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阿诺德笔下的大众形象

2014-08-15 00:51袁晓军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阿诺德教化大众

袁晓军

(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马修·阿诺德(1822-1888)是19世纪中后期英国重要的文化理论家,他曾赋予英国的三大阶级(贵族阶级、中产阶级、工人阶级)别样意义的称呼:野蛮人、市侩和群氓。他在不少作品中都提及大众,他们是包括劳工在内的社会底层,发出的声音也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声音。在阿诺德的作品中,大众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形象。国内学术界并未对阿诺德作品中的大众形象进行过专门研究,只在个别学术论文中有所涉及,陆扬[1]先生在《读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文中曾对大众有过相关论述,但也是基于阿诺德的社会阶层分类,认为无政府状态等同于工人阶级文化。大众这一特定阶层在阿诺德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形象不尽相同,研究这些形象不仅对我们认识这一阶层有一定的意义,对认识阿诺德的文化理论也有一定的帮助。

一、无政府主义的代名词

大众的现实生活状况与时代的发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对于劳工阶级的现实生活状况,阿诺德曾经指出他们“一直受到日常物质之需严重匮乏的困扰。”[2]44这是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以下简称《文化》)中对劳工阶级的生活境况的描述,日常生活物质严重匮乏说明了当时劳工阶级的生活是何等拮据。林薇在考察了19世纪英国铁路工人的工作与生活状况后认为,即便英国当局对分包制进行了某些改革,但仍然无法改变工人的悲惨命运,因为分包制内部信用体制本身并不完善,主要表现为承造商失信、实物工资制的实施以及铁路工人理财观念的缺失,最终导致“筑路工人因此蒙受直接经济损失。”[3]铁路工人辛苦劳作换来的是直接经济损失,而他们的工资又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因此,他们的境况可以想象。而铁路工人的境况显然是19世纪工人生活状况的一个缩影。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世纪的英国经济发展,工业革命惠及经济、政治、文化、贸易等多个领域,给英国社会带来了深刻的变化,英国的工业生产总值超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铁路、公路、运河等运输体系更是为英国经济的腾飞插上了翅膀。在“世界工厂”里,人们似乎过着足以让外人羡慕的生活,但是英国经济总量在世界上的龙头地位并没有使下层人民的生活得到多少改善,大众的整体生活状况与英国经济的总体态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现实的生活状况使他们在思想上特征鲜明,而自身的缺陷亦显而易见。生活在社会底层,英国的劳工阶级思想特征极为鲜明,那就是自满和缺乏国家与政府观念。他们自信具备鲜明的同情心和迅捷的行动力,而这恰恰是弗雷德里克·哈里森先生所认为的这个阶级的缺陷——“最鲜明的同情心、最迅速的行动力。”[2]76这最鲜明的同情心怕是给予国家和政府的同情,这最迅速的行动力也怕是在国家和政府的号召下所采取的行动力。然而在阿诺德看来,他们“还没怎么找到自己的运行轨道,还没踏下心来做事。”[2]49大众在找到自己的运行轨道之前,也不可能踏下心来做事,而这也是阿诺德对这股新兴的且动向尚不明朗的政治力量的忧虑之处。也正是行动上的不确定性,他们才会追求所谓的“个人自由”。目标的不明确和过多的个人自由势必会把国家观念置之脑后,这就是阿诺德对大众的印象。大众虽不具备国家与政府号召下的行动力,并不说明他们本身不具备任何行动力,他们可以“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在哪儿集会就在哪儿集会,想吆喝就吆喝,想推推搡搡就推推搡搡。”[2]49大众的这种行动力是政府当局所不能容忍的,也是阿诺德的“文化”观念所排斥的。

大众的行动成为无政府倾向的具体表现形式。阿诺德认为大众抑或“暴民”是无政府主义的根源。大众在现代精神的洗礼下,原有根深蒂固的封建习俗如顺服、恭敬等现已彻底被瓦解。人们对自由的崇拜超过以往任何时期,于是他们便“身体力行英国人随心所欲、各行其是的权利,愿上哪儿游行就上哪儿游行,愿上哪儿集会就上哪儿集会,愿从哪儿进去就从哪儿进去,想起哄就起哄,想恫吓就恫吓,想砸烂就砸烂……所有这些都表现出无政府的倾向。”[2]45其实,阿诺德对大众的这种担忧在他其他著作中也同样能够得到印证,在1867年给母亲的信中,他就曾提到“你知道我一直坚持认为八个月前的海德公园事件是致命的……政府为无政府主义开启了洪闸。”[4]他提到的八个月前的海德公园事件是指随着选举法修正案的被否决和自由派统治的倒台,改革联盟发起全国性的示威运动,地点便是海德公园。在这起事件中,部分示威者拆毁公园栅栏,涌入公园。花草遭到践踏,房子遭到砸毁,海德公园事件也因此引起了市政府的激烈辩论,辩论的结果是出动军队进行干预。因此,对于阿诺德来说,“他坚信政治危机是伴随城市男性工人阶级在1867年进入政治舞台所产生的。”[5]而“它粗野,羽毛未丰,从前长期陷在贫苦之中不见踪影,现在它从蛰居之地跑出来了,来讨英国随心所欲的天生特权了。”[2]80这种特权是英国所有阶层梦寐以求的自由,劳工阶级自然也不例外。

二、远离光明的社会渣滓

大众游荡在文化概念的边缘,成为文化需要点化的重点对象。在阿诺德的文化概念中,一个理想的社会是全体成员都成为完美的人,因为“在我们全体都成为完美的人之前,文化是不会满足的。文化懂得,在粗鄙的盲目的大众普遍得到美好与光明的点化之前,少数人的美好与光明必然是不完美的。”[2]30在这里,阿诺德至少向我们传递了两层含义:一是他的文化理想——社会全体成员都能成为完美的人;二是他本人对待大众的态度。通过“粗鄙”和“盲目”等负面意义极强的词汇,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大众的好恶程度。大众始终远离文化中心,甚至在涉及到社会教育时,他也认为“文化并不企图去教育包括社会底层阶级在内的大众,也不指望利用现成的看法和标语口号将大众争取到自己的这个那个宗派组织中去。”[2]31由此可以看出,阿诺德并未打算把大众的教育纳入国民教育体系中去,而不把大众争取到某个宗教组织中,其实就是要把他们排除在宗教信仰与宗教团体之外。在这里,阿诺德一方面说“少数人的美好必然是不完美的”,意即要想达到最终的完美,包括大众在内的全体社会成员都应成为完美社会的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他又说“文化并不企图去教育包括社会底层阶级在内的大众”,这里显然把大众排除在教育对象的范畴之外。这种看似矛盾的说法其实并不矛盾。阿诺德一方面强调完美社会的整体性和一致性,这是他的文化理想,另一方面,他又对大众心存疑虑,担心教育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摸清这个阶级的政治动向。这种看似矛盾的说法恰恰说明了大众是整个教育中需要重点点化的对象。

在阿诺德看来,大众不仅与文化的要求格格不入,也缺乏如实看清事情真相的潜质。在论及批评的功能时,他认为“普通大众根本不会有这种实事求是炽热情怀,相当片面地理想就能使他们心满意足。”[6]20要做到如实看清事物真相,就必须具备批评的特质,而这种特质追随并服务于一个本能,这个本能促使它了解世界上的知识精粹和思想精华,同时在靠近这些精华时要学会珍惜,而不被别的事物所干扰。而大众显然还没有了解世界上的知识精粹和思想精华,更谈不上如何珍惜的问题。但与维多利亚时期的其他阶级一样,大众同样被其他事情所干扰,那就是对物质利益的追求。而追求物质的理想当然属于阿诺德所说的“相当片面的理想”,片面的理想相对而言就容易使人心满意足。在对待科学和宗教的态度上,大众同样未能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他认为“科学和宗教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普通大众总把它们混为一谈;不过幸运的是这并无大伤,因为当人们想象着依靠一种错误的科学而生活时,它们实际上依靠的是宗教。”[6]23这种见解告诉我们大众往往并不能将科学和宗教区分开来,虽然他们是两码事。当大众认定自己的生活和科学相关联时,事实上他们所相信的仅仅是宗教而已,因为他们还不具备区分二者的能力。

大众的现实境况更是使其远离批评的法则。由于“批评的法则是很基础化的,但是从未大众化过;其追随者在英国甚少,并面临巨大的阻力和障碍。”[6]26批评的法则从未大众化,表明批评仅是部分人甚至是少数人的专利,而大众显然与之无缘。批评本身强调的是要独立于各种实用精神和实用目的,显然阿诺德认为大众仍然不能摆脱实用精神和使用目的的束缚。批评在英国的追随者甚少,是因为追逐物质利益的社会风气所致,整个社会的意识被物质化了,这也是批评面临阻力和障碍的原因所在。英国在完成工业革命后社会财富急剧膨胀,物质生产进行得如火如荼,人们追逐物质利益的热忱更是空前高涨,在这股追逐物质的浪潮中,大众赫然在列(虽然他们的生活境况难如其愿)。这时的批评对大众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可望而不可及。批评既然是少数人的权利,作为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大众,他们自然就无法接近批评的法则,难怪阿诺德认为“他们绝大多数只是群氓,或者,用你们自己的温和的措辞来称呼,社会渣滓。”[7]阿诺德用“社会渣滓”来定义大众形象,足见他对当时的社会下层所采取的贬抑态度,这种态度也解释了在阿诺德的文化“乌托邦”中,为何文化难以大行其道,原因便是作为社会重要组成部分的大众始终被排斥在文化与教育的门槛之外。

三、国家亟待教化的群氓

“群氓”是阿诺德为英国三大阶级中劳工阶级所取的名字,在英语中Populace泛指广大的平民百姓,但也可带有贬义。在《文化》一书中,阿诺德表达了对社会底层的同情,但由于当时他对劳工阶级这股新兴的政治力量心存诸多疑虑,而且还反复提及游行示威和街头的打、砸、抢事件。由此,总体而言,可见他对劳工阶级并无多少好感,也正是由于劳工阶级“严厉时候喜欢大喊大叫,推推搡搡,打打砸砸,轻松起来则喜欢喝啤酒。”[2]83阿诺德看不惯的恰恰就是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群氓”这一略带贬义的称呼恰恰说明了劳工阶级在当时社会中的地位。19世纪中期,英国的产业工人尚未形成足够清醒的阶级意识,他们的意识也仅仅停留在打、砸、抢的初级阶段,甚至有的工人认为是工厂的机器造成了他们的悲惨命运。因此,整个社会对这股新兴力量的动向都难以琢磨,阿诺德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是隐隐感到这股力量的“不安分”,认为需要借助国家的力量加以管束,于是,“国家”概念的提出也就顺理成章了。阿诺德希望借助国家的权威来约束包括劳工阶级在内的社会各个阶层,进而使社会达到他心目中的理想状态。

国家更侧重于对群氓的教化而非教育。面对群氓的未来,阿诺德发现“国家把小学当作教化机构的兴趣,更胜于把它作为教育机构的兴趣。”[8]换句话说,劳工阶级的孩子必须先接受教化,然后再接受教育。阿诺德在这里用“civilize”表示“教化”,用“instruct”来表示教育(或指导)。英语中“civilize”有把社会组织从发展的较低阶段提升到高级阶段之意。阿诺德的这一用意表明了他对劳工阶级(大众)的看法,也就是他们的社会组织仍处于发展的较低阶段,而要实现从较低阶段向高级阶段的跨越,就必须借助阿诺德所说的“文化”,而这也是文化的职责之一。在劳工阶级的孩子被教化之后,接下来的便是对他们的教育,阿诺德在这里使用“instruct”一词,有提供知识与信息之意。也就是说,在接受教育阶段,强调的是向劳工阶级的孩子传授知识和信息。国家对教化劳工阶级的孩子更感兴趣,是因为国家不愿看到他们总是一直处于社会发展的底层,同样也因为他们会成为进一步的无政府状态的根源。而对他们的孩子施以教化,将这些孩子从较低的发展阶段提升到较高的发展阶段,有利于阿诺德所谓的和谐而完美社会的建立。阿诺德认为虽然劳工阶级也有追求美好的欲望,但“他们心中追求美好的欲望甚至尚未成形,虚假典范的石子就已将它射杀。”[2]65虚假典范的石子就可射杀他们美好的欲望,这从侧面说明了劳工阶级追求美好欲望的脆弱性。

对群氓的教化问题源于阿诺德内心对这一阶层的疑虑。由于当时这一阶层的政治动向尚不明朗,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处于无序状态。打、砸、抢事件本身又使阿诺德对这一阶层提不起兴趣,而且他还“担心这种群众性的反抗会使国家陷于血雨腥风之中。”[9]82因此,通过教育手段使大众及其后代逐步趋向完美,这既是阿诺德的文化的职责范围,又是国家和社会发展的需要。阿诺德在给妻子的信中提到了学校教育对下层阶级的重要性,他认为可以通过学校来“教化下层阶级的下一代,随着形势发展,他们手中将掌握国家的大部分政治权力。”[9]17阿诺德意识到下层阶级的下一代将是国家权力的中坚力量,通过教化,使他们在“文化”的指引下不至于偏离轨道,按照文化为其设定的路线向前行进。这无论是对社会的其他阶级还是对国家的长远发展都是极其重要的,同时也符合“文化”的要求:一个完美而和谐的社会离不开所有人的完美与和谐。这是因为一个完美而和谐的社会不能简单依靠少数精英派人士,大众拥有社会发展最为重要的人口基数,离开他们,整个社会的完美与和谐终将成为天方夜谭。

大众形象可从阿诺德不同的作品中得到印证,在他的意识里,大众不仅是无政府主义的代名词,还是与光明和美好无缘的社会渣滓,更是国家亟待教化的群氓。阿诺德笔下的大众形象并非他有意贬低劳工阶级的地位和形象,而是他的认知受到时代与社会发展的限制。在一个物质至上、物欲横流的时代里,阿诺德并不能完全看清工人阶级的力量,也不能像马克思和恩格斯那样能够透彻地剖析资本主义社会,这反映了阿诺德在认识论上的局限性和片面性。而恰是这种局限性,阿诺德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形象才更加立体化,这种形象对于我们理解他的文化理论和文学理论无疑是有帮助的。同时,他在认识上所存在的缺陷并不影响他在英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我们想表达的是,对待阿诺德也应像对待其他伟大的文学家与文化理论家一样,要一分为二地看。

[1]陆扬.读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2004,(3):21-24.

[2]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M].韩敏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3]林薇.19世纪英国铁路工人工作与生活状况考察[J]. 史学月刊,2007,(4):94-102.

[4] Arnold,Matthew.Selected Letters of Matthew Arnold[M].Edited by Clinton Machann and Forrest D.Burt.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3:205.

[5]约翰·斯道雷.文化理论与通俗文化导论(第二版)[M].杨竹山,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23.

[6]马修·阿诺德.“甘甜”与“光明”[M]//马修·阿诺德新译8种及其他.贺氵育滨,译评.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

[7]马修·阿诺德.友谊的花环[M].吕滇雯,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81.

[8]Arnold,Matthew.Letters of Matthew Arnold:1848-1888[M].Vol.1.New York:MacMillan and CO.,1895:187.

[9]McCarthy,Patrick J.Matthew Arnold and the Three Classes[M].New York and Lond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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