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零碎

2014-09-15 01:59适然
美文 2014年11期
关键词:吴哥金边机场

适然

一直想去吴哥。对了时间,又有乐于结伴的人,终尔成行。

行程要经越南转机,第一站是金边,黄昏抵达停留一夜,翌日傍晚飞暹粒去吴哥窟;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损失了在金边过夜,滞留于本来属行程最后一站的胡志明市。

登机前s曾问要不要买平安保险,我一向没这习惯,她若要的话就在机场补办吧。那时我们在书店闲逛等上机,走走谈谈也就不了了之。当飞机临近降落前与气流纠缠的时间吓人地长,感觉它忽然下坠再急急爬升,我与s对望,彼此眼里确实有点恐慌。万一有事,我对不起她。

耳鼓胀痛,隐约知道机长说目的地有雷雨,却没听见几时提过要临时转飞别处。飞机终于降落跑道时S探头看窗外,还说地面很干不像曾下过雨,这一路扰攘下来眼见只剩大半个小时去转机,我做了一般不做的事,第一个站起来打开行李舱打算和s抢先出去赶飞机,听见年轻的空中少爷隔远高声喝止:“No,not yet!”我的动作停住、环顾周围但见大家无任何动静,灵光一闪间,这当下自己恐怕就是一名无知妇女。便讪讪坐下,不是到了吗?s脸上结聚的疑惑不会比我浅。

无任何广播,也听不见投诉声音,我们等,时间过去,集合周围琐碎对话,我们好似身处金边机场了呢,转身问后面的男子,这儿是金边吗?好像是吧,他不无犹疑地答。这时原该乘搭的另一班机,应该已经起飞正朝向这里飞过来。

既然我们不能在那边机场降落,其他飞机大概也不能起飞。我和S,便乐观地揣测着。

无聊的等待生出另一个念头,我掏出从胡志明飞金边的登机证,既然已经抵达目的地,干脆让我们下机不更省事了吗?

这班机根本不应该在这处出现,他们哪会让我们入境。s说话忽然像一个哲人。

反正坐着也是等,提出要求也许会有意外惊喜呢。于是穿过甬道,向刚才喝止我的舱员走过去,他看我的眼神有些不耐烦,也有点点惶恐。为了释解他的疑虑,先出示登机证,再用简省的语言说,我要来的正是金边,等下飞回去也赶不上班机了,好不好这就让我下机?这男子,神情严肃地、涨红着脸:“No,no,go sit down……”唉,原来他只喜欢说短句。旁边一直旁观我们对话的洋人,正看着我嘻嘻笑,回头向他抱怨,都已经到了,为什么不让我下机呢?

再回到胡志明机场时,我们匆匆赶出机舱,便看见自己的名字被高高举在走道。向举着牌子的年轻人走过去,他第一句问:“说英语吗?”简短地答:“说。”他明显舒一口气,示意我们跟他走。正要赞赏航空公司的服务够妥帖,他却回头说:“越南航空今天晚上送你们免费酒店住宿。”s要开口,男子赶紧接上:“是四星酒店。”我便长话短说:“我们在金边订有酒店,你安排尽快飞过去就是。”男子讪讪地解释,没有飞机了。才不过说了几分钟的话,周围的人都不见了,偌大的机场一副打烊样子。看看表,八点钟不到。

如此,如何再抗议、坚持继续上路,不近人情的好似是这两名絮絮不休女子,唯有乖乖听话,既来之则安之吧。用尽最大的讨价还价本事,只得到对方答应,安排乘第二天最早飞出班次,可抵达金边已经下午一点。男子至此舒一口气,一直陪同办妥入境手续,专车送到酒店,约好第二天早上来接,全程没露半点不耐烦。

吃过酒店供应免费的法式晚餐,这是我在越南吃的第一顿,相当地道,这儿曾经是有名的“小巴黎”。走出酒店沿街闲逛,胡志明,在我一些少小离乡的越南朋友口中,它的名字永远叫做西贡。

及至到来,却在行程之意外,一个不应该在这处出现的夜晚。

他站在接机的人群中,举起一张自纸,写了我和S名字,我们朝他走过去。见我朝他点点头,伸手要提我们手上行李,我向他示意说不必,他便转身走在前面。

我们乘空中巴士式小飞机从金边来,这是暹粒内陆机场吧,停机坪上只一单层平房,这边门进,打另一边门出。外面天已黑了,七点多,露天停车场不大,灯光很暗。

坐进车厢才开始对话。问他说中文吗,回说不懂,从此一路以英文沟通。

他是旅行社安排好的机场接送。可听来的建议都是来吴哥包一个司机比较方便。往酒店路上这人没刻意招徕,反正有需要,问他价钱。“25美元一天。”他答。S插话:“有朋友两个月前来才20元。”这是真的,我们当然有做功课。

“汽油一直狂涨价呀。”他轻轻说,话里些微委屈。我和s对看一眼,这也是事实。往后还有四天,先解决明天需要吧。约好他翌日来接。

如此,也没再费神另找他人。

司机不算导游,沿途会自动说些景点资料,反正来吴哥的人去处大同小异,干脆让他主导大致行程。柬埔寨有1800多座庙,单吴哥就200余,他说。这人脸上表情不多,眼睛里有故事,嘴上选择说轻盈的,所有事,擦边缘带过。第一晚抵达酒店之前,告诉我们他和儿子喜欢看功夫片,看完模仿电影的招式对打,语气是甜的。第二天,说第一次知道香港是1983年,那时谈话的气氛也很松弛,我顺着话题回想最早想来柬埔寨,是看了电影Killing Field,也在80年代;他没有接话,空气中似是多了点什么又或是少了点什么。

这城市直到今日还未复原。他年龄应是40左右,20年前过的什么日子?做过什么?

路上有人骑自行车载着头猪,他会指给我们看,解释这是bank pig,猪是积蓄,不能出去工作的妇女在家把猪养大,卖了再换些小猪。于是告诉他知道别的地区有人养小母牛,或者一窝小鸡。他听了,不置可否。见猪摊开肚皮朝天绑在车架,问为什么用这种绑法呢?那是避免猪挣扎,他答。我和s都有相机,也沿途有事没事拍拍,他以为我会举机摄下来,我没有。

也许他以为我们来猎奇,我们不是。

我喜欢看人,但不喜欢去窥探另一个人不想透露的空间。

比如这人,我告诉S,凭他一些微细反应,他听懂我们说话的。其实这也无所谓,不想他听见的不在车里说就是,倒不觉得这是个须提防的人,只注意到每次谈钱或收费的事,他神情总有点不自在。

那日爬完高高低低的神庙,筋骨酸痛,他带我们去按摩,说一小时十美元;来到店里,我们问两小时会有优惠吗?知情识趣的店主,故做神秘作个莫张扬手势,每人16美元。后来车子经过别家店,s看见门上写着每小时收费才六美元。我们大概也像一般傻游客,这里那里被占些便宜,吃点小亏。

他建议去看水上人生活,lake people,兴致勃勃地解说儿童有水上学校,上下课乘小船。没告诉他香港有避风塘和艇户,免他扫兴。接下来说路途比较远,去的话这日得多收一点,35元。我们当下有些抗拒,没马上答应。后来想到反正千里到来,无非走走看看,除了神庙和石头,去看看水吧。半路上他又讪讪地说,忘了告诉你们还有船费,每人15美元。万分不愿意当然可以改变主意不去,可空气中好似有点什么,让我们连投诉的话都没说半句。

这个人,相处四日却难以绘成一张脸谱。

最后一天往机场路上,闲话家常,他说两个儿子每天下课后另再学两小时英文,每人每月学费十美元。不知道这算不算沉重负担,可在那一刻,眼前的人无非就是个努力担起一头家的父亲。那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活。想起几天里常见导游以法文、德文或其他语言解说,北美洲游客倒是相对地少。会不会欧洲游客更多?为什么不学法文?他理所当然地说,还是英文最通用。

到机场,彼此道谢,下了车,车子匆匆开走。也许等下就去接另一档客人。站路边看来去的人,心里想,如果来时遇上的是另一个司机,这几日来看见的又会有多大不同?

买这个吧,请你。Buy this,please,

这是听得最多的话,以她说得最叫人心软。请你。童音很重。声若羽毛。

女孩从黑黑灰灰的石壁暗角走出来,手上几套明信片递向我。s很诧异,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大概六七岁,没有连群结队,这处又不算热门旅游景点,周围简直人迹稀少。明信片的印刷和颜色很粗糙;多少钱?一元,声音更轻了。就拿了一套,其余还她。

再买一套吧,她转向S。S温柔地拒绝,掏出几颗糖。这个给你。高兴地接过。

我们离开石头废墟而她留下来。

这里几百年前有无数神庙,供奉天神。

这里曾经有过辉煌的王朝。

到处都见这样的孩子。很少白白要钱的,总有点什么东西求卖,跟在身后不肯放弃。生意没着落时会转而要求,给我笔。

便很后悔没把家里余生再也用不着的纸笔文具全数搬了来。

我愿意给。无关施与受谁更有福。

只要我有,我愿意分。

酒店的名字是“吴哥河边”,马路旁边确有一条河。河水黄浊,可从桥的一端走到另一边那种过河的悠悠感觉还是好的。

沿着河边行走,这个连破败神庙的崩裂石头都有几百岁的小城,岁月很长。

我们停留了四天三夜,进进出出没见过其他客人。

酒店只有四层高,明显正在大兴土木扩建,迎接十一月旺季开始。

第一晚抵达,不到八点却见餐厅乌灯黑火,柜台经理说它晚上不开。要找吃的,得外出到附近食肆,走两三个路口就有。问走夜路安全吗?他连连说安全安全。

这时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年轻人以英文问我们说不说中文。我回头看他,国语?普通话?广东话?他神情带点腼腆:“汉语。”“呀,汉语。”他的汉语不怎么流利,却谈兴很浓。酒店是他父母的,看来也许才刚接手。他柬埔寨出生,随父母到日本住了好多年,汉语许久没说了。

他和差不多年纪的经理给人感觉都很亲和,态度朴素诚恳,一路陪我们走向门外,见路上太黑,建议还是别走路了,找来一部三轮笃笃,主动向司机交代一番,回头提醒我们说,付他一元就够。

他们说的一元是一美元,看来美元是通用货币,根本不必兑换当地钱。

吃了饭回去,大堂只见经理一人当值,互道晚安。

第二天约好司机一旱来接,去看日出。五点钟下楼,他从柜台后赶出来,陪着走到门外看我们登车,一直站着目送车子开走。他是夜班,工作至早上六时,夜里看来就只有他一人打点,日间则是另一名女孩。

白天见所有员工都非常年轻,举止生涩地礼貌周周。三个早上,同一名侍应在餐厅服侍我们吃食,明显初人职,动作神情小心翼翼,而每次都只有我们两个客人。问他其他客人呢?腼腆地答,都出去了。

晚上回去,大堂只有微亮的光;经理隔了玻璃门墙看见我们的车子停下,马上亮着走道通向电梯的灯。这才不过七、八点钟,实在太清静,便有点怀疑,到底还有没有其他住客。

早上出门,走廊见到负责清洁的女孩顶多十来岁,眼神充满好奇,向她们招呼,反应常是吃吃笑,也有躲在角落隔了距离探头看;停下来逗她们说话,两三句之后开始神色紧张,看来不怎么懂英语,又怕听不懂有什么要求,便显慌张。

其实我没有什么要求。些微好意,简单的快乐,已经很好。这里有_种不常见的百废待兴却有万物生长的奇异生命力,如果可以,便一点一点慢慢长大吧。

有个早上走楼梯下去,那是一度蜿蜒曲折漂亮的木梯阶,一边是七八尺高大玻璃窗,女孩正坐在转角给张大大白色窗帘钉勾子,白纱铺盖一天一地,我得小心绕过免得踩脏它。这样的情景其他星级酒店不可能出现,因为不合格。可那是个我乐意记得的场景,一种悠悠出格的美丽,偶尔得之的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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