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楠
中国民间大概最不乏音乐家,一切节庆都带锣鼓。西洋乐里的金属器是困兽之斗,不像中国庙会里的舞狮耍龙,离了打击乐要犯瞌睡。宫廷燕乐倒不像闹秧歌,但算得上是士大夫的荤菜,齑盐布帛之家的天伦乐,听了要卖老来俏,斑衣戏彩。声音揉碎了日头的霞,填充着寒夜的哀,俗气的黄金铜恰是中国鼓乐的一点精髓,福寿的欢腾不忘俸禄的想象,即便只是声色感官的诱惑,抱鲤鱼的年画孩童终不忘顶元宝。钟鸣鼎食的确是中国音乐的气度,阳春白雪是理想但不亲民。
梨园
文人都爱戏曲,仿佛文字闷得慌,偏要寻求拖腔拿调的歌唱。美人戏还是昆山水磨腔足韵,可惜词采声线阻怩过甚,《玉簪记》挑一琴“长情短情那管人离恨”,板眼宕来宕去只怕梅花也要谢,陈妙常周旋在哝哝空灵中,潘必正找不见,观众未免顿足瞎叹。京戏之皮黄也是唱心理,只不过夹了层板胡的聒噪,倒先收服了票友的热闹,梅兰芳贵妃醉酒微醺,京油卫嘴拍栏颔首,从中嚼出点新式的媚惑。
公案里的情痴是锦上添花,勾栏瓦肆捧着侠骨柔肠的武生,转一个身十万八千里,换一副相张三成李四,帮派和暴力自成主义,因为不打不相识。《斩黄袍》是中国的《图兰朵》,刀光现钟情,陶三春当众将赵匡胤黄袍斩为两截,便是最明快的程式象征,“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一句飘逸着宫体的唯美,被张爱玲的《怨女》和沈从文的《丈夫》撕来扯去,无意调停的钱钟书睨了俩人一眼,拿铅笔在《围城》的墙上改写成:孤王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原本香粉的“桃花”被“鹰”的侠气叼了去,“王美玉”显然是大上海的狐舞步,但我一直疑心槐聚先生不懂吴越方言,江浙戏里仄人的“貌”字多发“美”音,一句里“‘美来‘美去”显然是听写,否则修辞上要犯腻味的语汇缺乏症。
情感
中国一切古典乐都是内秀的,素食性的,三月不识肉味也没大关系。弦上系着断肠和伤心,调子一起,体内器官便被牵着走,千钧一发(二胡近琴头处有棉花素线固定弦,就叫“千斤”,命名者也有类似的审美癖),苟延残喘,不失林下风韵。二胡算最有人间味,张爱玲说像北方人的“话又说回来了”,窃念不如她《创世纪》里描画潆珠穷的那段词:提起来话长,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脑子里是圆墨镜片底的阿炳。电影《金陵十三钗》有佛香,泪是浓厚虔诚的焚烧熏呛出来,大慈大悲。独爱片尾二胡,瞳仁里是秦淮河女人绛红石青的旗袍色,“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袅袅是《秦淮景》。
“八音”都是通感,对仗的小趣味,渗进《易经》的金木水火土。每次听二胡,都不由想起那种拉二胡必不可少的叫做松香的东西,有一种千疮百孔后愈发流淌出来的,像松脂一样粘稠的美感。蟒蛇琴皮鳞纹细密,极具诱惑性,声音从此有了蜿蜒的体态,细水长流处,有冯至的喉咙浅斟低唱:我的寂寞是一条蛇。彤云密雪里,宝玉忽喇喇披起大红猩猩毡,身段是美女耸肩瓶里盘虬的老梅,担心着弦拉琴筒的斑驳处,紫檀的粉白琐屑倾出来,倾出来,干树万树梨花开。
民乐中最讲义气的算琵琶,《三侠五义》《封神榜》里的天罡地煞,都爱反弹,仿佛够得上麾下的知己,擅掐算,懂兵法。有一回借来一把琴,轻拢慢捻抹复挑,声音嘤嘤然没有杀气,后来知道是柳琴,腰身行头太秀气,断不能比琵琶如裂帛的声势。《聊斋》里的保住,飞檐走壁舍命取琴,读罢方明白“琵琶”二字顶上一排扁玉的缘由:以暖玉为牙柱,抱之一室生温。及至《金瓶梅》里的潘金莲雪夜弄琵琶,大概也是因为心太冷而没有烧酒,借着点儿“生温”的旋律取暖。但事物的盈亏终有度,大周后的烧槽琵琶拨得过了火候,李煜的江山点着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利落,如今不能撒豆成兵,别殿遥闻的箫鼓,化成乱入船的白雨,淋了南唐一袭宫娥泪。在情感的世界里,音乐终究没有辜负了他。
神韵
第一次接触民乐的神韵是在八九岁,父母带着我去参加小姑的婚礼。敞篷里有一队戏班的吹打,个个腮红如桃花,被风一吹,香粉过敏的鼻子痒,要打喷嚏。唢呐领奏的调子明媚晃眼,那声音转换极快,像是几千只蜂蝶闻香就扑的追逐,我听了无端不安起来,难措手足,迷失的双瞳睃见宝蓝绸桌布上苏绣的群鹤,立即定住,那鹤即刻挣脱丝线的束缚复活,跟着节奏的啁啾鸣唳,追赶着游鱼,雪羽点墨的豆眼,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冷艳地提防着,直到桌上咕嘟滚烫的白水蒸鸡飘出迷幻的香气,鸣禽渲染的热闹曲调,才在煮鹤焚琴的情境中熟烂戛然。我大汗淋漓地拿筷子,拨弄着汤碗里颗颗健硕的鸡皮,仿佛尚挺立着鹤羽,民族音乐摧枯拉朽的造化神功,眩晕着我无助的想象力,直到后来打听到了曲牌:《百鸟朝凤》。
文学
地道的中式音乐从来就不以词采取胜,经典段落多只有“咿”“呀”“哟”三个字的长短迂回,华丽的倚声填词只不过是文人放松的把戏。一支名曲成材总会引来栖鹤无数,好比古典山水长卷或人物画轴,丹青太过出众,总会招致无数骚人墨客倒手转卖,随后留下一枚枚方圆随形的朱砂印,做出“某某到此一游”的示威。我曾见过许多收藏家,围观一卷熟宣底子的描金设色绣像:“这方印刻刀法古苍”“那枚取材鸡血田黄”……眼见着画中美人在聒噪中瞬息枯槁。现今国人提起《雨霖铃》,只钟情柳三变和长生殿,而我却常常盯着极富质感的曲名,出现饥渴的幻听,可惜词采的煊赫太灼热,焚了乐稿。失传的宫商只好寄居文学,这正好比画和章,依旧是犯了买椟还珠的旧弊。
洋乐正襟危坐,与人多为君臣;国乐则像是一把恋爱的神经,一弦一柱弹着情,分明是懂得厮守的璧人。难怪寂寞的文人总爱抚琴:诗鬼李贺弹拨着箜篌的玄妙,指尖荡漾之时,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瘦蛟舞动,桂花入梦;昌黎老人泪眼滂沱,蹦跳的旋律如冰碳醉乱心肠;暮霭沉沉的墨山碧水,青莲居士不解烟火风情,忘却秋云入夜;还有那柳屯田羌管弄晴,苏东坡如泣如诉,李易安吹梅笛怨……大小音符串成长流水,等着空谷足音踏遍高山,舀一瓢三千弱水,做追随的知音。曾听闻一位琵琶乐手向母亲抱怨“爱妾的头断掉了”云云,不禁毛骨悚然,后来看其抱着折了琴头的琵琶坠泪,分明是宁采臣怀中小倩的艳尸,大受触动,方明白出又一幕伟大的比喻。“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果然还是中国的乐坊有情有义。
鲁迅先生夕拾的那一大把朝花,有一朵便是私塾老师寿怀鉴的绝唱:“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干杯未醉嗬~~……”老先生唱到酣处便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连同那神来之笔的“一”形声线,切割成一块块专属炎黄的音乐空间。前些时日听一位外国朋友侃大山,说日本人说话是平的,美国人发音太卷,唯独你们中国人说话像是在歌唱,抑扬婉转,我听罢忙赞赏他旁观者清的感受力,以为妙绝。
中国人生活在音乐里,器乐、腔调、演奏、身段,无不是拿着身边的花、木、禽、虫为依准,热闹的声势满足了汉唐的胸襟,只待多情的月亮升起,凄怨的弹唱亦是不悖乎自然的天真。西洋乐的表演气息太浓,像是真正束高阁的艺术,而中式的敲敲打打,唯独讲求舒适性,不违拗生来便有的享受欲,随心调配,张若虚邂逅春江花月夜,随手拈来的是歌行的吟哦,贾母领着腥膻大嚼的家族吃月饼闹中秋,亦绝不会忘记那壁厢桂花树下飘来的妙笛。葛天氏成就了中国的音乐基因,八阕乐舞,川谷震荡,刨除圈圈点点的技巧和兴致,中国曲调流觞动人的故事之髓,全在悃愊无华的诀窍,唯真诚二字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