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景观的多重建构
——从丰子恺的三篇散文谈起

2021-11-30 03:06
关键词:丰子恺景观

孟 翔

1983 年在纪念丰子恺逝世八周年之际,广洽法师给予的评价是:“丰子恺一生乃萃艺术于一身,为学成就堪称博大精深,多才多艺,于绘画、音乐、书法、金石鉴赏、建筑艺术、艺术理论、散文创作、古典诗词等等无不精通,别具一格,自成一家。又兼通晓日、英、俄、法、德等诸国文字,译著等身,初步统计,不下百数十种。 如此艺术,不唯国内文艺界所罕见,实为世界艺术坛所稀有。”[1]正因如此,丰子恺被日本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称之为“现代中国最象艺术家的艺术家”[2]。 丰子恺一生著述《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等多部散文集,非常有意思的是,其散文集的名字多缘用了丰子恺亲手设计建造却居住了不到六年的居所名字——缘缘堂。 围绕缘缘堂,作者相继撰写了《还我缘缘堂》(写于1938 年春)、《告缘缘堂在天之灵》(写于 1938 年春)、《辞缘缘堂》(1939 年 8月6 日下午3 时脱稿于广西思恩)三篇散文,不仅使缘缘堂成为现代建筑史上著名私家园林式建筑的典范,为后世还原其建筑样貌提供了文字参考,而且还成就了一道著名的文学景观。 可以说,缘缘堂成为承载丰子恺情感价值、道德记忆、生活理念、精神追求和叙事内容的“文化符号”。

一、“缘缘堂”园林景观的建构

中国古典园林,属于文人造园,与山水画、田园诗相生相长[3]10。 对各种艺术门类精通的丰子恺,将艺术划分为八种类型,也被他描绘成“八境”,包括绘画、雕塑、工艺、音乐、建筑、文学、舞蹈、演剧。 他把位列第五境的建筑称之为“实用美术”和“半艺术”。 “这半艺术,其实对人生关系甚大。 因为建筑庞大而永久,其形式的美恶,对于人群的观感影响甚大”[4]123-124。 也就是说,“半艺术”的本义,除了具有使用功能,还应具备艺术观赏价值和对道德伦理精神的追求。 作为建筑实践结果的缘缘堂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庭院建筑,而是凝聚了丰子恺作为文人雅士审美情感和文化价值观念兼具儒释道精神的匠心之作,更确切地说是一处凝结着中国传统文人追求“艺术化”日常生活方式的园林景观,寄予着丰子恺对理想家园的美好向往。 这座由深得文学艺术宗教之品位的作者亲自设计建造,在一遍遍语言编码的建构过程中逐渐唤醒作者往日生活和情感追忆的建筑,到底承载了作者哪方面的建筑理想、艺术情趣、道德价值选择和宗教符号呢?

首先,在环境方面,勾画出诗情画意的山水环境。 中国古典园林首先讲究“相地”,即造园的基地所在。 园林的选址必然关注周围的山水环境,用引水、借景丰富园内景观。 在《还我缘缘堂》中丰子恺以次女之梦做诗一首勾起了对缘缘堂的回忆:“儿家住近古钱塘,也有朱栏映粉墙。 三五良宵团聚乐,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识流离苦,生小偏遭破国殃。 昨夜客窗春梦好,不知身在水萍乡。”[5]以最为传统的七言诗形式交待了“缘缘堂”所在的“古钱塘”,即大运河贯穿起来的苏杭一线,自古为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山水环境极佳,孕育了古代文人诗、书、画、印及古典园林实践的自然审美高峰。 而丰子恺的缘缘堂选址缘于老母亲的意愿,靠近老屋“敦德堂”,在选址上稍显被动,但江南独特水网地形结构,大运河的擦肩而过,四季分明、湿润适宜的海洋气候,丰盛的物产,以及对故土家园的深厚情感,都让丰子恺对缘缘堂所处的位置和环境赞许有加。 《辞缘缘堂》由远及近、由大至小地介绍了缘缘堂的地理位置与周边环境,可看作造园中的基址选择。 由此,又仿佛让人看到了缘缘堂置身于一幅寥寥数笔而意境深远的山水画之中。

其次,在立意布局方面体现了中正规矩的建筑格局和诗文品题的情趣追求。 “建筑艺术的感染力在于:通过建筑空间与相关主体自身背景的共鸣,给予相关主体丰富而深刻的艺术审美感受。”[6]丰子恺对缘缘堂的介绍,集中于基本的建筑布局、风格追求,与作为室内装饰的诗文品题两个部分。 在主体建筑方面,采用了传统的厅堂式结构。 丰子恺一再强调,“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 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 全体正直。 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 正南向的三间,中央铺大方砖”[7]242。 并且,为了不给子孙“传一座歪房子”[8],曾让工友对不合规矩的地方进行大动作的拆造:“为了这点,工事中我曾费数百圆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7]242。 《园冶注释》中对“堂”的释义:“古代的堂,常将前半间,空出作为堂。 所谓‘堂’,就有‘当’的意思;也就是说:应当是居中向阳之屋,取其‘堂堂高大开敞’之意。”[9]《长物志》译文中有这样解释“堂屋的规格,应当宽敞华丽,前面要有庭院,后面要有楼阁……”[10],强调了“堂”与庭院不可分割的伴生关系。 缘缘堂庭院的结构布局遵循着严格的伦理规范,在看似充溢着浓郁生活氛围的自由布局中,实际上蕴含着丰子恺儒家思想观念中井然有序和“不偏不倚”的“平衡”设计建造理念。 另外,丰子恺建造缘缘堂的目的就是要超然世外、远离世俗,把自我熔铸到乡间野趣和自然山水之中,又体现了一种道家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情怀,把美善合一的自然观和“人化自然”的哲理完美结合在一起,使得整个建筑呈现出一种和谐统一的状态。

除了在建筑风格和布局上呈现出儒家严格的伦理和秩序外,对缘缘堂室内装饰的介绍又基本集中于堂内悬挂的堂名匾额、佛偈、诗联、画作上——重诗文品题而轻装饰,这又是传统文人雅士对“诗情画意”含蕴意境的一种追求和体现。堂内集中了多位名人(弘一法师、马一浮、杜甫、吴昌硕、沈之培、王安石)诗书画的匾额、佛偈、对联、画作。 诗情画意之间,其内容体现的既有丰子恺内在高远的精神追求,又有当下现实生活的自描,无外乎远世俗、近自然,安于四季变换、日夜更替的平淡生活愿景和期待。 堂内正中间悬挂的一幅颇具气节的“老梅”,又彰显了文弱的文人外表下包蕴着的内在刚硬风骨。 其间佛儒相和,符合贯穿中国古代儒道释相融的思想特征,体现出丰子恺较高的文化素养和精神层面的追求,以及追求宁静致远、淡泊自适、潇洒飘逸的“隐士”心态。

再次,植物栽培:寄托文人情感与理想。 文人园林,多以植物的花、果、叶的颜色、形状和香味造景,注重以“味”“形”“声”入景。 由于空间的限制,缘缘堂虽然没有叠石山水,但在花卉种植上颇费了一番心思。 “堂前大天井中种着芭蕉、樱桃和蔷薇。门外种着桃花。 后堂三间小室,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桂树”。 文人雅士善于追求意境的营造,喜欢“寓情于景”。 桂树有“丹桂飘香”之味,“芭蕉”有“雨打芭蕉”之声,更有雨后“绿肥红瘦”(李清照的《如梦令》)之色,宋代蒋捷词作《一剪梅·舟过吴江》“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反映的又是文人骚客羁旅漂泊的离愁情感。 葡萄、蔷薇均为藤蔓绿植,自然有一种山野情趣,尤其是葡萄,不仅为人们提供美妙的果实,还经常成为画家笔下勾画的对象。 中国园林与西方最大的不同是注重“四时”变化之景,文人以四时中的植物寄托理想与情感,谓之“君子比德”,最为典型的是梅、兰、竹、菊。 丰子恺多次提到“四时”的景色变化,主要是以植物为媒,虽然体现其间的是生活细节,实际上反映的却是作者的生活理念和人生理想,为缘缘堂增色不少。 庭院周围再配以“朱栏”“粉墙”,江南园林及建筑的典型意象更加凸显,诗情画意的意味愈加浓厚。 “情感是意境的灵魂,而意境是情感的生命体现、血肉组织”[11]。 这些植物的设置,不仅富于野趣,创设了一种优美的意境,而且折射出中国人的自然观和人生观,凝聚了文人知识分子的智慧和情感,蕴涵了儒释道等哲学、宗教思想及山水诗、画等传统艺术。

在《辞缘缘堂》中丰子恺引用白居易的《问友》,用栽培植物自比举家逃离故土的内心艰难(值得一提的是,周维权先生在《中国古典园林史》中提及白居易痴于园林植物栽培,并以园林植物为主题创作了大量诗歌)。 与传统文人不同的是,在日常享受满园植物的陪伴之外,丰子恺把全家迁居与国家命运牵为一线,忧心于是否行得“移兰之计”,将文人“赴国难”的传统继承下去;又感慨于以幼年孩童为代表的家国之“兰”浸于战火,非得先清除“艾草”不可。 这里将国家、家庭、个人的命运链接在一起,比传统造园中植物的观赏与“君子比德”的境界又高出了一个层次。

总体而言,缘缘堂既是丰子恺人格的投射,又体现了“自然美、建筑美、诗画美、意境美”四大建筑美学特征。 周维权从园林史角度阐释了“文人园林”的意义,即“赏心悦目而寄托理想、陶冶性情、表现隐逸者”[3]235。 结合丰子恺享受四时植物,更加深了缘缘堂的文人园林气氛。 “缘缘堂”系列文章,与古代大隐隐于自然山水、小隐隐于市井园林的文人在情感诉求上是一致的,但与传统文人意味不同的是,其中多了一份眷顾亲邻的“人情味儿”。 可是,正因为这“人情味儿”让丰子恺在由己及人,又由人及己的通感中加深了对石门湾乃至一片江南故土的眷恋,而后又由外敌的步步紧逼扩展到了对国家命运的思考,这又与历代感慨于国家命运飘零、百姓无家可归的文人并无不同。 可以说缘缘堂的被毁代丰子恺完成了一次“赴国难”的心理过程,“我军抗战炮火所毁”则“我很甘心”;“倘是暴敌侵略”则“不甘心”,必要还我河山,“再来伏法”(《还我缘缘堂》)。 文人的“出世”与“入世”情怀集合于一座小小的缘缘堂上,则又使缘缘堂少了一份享乐之娱,多了一份家国情怀,与传统文人园林的文学书写更为倾向于观照个体精神、生活情趣大不相同,变成时代背景中个人、家庭与国家的命运缩影了。

二、“缘缘堂”文学景观的形成

《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辞缘缘堂》三篇散文的文学景观叙事依托的均是丰子恺亲自设计建造的华屋——缘缘堂,也是文字得以产生的“粉本”,也就是说,缘缘堂为丰子恺进行文学景观的建构与书写提供了语言、记忆和叙述等资源。 “一个文化景观之所以能够成为文学景观,在于除了它的自然和人文属性,还有文学属性”[12]。 值得一提的是,在由西方主导的现代景观概念引入之前,文学是中国古代风景与园林文化传播中的重要介质之一,影响了中国人看待和改造自然的方式。 作为私人园林建筑景观,缘缘堂为何最终成了一道著名的文学景观,关于这一点还应该从日本飞机的大轰炸谈起,大轰炸成为丰子恺开始书写缘缘堂的契机。 1938 年春,日军逼近缘缘堂所在的石门湾,丰子恺带领一家老小被迫逃离,不久得知缘缘堂毁于战火,在背离故乡愈走愈远的一年半的时间内,作者在心理层面对缘缘堂实景建构的基础上,随着环境、心态、情感的不断变化,运用不同的艺术手段,也在对现实存在的真实景观不断进行情感、记忆和细节方面的强化和渲染,最终完成了文字优美、情感丰盈,蕴涵着作者审美价值、家国情怀、道德记忆和宗教信仰的文学形象建构。

在缘缘堂被毁之前,丰子恺确也在一些文章中提到过它,但它是模糊不清的。 《实行的悲哀》(写于1936 年阴历元旦)开头:“寒假中,诸儿齐聚缘缘堂,任情游戏,笑语喧阗。 堂前好像每日做喜庆事。”《家》(写于 1936 年 10 月 28 日)是作者“从南京的朋友家里回到南京的旅馆里,又从南京的旅馆里回到杭州的别寓里,又从杭州的别寓里回到石门湾的缘缘堂本宅里”之后的感怀。 文章中虽然也涉及到缘缘堂,但是作者并没有对缘缘堂进行文学景观式的详细文字呈现,只是把它当作安身之所,倦怠后心灵栖息的港湾进行简单的文字叙述。 真正花费大量笔墨和时间,专门对缘缘堂这所建筑的建造起源、建造过程、结构布局、风格追求,以及周围环境进行文学性描述,或者说真正把缘缘堂文字化、文学化的是丰子恺被迫离开故乡、离开缘缘堂,先后创作的三篇散文,让缘缘堂在作者的笔下日渐丰满、立体起来,文学书写的成功正源于此。

《还我缘缘堂》是丰子恺逃离石门湾不久,得到缘缘堂被炸的消息,但尚未证实消息是否准确,仍存有幻想时所作,因此文字上写得较为简单笼统,只是缘缘堂的一个大致布局,面目模糊,作者对房子被毁的态度冷静客观。 战火的逼近使得具有家国情怀的丰子恺在心灵天平上更倾向于关注国家和抗敌将士的安危,并没有把关注点放在一座房子上,因此,在作者看来,和阵亡的将士相比,作为身外之物的房子被焚不足以让自己伤心,反而成为自己破釜沉舟、断绝后路、勇往直前、反抗暴敌的动力。 全文仅仅两千字,正如作者所言“心中只有愤懑而没有感伤”,再加上仓促出逃后,暂避萍乡暇鸭塘萧家祠堂二十余日,生活无着,条件简陋,因此,难以潜下心来遣词造句,文学之美也难以显现。

撰写《告缘缘堂在天之灵》时,正是缘缘堂被毁百日忌辰,时间的沉淀让丰子恺的悲伤感情陡增。 文章使用了文学创作中最少采用也最难使用的第二人称“你”这一限制性叙述视角。 在此,作者运用拟人化叙事方式,把缘缘堂视为可以进行对话的活生生的人,创造并赋予了“你”鲜活的生命,这样就可以通过与“你”之间的心灵对话,建立一种情感上的认同。 仿佛是形影不离的爱人突然离世一般,作者在内心深处对其深情倾诉。 一方面表达对缘缘堂的痛惜牵挂哀悼之情,另一方面加入了名字由来的过程叙事,由此定格了缘缘堂所承载的道德价值追求和宗教文化象征意义。这篇四千余字的悼亡性散文,相比前文,不仅在缘缘堂一名的来龙去脉、院子和房间内的结构布局上介绍得更加详细清晰,而且作者用了极为诗化灵动的语言描画了春夏秋冬四季缘缘堂的美好景象,尤其是构建了缘缘堂这个具有灵性的“你”作为倾听者,从受孕怀胎到出生再到成长最后死去的前世今生,以及充满人性、神性、艺术性的完整形象。 作者与其依依不舍之情,写得情真意切。在确认了缘缘堂被炸毁之后,作者痛定思痛,这时才真正感觉到,失去“华屋”的悲哀和痛苦。

走过了五个省份,辗转流徙至广西思恩后创作的《辞缘缘堂》,属于丰子恺淤积了近一年半的愤懑和颠沛流离之苦所作。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缘缘堂的怀恋与日俱增,缘缘堂的面目也越清晰可辨。 此文用了一万三千余字交代了缘缘堂建造的过程,蕴含着建造者的亲情记忆、道德追忆和生活愿景。 不同的是,突破了前文对缘缘堂本身叙事的框架,把视野扩展到富裕辽阔、美丽如画的浙江北部大平原中,对故乡石门湾美好乡村景观进行了极致描绘。 丰子恺调动多种艺术手段,采用了中国传统绘画的表现方式和现代电影的镜头语言。 以缘缘堂为中心,让画的边框向外伸展,先把缘缘堂所在的石湾镇放在浙江北部大平原的大背景中,勾勒出河流纵横、客船密集,铁路交通方便快捷,南北贯通的运河擦肩而过,物产丰饶、四季分明的美好画面,而后凸显石湾镇这一画布背景上的缘缘堂,整个画面犹如一幅色彩优美的风景艺术画卷。 为了让画面表现更为逼真、震撼,给读者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进一步增强画面的空间感和视觉感,丰子恺同时又运用航拍技法,从高空进行拍摄,用全景镜头有效展现浙北平原的全貌,从而更加清晰地呈现这里的地理风貌,之后,航拍镜头又从远景到近景把石湾镇的位置、缘缘堂外围拍摄得非常细致、美观,“缘缘堂就建在这富有诗趣画意而得天独厚的环境中。 运河大转弯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来。 距运河约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 名曰丰同裕。 店里面有一所老屋,名曰敦德堂。 敦德堂里面便是缘缘堂。缘缘堂后面是市梢。 市梢后面遍地桑麻,中间点缀着小桥、流水、大树、长亭,便是我的游钓之地了”[7]239。 最后,把镜头定格在缘缘堂。

同样是写缘缘堂建造的风格和屋内陈设,但与之前相比,则更为详细。 不仅注重细节,还把设计和建造的理念表述得更加明朗细致,仿佛用特写镜头一一进行放大凸显。 从建造风格布局,到室内摆设的书画,再到周围的附属设施构成、院中的绿植和秋千架等,均赋予了主人公“我”丰富而深刻的艺术审美感受,中间还用同样承载作者道德生活愿景和审美期待的众多诗词加以衬托,声音、色彩、味道,人声、人影、画面,完整地组合在一起,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增加了更多文学的味道。尤其是写景抒情更加情真意切、美妙感人,对故乡的赞美之情跃然纸上。 与前文相同的是对缘缘堂一年四季景色的变换,一家人安乐闲适生活的再现,只不过语句更加简洁、优美、对称,对语言进行了更加精心的建构,妙词佳句层出不穷,进一步展示了文人雅士生活的风雅才情和情志寄托:

现在回想这五年间的生活,处处足使我憧憬: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门前站岗。 门内朱楼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 院中秋千亭亭地立着,檐下铁马丁东地响着。 堂前燕子呢喃,窗内有“小语春风弄剪刀”的声音。 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难忘。 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幻相。 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人物映成绿色的统调,添上一种画意。 垂帘外时见参差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 门外刚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醉李”。 喊一声“开西瓜了”,忽然从楼上楼下引出许多兄弟姊妹。 傍晚来一位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 这畅适的生活也使我难忘。 秋天,芭蕉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天然的绿幕。葡萄棚上果实累累,时有儿童在棚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 夜来明月照高楼,楼下的水门汀映成一片湖光。 各处房栊里有人挑灯夜读,伴着秋虫的合奏。 这清幽的情况又使我难忘。 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坐在太阳旁边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服。 廊下晒着一堆芋头,屋角里藏着两瓮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 星期六的晚上,儿童们伴着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 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难忘[4]243-244。

这样的重复书写,一方面显示作者对和谐平静生活的强烈向往,另一方面让作者更加难掩漂泊在外无家可归的悲哀之情,为此,镜头突然一下子由过去拉回到当下的窘境,前后境遇的对比,使作者的情感也随之陡然发生逆转:“现在漂泊四方,已经两年。 有时住旅馆,有时住船,有时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 但凡我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处不是缘缘堂。”[4]244由此更增加了对侵略者的愤恨之情。

三篇文章尽管均是围绕一个对象进行建构和书写,却又有着非常明显的差异。 从过程上讲,丰子恺对缘缘堂的书写是在不断地进行恢复和重建记忆中的语境,不断地造景与抒情,把缘缘堂融入到一个逐渐多样化的叙事空间与时间线索中,让它变得更加可感可知、形象立体。 到此为止,缘缘堂作为一道文学景观,通过三篇文章的不断建构,像一个结构完整的故事,有了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时间性的语言不仅空间化了,也情节化了。 为此,也更加证实了西方文学地理学的主张:“通过文学想象的地理叙事,建构较真实世界更加典型化的空间关系,文学中的景观、地域成为折射价值观念和社会关系的象征系统。”[13]同时也证明了,文学景观叙事指的是:“产生于景观和叙事间的相互作用和彼此关系。 首先,场所构成叙事的框架,景观不但确定或作用于故事的背景,而且本身也是一种多变而重要的形象和产生故事的过程。”[14]

三、“缘缘堂”精神家园景观的营构

集审美性、形象性和情感性于一体,烙印着丰子恺个人主体印记、审美趣味和道德情感的缘缘堂,不仅是丰子恺连接亲情、友情、故乡情与大自然之情的现实家园,更是彰显他艺术的、审美的、人文和宗教的精神家园。 不仅是抚慰着生命个体的现实空间,更是一处诗性所在,安放自由心灵的精神空间。 在中西文化思想激烈碰撞的现代时期,即使曾留学日本,通晓多国文字,熟知西方现代文化的丰子恺,毅然选择的却是追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修身养性、家庭和睦、邻里相助、社会和谐、家国一体,以儒释道精神为主的中国传统文化。 体现了丰子恺在五四反传统的文化思想场域中不同的思考向度,以及建构现代文化家园的独特构想。 可以说,日本的侵略,尤其是日军大轰炸对缘缘堂的损毁,彻底改变了丰子恺的生活轨迹,但却没有改变丰子恺对其精神家园的固守与热爱,反而更加坚定了他对以儒释道精神为主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与敬仰。

首先,乡村田园景观的营造与追求。 与众多现代作家背离故乡迁居都市不同,丰子恺向往的是自然优美、宁静祥和的乡村田园景观。 他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故乡、宜居舒适的乡村生活看作是一种回归自然、生活艺术化的形式。 在丰子恺笔下,江南优美的自然环境和丰富的物产,和谐的人际关系,不仅给人们带了衣食,还带来心情的愉悦和美感,成为人文知识分子精神皈依的家园。然而让丰子恺寄情于此的乡村自然景观,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在20 世纪30 年代戛然而止,从此开始踏上逃亡的征程,心灵无所寄托,精神无所归依。 在愤慨侵略者罪恶行径的同时,故乡的自然乡村景观在怀乡的心灵镜像中更加凸显,为此,作家笔下的故乡景观开始变得立体、形象、高大、亲切起来,被书写成一幅幅亲切可人、令人神往、可观可感的乡村田园景观。

其次,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文化精神寄托。 丰子恺在恩师弘一大师的影响下,逐渐与佛教结缘,又时刻遵从儒家的中正立身之本和“道法自然”的平和思想。 无论是“缘缘堂”名字的由来,还是匾额先后由丰子恺所敬重的李叔同(佛家代表)、马一浮(追求“内圣外王”的儒家代表)两位先生所撰写,以及马一浮先生在后面题一偈:“能缘所缘本一体,收入鸿蒙入双眥。 画师观此悟无生,架屋安名聊寄耳。 一色一香尽中道,即此××非动止。 不妨彩笔绘虚空,妙用皆从如幻起。”再加上“西间为佛堂,四壁皆经书”“壁间常悬的是弘一法师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和‘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的对联。 西室是我的书斋,四壁陈列图书数千卷,风琴上常挂弘一法师写的‘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的长联。”[15]229整个缘缘堂都充溢着一种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文化气息。 他曾经这样说:“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物质生活就是衣食。 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 灵魂生活就是宗教。”[16]110丰子恺在文学艺术领域已经有了很深的造诣,也想追随恩师,努力攀到第三层楼。 他想在充满灵性的“缘缘堂”里安顿身心、涵养人格,摈弃俗事俗念,超脱凡俗,用一颗纯真的“童心”,一心一意著书画画,事佛理法,过着脱离尘世后快适、安乐,被神灵滋养的生活。

再次,真善美集于一身的现代性诉求。 作为艺术家的丰子恺,一直追求真、善、美的完美统一,物质和精神的和谐一致,追求生活的、艺术的、道德的完美融合。 在谈到道德与艺术的关系时丰子恺这样表述:“道德与艺术异途同归,所差异者,道德由于意志,艺术由于感情。 故立意做合乎天理的事,便是道德,情愿做合乎天理的事,便是艺术,艺术给人一种美的精神,这精神支配人的全部生活,故直说一句,艺术就是道德,感情的道德。”[17]为此,他便在缘缘堂这一有形之物上赋予了无形之精神,在这一无情之物上植入了有情之神韵,体现的是作者追求幸福、仁爱、平和的艺术修养和人格,是典型的“物我一体、神灵合一”的艺术品。 所以,他才摈弃了不符合这一建筑景观的家具:一个友人好意送的木雕捧茶盘的黑人。 他认为这以黑奴为佣的器物,是极不人道的。 丰子恺也不使用与当时乡村田园风格相悖的外来者——电灯,而使用与室内装饰风格相契合的火油灯,并认为发出昏黄灯光的火油灯更加契合乡村社会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和温馨的人情况味,可以营造一种温情脉脉的生活氛围:“我的亲戚老友常到我家闲谈平生,清茶之外,佐以小酌,直至上灯不散。 油灯的暗暗和平的光度与你(引者注:缘缘堂)的建筑的亲和力,笼罩了座中人的感情,使他们十分安心,谈话娓娓不倦。”[15]230温暖的氛围与文字体现出丰子恺在现代都市文明兴起之后,对宁静祥和、美丽温馨的传统乡村文化的眷恋和坚守。

作为教育家,丰子恺非常注重对孩子的教育,并以拥有一颗纯真的童心著称于世。 他认为,“建筑与人生的关系最切”“建筑在美术中形体最大,其亲和力也最大;又因我们的生活大部分在建筑物中度过, 故建筑及于人心的影响也最深”[16]104。 为此,为了家里一群儿女的健全人格养成着想,也把缘缘堂建成一个艺术的、美的、和谐的,庄重大方的,能够陶冶儿女自由、天真、率性、仁爱、忠厚、爱美性情的所在。 因为作者确信:“环境支配文化。 我认为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7]243庄严又不失温馨的缘缘堂正是丰子恺给孩子提供的生活和教育的理想场所。

所以说,缘缘堂不仅仅是一个可供人居住的简单的物理空间,也是集真善美于一身,承载丰子恺生活愿景和道德理想的精神文化空间,体现的是表面看起来似乎是背离了现代生命文化场域,实则是作者在体验了都市生活场域“人”的生存困境后的一种更加前卫的现代性诉求。

总而言之,围绕缘缘堂丰子恺所著的三篇散文具备文人园林文学书写的特征。 在此,丰子恺不仅建构了缘缘堂的建筑景观,还用充沛的感情和优美的文字书写了缘缘堂,使其成为著名的文学景观。即使它被炮火摧毁,在现实生活中无迹可寻,但后人依然可以从文学书写中探寻建造者的心灵轨迹、建筑理念和精神文化追求,品评这座建筑的内在和外在之美,甚至复原这座园林景观建筑。 同时,缘缘堂所蕴含的丰子恺的建筑理念和文化追求,又对当下乡村振兴背景下追求生态文明的乡村景观建构有着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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