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中关中方言的运用方式与效果

2014-08-15 00:47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方言词白嘉轩陈忠实

李 楠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62)

一、关中方言成就《白鹿原》的艺术价值

20世纪中国文坛群星璀璨,陈忠实的《白鹿原》就是这个时期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这篇小说的一大亮点,就是关中方言的大量运用。虽然方言具有较强的地域性特征,但在这部作品里,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与欣赏丝毫不会被这种陌生语言所影响。著名评论家屠岸曾经对《白鹿原》的语言这样评价:《白鹿原》的语言显然经过了认真的选择,凝练简洁而有关中地方特色,方言多,但没有令人看不懂的炫耀、猎奇,而是看得懂,有意味。他只是用最朴实的乡音,叙述着最真实的故事,在整部作品中营造了方言的氛围,灌注了方言语气,蕴含了方言神韵,使每个人物都那么的真实、自然、亲切,使读者对作品中发生的每件事都感同身受。

语言的运用在一部作品里意义重大,决定着这部作品是否能打动读者以及是否能永久地流传。语言是解读文本的密码,小说的语言运用是小说的一大特色。韦勒克·沃伦说过:“语言是文学艺术的材料,我们可以说,每一件文学作品都只是一种特定语言文字语汇的选择。”[1]陈忠实是地地道道的陕西关中人,其文学语言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对关中方言精髓的准确把握。他从小生活在农村,方言是他的第一接触语言,所以他对农村、农民,方言就有了很深刻的认识。一般情况下,人认知的输入方式和表达的输出方式是基本相同的,陈忠实将方言作为他认知的方式,所以更容易用方言表达他内心的想法,方言作为《白鹿原》的语言主体,集中体现了作品的主要思想和作者谋篇布局的主要思路。

二、《白鹿原》中代表方言的阐释

为了让读者可以更好地感受作品,了解人物的形象,把握故事的环境背景,下面对作品中一些常见的方言词进行解读。

(1)瞎瞎

嘉轩一边送行一边问父亲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说:“瞎瞎病。”嘉轩几乎无力走进门楼。

这里的“瞎”在方言中读音与“哈”相同,“瞎瞎”的意思在普通话中就是“不好的”,“瞎瞎病”顾名思义就是不好的病。在文本中,上段引语后还有一句,可作为解释:“‘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作者匠心独运用一句话进行解释,那么就能使每个读者都能明白这个方言词的意思了。

(2)黑间

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掇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

在关中方言里,“黑间”就是晚上,傍晚的意思。

(3)啬皮

我把他赶出去,你还怨我心硬,怨我不给他周济一斗半斗,是我啬皮呀?在关中方言中,“啬皮”就是“小气、吝啬”的意思。

(4)争

忙的晕头转向的鹿兆鹏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鸡毛传帖闹交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革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

在这个语境里,“争”的意思是厉害,强。

(5)脚地

……窝成一堆的头发里也有万千蛆虫在蠕扭攒爬,炕席上被子上脚地上和连着火炕的锅台上,到处都是蛆虫的世界。

关中人把房子的地面叫“脚地”。

(6)拾掇

秉德老汉嗔怪老伴说:“还不赶快给先生拾掇茶饭—”白赵氏带着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离去了,灶间传来很响的添水的瓢声和风箱声。

在关中方言里,“拾掇”的意思就是普通话中的“准备、整理、整治”等意思。

郭举人暗地里派两个侄儿来拾掇他,掐死勒死或者用石头砸死扔到水里就消除一切痕迹了。

这里的“拾掇”,跟上面的意思就有所不同,上面所说的“拾掇”的对象都是某件物品或者某件事,但这个“拾掇”的对象是人,意思是“整治,以武力使屈服”。

(7)骚情

鹿三一般不参与白家家庭内部的事务,不像有些浅薄势利之徒,主家待他好了自个就掂不来轻重也沉不住气了,骚情的恨不能张出个尾巴来摇。

在关中方言中,“骚情”是个贬义词,意思是对浅薄行为的贬责,它的用法十分广泛,对于谄媚、献殷勤、猖狂、挑逗、戏谑等行为都可以用这个词。

(8)弹嫌

鹿三说:“也好也好!你出去闯荡两年,经见几家财东心里就有数了,不走高山不显平地嘛!到那会你就不会弹嫌……腰直腰硬的屁话了!”

在关中方言中,“弹嫌”的意思就是“嫌弃挑剔”《增韵》:“弹,劾也。”《说文》:“嫌,不平于心也。”

(9)圪蹴

黑娃吃惊的盯着白嘉轩,已经没有不丢开她的任何托词和借口了。他突然蹲下去,圪蹴在马号的脚地上。在关中方言中,“圪蹴”就是蹲的意思。

在《白鹿原》里,不光方言实词的运用是作品的一个亮点,语气词的大量运用也是这部作品的一个闪光点。创造方言腔调语气词是一种表现语言神气、情态的口气,即可以说成是一种话语习惯。在这部作品中,方言语气词出现频率最高的有“哩、嘛、哎、咯、哇、噢、呀”等。例如:

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今年出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

“哩”,意思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呢”,它表达一种疑问语气或者是陈述语气。

兆鹏既然愿意回到白鹿原上来当校长,那就再无任何借口不回家了。学校离家最远也不过三里路嘛!

“嘛”这个语气词表示一种申明的语气,强调事情其实显而易见。

村子里跑来一个小学生说:“叔哎!俺老师叫你到学校去。”

“哎”这个语气词,起强调作用或者是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一般情况放在称呼后表呼唤。

田福贤说:“耍猴”。白嘉轩问:“耍猴?耍猴用不着戏楼呀!在场地上围个圈子栽个杆子就成喀!”

“喀”表示对自己所说的话的一种强调,既包括肯定的强调也包括否定的强调,去掉的话也不影响句子所要表达的意思。

三、方言词的运用方式

《白鹿原》的精彩之处体现在方言与普通话交互运用。陈忠实在这部作品里大量运用方言,但为什么对大部分读者来说却没有陌生感?就是因为陈忠实注重方言的运用场合和方式,所以才使得《白鹿原》变成一部具有极高文学价值的作品。

陈忠实运用方言的方式有以下几点:

1.方言词与普通话平分秋色。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非常注重关中方言和普通话这两种语言材料的区别与调配,并且将方言和普通话的使用作明显的分化和对立,形成了亦庄亦谐、大雅大俗、相得益彰的效果[2]。方言主要体现在人物语言中,作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话语,一口标准的关中腔成为关中人本土特色的凭证,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合理的运用方言词,而且把它表现得恰到好处。小说中,作者将人物之间对话时所说的地道方言和叙述故事时所用的正式书面语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也许对于某些读者来说,他们可能会觉得方言和普通话融合在一起有些别扭,因为方言和普通话都有它们各自特殊的话语环境和语词系统。不过它们存在相异之处的同时也有着相同之处,虽然普通话没有办法代替方言的表现效果,方言也没有可能取代普通话在现代社会中的地位,但陈忠实做到了使它们融合在一起而不显别扭。他仔细分配了方言,合理用普通话作为旁白,增加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这样就能使人们去关注我们本民族的历史真实面貌,去更好地体会中华民族所特有的地方特色。

2.不同人物不同场合方言词的不同运用。陈忠实在人物对话中运用方言词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有条理地布置好的。不同的人物、场合话语中的方言词是有明显区别的。作者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关中人,他对各个年龄段和各类人的话语表达情况了如指掌,所以他在人物的语言表达上得心应手,因为他明白各种场合下人们怎样去表达。

老一辈的白嘉轩、鹿子霖、鹿三等人,他们的方言算是比较原生态的,因为他们一生都在白鹿村里度过,算得上是传统文化的代表。如作品第五章,白赵氏心疼两个孙子要给两个孙子买零食,白嘉轩说:“妈,从今往后,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人说:‘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白赵氏看了两个可爱的孙子一眼对白嘉轩说:“今个算尾巴巴一回。”这是白嘉轩与母亲一段简短的对话,对话中充满了关中味道,他们算是关中文化的老一辈的代表,也是最能作为代表的一代。而白孝文、鹿兆鹏、白灵等人物,他们话语中的方言就不如父辈那么纯正,相比他们的长辈,这些人算是有知识的新一代,不可否认方言在传播的过程中逐渐的退化着,接触语言的主体不一样,所处的环境不一样,语言的表达也是有很大的差别。第二十四章白灵和鹿兆鹏有这样一段对话,白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灵说:“你反复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我来是什么意思?”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排……”这段对话,完全没有方言词的掺入,读者读起来也是标准的普通话语气,这说明方言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语言中已经开始慢慢退化,已经和普通话逐渐地融合了。

四、方言词的运用效果

陈忠实在《白鹿原》中运用他十分熟悉的方言词语,以他自己对农村生活的独特感受,向读者传达了他对当时历史本质的深刻理解,以及他对民族命运的忧患意识。陈忠实在写作的过程中积极地调遣那些符合人物性格的方言词并且加以合理的运用,使小说的语言不同于其他作品的单一语言。方言词的运用,起到的效果不只是让文章读起来有意思,有陕西关中的味道,更重要的是,人物形象在各种方言的运用中得以更透彻的展示出来,使读者对作品的人物与主旨定位更加准确,在方言的熏陶中对关中的乡土民情有更深刻的了解。

1.充分展示人物形象。环境影响人物性格,人物性格品质可以通过很多渠道表现出来,陈忠实方言的运用,就是人物形象充分展示的一个平台。

白嘉轩是一族之长,是地道的关中人,从他的言语中可以看到他的诸多品质,仁慈宽厚、把自己的长工鹿三向来当成一家人,没有一点主仆观念。对黑娃、白孝文失足后的改过自新,他最终欣然接受,他认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是他也是一个封建礼教坚定的维护者,更是一个以劳动为生命的农民。作品十七章,白嘉轩被土匪撞了腰后,来到地里想劳动,鹿三担心他的腰,但他说:“我想试火一下!”“你跟在我旁边我不舒服,你走开你去抽你的烟!”他用地道的关中方言展现出了他朴实勤劳的品质,正所谓话如其人。

鹿三是一个粗人,他的言语特点和鹿子霖、白嘉轩如出一辙,他们同属于老一辈的人,话语中充满关中的味道。当孝文隐约的对他说出和田小娥的事后,鹿三一改平常稳重的姿态,抽了孝文两巴掌说道:“羞了先人了……啥叫羞了先人了?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了……”他是白家的忠实长工,但在白嘉轩看来,鹿三不只是长工,更是他们家中的一员。他对白家忠心耿耿,表现出不同与往常的另外一面,所以对孝文所犯的错误十分生气,他不想白家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白嘉轩的二姐夫皮匠,在别人惊恐万分的钻到防空洞或逃到乡下以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时,“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而呆在城里的时候,他就逞能的说到:“咧,没啥害怕的喀!人说钟楼上的鸟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就这么寥寥几语,作者就像高明的漫画家一样轻易地勾勒出了皮匠爱财如命、胆小如鼠、喜欢逞能的小市民的形象[3]。

2.方言充当比喻喻体,使表意更加灵活准确。在《白鹿原》中,陈忠实大量运用方言词作为比喻的喻体,带来的效果就是这些比喻喻体新颖、语义准确。一个恰当的比喻能够把一个本来难以理解的概念或事情通过另外一种关系呈现出来,变繁杂难懂为简单明了。这部作品中,最吸引人的一个比喻就是把白鹿村的戏台比喻成烙锅盔的“鏊子”[3]。作品十四章田福贤率领返乡团再次回到白鹿原,来到白嘉轩的家里借白鹿村的戏台用来“耍猴”,也就要惩罚那些农协成员。一切事情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行。当白嘉轩请来在匠人修复被农协砸碎的“仁义白鹿村”的石碑时,听见祠堂前头的戏楼上传来一阵阵轰鸣声,夹杂着绝望的叫声。工匠们受到那些声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看究竟,甚至连孝文也待不住了。白嘉轩反而去把祠堂的大门关上了,站在祠堂院子里大声说:“白鹿村的戏楼这下变成烙锅盔的鏊子了!”工匠们和孝文听到白嘉轩的这句话后瞪着眼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锅盔”是陕西特有的主食,大而厚,要用鏊子烙,烙的过程不仅要不断地反转,而且烙的时间也要长。白嘉轩把戏台比喻成烙锅盔的“鏊子”,特别能概括翻来翻去的动态特征。他像一个哲人似的看到白鹿原的戏楼成了互相报仇的场地,再到后来的白灵和鹿兆海先后被杀,朱先生的墓被掘,这些又是一次一次继续在“鏊子”里“烙锅盔”。这个看似平常、通俗的比喻,却是陈忠实的独创,他让“鏊子”这个词出自白嘉轩这个地道关中人之口,却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人物的真实感觉和真实的心理。所以这个比喻在整个作品里是最具有隐含意义的。

不仅方言词语可以作为比喻的喻体,惯用语、谚语和歇后语也可以作为喻体。在《白鹿原》第四章,李家寡妇把地同时卖给白鹿两家这场风波中,鹿子霖对父亲鹿泰恒说:“倒不在乎李家寡妇那六分地,这是白嘉轩给我跷尿骚哩!”“跷尿骚”是陕西关中的惯用短语,表示欺辱、侮辱[3]。鹿子霖觉得已经钻过一次白嘉轩换地的圈套,在这次买地中他不能再拜下风。所以在白鹿两家剑拔弩张的形势下,“跷尿骚”这个惯用语把鹿子霖的气愤和争强好胜既形象又准确地展示出来。

陈忠实把取自关中农村的专属词、惯用语、谚语等精心选择,用心提炼,然后点化提升,让一个普通的方言词具有更多的内涵和功能,达到和这部作品浑厚凝重的风格相适应的目的。

3.再现乡土人情

方言是一个地方从古到今文化沉淀的结晶,方言不仅是语言的一种变体,也是当地文化的一种展示。在陈忠实仔细的安排下,作品中人物对话全部是方言对话,从人物的话语中我们能感受到关中的乡土气息,可以感受到关中人的淳朴憨厚。作品第五章,白嘉轩让黑娃去学堂,黑娃第一次走进去后,给徐先生弯腰鞠躬时肩上的凳子砸了徐先生的脚,鹿三顺手抽了黑娃一个抹脖子,骂道:“我把你这慌慌鬼……”然后鹿三拉着儿子进入学堂后,马驹把一摞仿纸,一根毛笔递给黑娃:“俺爸叫俺给你。”鹿三竟然心头一热,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说:“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我把你狗日的……”这段对话虽然简短,话语中方言词占比例也不是很大,但是读后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鹿三一直在训斥黑娃,但是也是出于对黑娃的爱。对于白嘉轩对自己以及家人的照顾与爱护,心中还油然而起无尽的感动。马驹遵照父亲白嘉轩的嘱托,把毛笔和纸拿给黑娃,这让我们看到了白嘉轩的慈爱,看到了马驹的孝顺与听话。再加上“慌慌鬼”“俺”“狗日的”这些方言词,更能让读者感受到关中农村那独有的乡土气息。

结语 陈忠实在这部极具深沉厚重的文化内蕴和历史意识的作品里,设置了极为个性化的话语空间,这个话语空间是《白鹿原》的点睛之笔,是陈忠实演绎一个地域文化特征的载体。而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话语空间,使《白鹿原》提供给外界的是一副非常具体的地域特色的民族文化传统的画卷,并非一种泛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的画卷[4]。陈忠实用独特的关中方言传达了独特的关中民俗环境的特色,他还将普通话和方言有序地融合在一起,使文本在内容和形式上具备了双重性的美感。而方言在文本中的运用不是毫无规律的,只有将方言土语运用到典型适合的环境中的时候,才被认为是正确的,如果不考虑典型环境,只是一味寻求语言形式的新颖而导致滥用的话,那么方言毫无意义。陈忠实将极为普通的方言土语经过细心雕琢运用到了适合其出现的环境下与人物语言中,读者不会觉得它很突兀,相反,它的合理运用使得文本语言十分独特,使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陈忠实精心选择方言土语,将合适的方言作为文本的一种特殊语码,使文章读着更有关中的气息,在方言的熏陶下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更能把握文章主旨,更能体会农村的日常生活。

[1]韦勒克·沃伦.文学原理[M].北京:三联书店,1984.

[2]韩承红.关中方言与文学语言的张力——《白鹿原》的语言解读[J].当代文学,2012(2):50.

[3]韩承红.《白鹿原》中关中方言与修辞效果[J].作家杂志,2008(9).

[4]何西来.关于《白鹿原》及其评论[G]//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乙种).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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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陈忠实与我的家事往来
简论《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里的方言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