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贵祥
年少时,爱想象自己有朝能修理各种机器。修冰箱、治水喉、装锄电脑(是IBM那款最原始的桌上巨机)、爬进汽车底部把一切损坏了的机件弄妥等等。
不知是不是自己念文科,常常有这个工科的幻象。
其实,念工科的也不见得懂这些。其实,我连战舰模型也砌不成、砌不好。母亲要我换天花板上的电灯泡,我边换边担心自己随时触电,然后从天花板掉下坠毙。根本,我从未向这个方向努力过。
我有万能维修者的想象,或许因为那时在公共屋村,懂得肯义务替邻居修理家居与电器的人,特别受女性欢迎;而在电影上,能整修飞机汽车建屋的角色,又极具男性魅力。其实呢,我成长在“工字不出头”的社会价值氛围内,家人不会鼓励我去认真学习这些维修技术。尽管那时,社会热战般在搞工业现代化,似乎我周遭的人却从未想过,有了这些机械技能或会成为发明者的可能。许多年后回想,我少年时无端的工科梦,是不是心底里对劳动力分工的本能抗拒?
没有人知晓理想的大同社会是怎生模样,但我会认同,其中必要有的一个特征:人生再不受劳动分工的支配,每个人都可以发展全面的能力,不会局促在一个排他的范围里。早上参与辛勤出汗的劳动,不让机器完全取代,午后是智性的学习与生产创造,以至对种种事物的理念思辨。今天当耕稼人、筑路者,明天任艺术家、哲学老师……
现在我只能成了所谓劳心者,却对需要投入不少劳力的工作,有点悠然向往。此时此地,这未尝不是风凉话。我又不是要去做地盘工、货柜码头机手,以汗水苦力找生活。只不过,我在想,可不可以适时地,也做一个劳动者?
我看见了年轻一代为绿田园激烈抗争。我看见知识分子甘愿并鼓吹务农,教人有机耕作的方法。这都发生在这个年代,这都发生在我们已经过分城市化的城市里。
大家爱喊“本土”的口号。究竟本土为何?本土的“究竟”是什么?除了不管何时开始在这地生活,只要认同这地,爱护这地,都是“本土”外,还可以是什么?如果“本”是基本,基本的生活是要跟随日夜四时作息运行吗?以超越自然时令、偷天换日为傲的现代化生活,离“本”是愈远了?而“土”,在我们社会,就是物业?住在高楼上,与土的距离更大了,何况孩子在现代卫生常识的管治下,多被告诫不要沾惹泥土。
终于,我们迁入了一个有露台的新居。以前住公共屋村,露台是个很合理的存在。家人在露台的花架上种小树,我透过露台的栏杆看街上的人、车、狗——流浪或有人饲养的,再看远的山,山上的树和风和坟,更远的一角海。
离开了那个露台后,搬家了许多次,甚至搬到外地,然后又搬回来,却始终再未住过有露台的地方。十多年来生活的大厦,只有一道一道的窗台。
这一趟,我们决心好好地应对这个露台。
我们买来了不同的种子、器具。聆听了别人的种植心得。陆陆续续埋下了未来收成的希望。真的,我没有太大的期盼,虽然还是会想象自己可以种出台上的食物。
他人的经验不容易移植,说容易生长的类别,我们却种不出来。当然,还有虫患、水分过多、肥料与阳光不足诸害。
早知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脑再发达,会走扁的。但也不甘心,单纯把耕种,视为养志。在家耕作至难,难在家人意见多多,种不出食物来,便谋向栽花。在城市耕作,亦难觅能自我再生的种子。能买到的,多是已基因改造的,收成一次、两次,就没了,完了。不可再续。现代农业垄断化,不让人走出它的供应系统之外。即使我真能种出自己所需的食物,还得继续依赖它提供的种子。
不知种植怎样可以改变了种植人,只知植物,最终必然是养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