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钦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育与管理系,广西桂林541001)
广西罗城县人何述强是“文革”时期出生的那代人,“文革”的苦难充盈着他童年的记忆。与其他“文革”出生的作家不同,直至“文革”结束时尚不满6岁的何述强,从未受到“红色浪潮”的直接冲击,亦未亲身感受过红卫兵的狂欢与激情。但在“红色漩涡”之外的冷静旁观中,作家却亲眼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和悲欢离合,如《细雨和记忆中的黄栀子》中“惊心动魄”的武斗场面,“恐惧而绝望”的母亲、“闪电一样惊悸”的三伯娘、“灾难与死亡”的外公,鲜活血淋的场景深深铭刻于作家的内心深处,成为酝酿着其后散文的原素材。为此,虽出生于文革,却游离于“文革”的漩涡之外的作家能以一双特别的眼睛和独特的视角,抒写着记忆中的“文革”,咀嚼并反思着这场持续十年的苦难历史,使作品呈现出了浓厚的“救赎”意识。
何述强的散文,在对故乡、生活、灵魂的感悟中着力探求的是一种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生命原力和精神。以个人的生活为基点,向外辐射到历史、政治、文化、道德、习俗等领域,在宏大的背景下反思历史、感悟生命、追求理想,在沧桑、悲壮、激昂、博大的氛围中,拷问着人性的善恶,交织着对历史文化的思索,张扬着对自由精神的崇尚,对自在生命的讴歌,在桂西北这片山水钟灵毓秀,文化古朴幽深的洪荒旷野中,奏响了一曲坚忍、执著、深沉、悲壮的钝响。
何述强的散文中,读者可以从一些平凡小事中,感受出许多生活中本来就存在,但却容易被忽略的东西。就如《死亡故乡》给我们阐述的这些故事一般。“不管我走了多远,也不管我经意和不经意,在我身后一直悬浮着一条归途。一条归向故乡的路途。……”[1]人的一生大半辈子都是在外奔波,不管奔走离家已有多远,背后总会有一条等待我们归去的道路,这是一条归向故乡的路途。有人说,家是他一辈子最依恋的地方,也是疲倦身心停靠的港湾。这话一点也不错,故乡总是人心灵的最终的归宿。
作者害怕回故里,不是对故乡没有感情,而是每次回故乡,大都是去经历亲人的故去。每一次的归去,似乎总与死亡有关。一个“故”字,道出多少人生的意味,牵出多少沉重的话题。“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游子生活在外总是报喜不报忧,无非是为了故里的父母安心。离开故乡并不意味着对故乡毫不留恋,亲人的逝去如河滩上的沙子,水一冲,分崩离析,再也难以聚合。
“归途,是一人一生都无法逃离的影子,它联系着人们所能承受的幸福和痛苦,是人生的最终的归宿。所谓前进的路有多远,归途就有多远,前进的路有多艰难,归途就有多艰难。一进一退,是人生的必然的动作。完成这两个动作的时候,有人完成得很优美、很轻松,洒脱,有人完成得很悲壮。也有人完成得跟上述情况都不尽相同。……”[1](《死亡故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故乡情结,但人们最终还是会回到最初的起点——故里。
作者用很形象生动的比喻来形容背井离乡的伤痛。《死亡故乡》不单是一篇说理散文,还是抒发游子对故乡深浓厚意的抒情散文,更是一篇探讨生命本源的哲理散文。
生命如此之脆弱,正如散文中写到的自己的叔叔,才40多岁就踏上死亡的故乡,这样的事情无论是对于生者或是死者无疑都是不可思议并难以接受的,它让人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此外,作者还告诉人世间的亲情是多么可贵和值得珍惜,这与如今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们复杂的各种利益关系形成了鲜明地对比,可以说何述强的散文是有别与时下流行的网络文学的。相对于重浮华色彩的网络作品,我们的作品缺少的是历史的厚重。在此意义上,读何述强的散文不仅是在读文章,更是在读一部厚重的历史。
何述强的文字除了给人一种美丽的意境之外,还给人一种悲凉和沉重的感觉。《沉寂中的轰鸣》、《江流无声》、《寂寞的坟碑》等正是其中的代表作。
在《沉寂中的轰鸣》中,作者写到:“我和舅舅走过那条不知名的、干枯的小河时,舅舅说,这里原先有个水碾。舅舅的语气十分坚定。可我似乎找不到一点儿水碾的痕迹。……哪有水碾的迹象?空落落的河道,河岸上青草开始吐出尖尖的舌根。当我再仔细地察看地形时,终于还是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上一洼凹陷的圆形的坑,隐隐透出一丝沉沦灰暗的气息,坑不大,大概就是碾房留下的全部遗迹吧。岁月淘走了一切可以唤起人们想象的东西,恢复了这里的原始寂静:泥土、草、卵石……只留下这个谁都无法把它和碾房联系起来的坑。”[2]遗失的东西总会遗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而作者在《沉静中的轰鸣》中谈到关于水碾的遗址,刚开始“我”舅舅说这里原先是一个水碾时,“我”难以相信,因为“我”在那里找不到一点儿水碾的痕迹。作者最初找不到水碾残留的痕迹,也许是因为岁月走得太快,已将它的迹象一一淘走,然而时间尽管多么厉害,尽管恢复了这里的原始寂静,还是无法将水碾残留有一丝丝沉沦灰暗的气息带走。诚如鲁迅所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遗失的东西不会死亡,只会在沉静中轰鸣。毕竟在岁月中走过的东西总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或气息。正如树的年轮,一圈一圈的——那是日赤足刻下的脚印,是月的银丝编织的花环,是历史留下的印记,是风雨灌制的唱片。不管树的年轮有多少,它都见证了树的成长轨迹,在树的年轮上刻下了生活中曲曲直直,喜怒哀乐。人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日常生活中总是得此失彼,有些东西或被遗失了,或被放弃了,但它们却在我们心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江流无声》中,作者写到:“江边危崖上的老屋,静悄悄的岁月。时时让我产生了无穷的怀念。白天和黑夜,都可以听到枯叶从树上脱落的声音。……它只记录着大地中深邃无比的沉沦与沧桑。那些遥远而温馨的故事它也只能暗藏心底,再也无力用光华呈示其中炽热的欢欣!在那些个靠水而居的夜里,我的笔无声地记录着我的一层层心情。……”[3]江边老屋,象征着飞逝的时光,作者时时怀念的岁月,是白天与黑夜枯叶凋落的声音,是美丽红色蜘蛛爬过屋前的背影,是那片幽暗中静静地流淌的江水。挣脱不了的老屋情缘,是作者遥远而温馨的故事,是作者用文字无声地记录过的心情。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记忆岁月流逝的老屋,每个人都会有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就如这江水般无声的岁月。古人云:“时间如流水,无声亦无情。”
“……时常配带在身上的钥匙,白天,我尾随它们进入一扇又一扇的门。有些门得重复进入很多次。每次出门又都得锁上。而钥匙对锁头毫不厌烦。它们在我的手心旋转,有几把已经开始变形。”[3](《江流无声》)身上的钥匙,除了能打开日常生活中的一扇扇门外,又是否能打开现代人的心门呢?人与人的交往沟通,都要有一把打开心门的钥匙。世间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从不同角度发现美丽的眼睛;生活不是缺少朋友,而是缺少我们与不同的人沟通所需的不同钥匙。因此,在繁华世界里,我们需要用真诚,用感动与他人相处。
“在我住的这座老屋边,有一块没有根的坟碑。我说它没有根,是因为它已脱离泥土,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闲置在江岸上。它仍有用,它被人移到水龙头边,用来垫脚,……”[4](《寂寞的坟碑》)本来就够普通的坟碑,脱离了泥土,也就失去了本应存在的价值,最后沦落到一块垫脚石,任人践踏,无家可归。这是坟碑一生的寂寞,还是预示了我们人类的悲哀与无知?
“人类都是通过物来记载自己的生与死的,而这些物,本身就是无辜的,本身就不负载什么。因为人的参与,才使它们格外沉重。……所谓生得默默,死得默默,后人也就大多给竖一块坟碑,用以记载他。漫灭不可辨认的坟碑,与那些为蛀虫侵蚀,残破不堪的书籍具有相同的命运。……”[4](《寂寞的坟碑》)而我们国人总喜欢做一些临死前的挣扎——找一些生灵陪葬,或是毁坏一些东西来显示自己死去的价值。生命的结束,本是自然的规律,何必连累无辜呢?人有死才会有生,死不过是生的另一种方式。
“我的叔叔,一个乡下的木匠,他最近告诉我一件事:他到邻村买了一棵老椿树。卖树的人是种树的人的曾孙。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迁徙到我家乡的那片土地上,他盖起自己的房子,并在门前种下一棵椿树。他成了这一门的开基祖。开基祖,在我们那一带人的家族观念中,地位最为尊崇,皆因其拓土开基,功不可没。对他的祭祀,尤其隆重。这个种树的人,他根本不会料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他的后人如此寒伧,居然要卖掉他种的惟——棵树,目的是为了给他立一块坟碑,奠定他作为一个开基祖先的尊严……”[4](《寂寞的坟碑》)百年守望了却卖树人的一桩心事,却造就了一座寂寞的坟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做一些白费力气的事情呢?难道是坟碑太寂寞,还是人类太寂寞?无从追究。或许这是封建思想残留下的痕迹吧!一座坟碑,记载了一个可悲的故事,也记录了一段无以追究的往事,更是寄托了对一个民族文化、政治的思考。
这些文字用一条根本就不知名的小河和一个守河军官的传说来讲述一个不平凡的故事,这样一来我们的眼前又重新出现当年的那幅历史画面。我们看到的就不只是现实的东西,更是历史的东西,一个活生生的老军官形象跃然于纸上。《沉静中的轰鸣》、《江流无声》则通过一栋江边的老房子来回味往昔的美好时光。而《寂寞的坟碑》更是就树和坟碑引来一段苍凉的历史。这些虽然都是很平凡的小故事,但他却蕴涵很多的人生感悟和对现实、历史独特的见解。
笔者认为何述强的散文某些地方和余秋雨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余秋雨的《一个王朝的背影》和何述强的《沉静中的轰鸣》、《江流无声》、《寂寞的坟碑》都用静态的东西衬托出历史和现实,给人一种很大的想象空间。
用心融入生活,细细感悟与品味生活之内涵,做一位生活的有心人,或许正是何述强对生活的一种追求!
何述强散文中有许多文章表达了对生命的透彻看法,他笔下的生死常带有哲理上的意义。正如《白鸟》中所说:“一个人死了,人们就为他扎一只白鸟。……不久白鸟又会飞临这个苦难的村庄,在村庄的另外一个角落,另一条巷子,在另一排爬满瓜藤的篱笆前,另一棵沧桑的柳树下,甚至,在飘满菱角清香的鱼塘边,白鸟丰姿绰约地出现了。”[5]这些文字无不说明了生死无时无刻不伴随在我们的身边。既然知道生死是与生俱来,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去回避它,更不应该去害怕它。
在《两种生意同时做》中,作者进一步表达了对生死一种非常直观非常立体的看法。“我忘不了那个中药铺。每次经过它的门口,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朝里张望。它卖中药,同时也卖花圈……买药是求生,卖花圈是送死。这是两件很严肃、也很痛苦的事情。如果分别让人们去承受,恐怕效果会平静一些。但进入那间灰扑扑的中药铺的人必须同时承受、同时体验两种情感,听凭两种情感在心中翻滚、格斗……它摆出一种残酷的人生战场。”[6]读到这样的文字,读者的心被揪得抓狂,两件人生中最让人痛彻心扉难以直面的事,同时面对,难免残酷,然而又不得不去面对,这无非是人生的一种无奈。然而,仔细想来,人生不就是在生与死、悲与喜之间穿梭吗?
生活中人们随时会感受到生命诞生的快乐,亦亲身体会着生命逝去的痛苦。既然人生的无常与莫测未能提前预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于是作者便有了如下的文字:“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由生到死,一步之遥、咫尺之间。这种摆设洗尽铅华,减去许多诠释和辩护,直接了当地向人们呈现真实。但人们承受不了。越直接的东西人们有时越不敢面对,苦苦等到的东西宁可当面错过。……当人们抛开一切纷纭的可能,直接面对一种不情愿的结果,内心不再有回旋的余地,这时候人们心中的茫然和感伤是极其浓重的。”[6](《两种生意同时做》)也许我们抛开一切迟早都要面对的事情,坦然地面对生死离别,随遇而安地生活,将漫长的人生之道路用心走过,对路途中的美丽风景慢慢领会,将人生中的酸甜苦辣细细咀嚼,或许从中我们可以收获到意想不到的东西!
今天的太阳,照不到昨天逝去的树叶,所以不管失去了什么,都已注定失去,惟有好好珍惜现在活在身边的人,让每个身边的亲人都觉得享用每一个属于自己的太阳是多么美好!珍惜生命不在乎这生命的道路还有多长,这路途有多坎坷,而是在乎我们的生命有没有充分燃烧,有没有给他人带去美好的回忆。面对生活的挫折与苦难,要懂得生活的定义——生命一开始就是一张白纸,需要我们用血汗去描写去创造。
在《细雨和记忆中的黄栀子》中,作者再次拨动了生命的琴弦,并将对生命的反思上升到富于哲理性的高度。生命来之不易,而生命的丰富多彩不正是栀子花的装扮,细雨滋润的结果吗?由此,读者不难体会得到,作者所表达的个人体验已不仅仅属于其本人,而是跨越时空的将历史、时代、现实与意识形态的大命题融于其中,呈现出来形而上的宏大意向,共同奏响了一曲拨动生命琴弦的交响曲,从而将历经磨难后的灵魂体验与感悟推到了极致。
在生活中写故事,在故事里写生活。
何述强的文字正如此一般。他的作品写满了对生命、历史、现实等诸多方面意识形态的思考,并将其溶于个人的生活体验之中。从叙写《细雨和记忆中的黄栀子》和《竹篮》的童年故事,到《江流无声》、《寂寞的坟碑》、《沉静中的轰鸣》、《死亡故乡》的生活叙写和生命阐述,无不写满了人生哲理和对生命的一种透彻感悟。
正如他在《沉寂中的轰鸣》所说:“上天赋予我一双与其他人相比相对悲凉的眼睛,因此,我的眼前起起落落的物象大多是一些荒凉透骨,被人类遗弃的废墟。……”[2]穿越与历史废墟与遗址之中,参透了生于死,抵达了生命存在的本质,何述强内心错综复杂的情节夯实了他的精神特质,在人类遗弃的洪荒旷野中奏响了生命的钝响。
[1]何述强.死亡故乡[J].岁月,2003,(10).
[2]何述强.沉寂中的轰鸣[J].红豆,2003,(11).
[3]何述强.江流无声[J].散文天地,1994,(5).
[4]何述强.寂寞的坟碑[J].红豆,2003,(11).
[5]何述强.白鸟[J].广西文学,2004,(5).
[6]何述强.两种生意同时做[N].北海日报,2006-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