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愫
(香港大学 中文学院,香港)
在中国古代戏剧中,《桃花扇》以其“曲珠”的精巧构思,即中心意象结构法,成为极其精巧璀璨的传世之作。如同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诗眼”,全剧围绕着一把奇特的扇子谋篇布局,借“桃花扇”串联起侯李二人从相识、定情、离别到重逢的过程。有趣的是,《桃花扇》中体现出的这种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中一脉相承的创作手法,在西方戏剧中也有巧妙的呼应——象征主义戏剧大师梅特林克的代表作《青鸟》。正如剧名所指,整部作品围绕象征幸福的“青鸟”,讲述了一对兄妹在仙女的指引下寻找青鸟、发现幸福的故事。这样的巧合似乎暗示出比较分析的必要。在东西方的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下,两个意象各自承担着深刻的文化意义,也对作品的艺术结构、思想内涵和文学意蕴产生着重要的影响。
孔尚任在作品中明确写道:“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历史兴亡的背景描写在作品中占去了相当大的篇幅,而桃花扇的艺术意象,使得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和命运,在这种难以抗衡的历史因素中显得格外具有悲剧色彩,打动人心。“桃花”的意象,寄托了丰富的文化含义:既以物喻人,象征李香君高尚的人格操守,又透露出浓浓的情感意味,衬托出侯李二人坚贞动人的爱情。可以看出,桃花扇的意象在整部剧本中发挥着独一无二的作用,呈现出单一意象的特点。
相比之下,在《青鸟》中除了中心意象“青鸟”,还可以看到大量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受象征主义创作理念的影响,梅特林克特别善于在故事里穿插各式各样的意象:从智慧的仙女,指引人类的光神,到几乎每一个动物、静物,它们无一例外地被赋予了明确的象征含义。仙女具有至高的智慧与能量,正是她鼓励兄妹俩寻找青鸟和幸福;光神则是探险中最慈爱而善良的指引,它代表着光明与温暖;忠诚的狗蒂鲁、阴谋家猫女士、暴躁的火先生、没有主见的水姑娘,每种意象都鲜明地指示着特定的品格,更不用说象征意义十分明确的、被人物化的各种“幸福”与“痛苦”。剧中不仅在人物形象上创造出丰富的意象,连地点都被赋予了明确的象征意义:怀念国代表思忆过去的心情,享乐宫象征奢侈麻木的生活方式,墓地里同时暗示着令人恐惧的死亡和充满希望的变化。很明显,整个童话故事就是在许许多多的意象中,显得格外发人深省。诚然,象征幸福的“青鸟”始终是最核心的意象,但是《青鸟》中的意象描写远比单一意象的《桃花扇》多样。
究其原因,所谓“诗眼”、“曲珠”,在中国古代作品中都是被赋予了极其重要的地位,通常具有相当丰富的蕴涵。由单一意象生发出深邃的情感内涵,由单一意象凝练而醒目地统括全文,言有尽而意无穷,符合“天工忽向背,诗眼巧增损”的艺术追求。一把寻常诗扇,正是在定情、血染、重绘、相寄的情节中,不断被赋予深刻的情感内涵,显得更加值得品味。作者构思之精巧,也正是在同一个意象载体的不断升华中得以体现。而梅特林克作为象征主义的典型代表,在创作中展现出更加丰富的想象力,表达出更直观的情感寄寓。相对于桃花扇的丰富意蕴,青鸟意象更加明确地代表着“幸福”的直接含义,通过对其他意象的传神描写,同样达到了丰富作品内涵的目的。因此,不论是《桃花扇》中意蕴深远的单一意象,还是《青鸟》中象征意义明确的多种意象,都能够扩充作品的“言外之意”,使其在思想深度和艺术表现力上更胜一筹。
“桃花扇”的象征内涵,并非由作者孔尚任在剧本中明确提出,而是在情节的发展中,不断被加入新的象征意义,“曲珠”的重要作用也愈发充实起来。起初,“桃花扇”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而通过前后数次的出现,伴随着侯李爱情的产生、发展与受挫,一步步演变成了见证了许多矛盾纠葛、历史兴衰的桃花扇。第五出《访翠》中,“扇”首次亮相,作为两人的爱情信物,被赋予了浪漫美好的意味;第六出紧随其后,“扇”变为“诗扇”,题诗其上,二人以此定情,“扇”由此成为承诺的象征;《却奁》一节特意突出扇子的质地为“白纱宫扇”,与李香君拒绝奸臣之礼的情节呼应,暗示出主人公的高尚品格。此后,李香君以头触柱、不慕权贵,正是这鲜艳美丽的“桃花”隐藏的事实背景。在这样的描写中不难想象,在那样奸佞当道、世风日下的乱世中,一个弱小女子的美好品格,就像白纱宫扇上血色的桃花一样触目动人。从“扇”、“诗扇”到“桃花扇”的转变,正是这把扇子一步步变得有灵魂的过程。
相比而言,青鸟的象征内涵则显得明确而直接。从仙女蓓丽吕出场,兄妹二人就得到了他们的旅途目标,寻找代表幸福的青鸟。青鸟就意味着幸福,这句话明确地从仙女口中说出。两个孩子究竟能否找到青鸟?这个悬念从始至终围绕在读者心头,也因此不断加深了青鸟的象征意义。当然,青鸟的内涵不止于此。它既是幸福的体现,又包含着大自然中最宝贵的奥秘——如何寻找幸福。一方面,孩子们似乎最终也没能找到那只青鸟,就被带回了现实世界;另一方面,他们难道没有找到幸福?当然不是。他们找到了真正的幸福,那就是善良的心和发现幸福的眼睛,这也正是仙女希望孩子们领悟的。可以看出,青鸟意象的直观意义和深层意义,都是在故事开始预设好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抽丝剥茧地将意象的内涵还原。
因此,作为中心意象的“桃花扇”,是以隐秘而微妙的方式随着情节发展而逐渐氤氲开来,从一把“白纱宫扇”,被悲欢离合与时代的兴亡逐渐映染成深沉的红色,这便是需要读者反复揣摩方能得之的神思;而“青鸟”意象内涵的明确,能为读者增添更加轻松愉悦的阅读体验。
《桃花扇》以朝代覆亡的历史和侯李爱情为两条主线,以“桃花扇”作为交点,既书写了宏大的社会历史图景,又将牵人心绪的悲欢离合展现到极致。可以看出,正是“桃花扇”这一中心意象,使得儿女情长、离愁别绪得以抽离于王朝覆亡的冰冷现实,呈现出悠长纵深的美感,给读者以强烈的审美体验。同时还应该看到,也正因为“桃花扇”意象的时而缺席,使得社会场面的描写更趋于写实化。因此,作者一方面精巧地构思出中心意象,并赋予其深厚的情感色彩,另一方面以灵活的方式进行取舍,通过人物的复杂关系与生动情节使得作品在写实与写意之间自如切换,叙事由此显得更加有力,提升了作品的社会历史价值,使《桃花扇》不局限于写意写情,更有了广阔的历史背景。
《青鸟》通篇采用象征手法,充满了哲理和幻想的色彩。“青鸟”代表幸福,而在兄妹俩不断的冒险和寻觅中,幸福的含义被不断扩充,既是懂得怀念、热爱生活的心灵充实感,又是自我挑战、自我超越的成就感,还是在生命中不断探索、不断学习的使命感。两个孩子的冒险经历,无不体现着勇气、爱心、毅力等美好品质的重要,更反映出了这部童话剧作最重要的主旨:给人以幸福,自己才更接近幸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梅特林克不仅在文学上有所建树,更对科学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兴趣。也许正是这种兴趣和对自然的细致观察,让我们在作品中读到作者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当我们读到水姑娘是那样美丽却又有些没主见,牛奶姑娘和面包先生始终相伴在一起,糖果先生容易感动却又不能流泪,都不禁为这样趣味无穷的合理想象感动。
因此,相较于《桃花扇》通过中心意象的隐与显,来实现写实与写意间自由的转换,《青鸟》则更像是一片诗意而超脱的梦境,以贯穿始终的中心意象来写“意”,向读者传达出深刻的哲理和奇妙的想象。
《桃花扇》与《青鸟》,同样使用了中心意象结构法,却在艺术结构、思想内涵和文学意蕴上都有差异。“桃花扇”作为《桃花扇》的中心意象,发挥着“曲珠”的重要作用,随着情节的发展,其意象内涵也逐渐深化;通过作者对中心意象隐显的选择,实现了写实与写意的自由转换。“青鸟”同样作为《青鸟》的中心意象,在作品结构中却不是唯一的意象,与多个其他意象一同传达出较为明确的思想内涵;也正因为如此,作品显示出“写意”而非“写实”的显著特点。
综上所述,中心意象结构法对于文学作品,尤其是戏剧创作有着很好的借鉴价值,它能够有效地服务于作品的艺术结构、思想内涵和文学意蕴等多方面;而由两部作品的显著差异可以看出,在运用中心意象结构法时,作家仍具有个人创作的灵活空间,不至于拘泥于此。
[1]孙敏强.试论孔尚任“曲珠”说与《桃花扇》之中心意象结构法[J].文学遗产,2006(5).
[2]孔尚任.桃花扇[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3]莫里斯·梅特林克.青鸟[M].天津教育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