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霞
(南京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素质教育部,江苏南京210023)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是英国当代文坛具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的许多作品,如《阿姆斯特丹》、《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时间中的孩子》、《陌生人的安慰》等都获得了读者好评。《赎罪》是麦克尤恩于2001年创作完成的作品,该作品一问世就获得了当年的布克奖提名,并于2006年搬上银幕,受到更加广泛的关注。该作品涉及多个主题,如罪与罚,战争对人的摧残,爱情,道德等。批评家也从多个角度对其进行了深刻的解读,如元小说解读,叙事技巧分析,文本间的互文性分析等。在主题方面,主人公的心理成长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主人公布里奥尼为其所犯罪行所做的终其一生的忏悔和赎罪,它揭示了布里奥尼心理的成长以及她为成长所付出的代价。
十三岁的布里奥尼是塔利斯家唯一的未成年的孩子,刚好处在青春期的门槛,想要独立,又无法理解成人的世界。她与成人世界知识的不对称使她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布里奥尼的姐姐塞西莉亚与塔利斯家仆人的儿子罗比从小青梅竹马,一起从剑桥大学毕业回到家中,并暗生情愫,互相爱慕。但是布里奥尼不理解他们之间的爱情,在经过一连串误会后,她误以为姐姐受到了罗比的威胁。正在此时,在塔利斯家暂住的表姐罗拉遭到强暴,基于之前的误解和孩子的幻想,布里奥尼一口咬定施暴者就是罗比,她的错误指证将罗比送进了监狱。五年之后,布里奥尼已经长大,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初所犯的错,想要做出弥补,但是罗比和塞西莉亚已相继死于战争。为了让自己的心灵获得救赎,布里奥尼通过写作为塞西莉亚与罗比虚构了一个美好的结局,让他们在她的作品中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麦克尤恩通过巧妙的构思,将读者一步步引入一个阅读的陷阱,在读者读到《赎罪》的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前三部分的作者都是布里奥尼,第三部分的美好结局也只是她为了赎罪所做的虚构。最后一部分麦克尤恩运用第一人称叙事,让布里奥尼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告诉读者自己如何在59年的时间里六易其稿,完成了对事件的叙述。从她的叙述中读者可以看到她的内心由无知到成熟的成长过程以及她为成长所付出的代价。“她的‘赎罪之道’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心灵成长过程。从一个用幻想和嫉妒戕害亲人的无知少女,到洗心革面虔诚忏悔的年轻小说家,布里奥妮仿佛经历了一次惨痛的‘成人过界仪式’”。[1]
成长小说的概念最初起源于德国,对这一概念的定义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各国的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们从不同的侧面定义了这一概念。虽然各种定义的侧重点不同,但是都与巴赫金的观点有契合之处,即,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形象“不是静态的统一体,而是动态的统一体”,“时间进入人的内部,进入人物形象本身,极大地改变了人物命运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义”。[2]莫迪凯·马科斯(Mordecai Marcus)为成长小说下了如下定义:成长小说揭示了青少年时期的主人公在经历某一事件之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性格,或兼而有之;这一改变使他告别了童年的天真和无知,最终把他引向了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3]成长小说探讨的是主人公内心成熟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对世界、社会、人的认识摆脱了原有的想象,开始形成理性的认知。这一过程往往是痛苦而充满挫折的,成长就是一次痛苦与快乐并行的旅程。
小说的第一部分叙述了布里奥尼是如何铸成大错的。事情发生在1935年,十三岁的布里奥尼正处在青春期的门槛上,自我意识萌发,想要从内心深处摆脱对别人的依赖,“抛却旧的自我”。“她与婴幼期病态的依赖,与那个渴望炫耀和受到夸奖的女学童,与自己十一岁时傻乎乎地为最初的写作感到骄傲,与对自己母亲的嘉言良策的依赖——一刀两断。”[4]81自我意识的萌发使布里奥尼不再需要姐姐的安慰,而是选择独自面对内心的苦闷。“她已经退缩到了完整封闭的内心世界中。在那个世界里,写作仅仅是一个可视的表面,一层保护性的外壳,这一外壳即使——抑或甚至——充满慈爱的母亲也无法穿透。”[4]74
引路人是儿童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起着或正面或负面的作用,引导着儿童的心理成长。“在观察这些人扮演的社会角色过程中,青少年逐渐确立起自己的角色意识和生活方向。”[5]青春期的布里奥尼需要一个精神和心理上的领路人,帮助她完成由儿童向成年的过渡。但是,在布里奥尼的成长中,父亲常年忙于工作,母亲总是病痛缠身,姐姐一直在外求学,所以,布里奥尼对于成人世界一无所知,没有人引领她正确认识成人世界。作为整个家庭中最年幼的一员,布里奥尼只有通过文学的窗户以及丰富的想象建构一个成人世界。在这个虚构的世界中,一切都井井有条,黑白分明,善与恶有着清晰的界限。然而,现实中的成人世界却是复杂而晦涩的,远远超出了13岁的布里奥尼的想象。当布里奥尼跨越这道成长的门槛时,由于领路人的缺失,她选择了将文学世界作为现实成人世界的范本,模糊了想象与现实的界限,徘徊在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中,最终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挫折与快乐伴随着个体的成长,促进个体心智的成熟。成长小说“主人公从心智上的幼年时代到有成熟表征出现,除了要面对生理变化所带来的不适应与不习惯,还要应付外部大环境引发的冲击和影响”。[6]在成长过程中,某个事件的发生会对主人公原有的认知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主人公自我意识和世界观、价值观的重塑也就是其成长的过程。为了获得心智上的成长,主人公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酷爱写作的布里奥尼在小说的开篇就为了迎接哥哥利昂和他的朋友的到来而创作了剧本《阿拉贝拉的磨难》。在剧本的排练过程中,由于她的双胞胎表弟的表现不如人意,总是无法表现出她心目中的人物形象,所以她放弃了排练。她意识到“设想与具体事实之间的悬殊差距”。[4]18就在排练搁置的时候,布里奥尼通过房间的窗户看到了姐姐塞西莉亚与罗比在花园喷泉前的一幕:两人因某事发生争执,在此过程中,一个花瓶被摔碎,紧接着塞西莉亚脱掉外套进入水中,然后又近乎赤裸地出现在罗比面前。小说先以第三人称的角度客观地描写了塞西莉亚与罗比在喷泉前所发生的事情,然后又将视角转换,从布里奥尼的角度描述了事情。布里奥尼不了解姐姐与罗比之间的复杂情感,她看到的只是一幕哑剧。但是创作的热情和无穷的想象力让她为这幕哑剧配上了自己的主题,为自己后来的错误指证提供了子虚乌有的证据。后来,罗比将他写给塞西莉亚的道歉信交给布里奥尼来传递,好奇心驱使她私拆了信件,信的内容让她感到震惊,并进一步证实了自己对罗比的看法。罗比的信本来是一份内容严肃的道歉信,但是由于不慎,错将一份带有情欲色彩的信交给了布里奥尼。此时,事件已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塞西莉亚与罗比在藏书室的真情流露与情不自禁让布里奥尼更加肯定姐姐受到了罗比的威胁,从而心生保护姐姐的决心。所有这些误会都是先由第三人称叙述事情的真相,又从布里奥尼的角度看待事情,由此让读者看到年幼的布里奥尼的无知与愚蠢。除了对成人世界的无知以外,对文学创作的狂热也是导致她最终铸成大错的诱因。文学创作需要以现实为依托,而布里奥尼太年幼,缺乏生活经验和对世事的认知,她的作品多是从模仿民间传说而来,而喷泉前的一幕以及后来的事情正为她提供了创作的原材料,于是她在事实中加入想象的成分。对于她的创作来说,事实与杜撰不需要有清晰的界限,她也无法区分艺术与生活。“她无情地将这个世界抛给她的一切都从属于她的需要,服务于她虚构出来的世界。但是她还太年幼而无法理解将一个人的品行建构于一个虚拟的世界会带来怎样的危险。当她将现实生活与虚构生活之间的困惑付诸实践的时候,结果就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除非那是发生在虚构王国中”。[7]
在罗拉被强暴之后,布里奥尼仅凭借自己看到的一个背影就断定罗比是强奸犯,这一方面是基于自己对罗比的错误认识。另一方面的原因读者在第二部分中也不难发现,罗比一直不明白布里奥尼为什么要诬陷他,但是在敦刻尔克的日子里,他想到了在布里奥尼十岁时,在一次练习游泳时,布里奥尼曾向她表白的情景,这就是布里奥尼指证罗比的另一个原因——嫉妒心。“罗比虽然被她指控为十恶不赦的强奸犯,但自始至终他的外貌都是英俊迷人的,而不像塞西莉娅‘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在对两人的性格刻画上,罗比是一个热爱文学,温文尔雅的医科学生,而塞西莉娅所表现出来的火爆脾气和粗鲁态度却让人不由地敬而远之”。[8]当看到塞西莉亚与罗比在一起时,布里奥尼的嫉妒心让她产生了报复的心理。但是,当时的她并不理解爱情也不知道她的行为到底会给无辜的人带来怎样的伤害。布里奥尼的无知和对文学的痴迷让她犯下大错,也让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失去亲人和心灵的宁静,永远活在赎罪之中。
赎罪是布里奥尼成长道路中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在赎罪中,布里奥尼逐渐认识了自我,实现了由无知到成熟的蜕变。小说的第三部分叙述了成年的布里奥尼在事情发生五年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的无知和为赎罪所做的努力。她放弃了去剑桥大学学习的机会,选择去姐姐曾经呆过的医院当了一名护士。从象征层面来看,布里奥尼照顾病患正象征着她想要抚平她对别人造成的伤害。但是,她无时无刻不感觉到罪恶感对她的侵蚀。“从早晨到黄昏,从病房进进出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布里奥尼觉得那熟悉的罪恶感以全新的、能撕裂人的力量追逐着她。”[4]292她想通过这种苦行僧似的机械生活来赎自己的罪,麻痹自己的神经,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把自己从闭门反思中暂时解脱出来”。[4]283但是布里奥尼的赎罪并不在医院里,即使再苦、再卑贱的工作也无法让她获得内心的安宁,抚平伤员的伤口并不意味着能让过去重新到来。罗比依然在战场上行走于生与死的边缘,而将他置于如此境地的人正是布里奥尼。如果罗比死于战争,布里奥尼将永远无法赎罪。
在第三部分读者看到的是布里奥尼终于鼓起勇气去面对塞西莉亚并在塞西莉亚的住处见到了罗比,她终于道出了事情的真相而且准备好了赎罪,还原事情的真相,还罗比以清白。但事实是,罗比与塞西莉亚并未重逢,罗比于1940年6月1日在布雷敦斯死于败血症,塞西莉亚也在同年9月在贝尔罕姆地铁站爆炸中丧生,而布里奥尼见到塞西莉亚与罗比的时间是地铁站爆炸前三个星期。在最后一部分布里奥尼交代了事实。两个有情人的美好结局完全是布里奥尼虚构的,是她为了赎罪而有意安排的一个结局,这样塞西莉亚与罗比就能在她的剧本里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而这样的赎罪在她的有生之年也因为真凶的权势而无法完成,赎罪成了“一项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奋力尝试是一切的一切”。[4]378这个尝试的过程正是布里奥尼成长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所经历的心灵上的折磨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1]张和龙.宏大而优美的心灵史诗——评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J].外国文学动态,2008(2).
[2]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历史中的意义[C]//巴赫金著作集: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30.
[3]Mordecai Marcus.What Is an Initiation Story?[C]∥William Coyle(ed.).The Young Man in American Literature:The Initiation Theme,NY:The Odyssey Press,1969:32.
[4]伊恩·麦克尤恩.赎罪[M].郭国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5]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97.
[6]买琳燕.走近“成长小说”——“成长小说”概念初论[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30(4).
[7]Finney Brian.Briony's Stand against Oblivion:The Making of Fiction in Ian McEwan's Atonement[J].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2004(27).
[8]黄一畅.复杂人性的质询——论《赎罪》的解构叙事效应[J].外国语,2010,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