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勇 喻 齐
(1.云南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云南 昆明650201;2.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650201)
《尘埃落定》中的人物形象有三类:汉人,藏人,英国人。作品中有大篇幅的藏族风土人情、人文历史的描写,小说的主要人物形象也都是藏人。一个以藏族风情为背景的舞台,上演着藏族末代土司的历史,而当舞台上出现了汉人形象的时候,又让人感到新鲜。在文本里,汉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少数民族”。作品将藏族麦其土司及其家族的命运置于世界历史舞台上。作家又着墨描画几个异国人物形象,如传教士查尔斯、“英国夫人”等,尽管笔墨不多,但这几位人物形象倾注了作家的心血,用意颇深。每一类人物都有自己的叙事方式和行为方式,他们是本族文化的象征与载体。本文试图从比较文学形象学的角度对《尘埃落定》的叙事视角、人物形象进行研究和深入分析。
文本存在着双线叙事,一个是显性的,即作品中主人公傻子“我”的视角;另一个隐性的,来自书记官翁波意西。前者是看上去很傻的麦其土司二少爷,后者则是拥有格西学位的僧人。在很多场合,傻子不能言说的都是借翁波意西之口讲出,如“我走到父亲身边,说:‘没关系。北方老不下种不是他们聪明,而是他们那里天气不好,冬天刚刚过去又回来了一次。’这事是书记官翁波意西告诉我的。”[1](P160)这里是典型的借翁波意西的口讲出了傻子的想法。实际上,“这两个叙事人(或人物视点)都是作家这一个故事人的化身。”[2]由此,在故事的叙述上,就能找到一个相对吻合的视点,即作家叙事的全知全能和傻子“我”的视角的全知全能的暗合。傻子的叙事实际上就是作家自己的叙事,傻子眼中看到的形象就是作家眼中的形象。这种叙事方式是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结合,这种叙事方式使作品人物与读者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并给读者留下了发挥想象的空间。因而当故事以悲剧结尾时,观众会感到一种巨大的悲悯感和缺憾感。
从作家创作艺术形象的角度而言,无论是汉人形象、英国形象还是藏族人物形象,都是作家创作出来的。作家从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及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将自己的眼睛与作品人物的眼睛重合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傻子眼中的汉人及英国人形象也是作家眼中那个时代的汉人和英国人的形象。傻子和作家看汉人形象、英国形象的视角是暗合的。比较文学形象学所研究的形象都是三重意义上的形象,其中一重意义就在于这个形象是由作家特殊感受所创作出的形象。研究的任务不是去追究他制作出的汉人形象、英国形象是否符合事实,而是要去探索这些形象制作的过程和规律,分析其社会心理背景以及深层文化意蕴。
作家在创造形象时带着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倾向,因而作家的个人身份往往成为影响他创造形象的主要因素。《尘埃落定》中的形象,总是处于作家“自我”与所创造出的“异族”汉人——“他者”关系的自觉意识中。有着藏族作家身份的阿来,在创造汉人形象、英国人形象的时候,已经带上了他的民族意识,而民族意识的根底主要是本民族的文化。
阿来从小受汉文化熏陶,完全是用方块字作思维构架。汉文化对阿来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塑造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语言本身所携带的文化基因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他们的文化态度、审美情趣之中,这些因素形成合力,使他们的民族文化身份意识具有多重文化因素。”[3]阿来父亲是个藏人,母亲是汉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汉人和藏人的文化因子。汉人和藏人两类集体无意识在他身上交织,文化的复杂性造就了作品形象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阿来有中华民族的大民族意识,在这种意识里,所接收的主要是汉文化。自小进行的双语教育,灌输中华民族整体思想,实际上少数民族作家的本民族意识在十七年文学里很大程度上是被抹杀掉的。直到改革开放,民族意识在文学中才再次觉醒,而到了阿来时代可以说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3](P52)从文本里可以读出两层意思。第一,固有的对汉文化的敬仰与信任。傻子眼中的聪明人有四个:土司、叔叔、黄初民、翁波意西。四个聪明人里,以汉人形象出现的是黄特派员。黄初民给麦其土司带来枪炮,给傻子带来了商业上的改变,还开了银庄。这些在傻子眼里,在作家眼里,处在文本所描绘的时代背景下,都是先进文明的象征。汉人身上只有水的味道,是不同于他们带有“羊的味道”的野蛮人。汉人在小说中虽然不是主要人物,但是在作家创作出来的人物群及其故事里,却是通过汉人来推动历史的前进。改变藏区的落后局面,消灭土司制度,作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个看似并不重要的汉人身上。傻子眼中的汉人象征着权力与智慧,作家通过傻子的视角,传达出他对汉文化的敬仰与信任,以及若想进入文明社会,仍需依靠汉人的良好愿望。如果说傻子眼中的汉人是智慧与权力的象征,汉文化可以帮助藏区走进文明社会,那么在作家眼里,藏区的文明就应该像傻子治下的地方,对臣民充满着怜悯,对下人充满温情,而不是麦其土司及其长子所推行崇拜的暴君统治政策。第二,藏文化的自主性。“由于青藏高原地区民族成分单一,历来以藏族为主,长期处于交通障碍造成的封闭环境,从而使藏族同胞在相当长时期内处于一种相对单纯的与相对封闭的状态,形成了比较单一的以藏族民俗文化占主导地位的民俗特征”,[4](P273)因此藏文化也就保留了一份神秘。事实上,藏文化无论是从地理还是从文化影响来看,都是一种边缘文化。从历史来看,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入藏后,西藏就逐渐受到汉文化的影响。西藏和平解放,中原汉文化大量涌入,对原有藏文化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藏文化正在被边缘化,藏文化中原有的一些神秘的事象,例如苯教信仰,都或多或少被消解。因而藏文化的自主性在一定程度上被消解。
作家对汉文化中的先进文明成份予以肯定和赞扬,但汉人并非完全是藏族人民的救世主。汉人形象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黄初民权利与智慧形象的另一面是干瘦低矮,姜团长壮实形象的另一面是矮小和粗鲁,傻子的生母,雍容华贵的背后是身份的低贱。聪明的黄初民最终命运也只不过投靠“我”这样的一个傻子。红色汉人虽然强大,但红色汉人想做的,傻子“我”同样能做到。红色汉人要摧毁一切——高大的土司城楼,顽固不化的土司,但是傻子并不是死于红色汉人的炮火,而是死于世仇。这种命运归途就是藏文化中一部分,在强大与弱小间,尽量保持着弱小的独立性。土司制度虽然腐朽,但是藏文化却有自己存在的必要性。藏文化孳乳下的藏民,同样有智慧与强大的一面。这样看来,作家创造出来的傻子,其实并不是一个愚笨、弱智的傻人,他的言论与行动常常被实践证明是对的,他有一颗宽容仁厚的爱民之心。种种行为都暗示着这个“傻子”不为人知的智慧和谋略。作家通过各种方式向读者暗示傻子其实并不傻,他是如阿古顿巴一样机智与幽默的人物。
形象本身就是一种象征语言,可以用来言说和思维,它表述了在被描写的“他者”与形象制造者——“自我”之间实际上存在的一种互动关系:形象的制作者可以是个人(作家)、集团(社团、民族)或半集体(思想流派、观点)。但无论在哪个层面上,“被制作出来的‘他者’形象都无可避免地表现了对‘他者’的某种否定,对自我及其空间的补充和延长。‘我’出于某种原因言说‘他者’,但在言说的同时,有意无意、或多或少地否定了‘他者’,从而言说了‘自我’。”[5](P124)作家在言说自我,这个自我,就是藏民族、藏文化。
制作出这样的形象,实际上就是对汉文化中心主义的一种反抗。这种反抗很微妙,微妙之处在于作家的身份。他不仅是藏、汉民族的混血儿,更是藏、汉文化的混血儿。阿来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我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从童年时代起,一个藏族人注定就要在两种语言之间流浪”。他说:“我作为一个藏族人更多是从藏族民间口耳传承的神话、部族传说、家族传说、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营养。这些东西中有非常强的民间特质。”而“汉语和汉语文学有着悠久深沉的伟大传统,我使用汉语建立自己的文学世界,自然而然会沿袭并发展这一伟大传统”。[6]作家穿行于这两种文化之间。
作家作为注视者,制作并审视这些汉人形象“他者”,从“他者”这面镜子中看到了镜子里的“自我”,“自我”被塑造成了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与敬仰和对藏民族边缘化的担忧的一种镜像。但是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作家又很好地处理了这种民族性问题。“作家并不一味去抵抗那些外在的、显性的他者文化,而是把其中的部分因素纳入到本民族的文化中,在和其他文化的相互碰撞、交流、磨合过程中从“他者”文化中汲取有益的营养,化为自己的血肉,进而使自己得到充实、丰富,甚至积极的变革。”[7]
作家在《尘埃落定》中制作出的英国人形象的代表是传教士查尔斯和“英国夫人”。查尔斯是个传教士,会讲藏语,但是带着明显的西洋腔。他来到藏区的目的只有两个:传教和采集矿石样本。在藏区这样一个本土宗教势力极其强大的地方,查尔斯只能依靠基督赚取土司太太和桑吉卓玛的几把眼泪。他表面是普及基督教义,宣扬上帝救人创世纪说,真正的目的是觊觎藏区的矿藏。显然,作家塑造出了一个“窃者”形象。傻子的姐姐,嫁给了一个英国爵爷,离开藏区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完全变成了一个英国人。在文本中,作家专门立一节,取名为“英国夫人”。这个英国夫人摆脱不了自己出生在藏区的现实,但又极其厌恶这个地方,发出“我怎么出生在这样一个野蛮的地方”的怨叹。作为父亲的老土司无法忍受这样的言论,让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能与自己的亲生女儿决裂,可想对“英国夫人”恨到什么样的程度。“英国夫人”确实不想回到这样一个地方,她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再要一份嫁妆。“要嫁妆,巴不得再有两三个有钱的老子”。[1](P173)“英国夫人”回来就是为了攫取财富。作家在这里把西洋化的姐姐塑造成了一个“攫取者”的形象。通过“英国夫人”之口,讲出“中国人害怕英国人”的事实。[1](P176)
“创造者自我民族的形象,它隐藏在异国异族形象背后,但对异国异族形象的塑造起决定作用。”[8]自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百余年的历史,是中华民族的屈辱史。19世纪末英国殖民者入侵过藏区,藏区抵御外来侵略成为大历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藏区人们曾经勇敢击退过英国殖民者,心中藏有一份自豪和骄傲。来到藏区的个别英国人,却并没有被塑造成强盗,而仅仅是小偷,是个窃贼。这是藏民们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民族自信的流露,以及对历史上英国人印象的反映。对异国异族形象的抗拒体现了作家对藏区的热爱,以及由乡土之爱拓展开来的对中华民族的热爱之情。
[1]阿来.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廖全京.存在之镜与幻想之镜——读阿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A].当代文坛编辑部.这就是我们的文学生活——《当代文坛》三十年评论精选[C].2012.
[3]刘俐俐.走近人道精神的民族文学中的文化身份意识[J].民族研究,2002,(4).
[4]高层伟.中国民俗地理[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6.
[5]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6]阿来.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J].中国民族,2001,(6).
[7]朱霞.当代藏族文学的多元文化背景与作家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6).
[8]刘洪涛.对比较文学形象学的几点思考[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学报),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