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忠实文学书写意识中的“方言情结”

2014-08-15 00:50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陈忠实方言语言

王 素

(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32)

陕西人经常不无骄傲地称陕西作家群为“陕军”。一个“陕”字,把陕西作家风格各异的作品中共同洋溢着秦地独有的精气神儿,活灵活现地逼透出来。作为陕西作家群中有代表性的作家,陈忠实的小说创作无疑带有强烈的地域文化色彩。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作为地域文化重要载体的方言,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内涵凝结在其中,地方的自然与人文特色藉此以凸显,独特的民情风俗也藉此以展示。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陈忠实在以乡村乡土为题材的创作中,有意识地从关中方言宝库中撷取富有表现力的语汇进入文学书写,用浸润着泥土气息的语言,创作出无愧于关河,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陈忠实动用方言资源的文学书写之动因从心理学角度可以追朔到他强烈的母语方言情结。这里所谓“方言情结”指的是作家由于依恋自己的乡土家园,对自己从小就浸润其中的家乡方言土语具有深切情感,并或有意或无意提炼方言土语进行文学创作的强烈心理倾向和冲动。

一、乡土依恋与方言情结

70年代末,农村施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土地,一一承包给了一家家农户。陈忠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自家的土地上”收割完庄稼之后,就离开了家乡,卸下灞桥公社灞河水利工程副总指挥之任,来到西安市郊区文化馆工作。身份由过去的“以工代干”转为正儿八经的“干部”。1982年,陈忠实由郊区文化馆调到省作协专业创作组。“创作组”是沿袭文革时的旧称呼。文革后期,文艺政策略有松动,经常举办一些“画展”、“文艺汇演”、“戏剧调演”,以装点升平。但那时旧有的创作队伍,多散布在农村和“五七干校”劳动锻炼,改造思想,尚未归建,为应付“画展”、“汇演”、“调演”,各地主事的革委会纷纷临时抽调人员,组成创作组,脱产突击创作,以求在“画展”“汇演”“调演”活动中露脸。“作协专业创作组”,实际上就是文革前的“驻会作家”。调入“作协专业创作组”,意味着陈忠实由业余文化工作者转为专业作家。调入郊区文化馆以后,陈忠实在市区拥有住所,此后全家搬迁到城市。虽然离开家乡,但陈忠实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口地道的乡音。在一次访谈中,陈忠实深情地谈到自己的母语:“方言是生活和时代背景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中方言许多都是咱们民族的原始语言,古语中的很多词句用法都在其中保留了下来。”[1]陈忠实的说法可能有些夸张——对陕西方言研究甚深的陕西方言学者孙立新说:“关中方言……属于中原官话”[2]。“中原官话”是汉魏以来开始流行的汉语共同语,还不是“咱们民族的原始语言”。不过,从有些夸张的说法里,不难窥到陈忠实浓厚的眷恋母语的方言情结。陈忠实的母语方言情结具有极强的乡土性,这源于他对乡土家园根深蒂固的情感依恋。

陈忠实的家乡在陕西关中,即陕豫交界的涵谷关以西,宝鸡大散关以东,蓝田武关以北,铜川金锁关以南,这块绵延八百里的渭河平原。由于此地地处“三秦”之中,又称作“秦中”。由于渭水通贯秦中,此地又称“秦川”、“渭川”。此地自古就以“民风淳朴,慕尚经术,关河形胜”著称。明季思想界巨擘顾炎武,为推进“反清复明”之大业,足迹遍天下,最终选择落脚于渭川,就是相中关中“民风淳朴,慕尚经术,关河形胜”,可与图事。陈忠实出生在西安东郊灞河川东岸原畔上的一个村落。从村子出来,往上走,就是白鹿原原面。那里有汉刘邦驻军的“灞上”。从村子出来,往下走不远,就是闻名中外的半坡仰韶文化遗址。再走不远,就是古来郊迎祖饯之所——灞桥。此处是历代诗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处所,近年有钻研者把历代诗人咏灞桥的诗收集在一起,编成厚厚一大册《历代诗人咏灞桥》,交出版社付梓。据说,销路不俗。对于自己的家乡,陈忠实总是以充满深情的笔触去绘写,并在《白鹿原》中达到极致。2007年,陈忠实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关中风月》——描写关中人物与故事,表现陕西关中风情的小说集,并参加了2007年上海书展。在由读者投票评出的2007上海书展“十大优秀文艺新书”中,《关中风月》和季羡林《书斋杂录》赫然在列。2008年重庆出版社编辑出版了《吟诵关中:陈忠实最新作品集》,很受欢迎。由此可见,在新世纪,陈忠实是以其作品中浓郁的关中地域色彩,获得广大读者的认可的。当然,这一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横空出世的《白鹿原》打造出来的。可以说,家乡独特的地域风貌和风土人情给予了他的创作以绵绵不绝的动力和灵感。陈忠实把“眷恋故乡”的情怀,视为“人类共性之一”,称之为人“心灵深处最温馨的一隅”。这种“最温馨”的“眷恋故乡”的情结,就像是树上刻字,树愈长而字愈显,积久而弥坚。这种“最温馨”的“恋乡”情怀,经常缘情自诱,不请自来。对于这一点,陈忠实体验甚深。陈忠实说,当他看到编撰整齐的《历代诗人咏灞桥》,不由得“心灵深处的某一根最灵敏也最绵软的神经便发出颤音来”,他说:“这种情绪说来十分简单十分单纯,……灞桥是我的家乡,这种单纯甚至幼稚的儿童心理情感,……窃以为是最纯净最虔诚也最令人心动的情愫。无论普通人乃至将军总统,无论操哪种语言着哪一种肤色的种族,无论他在人类社会哪个领域做出过怎样杰出的贡献,对于故乡的虔诚的情怀都是一脉相通的,可谓人类共性之一。……多年以后,仍会发觉心灵深处最温馨的一隅,依然还是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故乡。”[3]强烈的乡土情怀是与故园的一系列“具象记忆”紧密相连的,例如故园春季的和风,秋季的细雨,冬天的雪,夏天的虹霓,原野上落日,树梢上的浮云,墟里上的炊烟,集市上的赛会,西窗的灯火,东作的泥土芳香……。语言尤其是方言,作为语言的地域变体,它是特定区域人们对生活世界的认知和思维的结晶,因而常常成为故园情怀存储和释放的载体。

很多人见到陈忠实,都对他一口方言浓重的关中话印象深刻。陈忠实不管走到哪里,在什么场合讲话,他的语言的基本面貌都是“乡音无改”。即便有书面语,让他用方言说出来,也有另外一番滋味。陈忠实不仅在生活中使用方言,方言还成为他的创作语言,在作品中编织着带有浓郁地域气息的乡土艺术世界。陈忠实早期小说虽受文革话语拘囿,但由于母语潜移默化的渗透,小说中人物对话和故事叙述,时杂方言。随方言而来的关中农村生活氛围,情调气息,意外地成为“文革话语”僵硬浮泛的调节因素。新时期摆脱了文革话语和政治话语之后,陈忠实受到当时“寻根文学”和文化心理结构学说的影响,开始探索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在人们心理层面上刻下的印痕,以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这使他的眼光投向自己生活的这片乡土,用传统的精神资源对抗物化世界对人的异化,方言便是作家精神上剥离了政治话语之后,寻觅到的可供他意识到的“文学本真”栖息的家园。陈忠实在文学书写中大量动用方言资源,有回归传统的意味。但陈忠实“回归传统”,只是对通过方言体味乡土生活中所浸润的传统文化精神有兴趣,并没有让传统淹没自己。陈忠实把目光投向乡土,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扑向大地的怀抱,他试图从乡土文化的乳汁中吸取营养,让自己获得再生的能量。自从陈忠实踏上文学之旅那一天起,先后操控他语言选择与运用的,有“十七年”流行的“革命话语”、“文革”中囊括一切的“政治语言”、新时期启蒙话语等等盛极一时的“主导性话语”。陈忠实和这些主导性话语周旋的日子越久,心理上越不踏实,创作上越不自信,越来越萌生冲破主导性话语束缚的冲动。从1980年代中期起,陈忠实开始了超越主导性语言的主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言”,以再生自己的努力。乡土文化的乳汁,给了他充裕的再生能量。他在关中方言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属于自己的语言”的栖息之地。他发现,在这里他可以大有作为。只有在这里,他在“精神和心理剥离”中体验到的“文学的本真”,才有了尽情施展之地。

二、方言情结在小说语言中的蕴积

陈忠实的作品,以小说《白鹿原》中的方言运用,最为纯熟老道。方言在表现关中地域色彩渲染关中民众之言谈心理、表情动作等方面,都发挥出无可替代的独到作用。例如鹿子霖就任第一保障所乡约,借机敛财。上任后第一次执行公务便是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不成想白嘉轩一语道破收税的因由,给鹿子霖一个倒憋气。鹿子霖试图遮掩事实的真相:“鹿子霖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且当它玩笑:‘嘉轩兄谝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4]93“谝”(pian)在关中方言里指闲谈,聊天,尤指聊得特别过瘾、尽兴。“闲传(han chuan)”在关中方言里指闲着没事儿顺口说出来的“没影儿的事”、“逗乐子的话”。一句方言“谝什么闲传”,把鹿子霖这个人物故作轻松又虚荣狡诈的心理活画了出来。再如,卖房产卖地,在关中农村是“丢人败家”的耻辱事。鹿子霖买了白嘉轩宅院里白孝文的房,大张旗鼓拆房,以当众羞辱白嘉轩。此时的白嘉轩,心里肯定象刀绞似的。但他表面上却跟没事儿似的:“白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里楦着我的眼,我早都想一脚把它踢倒……’。”[4]272白嘉轩一生感到骄傲的,是他娶过七房老婆。只可惜前六房走马灯似的,和他厮守一年半载之后,便撒手人寰。只有第七房老婆给他留下白孝文、白孝武、白孝义、白灵三儿一女四个子息。青年白孝文,吸毒赌博串门子,整个儿一个败家胚子。白嘉轩拿他,干生气没办法。看见白孝文住过的三间房,想起这个败家子,心里就窝火。“楦眼”(xua nian)在关中方言里有“碍眼”、“杵眼”、“看见就不顺眼”的意思。“这三间房撑在院子里楦着我的眼,我早都想一脚把它踢倒”,活画出白嘉轩的工于心计、遇事不乱方寸,性格刚强、不肯示弱的心理。陈忠实非常重视人物在小说中的“柱梁”作用,他认为:“读小说是为了寻求动人的故事,这是任何阅读者的最基本的阅读心理渴求。然而故事总是由人物演绎的,人物的情感世界和人物的追求以及命运的最终归宿,才是撑起故事框架的柱粱,才是决定故事质量的主宰,也是决定读者阅读兴趣的最基本的因素。”[5]284方言在陈忠实小说中是表现人物心理性格的重要手段,那些活跃在人们口头的语言最能传达人物的神韵。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把《白鹿原》搬上话剧舞台,导演规定,尽量用“老陕话”说台词,还别出心裁地把“华阴老腔”搬上舞台,就是考虑到“京腔”难肖《白鹿原》里人物的腔口。用“京腔”虽然是中国话剧的规范;拘守话剧规范,会付出牺牲人物神韵、顿失艺术氛围的代价。当然,也不是没有先例,1960年代,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重新排演的话剧《抓壮丁》,就沿《抓壮丁》1940年代在延安初次上演时的路数,纯用四川方言表演,很是出彩儿。

三、方言情结在散文书写中的无意识流露

陈忠实的作品不仅在小说叙事中大量动用方言资源,散文语言中也杂有方言因子。《白鹿原》出版之后,陈忠实一度停止了小说创作,重返他创作历程的起点,散文成为颇受他青睐的文体。散文和小说,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文类。小说面向大众,叙事语言讲究“宛若在目”,人物语言讲究“语肖其人”。散文属于文人雅士写给自己和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看的文类。语言多用书面语,讲究雅洁纯净,含蓄隽永,洒脱俊逸。在陈忠实的散文写作中,方言出现的频率稍低,这可能与一般作家都会有的尊重文体规范的意识有关;但仍时不时地会出现。如《朋友的故事》里“接着就急嘟嘟地告诉我说,他刚刚出版的那本书出了问题”[5]37,关中方言“急嘟嘟”表达着书面语中“急忙”的意思,“嘟嘟”则渲染“朋友”着急“着急得不得了”的情态;再如“我反正是不再大惊小怪更不会惊惊乍乍的了”[5]38,“反正是”、“惊惊乍乍”常见于关中口语。“反正是”,有书面语“无论如何”的意思,也有“无论如何”不能穷尽的“见多不怪,从容淡定”的意态。“惊惊乍乍”,和书面语“大惊小怪”实际上没有多大差别,但“惊惊乍乍”有“大惊小怪”缺乏的“宛若在目”的生动感。陈忠实在散文书写中使用这些方言词语,应当是作者从小习得的方言母语的无意识流露。陈忠实创作散文时,有时考虑到散文的文体规范,也会流露出他对方言既爱又担忧的心理,他担心使用较为生僻的方言词会影响读者的阅读,但又割舍不下方言的鲜活生动的表现力,因此会对一些词语进行普通话和方言的互释和翻译。如《朋友的故事》中:“‘有看法’就是‘有问题’,用关中方言说就是有麻达或者说有麻缠或者说惹下是非了捅了篓子了拉屎拉到锅台上了惹下麻达了。方言麻达在汉语里更广泛的含义是麻烦。”[5]38“有看法”是时下官面上既含混又确有所指的官面话。不了解中国国情的“老外”,很难明白其中的奥妙。常傻乎乎地问:“有看法不好吗?谁没有自己的看法呀?”其实,他们不明白,上面若是有“看法”,下面必然有“麻达”。从普通话中的“有看法”,联想到方言的“麻达”、“麻缠”、“惹下是非”、“捅了篓子”、“拉屎拉到锅台上”,这一连串关中方言,算是把“有看法”的真实意涵,剔抉得题无胜义。陈忠实在写作散文时,为了消除阅读障碍,选择用受众更广的普通话书写,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母语方言总是不时地涌现到笔端与普通话对抗,强烈的要求展示自身。在有的时候,陈忠实也会有意识地运用方言中富有表现力的成分为作品增光添彩,如《朋友的故事》中充满地域色彩的对话:“没毬事了”[5]40、“好咧好咧现在没事了”[5]41。这两句想表达的,是“上面”对朋友新出的那本书“有看法”这件事过去了。“没毬事了”语涉粗俗,辞欠雅驯。但“毬事”这个粗俗方言,能表达雅驯的书面语无法表达的“领导‘有看法’”这件事本身,就是闲得无聊的领导生出来的没有一点意思的“闲毬事”。“好咧好咧”,则用四个字就渲染出书面语需用一长串话才能依稀表明的“既不甘心,又感到庆幸”、“从此再也不用把领导‘有看法’这闲毬事当回事咧”的意味。这些方言口语的运用既调整了文章行文节奏,又描画出人物的声口。

四、方言情结对诗歌文体禁忌的突破

小说创作是陈忠实的主业。《白鹿原》付梓以后,如释重负的陈忠实,萌生出“余事做诗人”的雅兴,尝试着用古典诗词抒情达志。陈忠实的“本色”是小说家,只是“余事做诗人”。在把“作诗”当做“余事”来对待的活动中,人心态放松,最容易流露自己的“本色”。虽然自从“词”作为一种文类登上大雅的那一天起,就明确宣布:“词别是一家”,和“诗”不一路。词不忌“俗”,有别于诗不厌“雅”。虽然和“诗不厌雅”相比,“词不忌俗”;但跻身“大雅”之后,在词的创作中,使用“俗语”“俗事”,还是要受到更高的艺术规范——例如“典重”“浑成”“协律”等等的约束的[6],并不像写小说,方言俗语可以冲口而出。但在“余事做诗人”的陈忠实那里,母语方言的强大渗透力,甚至可以穿越文体禁忌,直接进入诗词创作中。如《小重山·创作感怀》:“春来寒去复重重,掼下秃笔时,桃正红。独立掩卷默无声,却想哭,鼻涩泪不涌。”[7]477笔是作家的命根子,不到文完意足,作家是不会放下手中的笔的。在这里,铺述“写完《白鹿原》,放下手中笔”时,陈忠实使用了关中方言口语中动词“掼”。“掼下”(guan ha)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放下,扔下,撂下”,但具有更浓的感情色彩,更强的力度感,指心安理得地放下,无忧无虑地扔下,不假思索地撂下,果断而用力地甩下。我不通词律,不知此处用“掼”字是否“协律”。假如暂时搁置“协律”等文体规范不计,仅从抒情达志上考量,用“放”用“扔”用“撂”,都没有用方言词“掼”这个词,更能淋漓写出了作家完成《白鹿原》之后如释重负的心态。尽管“掼下秃笔时”,更像元曲的腔口,有失词“典重”的雅致。陈忠实有一首题目很是雅致的诗——《墨洇点点润屐痕》,诗中有句:“窑炕落生小米养”[7]482。“窑”是关中平原边沿丘陵沟壑区农村多数农家的住所——在原畔找一个合适的地界,向下掘土,挖出一个高十来米,宽十来米的窑面,掘下来的土,垫成院子。在窑面上掏高三四米、宽三米、深四五米的拱形的洞,安上门窗,就是农家居住的窑。掏窑为居,只要有力气,只用少许一些砖石木料,就可以完成,建筑成本低;窑洞上有厚厚的窑背保温,住上去冬暖夏凉,故而丘陵沟壑区农家多选择窑居。关中农家,无论住的是房子还是窑洞,家家都盘炕。“炕”是关中农家睡觉的“床”、冬日取暖的“暖气”、新收获下的粮食的“烘干机”。当然,现在农家新盖的宅院,不盘炕了,学城里人,改睡“席梦思”。但老年人仍习惯于住老屋睡炕。陈忠实的老家,就在关中平原的南沿儿,再往南,就进蓝田山了。《白鹿原》里白嘉轩最后一房老婆,娶的就是蓝田山里人家的姑娘。“小米”是关中五谷杂粮里的一种,但产量低,在关中并不多种。关中主要杂粮是产量高的苞谷(玉米)。苞谷馍、苞谷糁子是关中农家秋、冬、春三季的主食。陕北的田土气候条件,不同于关中,地薄缺雨,种啥庄稼,产量都差不多,谷最耐旱,故而陕北农户,家家都种谷,小米是农户家的主粮。边区农户所交公粮,也多是小米。进城初,共产党给干部发津贴,仍折合成小米若干斗、若干石发放。故而,老一辈共产党人常说他们是“小米养大的”。“窑炕落生”是个“俗语”——关中方言里的词汇,“小米养”,是个“俗事”——晚近才有人使用的“革命典故”。陈忠实在回忆自己阅读外国翻译小说经历的文章里,称他们家“祖居”的是“老屋”,而不是窑洞。陈忠实也不是喝小米粥、吃小米饭长大的;苞谷馍、苞谷糁子是他青少年时的家常饭。陈忠实“窑炕落生小米养”,是说他出身农家院,共产党把他培养成人。方言“落生”相当于“出生”,但多了婴儿呱呱坠地的画面感,“落生”虽然是诗人不常用的“俗语”,有违“诗不厌雅”的规范;入诗却能增强诗的形象性。当然,虽然“诗不厌雅”,但黄庭坚和江西诗派在近体诗创作中,早已开“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先例。晚唐的梵志、拾得写诗,张口就是大白话。聂绀弩“文化大革命”时写的古体诗,也明白如话,充满了语言调侃。评论家和文学史上说,他们的诗也“自成一体”。聂绀弩的诗另作别论。“梵志体”“真”倒是真格儿地“真”,但就像梵志信奉的禅是“教外别传”一样,梵志写的诗是“诗外别体”,不是诗的“本色”之“真”。故而在黄庭坚那里,为追求诗歌语言创新,可以“以俗为雅”——大胆使用前人未曾使用过的“俗语”“俗事”,却不能“以‘雅’为‘俗’”——把诗写成“大白话”。由于“窑炕落生小米养”过于“明白如话”,多少落入诗家忌讳的诗可以“以俗为雅”却不能“以‘雅’为‘俗’”,因而全无“墨洇点点润屐痕”那样的“诗”的“蕴藉”又“高雅”的风致。然而,在积极调动方言俗事语言资源,“通过更新语言更新人的认识”这一点上,“以‘雅’为‘俗’”和“以俗为雅”是别无二致的。另外,更值得关注的是,“以俗为雅”在本色是诗人的黄庭坚那里,不算新鲜。诗圣杜甫不是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吗?在“余事做诗人”的陈忠实那里,“以‘雅’为‘俗’”就显得不同寻常了:一、一般而言,和本色诗人相比,“余事做诗人”的诗作,更留意尊重“诗不厌雅”的文体规范。方言语汇不经意地出现在陈忠实的诗作中,可以测量出在陈忠实的文学意识里,方言情结究竟有多么浓;二、“余事做诗人”陈忠实能和本色是诗人的黄庭坚,在积极调动方言资源,通过更新语言,“以实现更新人的认识”上遥契冥合,可以说明方言在文学书写上究竟有多么强的穿透力。以上言说,无意评判陈忠实的诗词创作,而是想借陈忠实创作的诗词,透析陈忠实文学书写意识中的“方言情结”。

可以说,陈忠实自幼习得的关中方言,在他心灵刻下了最初的文化印记,这种印迹最终必然导致语言感情上的趋向和偏好,对其终生都会产生潜在的影响。正是这种潜在的影响,使得陈忠实的方言意识渐渐明确,发掘出母语方言在文学书写中蕴藏的价值。总之,从乡土情怀到乡音认同,这种源自内心的语言固守观念是陈忠实母语方言情结产生的情感根源和心理演变轨迹。

[1]李晓晨.陈忠实访谈录:无论小说还是电影,人物与时代都是血肉相连的[N].文艺报,2012-04-20.

[2]孙立新.陕西方言语音特点综述[C]∥陕西方言纵横谈.北京:华夏文化出版社,2000:2.

[3]陈忠实.故乡,心灵中最温馨的一隅[C]∥陈忠实文集:第5卷.广州出版社,2004:420.

[4]陈忠实.白鹿原[C]∥陈忠实文集:第4卷.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93,272.

[5]陈忠实.人物才是撑起故事框架的柱梁[C]∥陈忠实文集.第6卷.广州出版社,2004:.

[6]李清照.论词[C]∥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李易安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54.

[7]陈忠实.小重山·创作感怀[C]∥陈忠实文集:第7卷.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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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陈忠实: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