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病人》的互文性解读

2014-08-15 00:50岚,谢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马西基普艾尔

王 晓 岚,谢 劲 秋

(1.安徽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基础部,安徽芜湖241000;2.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的《英国病人》(1992)一出版即获得包括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布克奖在内的三项文学大奖。该小说打破了不同文学样式之间的传统界限,以历史上曾经存在的人物为写作对象,又列举一些看似真实的材料,以虚构的情节,散乱的结构展开对英国病人的身份追寻。作者在小说中对历史人物的改写引发许多争议,同样引发热议的还有该作品的主题。《英国病人》中大量引述和改写了前人的作品,众多的来自前文本的人物、情节和典故使《英国病人》和历史展开隔空对话,形成互文关系。也正是这种互文关系在小说中的运用赋予了文本多元化的解读,使其意义无限开放。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又称“文本间性”,指的是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一概念首先由法国批评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提出,后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互文性理论以克里斯蒂娃为代表,他们将文本视为一个开放、流动的空间,“任何文本都是对其它文本之吸收与转化,构成文本的每个语言符号都与文本以外的其它符号相关联,任何一个文学文本都不是单独的创造,而是对过去文本的改写、复制、模仿、转换或拼接。”[1]狭义的互文性理论以热奈特为代表,互文性被看作是文学内部意义构成的一种方式,“它看重的不是其它文本对文本生成的影响,而是作者在生成文本时有意标明的或者是读者的理解很容易辨认出的其它文本。”[2]《英国病人》中,身份不明的病人本身就是一本被撕碎的书籍,他的过去如同散落的书页,分散在文中的各个角落,不分先后,没有顺序,还有部分缺失。而《吉姆》、《最后的莫西干人》、《历史》、《圣经》、《安娜·卡列尼娜》、《巴马修道院》、《蝴蝶梦》等众多文学经典又纷纷粉墨登场。它们的出现使《英国病人》不失为一场精彩纷呈的互文表演,更为从狭义的互文性理论角度来解读这部小说提供依据。

互文的表现手法呈多样性,有引用、戏仿、暗示、用典、否定等等。John Bemrose将《英国病人》的成功归结于作者使自己的故事看似真实并贴近生活[3]。翻开《英国病人》的扉页,上面是英国皇家地理协会的记录。以这种仿真的方式,作者提供了一个叙事历史语境,似乎在向读者打开一段尘封的往事。读者对英国病人的了解部分是源于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笔记本——“这是他从火中带出来的”——潦草的字迹、浩瀚的札记塞满了地图和文章。地图、简报、文字都已成为能够重现过去的记忆符号。没有历史就没有记忆,也只有通过记忆,历史终究才会成为历史。通过口述和笔记,读者跟随艾尔马西走入了沙漠,见证沙漠从乐园向战场的命运变迁。艾尔马西说希罗多德“更像沙漠里的闲人,从一个绿洲旅行到另一个绿洲,像交换种子一样交流传说。毫不怀疑地吸收一切,拼凑成海市蜃楼。‘这就是我的历史’,‘搜集旁据,来证明一个主要论点。’——人们如何为了民族互相背叛,人们如何坠入情网。”他将希罗多德的《历史》视为旅行指南,随身携带。只不过这本书里,“地图、日记、读后感、用多种语言写的笔记覆盖其上,里面还加上了一些别的内容,甚至粘了一片小小的羊齿叶”,以至于它是断断续续的。“历史”已经形成,现实却可以自己书写。当艾尔马西“发现了似是谎言的真理时,他会拿出胶水瓶,粘起书中的一张地图或新闻剪报,或在书中的空白处描绘穿着裙子,身旁还有已消失的不知名动物的男人。他把浅棕色的烟纸贴在《历史》的章节里,遮盖住记录着他不感兴趣的战争的内容。他把她反对他的论点都写下来,贴进这本书里——只给自己留下那个目击者,那个听众,那个‘他’的声音。”

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历史的意义不单为后人提供了一座座“纪念碑”,更重要的还在于通过对历史的品读而能够对当前有所裨益。希罗多德在其《历史》中将整个历史解释为东方和西方的斗争史。身为西方史学之父、观察者、记录人和外邦人,他对政体的评价应该更超脱、客观,比身在局中的政治家可信,然而《历史》中“里面充满了假定的谎言”。“当权的时候,史学家们心存恐惧,篡改了他们的历史;而在他们死后,史学家们怀着萌发的仇恨重写历史。”这样的历史不可能是客观的、中立的,它具有很大的任意性、主观性和随意性。它是拉起“真理”来做虎皮、包裹起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东西。希罗多德抒发自己的政见,形成《历史》;艾尔马西携带《历史》,用修改、插入、粘贴等方式书写着自己的历史。不同的“声音”让读者不得不怀疑“历史代表事实”一说。作者笔下,记忆和历史已经纠缠不清,分不清彼此。通过回忆,历史似乎成了现实,而现实由于重复又仿佛成了历史。在历史表层叙述的背后,还存在许多游离于历史之外的声音。《英国病人》自始至终贯穿着对历史真实的思考和追问,“小说中某些人物甚至许多地点”——艾尔马西、利比亚沙漠、泽祖拉绿洲等“都是有据可查、有史可依”,“他们真实存在,却又与小说中不同。”“艾尔马西不是德国间谍,也不是纳粹分子,他是联军的沙漠顾问”[4],在战争中幸存,战后继续从事着沙漠探险工作,直到1951年在匈牙利去世。杰弗里、凯瑟琳的原型——英国的克莱顿男爵夫妇,一个在战争爆发之前死于呼吸道疾病,另一个1939在飞机失事中丧生。小说创作允许并需要虚构和夸张,这是历史小说也不例外的文学常识。作为文学形象的艾尔马西、杰弗里和凯瑟琳不应同历史上真实的人物丝丝入扣相对应。只是在真实与虚构之间,作者消除了二者间的界限。

弗莱认为文学作品都派生于其他文学作品。琳达·哈切恩则认为戏仿模式在加拿大当代小说中占主导地位[5]。关于戏仿,她的解释是:在一个文本中重复另一个熟悉的文本。翁达杰将一切可利用的资源都运用到他的创作中,对其它众多文本的指涉都是作者有意标明的,读者不用费力就可以辨认出来。

在人迹罕至的利比亚沙漠,艾尔马西带着《历史》、麦多思带着《安娜·卡列尼娜》在荒漠中辗转游移。它们如同护身符,在预言和叙述主人们所发出的声音。作为沙漠探险的资助人,杰弗里的出场被视为是有些滑稽的。当他不断赞扬妻子的美貌和纤细的脚踝时,不会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到达沙漠举行庆功会的那一晚,凯瑟琳朗读了《历史》中的一段——坎道勒斯及其皇后的故事:“坎道勒斯热爱自己的妻子,他对盖吉形容妻子的美貌,极尽赞美之词……”——这是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写照。这个故事不仅开始了凯瑟琳和艾尔马西的婚外恋之旅,而且也影射了克利夫顿夫妇和艾尔马西之间的行为、关系和命运。随着事件的进展,艾尔马西和凯瑟琳坠入了情网。护身符的选择让麦多思怀疑艾尔马西和凯瑟琳对杰弗里的背叛,并且意识到这种错位爱情的危险性。借用《安娜·卡列尼娜》,他“反复阅读那则爱情和欺骗的故事”,试图解释杰弗里的世界,巧妙地警告艾尔马西提防这个世界,安娜不顾一切追求与渥伦斯基的爱情却失败自杀,这也注定艾尔马西和凯瑟琳对爱情的追求以悲剧收场。

通过引入两个前文本,并在人物塑造、情节模式、主题内容等方面进行借用、叠加和拼贴,翁达杰将小说植入经典。康晓蓉认为“安娜和渥伦斯基的悲剧在于他们的爱有失‘公义’”[6]。人天生是有社会性的,无法单独存在,共存的人必须在秩序中生存。爱更多的是精神交融,婚姻里有对现实的妥协。爱情不管多么个人性、情感性、灵魂性,在人都离不开秩序。婚姻是以制度的形式来保障秩序的运行,而道德、伦理、舆论、习惯更是在维持秩序的本质。凯瑟琳已婚和杰弗里背后强大的关系网如同搬不动的巨石横亘在凯瑟琳和艾尔马西中间,他们的爱情在社会性的不义中注定是脆弱的、易夭折的。当凯瑟琳和艾尔马西“再次以情人的身份相聚和互诉衷曲,抛开那些他们从不相信的社会法制的约束”时,死神已经离他们很近。强烈的个性遭遇制度的强力,要么扼杀个性,要么推翻或改变制度。《历史》中的盖吉可以推翻社会制度,登上国王宝座,开始一个新时代;《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卡列宁竭力想要维护家庭的完整和秩序,选择了忍;《英国病人》中,杰弗里所属的阶层知道艾尔马西和凯瑟琳的一举一动,之所以选择逃避和掩盖本阶层的过失和弊端,是因为对于后一点他们已无能为力。

圣经、神话、历史以及经典文学作品之中的典故和原型在《英国病人》中俯拾即是。在远离尘世喧嚣和浮躁的别墅中,哈纳、基普和卡拉瓦焦聚集在英国病人的周围。哈纳名源自《圣经》,因为没有生育,她的内心感到非常愁苦,但却不停祷告:如果神赐她一个儿子,她会把他归给神,全然由他使用。神答应她的请求,哈纳也成了理想母性的化身。翁达杰笔下的哈纳是名护士,随加拿大部队来到欧洲战场。目睹成千上万的士兵受伤、死亡,她和其它的护士不得不担任母亲、爱人、护士、上帝等多重角色。爱人与父亲也死于战争,自己全部的情感已经被耗尽,她打掉了孩子把他交给上帝。用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其中,她与人们保持距离,“苦行僧的脸显得冷若冰霜”。哈纳称病人为绝望的圣徒,她“爱上了一个鬼魂”,然而他们的关系就像哈纳从病人的笔记本中所读到的《圣经》中的一段:“大卫王年纪老迈,虽然盖得很密实,仍不觉得暖……寻得一个女子阿彼沙……她奉养王,伺候王,王却没有与她亲近”——这是大卫王与阿彼沙的故事。阿彼沙以美貌著称,哈纳有美丽动人之意。哈纳之所以独自留在别墅照顾这位“国王”,是因为他能够弥补自己内心的歉疚。现实世界中的战争、死亡和打击她实在难以承受。只有在与世隔绝的别墅,她才感觉是安全的。阅读对她来说,是一种生存技巧,一种逃离现实世界的方式。

卡拉瓦焦和基普来到别墅之前,书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径。别墅的书房里存放有大量的书籍,护士不顾风险多次来到书房,找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病人一直在挖掘记忆的深井,而护士总是走进“故事之中”。她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与人沟通的唯一途径,是读书给病人听。《吉姆》是读者首先接触到哈纳所阅读的众多书中的其中一本。这部小说被公认为是印度作家和“英印生活代言人”吉卜林最好的代表作。书中的主人公吉姆生在印度,接受的却是西方教育,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它的出现为后来主人公的出场埋下了伏笔。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基普的到来使得“在阅读和听故事中所度过的漫漫长夜,就像是他们为那个年轻工兵的出现所做的准备。”基普(Kip)之名显然出自《吉姆》(Kim)。相伴在英国病人旁边,“书中年轻的学生现在成了印度人,而聪明的老教师则成了英国人。”基普是印度人,英国政府长期对殖民地意识形态领域殖民化的结果便是一批人思想上趋于西化,价值观念很难和自己的民族融合。他们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投身于宗主国的战争,希望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生活在文化夹缝之中的基普身心备受煎熬,放弃本民族的传统向另一种文化靠拢却没有获得宗主国的认可,自己的身份被挪用。当收音机里播送原子弹爆炸的消息时,他将步枪对着那个英国人、他把耳机挂在病人的头上强迫他听“一枚炸弹,然后又是一枚炸弹”。通过这种方式,他将愤怒发泄到那些想要把异质文化强加到他身上的“英国”人,消除自己的罪恶感。因为是他助纣为虐,拆除了殖民者彼此埋下的炸弹,而不是用“西方人的智慧所带来的战栗”去阻止白人向棕色人种投掷炸弹。

基普是现实中吉姆的翻版。但与吉姆不同,基普对身份的追寻直至故事结尾终于有了答案。当他离开别墅冒雨驾驶摩托车行进在奥芬托大桥时,英国病人歌唱以赛亚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看,主会将你带走,严加看管,他肯定会庇护你。他肯定会猛烈地将你转过身,把你像一颗球一样扔到旷野里去。”基普与以赛亚的联系始于西斯廷礼拜堂,习惯举枪瞄准的他在这里碰到一张能让他静下心来,“像矛一样睿智、严厉、伟大的面孔”。在《以赛亚》书中,神因人的犯罪而责备人,同时预言要行罚恶者。基普竭力忘却自己身份要与西方文化认同,这与上帝的旨意是相违背的,他迟早要受到惩罚。事实证明也确是如此。基普跌入了奥芬托河,仿佛耶稣受洗,他重新找回了自己。

卡拉瓦焦的名字影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一位著名画家,他的画作特点是以明暗对比突出画中主要物体。画作背景被置于封闭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从高处垂直照射在主要人物或物体部分,画的其余部分则在黑暗之中,光与影形成了强烈对比。光与影的对照也是《英国病人》叙事中明显的特点。卡拉瓦焦将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对病人的身份探寻上。当英国病人的身份逐渐明晰,卡拉瓦焦最终完成了自己对身份的探寻。揭开英国病人的身份之谜,最终变成了寻找真正自我的心理探索。他本可以将艾尔马西交送英军,那么等待艾尔马西的将是法律的严惩,但他没有这样做。当被哈纳问及英国病人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时,卡拉瓦焦说“他很好,我们就放过他吧。”对在黑暗中可以行走自如的自己和沙漠中忘却国籍的艾尔马西来说,疆域或界限本不存在。然而战争让他们必须选择一方,变成残缺不全的人。

翁达杰一方面借用历史文本中的人物来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命名,暗示同名人物相同的人生境遇,一方面又通过对经典进行转换和改造,书写自己——一个移民作家——对身份的关注问题。作品是作家对现实加工的产物。在加拿大政府大力推行多元文化政策之下,生存与身份是加拿大文学的两大主流。作为独特群体的少数族裔作家,翁达杰能“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及其整个族裔在主流社会和文化中的边缘地位和他者地位。”[7]这种感受反应在其作品中那就是“关注少数族裔在两种文化中的生存状态及由此产生的对身份的迷惘和思考。”[7]《英国病人》中的人物始终处于两难的境地,他们内心激烈的冲突和幻灭正如作者在小说开头呈现给读者的混乱和未知。如果说贯穿基普生活经历的始终是一条对自身身份认证的主线,那么贯穿艾尔马西生活经历的始终是一条对自身身份否认的主线。从战前到战后、从沙漠到别墅,别人根据病人的特征不断来定义他的身份。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何许人?台湾的《别问我是谁》译名或许更能体现小说的主题。

偏离线性时间轨道,打破线性叙事的规律,穿梭于过去、现在之间,翁达杰打破小说的完整性,运用零散叙事把支离破碎的东西串在一起。诸多历史资源在《英国病人》中交汇融合,文本之间相互指涉、相互混杂甚至相互冲突使得每一次“文本的解读过程成为文本意义的‘增值过程’。”[8]自然是用来研究的,不是用来崇拜的。这种超然的、似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态度用于探险家们的探险记录里,用于他们为英国皇家地理协会所准备的陈述中,也用于作者所书写的《英国病人》中。在艺术的名义下,他可以在文本叙述中采取亦虚亦实、亦真亦假的双重立场,在现实的基础上佐以浪漫的想象。通过对历史的追问和思考、爱情的描摹、身份的诉求,翁达杰在用自己的方式“毫不怀疑地吸收一切”,拼凑成关于爱情、个人、种族、国家、历史、记忆、身份等的“海市蜃楼”,其中的是非留待后人评判。(文中所引小说原文均出自迈克尔翁达杰著《英国病人》,章欣、庆信译,作家出版社,1997年出版。)

[1]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5:8.

[2]王先霈,王又平.文学批评术语词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378.

[3]Bemrose,John.Casualties of War.[N].Maclean’s.1992-10-19.

[4]Torok,Zsolt.Desert Love.Mercator’s World.<www.mercatormag.com/205_desertlov.html>,September 6,2001.

[5]王丽莉.文本的浮现——论《浮现》中戏仿技巧的运用[J].外国文学,2005(3).

[6]康晓蓉.爱情错在哪里[J].书屋,2014(2).

[7]周小文.身份的诉求:评加拿大华裔英语小说《玉牡丹》[J].宁波大学学报,2005(2).

[8]徐文培,郭红.互文性视域中的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J].外语学刊,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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