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礼峰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 外语系,河南 郑州450045〕
翻译文学与文学翻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却又紧密相关,前者以文学为中心,后者则以翻译为中心。要正确理解翻译文学,就必须首先弄清楚翻译文学的归属问题。长期以来,我国学术界认为既然翻译文学翻译的都是外国作品,理所当然归属于外国文学,这种解释貌似有理,实则大谬。谢天振认为,翻译文学不是外国文学,如果说文学作品的国籍是以作者的国籍来判断的话,翻译文学就应当以译者的国籍来判断,譬如《高老头》的作者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那么由傅雷翻译的中文版《高老头》就应当归属于中国文学而非法国文学。[1]
文学翻译则是相对于非文学翻译而言的。非文学翻译主要追求信息的传递,只要保证信息的完整、不缺失,即达到了翻译的目的,而对于文学翻译来说则要兼顾原作的审美信息,这种审美信息的跨语传达就是一种文学上的再创造过程。因此,在文学翻译中,译作对原作的忠实只是相对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文学作品也就具有了独立的艺术价值,翻译文学的归属自然应当是译者而非作者。
在世界著名的翻译理论家吉蒂昂·图里看来,所谓“文学翻译”,包含两个层面的涵义,其一是翻译源文化里被看做文学的文本,其二则是遵照目标文化的语言、文本和文学规范,不惜放弃某些源文化特征,而把在源文化里被视为文学或非文学的文本翻译成在目标文化里能被接受为文学的产品。[2]
本文正是基于多元系统论,来探讨翻译文学的文学地位变化对文学翻译的策略选择所产生的影响。
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诗学与比较文学系教授伊塔玛·埃文左哈尔(Itamar Even-Zohar,1939—)于1976年在标志文化学派成立的卢汶会议上,提交了一篇论文《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地位》(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Within the Literary Polysystem),这篇论文标志着多元系统论(Polysystem Theory)的诞生,也成为以后文化学派整个研究范式的理论源头和学理基础。
埃文左哈尔的多元系统论认为,各种社会符号现象,即各种由符号支配的人类交际形式(例如语言、文学、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应被视为系统而非由各不相干的元素组成的混合体,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和研究。这些社会符号系统并非单一的系统,而是由不同成分组成的、开放的结构,因此是多元系统,也就是由若干个不同的系统组成的系统;这些系统互相交叉,部分重叠,各有不同的行为,却又互相依存,并作为一个有组织的整体而运作。[3]
这些系统的地位并不平等,有的处于中心,有的处于边缘。但多元系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地位不同的系统永远处在互相争夺中心位置的状态。在左哈尔看来,任何多元系统都是一个较大的多元系统即整体文化的组成部分,因此必然与整体文化以及整体内的其他多元系统相互关联;同时,它又可能与其他文化中的对应系统共同组成一个“大多元系统”(mega- 或macro-polysystem)。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多元系统里面的转变,都不能孤立来看待,而必须与整体文化甚至世界文化这个人类社会中最大的多元系统中的转变因素联系起来研究。[3]
左哈尔认为,翻译文学的地位是处于中心还是边缘,是创新的还是保守的,是主要的还是次要的,是由译语文学多元系统的特征决定的。左哈尔对翻译发生于特定文化的条件进行了系统研究,认为在三种情形下,翻译文学在译语文学多元系统中会处于中心地位,成为创新力量,为文学形式库提供新的内容。这三种情形,一是文学多元系统依然比较“稚嫩”;二是文学多元系统在大多元系统中处于边缘或者弱势状态;三是文学多元系统内部出现转折点、危机或真空。[4]
多元系统论认为,任何系统的产品制造和使用方式都由“形式库”(repertoire)来控制,形式库一般是由规则和材料两部分组成的。譬如,对于语言的形式库来说就是语法加词汇。通常,革新的系统会注入一些新材料、新元素,扩大和改造旧的形式库,降低产品的可预测性,最终以一级(primary)产品的结果呈现出来。而保守的系统则严格按照形式库定下的模式来制造产品,产品的可预测性也大大提高,并以二级(secondary)产品呈现出来。一旦一级模式在形式库中占据支配地位,走进系统中心,系统就会发生变化,但是随着这些模式走进中心并很快固定下来之后,就会变成二级模式,形成新的保守主义。由此,一个系统的行为与它在多元系统中的位置是密切相关的。[4]
再以翻译文学为例,它处于中心时,往往参与创造一级模式,形成一种革新力量,不惜打破本国的传统规范,此时,翻译作品和原创作品在文学归属上的界限便会显得模糊,翻译作品的范畴也不再局限于纯翻译文学,而扩展至“半翻译作品”和“类翻译作品”。另一方面,当本国文学多元系统处于稳定状态时,翻译文学往往处于弱势状态或边缘位置,很难有机会去改变现有的形式。此时,译者的任务就是为外国文本寻找最佳的现存二级模式或保守模式。
多重因素会影响文学翻译的策略选择,诸如意识形态、赞助人、诗学等等,在此,我们主要谈及翻译文学在大的文学多元系统中的地位对文学翻译的影响。左哈尔认为,翻译文学地位的变化会带来翻译规范、翻译行为和翻译政策的变化。当翻译文学处于本国文学多元系统中心时,译者更倾向于采取异化(foreign ization)的翻译方法,通过各种翻译转换,尽最大可能保留原语的各种特征,此时,译文在充分性(adequacy)方面接近原文的可能性就会更大;当翻译文学位于本国文学多元系统的边缘或处于弱势状态时,译者往往会以译入语的规范系统为标准,采取归化(domestication)的翻译方法,去追求译文的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其结果必然会导致译本的充分性不足。这里,充分性(adequacy)意谓遵守源语文化的规范;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则是遵守译入语文化的规范。
在“异化式翻译”(也叫抵抗式翻译)代表人物韦努蒂(Venuti)看来,这种翻译策略指的是译者在翻译作品的过程中会刻意摒弃现有的、已存在的表达方式,追求一种新颖的、具有陌生感的、乃至“反流畅的”(anti- fluent)、具有异域风情的的语言表达。[5]
20 世纪70年代末期,正值文革刚刚结束,中国知识分子在经历了文化领域的空前浩劫之后,对当时的文化和文学现状普遍感到不满,于是开始大量输入西方文化,掀起了一个译学界公认的中国历史上第五次翻译高潮(第一次为唐朝佛经翻译,第二次为明清科技翻译,第三次为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时期,第四次为五四至建国时期)。期间大量西方著作被译成汉语,许多名著被重译。这个时期的国内文学明显处于一种弱势状态,而翻译文学则借机急剧向我国的文学多元系统中心靠近,并大有占据中心之势。这一时期的译文呈现出明显与前一时期不同的特点,从中也可以看出译者翻译策略的变化。以下是王佐良先生对爱尔兰著名诗人彭斯(Robert Burns)的代表作“A Red,Red Rose”第二、三小节的翻译:
Till all the seas gone dry,my dear,纵使大海干涸水流尽,
And the rocks melt with the sun;太阳将岩石烧作灰尘,
I will love you till,my dear,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While the sands of life shall run.只要我一息犹存。
从原诗中的两句“Till all the seas gone dry,my dear,And the rocks melt with the sun.”不难看出其所表达的含义恰好与汉语中的四字成语“海枯石烂”相契合,对于这一点,有着深厚汉英语言文学功底的王佐良先生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按照汉语的表达习惯,将其译成“海枯石烂”,而是采用异化式的手法译为“纵使大海干涸水流尽,太阳将岩石烧作灰尘”。很显然,这是因为译者在翻译时始终以源语为依托,力求保留原诗的“诗学”(或叫“诗性”),并尽量体现其译诗的“充分性”。[6]
归化,英文释义为“domestication”,本意为“驯服、驯化”,后引申为“归化”。归化式翻译策略强调以本土语言文化价值观为取向来对原文进行翻译改写。这种策略通常是在本国文学处于边缘或危机状态时为更多的译者所采用(在韦努蒂看来,这带有帝国霸权文化或文化自恋意识在里面,甚至含有“文化暴力”倾向)。在此,我们以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作《红楼梦》的翻译为例,来看一下对翻译文学的定位不同,译者采用的不同翻译策略。
大家所熟知的红楼梦的英文翻译版本中,最为完整、影响也最为深远的两个译本分别是杨宪益夫妇的“A Dream of the Red Mansion”以及英国人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s)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
对于这两个经典翻译版本,译学界见仁见智,评价不一。但是有一点却是译界所共认的,那就是,在翻译策略的选择上,杨宪益、戴乃迭译本更忠实于原文,多以原文文本为指导,多采用异化策略,译文保留了大量的中华文化信息;而大卫·霍克斯译本则更多考虑译入语文化,以译文读者为导向,多采用归化策略,译文对许多的中国文化进行了改写,相应地在语言和艺术的再创造上付出了更多的努力。这两个译本面世三十多年来,学者运用多重理论从多角度对译文的特色、质量进行了讨论,包括奈达的“功能对等”论、德国功能学派的“目的论”,纽马克的“语义翻译”和“交际翻译”论,当然也包括佐哈尔的多元系统论。下面选取两个译本中的两例,借用多元系统理论对于翻译文学的不同定位,来看杨译及霍译版本所采用的不同翻译策略。
a.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杨译:Man proposes,Heaven disposes.
霍译:Man proposes,God disposes.[7]
“成事在天”,杨译将其处理成“Heaven disposes”,这迎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为大,天掌管一切的理念;而霍译“天”则换成了“上帝”,这是因为西方文化中上帝乃万物之主,处理为“God disposes”也在情理之中。
b.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
杨译:Even the cleverest housewife can’t cook a meal without rice.
霍译:Even the cleverest housewife can’t make bread without flour.[7]
“米”和“粥”在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中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中国人的主食主要是由米做出来的“饭”或“粥”,而西方人则主要是以面粉烘制出来的面包为主食。因此杨译和霍译分别做出了不同的处理。
杨宪益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忠诚守卫者,受中国文化熏陶多年,戴乃迭女士虽是英国人,由于嫁给了杨宪益,长期生活工作在中国,也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这种状况使得杨宪益夫妇在翻译《红楼梦》这部巨著时,自然就将译本的位置置于中国文学系统的边缘位置,在翻译策略的选择上,更多的采用异化式手法,忠实于源文化,甚至不敢有丝毫的偏离。大卫·霍克斯的情况则不同,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文化在西方列强国家都处于文化边缘,译成英语的中国翻译文学在英语国家大的文学系统中,也处在边缘位置。因而对于英国人霍克斯来说,他在翻译时很自然地将《红楼梦》的翻译版本定位在文学系统边缘的位置。在翻译策略的选择上更多地倾向于归化式译法,也就不足为奇了。[7]
只有当本国文学多元系统处于稚嫩、弱势、边缘或内部出现危机、真空状态时,翻译文学才有机会进入中心位置,更多的时候则是介于本国文学多元系统中心与边缘之间,这个时候,异化与归化两种翻译策略会呈现出均衡拉锯状态。
譬如,中国历史上第四次翻译高潮也即五四运动时期就曾出现过这种局面。这一时期,中国正处于军阀割据、半殖民地半封建状态,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分为两大派,以鲁迅、瞿秋白等为代表的左翼进步力量对中国的现实有着深刻的忧患意识,急于打破中国封建传统文化的束缚,开启民众的视野,敢于面对已经落后的文化地位,极力主张封建文化向民主文化转折,学习西方先进文化,因而在文学翻译中倡导异化式翻译策略。以梁实秋、林语堂、辜鸿铭等为代表的右翼保守势力对中国的封建传统文化有着深刻的眷恋,不愿面对已经落后的文化地位,极力维护封建文化的价值观和审美情调,因而在翻译的策略选择上带有明显的归化倾向。于是就出现了同一历史时期内,同一文化背景下,两种不同的翻译策略共存却并不和睦的局面。
进入新世纪以来,我们国家仍然存在“西学派”和“国学派”之间关于翻译策略的“异化”、“归化”的激烈论争(2002年《中国翻译》专门发表了一期关于异化、归化论争的专题,将二者之争又一次引向了高潮),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翻译文学在中国大的文学多元系统内仍然在为中心地位进行激烈竞争,“但总的来说,现阶段,中国的翻译文学中存在着两种策略共处且相对比较和睦的现象,且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两种翻译策略在同一历史时期内共存已成为中国翻译的一大特征”。[5]
[1]谢天振.多元系统理论:翻译研究领域的拓展[J].外国语,2003(4).
[2]张南峰.从多元系统论的观点看翻译文学的“国籍”[J].外国语,2005(5).
[3](以色列)伊塔马·埃文-佐哈尔.多元系统论[J].张南峰,译.外国语,1991(3).
[4]谢天振.当代国外翻译理论导读[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
[5]王东风.翻译文学的文化地位与译者的文化态度[J].中国翻译,2000.
[6]周瑞,王建平.从多元系统理论看我国两个历史时期的文学翻译[J].重庆邮电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
[7]史小沛.从多元系统理论看杨译及霍译《红楼梦》的翻译策略[J].湖南第一师范学报,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