈妈做。想要好玩具,也是妈妈买。跌到碰破了膝盖,也是哭着找妈妈包扎。据说许多孩子一进门就会喊妈妈,如果妈妈不在家,儿子会问父亲,爸,我妈呢?儿子上幼儿园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替他报过“仇”。做了母亲的我,可能会拒绝所有人,但无法拒绝我带到这个世界的这个人的任何要求。我变得胆大,敢与陌生人搭腔,问讯,甚至蛮不讲理。当然随着小孩的长大,自信心的增加,是非分辨能力的提高,他们会发觉,母亲这个女人的想法和行为,多少有些幼稚盲目甚而不可理喻。但小孩能催生女人的成長和成熟,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多年后,我陪难产的妹妹在医院里度过了三天三夜。娇气略带蛮横的她,在产床上表现出来的坚强是我所陌生的一面——坚强,克制,勇敢,强大,所有这些词汇都不过分。这是另一个生命所赋予她的突然长成,此时此刻,她改头换面,以一种大无畏的母性情怀来面对世界,并从一个女孩世界中挣蜕而出。
在那三天,我的母亲在家里点燃香烛,跪下来不断地祈求万能之神,请神施舍平安给她们。八月的中午,母亲的纸帛终于飞到空中。在母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的同时,我的妹妹终于在婴儿虚弱的哭声中顺利完成了从女人到母亲的过度。
她成为一个具有强大气场的母亲,一个能令所有人和物事规避三尺不得靠近的神仙般的母亲。在她身上,我看到了祖母的影子,那个为保护我而放弃尊严去跟小孩去计较输赢的女人。也看到了母亲,那个牵扯着生命线断的小人儿的哭笑忧烦的女人。当然,也看到了蛮不讲理的我。我们因自己所带来的生命而骄傲,即便他(她)并不优秀。但因其彰显出来的超越自我本能的勇气和强大母性,令荆棘丛生的人世之路上,布满原谅和接纳的暖意。“母亲”的身份,让人懂得仁慈,懂得垂怜,懂得接纳,懂得忍让,懂得在痛的时候保持沉默。
记得十几岁,看电视剧,里面一个女人在奔跑过程中,鲜血突然从裙子里流出来,蜿蜒在小腿和她身下的马路上,彼时初潮刚至,血所制造出来的心悸和隐约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颤抖。那时我就明白,女人天生就有个伤口,这个伤口便是关于出生和疼痛的秘密,一个公开的秘密,一个所有人明知答案却要试图躲避开的秘密。一个既分娩生命,同时又截止和移换生命的切口。像新生,也像重生。生命的奥妙或者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