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行健
(华东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上海200241)
公共史学(public history)作为当代美国史学研究的新生领域,诞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在经历了近40年的发展之后已经颇具规模。尽管在某些层面该领域仍处于探究阶段;但是作为新兴学科,它开辟了新的史学研究和应用途径,在丰富传统史学的同时也对其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有鉴于国内对于相关研究的关注较少①,本文将考察美国公共史学在发展过程中所关注的一些基本问题,以期对国内的公共史学的发展有所助力。
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全美大学的史学博士培养过剩,难以保证就业[1],而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以下简称 UCSB)历史系却走出了一条新路。UCSB历史系教授、公共史学的创始人之一罗伯特·凯利在《公共史学起源、本性与展望》[2]一文中回忆了他与同事韦斯利·约翰逊一同探索解决这一问题方法的全过程。凯利在1978年出版的“公共历史学家”的创刊号上首次提出“公共史学”(public history)的概念,其定义如下: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公共史学指的是历史学家的就业(方式)和在学术体制外——如在政府部门、私有企业、媒体、地方历史协会和博物馆,甚至于在其他私有领域中——(所使用的)史学方法。公共历史学家无时不在工作,他们凭借自己的专业特长而成为‘公共进程’(public process)的一部分。当某个问题需要解决、一项政策需要制定以及资源的使用或行动的方向需要更有效的规划时,历史学家会应召而来,这就是公共历史学。”[3]
公共史学的研究相对多元,这与其学科的广泛性有着密切的关系。本文按照研究的侧重点,将美国公共史学的研究成果划分为“公共记忆”以及“公共领域”两个层面。
公共史学的研究主体为“公众的历史记忆(公共记忆)”,主要关注公共记忆的形成、传播与保存。印地安那大学调查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表明[4],美国人十分关注历史,但关注的更多是与自身以及家族相关的“过去”(past),而非历史学家眼中的“过去”(history)。研究者同时发现,形形色色的纪念仪式增强了这种当下与过去的联系。这些旨在对过往记忆进行重现和保留的“仪式”在某种程度上是大众了解过去、保留“活着的记忆”的重要手段。这种关注使得公共记忆成为了美国公共历史研究的主体内容之一。其相关研究范围极广,大体上可以按照不同的“记忆载体”进行分类。本文将其分为“纪念载体”、“博物馆”,以及“观念记忆”三部分。
1.公共记忆:纪念与庆典
以纪念碑为代表的“纪念载体”是公共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大多数未能亲自经历历史的公众而言,纪念载体是他们获得公共记忆的重要来源,因此如何引导公众从纪念载体中获得更为真实的历史记忆就成为公共史学家的重要课题。约翰·博德纳在《记录美国:序言》[5]一文中通过美国越战纪念碑建立的来龙去脉来体现公共记忆的产生与传递,着重突出“民间记忆”(vernacular memory)与“官方记忆”(official memory)的联系与分歧。特伦在其文章《历史与公众:我们能解决什么》[6]中指出,公共记忆的诉求,在有些情况下并不符合甚至可能完全背离历史学家的“史学观念”[6]。因此如何去引导公众记忆向着“历史学家的真实”的方向靠拢成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命题。大卫·格拉斯伯格在其文章《记忆一场战争》[7]中阐述了记忆载体对于公共记忆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随时代的变迁。并指出亲历者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对于事件(例如战争)的记忆,而是一种能够产生持续影响的“活着的记忆”(living memory)。桑福德·列文森在《铭刻在岩石上》[8]一文中通过对于不同类型的纪念碑的变迁,来阐释当纪念碑本身包含的意义与社会现实不相符时,如何解决这种冲突。
纪念碑作为公共记忆的重要来源之一,不仅承载了重要的公共记忆,同时也代表了公众对历史的诉求。这两重影响不仅带来了公众对历史的兴趣与诉求,同时也带来了“公共记忆”的不确定性以及对其真实性的怀疑。因为需要考虑到公众的接受能力以及内心情感,公共史学家往往不能像传统史学家那样“保持自身立场”。他们受限于工作环境和形质而不得不对其服务对象采取“必要的妥协”。这使得专业史学界对于公共史学产生了一种隐忧,即公共史学家很可能在研究中无法坚持史学家的立场,以及史学研究客观中立的底线。
2.公共记忆:博物馆
除了纪念载体之外,博物馆对于公共记忆的保存与传播也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正如前文所述,美国人对博物馆的信任度很高,相比于“学生时代的历史教学”,以及“庆祝纪念日”,他们认为博物馆更能使自己与过去联系在一起②。这种信任在大众层面是一种普遍现象,进而使得博物馆成为了公共记忆存在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兰纳希尔在其著作《记忆的保留》[9]中阐释了公共记忆形成的另一途径“分享记忆”。即原本只属于屠杀幸存者的回忆在经历了记忆载体从单一到复杂的转变后上升为“国家记忆”的过程。而卡尔森则在其文章《历史博物馆的末路?》[10]中阐明博物馆困境不仅源于社会的变迁,同时也是公共记忆“脆弱”的一种体现,只有使公众认识到“公共记忆”的重要性,才能使得博物馆回归到正轨之上。
相比于纪念载体,博物馆承担了更为重要的传播与储存公共记忆的作用,这也使得其面临更多地挑战和坚守。有鉴于参观者不同的感情、喜好以及知识水平,博物馆在展览中不可避免地需要对这些展品进行调整以防止传达错误信息。这种行为并不是对历史的亵渎,相反是一种对“公共记忆”的负责。有鉴于“公共记忆”的复杂多样,采取必要的措施来减少可能出现的公共记忆的误读是必需的。
3.公共记忆:观念性记忆——奴隶制
艾拉·柏林在其文章《21世纪的美国奴隶制》[11]中纠正了许多对于美国奴隶制的误解,并指出其在当下存在的缘由。大卫·布兰特在文章《如果没能讲述,那将再也无法讲述》[11]中,提出奴隶制是美国人必须讲述并且需要立即讲述的历史。而德怀特的文章《秩序的威胁:国家公园系统讲述美国内战的起因》[11]则指出美国民众对于内战纪念的认识是衡量国家对于战争的理解能否更进一步,以及战争与当下社会之间的联系能否深入的标准[11]。
观念性的公共记忆,因为其特殊的形质以及其形成的原因而有别于其他公共记忆。其往往已经在公众层面形成了“固有观念”,难以改动。这也意味着这些观念极为重要,甚至可以影响到整个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因此,虽然对观念性记忆的纠正是极为困难的,但这种尝试却是必要的。
与传统历史学家相比,公共历史学家所面对的“服务对象”是截然不同的。他们除了面对学术群体外,还必须面对学术界以外的“公共领域”中的不同群体。因此大多数公共史学家活跃在传统史学之外的各个领域,运用自己的史学专业知识和技术来促进现实问题更好地解决。
1.地域的历史化:历史建筑保护
安德鲁·赫利的文章《内城区的保护》[12]中讲述了美国从上世纪70年代城市化水平下降后,内城区衰落对于历史建筑保护带来的影响与机遇。提亚·迈尔斯在《切诺基民族名胜:南部建筑与种族博物馆的建立》[13]一文中通过对佐治亚州切罗基族族长詹姆斯·巴斯遗留下的巴斯之家的变迁经历的叙述,来体现公众力量对于历史建筑保护的促进作用。德洛利斯·海登在文章《作为城市景观的公共历史》[14]以及《祖母梅森的视角》[14]中通过参与历史建筑保护组织“Power of Place”,对洛杉矶历史人物“Biddy Mason”故居的改造以及纪念展的设立,来探讨历史建筑保护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
在历史建筑保护这一题材中公共史学家大多运用“地域”(place)的概念,来分析美国公众历史观念的形成及其内涵,并将这种“新记忆研究”(突出地域性与公共性)与传统的记忆研究加以区别。换言之,“地域”本身也是一种组织和建构记忆的媒介,而公共史学关注的正是这些“传统”是如何建构起来的。
2.正义的历史:纠正过去的错误
传统史学关注对历史本身的研究而非能否对其施加影响。公共史学的诞生却为解释历史学意义增添了一种新的可能——对历史的“救赎”。丹·罗斯在《塔尔萨种族骚乱报告》[15]一文中揭示了塔尔萨种族骚乱的前因后果,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托马斯在《罗斯伍德大屠杀:历史与公共政策的制定》[16]一文中通过对种族屠杀事件的叙述,阐释了公共史学与公共政策制定之间的联系。除此之外,这一领域的研究成果还包括丽莎·布利的《寻找法律的敌人》[17],讲述公共史学对于反恐战争的一些看法,以及罗伯特·罗特伯克的《道歉,真相委员会与内部冲突》[18],讲述公共史学家促成的道歉与谅解。这些努力为缓和当地民众情绪以及促进社会谅解迈出了里程碑式的一步。
公共史学诞生之后,为历史学的实际应用提供了新的突破口。虽然历史的创伤无法愈合,但公共史学家的成果至少还原了被掩藏的真相,关注到了那些传统史学所忽略的群体,进而使得公众得以正视这些历史。
3.应用历史:社会生活中的公共史学
公共史学的另一特性体现在不同领域的应用上,在经济、政治、法律与教育等方面得到了相当广泛的关注,并且有效地促进了实际问题的解决。
在经济发展方面,最为突出的成果体现在凯西·斯坦顿的文章《作为经济发展的历史保护》[19]中,该文讲述了公共史学家参与旧工业城市经济发展转型的全过程,突出了公共史学家在政策分析以及咨询方面的优势;并且探讨了公共史学方法对于经济发展所能起到的作用。在行政方面则有克里斯丁·阿尔伯格的《建立公共史学项目的典范:美国国务部门中的历史学家办公室》[20],文章讲述了公共历史学家在政策制定上所能提供的帮助,突出了其在对过去政策的梳理以及联系现实方面的作用。在法律方面,则有由奥蒂斯·格翰等合著的《历史学家与韦伯斯特案》[21],讲述了公共史学家运用历史学的研究方法参与法律程序的全过程,体现出公共史学在诉讼支持与法律鉴定方面所独有的优势。在历史与现实问题的交汇方面,主要有乔恩·维纳的《癌症,化学品与历史》[22]和约翰·塔实的《在国防中应用历史》[23],分别从两个不同的社会热点问题切入,从历史学家的角度分析与看待问题,并从专业角度提供独特的观点与结论。而在与公众共同书写历史方面,其主要成果包括詹姆斯·格林的《公众史学的工程师:马萨诸塞历史研讨会》[24];罗斯·艾布拉姆斯的《厨房谈话:民主的行动》[25];法尔曼·莱恩的《第六区博物馆:独特的公共空间》[26],这些研究成果通过对不同公共历史项目的讲述,体现了从传统的为公众撰写历史(write history for people)到与公众一同撰写历史(write history with people)的转变,在这些文章中可以明显体会到公共史学家对于建构历史的独特理解,他们认为群众是这一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成分。在公众的参与下,历史会体现出与“故纸堆”截然相反的勃勃生机,成为真正“活在当下的历史”。
公共史学与传统史学的不同不仅体现在对于史学概念的认识上,更重要的是关注的群体不同。对于公共领域的关注使得公共史学拥有更为广泛的生存空间,同时也使得象牙塔中的历史学重新走入“现实”。这种特性使得公共史学在为历史学家提供多重选择的同时也为传统史学注入了新的活力。
公共史学的出现,为解决史学危机提供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但直至目前,学术界对于这一领域在传统史学中的定位依然存在疑问。同时公共史学本身出于其目的和实际需求,都会产生或多或少的妥协。这种行为可能直接威胁到史学的治学之本——即中立的立场以及研究的客观性[27]。不仅如此,这一学科依然存在“定义模糊”,学科内涵过于开放的问题。同时也存在一种“悖论”——即公共史学是否可以对公众产生切实的影响[28]。但其对传统史学提出的挑战和对其他学科的广泛吸纳,已经为史学的发展提供了前进的方向。毕竟,传统史学自身的发展愈发曲高和寡,其内部分工愈发细致、开始逐渐反对宏大叙事,其研究成果与公众需求脱节。而公共史学的诞生,在对传统史学提出挑战的同时,也为其注入了新鲜活力。从而拉近了传统史学与公众之间的距离。因此,研究美国公共史学研究现状不仅有助于填补我国史学界在这一领域的空白,同时也有利于传统史学从中借鉴,以实现更好的发展。
[注 释]
①根据中国知网(CNKI)提供的文献数据,目前为止涉及美国公共史学的专项研究文章仅有四篇,分别是北京大学王希的《公共史学在美国》,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报》2010年6月10日,第007版、《谁拥有历史:美国公共史学的起源、发展与挑战》,发表在《历史研究》2010年第3期;首都师范大学韩俐彦的《美国公共史学的研究领域与理论方法》以及吉林大学杨祥银的《美国公共历史学综述》,发表在《国外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第33-37页;最后访问日期为2013年11月21日,域名参见:http://0-epub.cnki.net.libecnu.lib.ecnu.edu.cn/kns/brief/default_result.aspx。
②“博物馆”,“学生时代的历史教育”以及“参加纪念活动”都是印地安那大学调查研究中心所给出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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