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国强
很久没骑自行车了。自行车是叔父的还是自己的呢?不知道。踩着脚踏感到那向外倾斜的角度是如此熟悉,却无法度量,也没能记起任何车身的刻纹与油污。缺了挡板保护的车链每次运转到一个神秘的位置便会“喀勒”一声,仿佛要提醒我一件什么事,待我差点记起来的时候又“喀勒”一声——这次声音更响,把那件看来似属微末的事像一个从荒草丛中随便捡回来的小小玻璃瓶,一下子丢到路旁碎散。
自动售邮票机吐出一枚邮票。女皇头。橙色。我小心地把她相连的牙齿撕脱,她如常板着脸,另一个她半隐在晦暗的里间,怯怯伸出一排刚接触到这世界的、乳白的门牙。我把她贴到寄往乡间的信封上。里面折叠着薄薄的几张写满密密麻麻的细字的信笺。那是婶母的说话,我小学的字。像梁柱,一横,一竖,我在构筑一栋一栋充满物质的房舍——粮、油、衣、裤、鞋、袜、帽……然后是药。病是必然的,婶母说。像我的字,时间久了,总有歪倒下来的时候。我写着写着,像一帖绵长而重复的药方:丙种球蛋白,丙种球蛋白,丙种球蛋白。一个病人需要那么多药吗?我边写边想象:婶母的儿子,在隔着那么多重山水之外的一个晦暗的洞室,搓着手,咧着一排等待着的牙齿。
街角的面包店只卖几种包:菠萝包、鸡尾包、奶油包、鸡蛋糕,之外,就是简简单单的方包。我们常买菠萝包。算好时间去到,只见小师傅还在里间的烘炉旁忙着,赤着的上身涔涔闪着汗油,直如一个烘得恰好的面包的样子。须臾,热烘烘的菠萝包一个一个放进鸡皮纸袋里,点点的油缓缓渗到纸面上,是一幅不变的日常。回到家里包还是热的,至少内里还是,软乎乎的菠萝皮伏贴在包上,不离不散——若搁凉了,包身变硬便容易松脱,捡起来吃便落得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包子了。当然我们也吃方包。当然不会切掉四边。我们的吃法也简单:没有鸡蛋和火腿的日子,便在方包上倒炼奶或涂花生酱,但即使奶酱涂得如何均匀,四边的烘皮还是沾得最少奶酱的地方,我们先吃它们,然后才到一失去烘皮即开始发软的包心。有时候,邻居一个大男孩用自行车从不知哪家冰室运来一大箱制多士时切掉的烘皮,说是喂牲口的,但我们看着看着,手便不自觉地伸了出去。
木无表情的老先生又拉开这个抽屉,推回那个抽屉,片刻之间便抓好了一包药。走进这家药店多了,便知道病得越重,药方越离奇,而药方越离奇,拉开推回的动作越多,恍如看粤语长片里一套大开大阖的拳法。不幸地,或可幸地,看老先生表演的机会并不多,他大多时间都枯坐在柜台后闭目养神,长长的须髯,垂落在皱得层层匝匝的颈项上,乍看就是柜子里供着的野山参。什么?五花茶吗?野山参裂出一对细长的缝,盯着我看。对,只是五花茶。背转回来就是一大包,味道全写在老先生的脸上。出门时给他唤住,塞给我一个小包,回家一看,是葡萄干,每枚瘪瘪的颗粒上还附着理应除去的,却是我最嗜吃的,干缩的蒂。
对面是一家不知开了多少年月的自行车店,那好像永远都是中年的老板大多时间都躲在里面不知在忙什么。我的自行车永远都是老、残、破、脏,是那种停放在任何地方都不会给人偷去的货色,但无论怎样老残,都好像不怎么需要到自行车店去修,大多时候,我只去充气。起初,充气是人手的,立着那充气筒,单脚踩定,然后一下一下把气打进胎里去。不知何时开始改用电。把车停好,便拖来充气喉,夹上轮胎的气嘴,然后扭开电掣。电快,一下子充了许多,只怕太快,来不及把夹移开,轮胎会爆。于是有时对嘴,有时移开,捏捏胎身,估算气量,喉管便会不时嗤嗤作声,很是扰人。然而那老板都不闻不问。这充气服务从来不收分文,改了用电,要耗费,他都继续如此。我常怀疑这店怎样经营,那些包着粗纸的新车,长年挂在店门上,过几年都变成旧款了,那老板还是躲在里间,不声不响,不以为然,就像每年暑假到来时,都以为这个长长的夏日不会有尽头。直至有一天,终于见到老板了,但大多时候只是看到他头顶的腻油和稀发。他蹲在水盆旁,把从车轮翻出的内胎浸到水里,逐寸逐寸移动胎身,检看有没有气泡升上来。不用换,补补就可以了。说时也没抬头。我看不到他的嘴,只看到水泡升起,然后是木挫、剪刀、橡皮、万能胶。几块钱的工夫,妥妥贴贴。我骑着自行车,不知何故,竟发觉自己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他脸上任何一个细节。那就像车轮内胎藏着的一道疤,兀自转动而无人知晓,也像在我身后的充气喉,因无人关掉电掣而像一条蛇般兀自在店前翻腾、昂首、吐舌。
垃圾地里都是些废纸木头,没有盒子。盒子都收在每家每户里。克力架、巧克力、橙饼、蛋卷、椰子威化、曲奇、什锦饼……空下来的盒子都放在每个柜顶上,塞到每个抽屉里。新的内容是钮扣、公仔纸、针线、波子、零钱、文具、出世纸、小学成绩表、香烟包装纸、明信片、卡介苗纪录、洗礼证明书、明星艳照、玩具手枪、副刊剪报、菲林底片……硬卡纸造的,如月饼盒,再空出来的机会大抵比铁造的容易些——小子们会把它们剪开成子弹,夹在木枪上用橡皮筋弹射出去。盒子都有它们各自不同的命运,不一定包容一切,不一定攻击一切。有时候走过垃圾地,看到废木上竖着一根锈钉,也会把那块木翻转过来。
小镇小,茶楼也矮。矮便向横发展开去。大厅到了再也加不了一张桌子的时候,便向后栏那边发展。方法也简单:把露天的后栏盖顶,加窗,填平地基,铺砖,地势稍高的地方便添一道石梯,护以扶栏。于是万事俱备,筵开更多席。地方大了人也增多,伙计却还是那个数目。没法,只好等。偶尔隔桌呼朋,杂以伙计的吆喝,和长长的叫卖点心的声音,闹哄哄的就像厨房里一个一个忙于开阖的蒸笼。伙计们都是会做人的,见你等久了,给你的茶叶都会大把抓。但有时他们真是忙不过来,唯有耐心地再等下去。曾做过这家茶楼伙计的叔父这时便会站起来,跟他们相视一笑,然后卷起衣袖,径自走到茶水间。当然,叔父抓的茶叶绝不会少。冲了茶,又问我们爱吃什么,然后走到厨房去,拿了五六笼点心回来。伙计们看见他来回频仍,都会心一笑,差点就想把白色的制服往他身上披。没茶了,他们也不来冲水,因为他们知道,一冲再冲,茶香便会淡下去。这时,便见叔父再站起来,提着茶壸走进了茶水间。endprint
茶楼门前有两家报纸档,一家旧的,小;一家新的,大。大的办事人年壮口乖,兼卖马经狗经和影视杂志,懂得跟顾客调笑,打关系;小的办事人老迈、木讷,只卖报纸,道谢的声音好像顽痰般经常卡在喉间,或沉哑得让人没法听见。然而,光顾大的人数虽然日有增加,光顾小的却好像没有减少。一天,小的那档不见了老人,光顾的人照常拿起报纸,放下角钱,不多不少。
小镇终于有戏院了,那是镇上的大事,虽然放映的电影连二流都称不上。不过三流也罢,四流也罢,宣传画还是要那么大幅,也还要人手绘制。戏院大楼旁有一间储物室,经常看见一个蓄长发的后生在门口绘画巨幅人像,不过要退后老远才见得出他绘的是王羽还是狄龙,不过字体却是十分清楚,一竖,一横,有骨,有力。住天台棚屋的邻居小子最喜欢在此逗留。他会给我转述林黛的眼有多大,李小龙的腿有多高,偶尔也会神秘地塞给我一小段菲林,向光处透看,会看到比剑的江湖或斗嘴的公堂,不过一格接一格都看不出什么变化,就像过的日子那样。可小子尽忙着跟上影画的变化。他不知从哪里拿到很多废纸卷,方正裁开,然后把即日放映的电影和领衔主演的明星写在纸上,当成海报贴在镇上每个路口。他读书成绩不大好,但写的字却看得出花了许多工夫,一竖,一横,都有几分戏院后生的笔力。然后,我们又看到明日放映、不日放映的海报,那是无偿的宣传,但他却干得起劲。那些电影他一部都没有看。他说,一日还没看到一日都还有希望。直至有一天,我们看见他把用剩的白纸,加上拾来的竹篾扎成一只风筝,绘上血红的独眼,狠狠地放飞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五金店老板夫妇无儿无女,整天都在货物堆里打转。客进店,他会从钢材堆里走出来。客离开,她会走进垂挂着的扫帚丛中不见。客不多言,钢锯片要一双,石屎钉寸半,半斤,两寸,粗,斤半。老板也不抄下,随手就取来,上秤,添多减少,片刻用报纸包好,斩钉截铁。客回去再用称量,毫厘不差,十数年下来,都没得说。于是镇上的猪舍鸡寮都慢慢繁殖至镇外,街角的士多办馆都向每一个可能的外围扩张,独是五金店还是老样子,他把漆油的九十九种颜色倒过来再背诵一次,她把木工铅笔一支支削好再在白纸上逐一试验如一个初上小学的学生。
那米铺的名字跟大闹广昌隆的广昌隆只差一字,那老板却和蔼多了。每次见他,他都说我又长高了,但明明昨天才来过,他说过同一番话。到米铺去大多不是买米,是看看有没有信。因为邮差不到村里逐家派信,于是镇上相熟的店铺就成了代转村户的邮址。鉴信貌辨颜色,老板知道村民的乡情,也懂得他们的负累。老板有一样好,他虽多言,却只会在你面前说你的事,他人的事从不透露半句。英文他不懂,所以后来就无从跟上时代的变化。有一天他不再跟我说又长高了,递来一封信的时候他微微笑着说:“我字不识,这大学标志还是认得的。”
去洋服店也不是买洋服,而是为叔父买外围狗。老板拿出拍纸簿,把印水纸垫上,写好下注的场次、赛狗编号和银码,便撕下复印的那张给我。老板的字铁划银钩,跟玻璃柜里一直没有卖出去的洋服和皮鞋的价钱牌一样,显出一点读过书的气派。多年来叔父的狗一直没跑出,这是他一贯的运气,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拿复印纸来跟老板的存纸天地合璧,要他赔钱,这也是他的运气。
大马路旁除了狮子银行,还开了一家新的。父母都说狮子店大欺客,吝于给息,于是改存新的一家。村里本来还时兴做会,但自从上次会头挟钱私逃,父母受了教训,足足沉默了大半年之后,便开始懂得信靠机构的道理了。钱都存进银行,再在银行间择优而转,是今日精明的理财之道,他们说。谁知他们又再次受到教训,那家银行竟然出事。挤提了,父亲说他到小镇分行排了好久才把钱提出来。钱不多,但那是血汗钱呀!那家银行后来被政府接管了,小镇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街口士多镇凉了的菊花茶还是那么好喝。捏着水松塞子,把菊花茶一饮而尽,正好一消夏日的暑气。瓶空了。里面原本是可口可乐,现在只是可口可乐瓶子。透过白色的漆字看里面残留的点滴。还残留着一些什么吗?对面的波地还在举行沙泥俱下的小学区际足球比赛吗?漫长的午后,瓶中没有任何消息。那边静悄悄的古围城,僭建的丁屋早已高过砖墙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