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素
(济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250022)
夏目漱石(1867-1916)是日本明治文坛的泰斗,被称为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其地位在日本之于鲁迅在中国。夏目漱石出生于明治维新的前一年,可以说是日本明治社会的同龄人。由于夏目漱石亲身经历了日本文明开化的历史时期,亲眼目睹了社会转型期所呈现的种种难以解决的矛盾,所以其小说的主题多是对文明开化后的种种弊端和人世间的丑恶现象进行的批判,并在批判这种肤浅的文明现象的同时,成功地刻画和描写了以知识分子为代表的各种人物形象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可以说,“高等游民”就是夏目漱石小说中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群体的典型形象。“高等游民”是夏目漱石的自创词汇,该词汇生动而又鲜明地反映出有经济依附、有较高的文化素养、不需要任何社会职业的特殊群体的生存状态,对于这类人的关注构成了夏目漱石文学特色的一大要素。在夏目漱石塑造的一系列的“高等游民”中,以《从此以后》中的代助和《心》中的“先生”最为突出,具有非常强烈的时代特征。
“高等游民”一词出现在《春分过后》中。在小说中,松本恒三对田口进行批判时对自己的生活现状感到自满:“……因为田口是对社会有所求的那种人。也就是说,他不是我这样的高等游民。高等游民不怕伤害别人的感情……”,[1](P139)“和字义一样,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游民呢!”对此主人公须永进行了评价:“……是沾了财产和年龄的光,是幸亏有了点学问、见识和修养。”值得注意的是,须永用了“财产”一词对舅父松本的“高等游民”身份进行了揶揄和嘲弄,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高等游民”存在的经济基础。对于小说中松本的“高等游民”身份,池田广博进行了归纳总结,认为:既然是“游民”,就没有职业,当然前提必须是有财产(金钱);自身超然于社会之外,之于社会是一种旁观者的身份;是具有丰富的学识和系统的思想的一流的知识分子。[2](P129)这的确是考察夏目漱石小说中“高等游民”群体的基本线索。尽管夏目漱石在《春分过后》中,仅仅对登场人物松本恒三使用了“高等游民”这一词汇,但纵观夏目漱石的小说体系,不难发现符合这种条件的知识分子不仅仅是松本一人。除了《春分过后》中的松本、须永,还有后期作品中至今仍然深受日本国民普遍喜爱的小说《心》中的“先生”。追溯其早期作品甚至包括《虞美人草》中的甲野,“前三部曲”《从此以后》中的主人公代助也完全具有上述特征。特别是代助这一“高等游民”,可以说是夏目漱石中期作品中对于日本的文明开化现象批判的最为淋漓尽致的代言人。
在《从此以后》中,代助被描述成一个“生来就对万物抱有怀疑的直率和敏锐的”人。他长期住在大城市,生长在20世纪的日本,父兄为实业家,大学毕业后,衣食无忧,全凭父兄支持,整天无所事事,虽年届三十,仍不愿工作,视谈论面包和水为卑俗之事,却又吃着面包、观赏音乐会……凡此种种,都足以说明代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高等游民”。
但就是这样一个基本丧失了社会属性的公子哥儿,在夏目漱石的笔下,却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是一个享受着现代文明却又对日本的文明开化给以无情的嘲讽和批判的“高等游民”。代助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对于处于“青春期”的明治日本在学习西方的欧化过程中所呈现的种种丑恶现象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讽刺,例如资本家为谋取利润,盖了许多简陋的房子用于租售,面对东京的街头巷尾出现了数不胜数的这类房子,代助认为“是向灭亡发展”,是日本最典型的特征。当平冈问他为何不愿工作时,代助道出了自己对明治社会深深的失望和不满,认为:“这不能怪我,要怪社会,是日本对西洋的关系决定着我不能有所作为……日本是一个不从西洋借钱就无法维持生计的国家,它还以先进国家自居,拼命想挤入一等强国的行列。……青蛙拼命同牛比身个儿,怎能不鼓破肚子呢。……一切教育都是为了驱使人们不息的劳作,弄得大家神经衰弱,……整个日本不管走到哪里都看不见一寸光明,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夏目漱石借代助之口,道破了日本文明开化的诟病。日本的文明开化是由于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而不得已的“开化”,是一种片面追求经济强国、保留了大量封建残余的自上而下的改良运动。而这种“开化”正如夏目漱石在《现代日本的开化》中所指出的一样,是极其“肤浅的开化”,是为求国家自立的迫不得已的西化。漱石认为:“西洋的开化为内发型的,而日本的开化则为外发型的。所谓内发型指的是其社会内部自然发展的结果,恰如花开一般由花蕾绽放为花瓣。而外发型则由外力施压使然。进一步说明的话,可以说西洋的开化如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维新后与外国交涉的日本则情况大不相同……(日本)迄今为止也是内发型的,但现在急遽失去自我本位的能力,不得已而进行开化”。[3](P57)在以富国强兵、殖产兴业为目的的追赶西方的文明开化运动中,日本的物质和精神越来越呈不均衡性发展,结果导致了日本国民为实现国家经济实力的增强而整体呈现神经衰弱的境地,西方的自由、平等、自我等精神成果无暇充分吸收,意识形态陷入一片混乱。代助指出的正是夏目漱石本人对这种畸形的文明现象的深深忧虑和反思。
在思考自己与平冈的关系时代助也有着对社会的深刻洞察。他以前同平冈交往时,“是个爱为别人哭泣”的人,但“他渐渐流不出眼泪了,这倒不是说现代社会不需要眼泪,而是现代社会的精神是不许人们哭泣,肩负着西方文明的重压,在剧烈的生存状态中喘息着,挺立着,并真正为别人而哭泣的人,代助至今未碰到一个”,“他把这种境遇当成是现代人的必然的命运”,“按照他的解释,这是由于近来急剧膨胀的生活欲望的强大压力,促进了道德观念的崩溃,是新旧两种欲望冲突的结果”。代助把这种欲望归结于欧洲席卷过来的社会潮流。代助的思想无疑是超然社会之外、冷眼旁观的思想,他从一个有较高教养的知识分子的角度,对于日本以飞快的速度在奔向近代社会建设的过程中所引起的混乱、驳杂或生硬,甚至道德的沦丧、人性的泯灭等现象给出了一针见血的批判,他的不入世可以说是一种逃避,也可以说是对这种社会的一种不满和反抗。不难看出,代助是以拥有这样的见解为傲的。但是,当残酷的现实出现的时候,代助的这种超然物外的精神也不得不屈服于基本生存的物质需求。《从此以后》是围绕着代助与平冈、三千代之间的三角恋爱关系推动故事的进展的,是夏目漱石围绕张扬个性问题的尝试性作品。当初,代助出于朋友之义将三千代让给了平冈,但数年后他发现与三千代之间仍然彼此爱恋时,他拒绝了父亲为他找的有利于父兄实业甚至可以独立得到一份财产的联姻,选择了顺从自身的情感,决然放弃了“高等游民”的身份,与世俗的伦理道德抗争,与三千代结合。正如上文所指出的,代助的父兄是他的经济来源,当他们与代助断绝关系,代助也就必然失去了依靠,陷入为生计奔波的境地。
这种结局完全映照了当平冈说代助“很快会被社会降服”时,代助的反驳:“要是生活困顿,那会随时被降服的。但我今天悠然自得,何必自卑地去尝试那些经验而折磨自己呢!”代助是高傲的、内心强大的,因为他没有陷入“生活困顿”的经历,所以会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社会问题,去针砭时弊、愤世嫉俗。但是一旦失去了赖以存在的“高等游民”的经济基础,代助就不得不向佣人门野宣布:“我去找个职业就来”。这句话业已如实地宣告了他“高等游民”身份的败北,可以说爱情这一最强烈的自我欲求否定了“高等游民”的存在,也暗示着代助与他厌恶的社会妥协。
如果说代助是出身于东京这个首当其冲的西化城市的“高等游民”代表,那么《心》中的“先生”则来自于宗教盛行的新泻,是地方名门富户之子。“先生”原本是热情、真诚、有责任心和进取心的人,但在其父母病故、财产被叔父所骗后,遂变得多疑、厌世、偏执,永别故乡,带着分到的少量财产只身来到东京继续完成大学学业。“先生”已变得“在金钱上怀疑人类”,认为“一见到钱,无论怎样的正人君子都会立刻变成坏人的”,甚至当房东太太欲把女儿嫁给他时,他也怀疑是觊觎自己的金钱;“先生”把没有经济依靠的K安排和自己同住,也是出于有金钱依凭的高傲之心。当身为大学生的“我”逐渐与离群索居的“先生”熟识后,“先生”又劝“我”及早解决遗产问题……。但当“先生”得知K也爱上房东的女儿时,“先生”玩弄策略先K一步得到了爱情,而K却很快自杀,“先生”一生都活在K的阴影之中,用大半生来忏悔,最终也用自杀来清算自己有了污点的人生,当然这种最极端的方式也终结了自己的“高等游民”生涯。漱石描述的“先生”是悲凉的,这种悲凉与他的“高等游民”身份有很大的渊源。
毋容置疑,金钱使“先生”变成了一位依靠利息生存的“高等游民”,但却没有代助那样享受现代文明的悠闲态度。代助长期生活在大城市,不是一个“未经世故的乡巴佬”,“先生”和K却畏惧东京和东京人,骨子里有着乡下出身的自卑感;代助喜欢吃面包这种舶来货,喜欢欣赏音乐会,甚至喜欢照镜子顾影自怜……,“先生”长期穿乡村土布,不喜欢充满现代气息的琴与花这些艳丽装饰,喜欢诗书、烹茶等这些中国式的风雅情趣;代助接触的是上层社会的现代生活,“先生”则几乎是个“与社会无关的孤独的”人,除了每月都要去给K上坟、照顾病危的岳母直至去世,就是命令自己好好对待妻子,为了妻子而苟活于世;代助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地放弃了“高等游民”的舒适生活,投身到曾经让他深恶痛绝的求职活动,“先生”却视爱情为罪恶,视没有孩子为天谴……。小森阳一把“先生”的这种生活状态称为“利息生活者的悲哀”。[4](P168)这种“高等游民”的生活充满了痛苦和暗淡,也充满了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传统色彩。该小说的主题揭示了在社会转型期,接受外来文化的冲击和渗透的同时,必然会受到传统文化的制约和警示,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小说的悲剧正是构成“先生”的“高等游民”身份的经济基础。
“高等游民”不仅是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有很高的教养,更有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思想和认识。代助如此,“先生”犹是。“先生”希望叙事者“我”从他的身上认真接受人生中活生生的教训,并多次提到伦理道德问题。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的伦理道德观念和近代自我觉醒的知识分子,“先生”生活在充满自由、独立、自我的现代,却由于在张扬自我(追求爱情)的过程中,对他人(K)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追求自我的实现必须接受伦理道德的拷问,这是东方文化的伦理,也就是夏目漱石在《心》发表不久所做的讲演中提到的“道义上的个人主义”,是扎根于东方传统文化的前提下的个人主义。也正是夏目漱石试图在《心》中解决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注重道义的个人主义是寂寞的:“先生”消极厌世,过的是食息阶层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位丰衣足食、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由于人性的回归深深处于痛苦和孤独之中。在整部小说特别是第一部中,出现最多的词汇就是“孤独”,“我是个孤独的人”、“孤独,莫甚于年轻的时候”、“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孤独”,“先生”在小说中用这种自叙的方式表达了内心的孤独和绝望。显然,这种孤独的精神状态已不是“高等游民”自身的问题,而是生存于日本近代社会的国民通病。对此,夏目漱石在小说中对日本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用“明治精神”一词给予了高度概括,可以说“先生”正是“明治精神”的体现者:实现了自我,饱尝了伦理折磨的孤独。漱石借对滑向利己深渊的“先生”的心理演变来展现和挖掘日本近代知识分子在西方个人主义面前所呈现出来的迷惘、无助、不安和孤独的心理状态,从而完成了自己对利己主义的批判。
《从此以后》是旗帜鲜明的文明批判作品,《心》是漱石文学中的心理小说。《从此以后》与《心》这两部小说发表时间相隔5年之久,代表了夏目漱石创作的不同阶段和特色。在创作过程中,由于夏目漱石胃溃疡恶化,在一度出现“修善寺大病”的危笃状态下,夏目漱石更多的转向了对生死问题的思考,所以就有了《心》这部沉稳老辣的剖析内心的小说问世。正如上文所指出的,代助的苦恼是作为“高等游民”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必然产生的的生活危机,是一种在直面社会现实中的自我存在时所产生的不安,是个体对社会的不满和妥协;而“先生”的苦恼则来自于内心的挣扎和苦斗,是个人对自我的声讨和反省。夏目漱石在他的小说中通过代助和“先生”这两个出身、经历完全迥异的“高等游民”,非常成功地塑造了处于东西方文化冲突中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形象。正如李广贞所指出的:“地方象征着日本传统文明……,东京这个大城市则象征着西方,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发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和冲突,先是K自杀了,先生最后也一死了之。这也正是迷惘的、看不到出路的、处于社会边缘地带的明治时期知识分子的命运。”[5](P129)的确,“先生”正是明治时期新旧道德交锋尖锐性的典型形象。夏目漱石笔下的代助是新生活、新思想的产物,对一切现代文明安之若素,所以思想上有了自我的觉醒,敢于挑战日本千余年来的封建家长制度和人伦道德;而出身地方的“先生”则是东方传统文化的实践者,由于对朋友的背叛而被传统的儒家伦理道德所苛责,受尽良心的折磨和谴责。可以说这两个“高等游民”的思想正是集东西方文化于一身的夏目漱石自身思想的反映和体现。无论是代助还是“先生”都深刻体现了夏目漱石对知识分子阶层的强烈关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处于东西方文化剧烈碰撞中欧化后的日本的深深忧虑,这也是“高等游民”形象所具有的深刻的思想意义和现实意义。
[1]〔日〕夏目漱石.夏目漱石小说选(上、下)[M].张正立,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2]〔日〕池田光博.关于漱石文学中的“高等游民”[J].国语教育研究,2002,(7).
[3]〔日〕夏目漱石.我的个人主义[M].东京:讲谈社,1998.
[4]〔日〕小森阳一.重读夏目漱石[M].东京:筑摩书房,1995.
[5]李光贞.夏目漱石小说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