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三题

2014-09-15 02:00何福仁
美文 2014年11期
关键词:菜馆美食家回家

何福仁

美食家

去年九月我应H城之邀成为美之年五星酒店的驻店美食家,为期一个月,那是很愉快的经验。我每天在酒店里的中菜馆进食,通常是晚饭;早午两餐,我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可以逛逛菜市场,到其他酒店瞄瞄,当然更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吃,让自己的肚子放放假,远庖厨,像一个君子。但晚上我通常会按照要求回来,坐在菜馆当眼的地方吃饭,然后在菜谱旁边打星。那是为我特制的菜谱,每天不同,四菜一汤,可以两个星期都不必重复。旁边附上闪闪的星星,一共五颗。五颗是最高的,如果低过三星,那就有问题。有问题,我会直接跟总经理反映,而不必表现在评分表上。这对保持水平、提高水平,较有建设性。菜馆门外就张贴上我过去打的星星,还附上我不同角度的食相。所以我晚膳的时候,客人进来时,总会朝我张望。看见了,就安心多了。至少,我曾经这样跟总经理说笑:我没有因为长时间在这里进食而死掉。当吃成为艺术,肚子也会进化,是人类的舌头和肚子在决定文明进化的历程。这简单的道理,达尔文可没有道破。有钱人的肚子,其快感日趋挑剔,也特别容易受到伤害,所以需要特别的保护,所以,才有私房菜的出现。至于三餐不继而要收集纸皮、铝罐,送到回收站的人,那是另类,他们的肚子问题,由扶贫委员会负责。这方面,容许我把话题岔开,H城的做法可以参考:政府补贴回收公司,让它们提高回收的价钱;条件是交收只许晚上十二时后进行,以免破坏市容,予人越扶越贫的错觉;而且,也多少影响其他人正常的食欲。

几乎每晚,总有人从我的桌边走过,若无其事,其实是想看看我吃的是什么。这时候,侍应就会温馨地提示他们,我昨天、前天、大前天吃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Y先生今天吃的是什么呢?侍应会礼貌地回答:今天,对不起,还没有打星呵。也有一两个,没头没脑,走来说:久仰……然后一脸歉意地走开,当他们看见桌上写着:别打扰,美食家正在工作。

除了每晚认真地工作,我还需按照合约出席一个由菜馆主办吃的研讨会,发表论文;并且做过一次烹饪大赛的评审,到中学去讲述吃的健康,注意,是吃的健康,而不是健康的吃。总括来说,还是蛮轻松的,我只胖了三公斤,呕吐两次。这已经是我第九次应邀到各地驻店最好的一次,没办法,我一直用嘴舌做好我的工作。在研讨会上,我提出设计一种可以吃的食谱。老实说,这类研讨会,怎么吃,已难有惊喜了;吃什么,更难有创意。我想讲的是,当我们坐在菜馆,翻开食谱,其实已经开始吃的旅程,进入吃的状态,如果这个食谱不能引起食欲,多么失败呢。如果食谱令你食指大动,唤起你亿万年前在原始森林猎杀的本能,想咬它一口,你迫不及待了,索性把它生吞活剥,不是很美妙么?因此我建议,食谱应该做得像薄饼,文字变成馅料,可以是鸭丝、蔬菜,形式和内容美味地结合,用碟子送上,让食客先试试,当是凉盘、前菜。意念是这样,还有待优化,欢迎客人提出意见,对了,吃从来就是一种互动。当然,账单就由食谱算起。这意念来自我多年前流浪英国,当时身无余钱,以翻看餐室外的食谱充饥。我们买生果,总是东挑西拣,像选老婆,洋人聪明,放上一张告示:“别拧我,除非你拥有我!”

担任烹饪大赛的评审时,我对冠军的评语是:不弹牙、不爽口,鸡没有鸡味,但好吃。

精神病人

我数一下,被认为精神有问题的人,有三个,最近还多了一个。他们并没有住在精神病院,因为我经常看见他们。为什么不住在精神病院,我不知道,是精神病院也住满了人么?也难怪,我居住的是全城最旧的地区,最多僭建,僭建可不是权贵的专利。楼龄有半世纪,没有电梯,住的人大多低收入,不少是新移民,印裔、巴裔等。早几年其中一栋因为下层装修,把几根支柱拆去,整栋楼轰隆一声塌下了,死了一些人。如今一片空地,在两座楼之间,像没有痊愈的伤口。我当下收到少年旧友的长途电话:“喂喂,我在电视看到了,真恐怖!这种鬼地方,你怎么还没搬走!”他的问候,变成了责备。当年他何尝不是住在这鬼地方?不过他幸运,老头子在1997年前楼价飞涨的日子把楼卖了,以楼换楼,买了楼花,又再转卖,辗转成了小富,连人生观也改变了。“喂喂,你不是也死了么?死不去的”,我答:“怎么搬?像老兄那样搬到外国去?”我们再说不下去。有些话,知道彼此分歧,是不能说的,譬如宗教信仰、政治立场。我发觉,还有居住的地方。然后我收到P的电话。

P是我的女友,我们青梅竹马长大,如果我们有什么长远的计划,那就是存一点钱,找一个比较安乐的小窝。可近年楼价持续高涨,计划是遥遥无期,即使加倍努力工作。两星期前,我们在公园散步,一个中年男人霍地从椅上站起来,破口大骂,把她吓了一跳。我见怪不怪,这男人平日在街上不是大声喝骂,就是自言自语。我说不要怕,又不会打人的。“怎么肯定呢?”她答,拖着我急急离开。“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们许久没看电影了,看《寒战》,你不是喜欢梁家辉么?”她细声地答:“看过了。”我转头看那男人,衣着很斯文,他一定受过很大的刺激。

另一个,是女的,经常看见她坐在我家楼下报摊的旁边,安静得多,衣衫褴褛,我以为她是讨饭的,一次把手上的三文治递给她,她也不接,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别管她,报贩阿婶告诉我,她以前在超市收集纸皮,后来地盘被人抢了,就变成这样子。第三个,早些时经常看见他坐在快餐店,总是抱来一堆杂志、报纸,死命地翻揭,然后扔下就走了,不久又抱来一堆,时而大力拍枱。最初员工也不理他,只把报刊收起来,都是新的。后来大概经理担心会滋扰其他人,请他离开。于是他开始在街上流连。

我最近参加罢工,没见P两个星期了。她反对我罢工,认定我会把工丢了。“总不能永远哑忍,永远任人鱼肉,这是原则问题”,我说。她就坐在我对面,一直在把玩着手机。她是银行的小职员,看来多么光鲜漂亮。“我们还是分手吧”,我说。“什么?”她问,也没有抬头。“我们,暂时分手吧。”“神经病!”她说。

外佣

雇主给她100块钱,让她放半天假,因为上午十时后整座大厦停电,到下午五时才恢复。她早一天已经打电话跟朋友约好,午间她会乘车到她们那一区去,在朋友下午买菜时聚聚。她来港一年多,手机已换了两部,不是贪新,而是不小心丢了。丢的看来还不止此,还有她在老家的男朋友。半年前她在港工作五年的大姊辞工回家结婚,她自己的雇主也放她四天假随同回家。没见大半年,他变得很陌生,她忽然觉得他,怎么说呢,其实不是他,而是整个环境,陌生起来。父母原先的想法是,也让她做外佣五六年,存一点钱,回家开一个小店;像她的大姊那样。父母是农民,住在乡野,没有水电,每天要打水,没有电视、没有空调。要打长途电话,得向叔伯的店铺借。还是她们打回来好些。约好了,每个星期日打回来。来港前,她清晨五点开始,打水、做饭、耕田,累极了。书只读到小学。她学了两个月广东话,就来了香港。雇主是两夫妇,都是退休的教师。地方比较狭小,但工作清闲得多,买菜做饭,打扫,洗衣有洗衣机,天气好时和老太太到公园散步,最重要的,是再不用大汗淋漓下田。雨天时,祖屋就放满水盆,整夜丁丁冬冬。刮风更不得了,像和老天打仗,而且不可能打胜,全家兵来将挡,只求不要沦陷就是。

她来港两天就爱上了电视,真是伟大的发明。太太喜欢追剧集,她也追,一边替太太掰橙,一边听太太指点,她的广东话进步得很快。另一样同样伟大的发明是抽水马桶,这,还用解说么。不知太太是否还怀念教书的日子,平日教她辨认一些简单的中文字,还有,每天十个英文字。十个?太多了,令她连做饭也在念念有词,man、woman,压力几乎比得上下田。结果改为五个,最后三个。

老先生喜欢写字,在旧报纸上笔走龙蛇。她本来想替先生磨墨、写完了洗笔之类。先生不喜欢别人沾他的墨宝,一切自己动手,只要她收拾报纸。可是自从儿子买来蘸水书写的神奇卷轴,不需纸墨,她变得完全袖手旁观。先生的儿子结了婚,在老远的新界居住。她在厨房听到父与子的谈话。儿子说:“都让Mary做吧,别对她太好。”父亲说:“子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子亦人子也?什么意思?太太伸头进来,低声对她说:“你也是别人的子女,应该受到善待。”她简直想哭。

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打电话回家了,自从姊姊开了小店,爸爸就催促她辞工回去,不必再等几年了,也回家结婚吧。她祈祷时一她每天在小房间里祷告五次,就决定星期日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她要向爸爸解释,爸爸别动气呵,她和他散了,让她再工作几年吧,到时一家人再不用下田,再不用和老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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