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健生
(贺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西 贺州542899)
瑶族是我国的少数民族之一,其历史悠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活动的轨迹。关于瑶族的来源,说法不一,或认为源于“山越”,或认为源于“五溪蛮”,或认为来源是多元的,但大多数认为瑶族与古代的“荆蛮”、“长沙武陵蛮”等在族源上有渊源关系。由于主要从事极易受自然界和人文条件影响的山地农业,因此瑶族养成了不断迁徙的习惯,在东南亚、法国、美国、加拿大都有他们的足迹。新中国成立后,瑶族基本形成定居模式,主要分布在中国南方地区。瑶族在不断迁徙过程中产生了很多神秘而古老的传说,这些传说经民间艺人加工后成为民间故事。故事题材广泛、风格多样,富有丰富的想象、奇特的夸张和浓郁的神话色彩,彰显了原生态美学思想。笔者研究发现,瑶族民间故事与其宗教仪式密不可分,主要围绕原始生殖崇拜、英雄诞生方式、四季交替变化和信仰自然神四个方面展开,具有早期人类情感原型模式的外化特征。
瑶族人民原本生活在我国北方,后因战乱而不得不南迁至今湖北境内的千家峒。相传千家峒气候温和,植被茂盛,雨水充足,适合农业生产,因此“千家峒民热衷于建立起一种人人平等、家家安居乐业的大同社会”[1]。然而,由于环境变迁,瑶族不得不继续漂洋过海进入到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并从事原始的刀耕火种式农业活动,这就决定了瑶族当时的劳动生产力水平低下,不仅无力战胜自然灾害,还经常受到疾病与猛兽的侵扰。面对族群繁衍受到威胁及群体力量不断被削弱的现状,古代瑶族发挥了高度的想象力,他们幻想通过特殊的两性交媾来获得某种神力,这既符合早期人类的思维共性,也体现出一种集体无意识性。至于神话原型,“它源自民族记忆和原始经验的集体潜意识。这种意象可以是描述性的细节、剧情模式,或角色典型,它能唤起观众或读者潜意识中的原始经验,使其产生深刻、强烈、非理性的情绪反应。”[2]马克思曾说过:“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3]29因此,“神话是原始人关于世界万事万物起源的认知和表达,是以真实想象为前提的。”[4]当瑶族人民举行仪式以祈求神使他们农产品丰产、动物和人类繁衍能力增强时,自然会将两性关系和孕育生命神秘化,并把雌体看做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区,任何伤害怀有身孕的母性的行为都会遭到谴责,男性则恣意展露其阳刚之力来暗示其对母性的保护权力。在解决自身发展的问题时,他们不自觉地幻想通过人和其他生命体的交媾来产生强大的生命体,从而满足物化于人、神话于物的欲望,这便是古代瑶族原始的、朴素的生殖崇拜现象。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精心挑选的物化原型常常是犬、蛙、蛇、鸟、鱼之类,而非虎、狼、豹等猛兽。因为犬具有雄性的刚健,且对主人忠诚,蛙具有强大的繁殖力和类似女性的温存,蛇有迅猛的速度和类似男性的器官,鸟具有类似女性美丽和能歌善唱的特点,鱼与水息息相关,而水是阴性的表征。瑶族经典故事《盘王的传说》中的盘王是龙犬的化身,也是瑶族的开山鼻祖,他本是高辛王的一条爱犬,因抗敌有功而得以与三公主结为伉俪,并繁衍出瑶家十二姓。盘王死后,瑶家十二姓渡海迁徙途中遇阻,盘王显灵,助他们逢凶化吉。至今,广西金秀盘王谷仍然有农历十月十六日祭拜盘王的习俗。其他如《青蛙结亲》中,蛙仔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斗垮土司,最终和自己心爱的三公主柳姑娘远走高飞;《蛇郎》中的大蛇助人为乐,取人为妻,且能甄别真伪,对爱情忠贞不渝;《孤儿和小鸟》、《美丽的香草鱼》、《王祥和七女》等则描绘了动物为感恩而嫁给穷汉为妻,从此相亲相爱过着幸福美满日子的动人故事。
纵观这些故事我们发现,故事背景离不开山洞、山谷和山腰,像在反复暗示古代瑶族对女性身体的尊重和膜拜,因为山洞可表征女性子宫,山谷可表征女性下体,而山腰则可表征女性胸脯。瑶族的传统乐器——长鼓也印证了这一点。长鼓是瑶族最为重要的乐器之一,是劳动之余用于娱乐活动的伴舞之器,其由两部分组成,中间细,两头粗,中空,呈两个倒喇叭形,故整体形状酷似少女苗条的身材。婚俗习惯上,瑶族也不乏奇特之处,贵州荔波茂兰腹地的瑶麓乡青瑶族有“凿壁求婚”的习俗,而广西德保有“凿葫拒婚”的风俗。“凿壁求婚”指姑娘到了婚嫁年龄要独居屋内,并在墙上开一小孔,待姑娘熟睡,求婚小伙用长竹竿挑醒姑娘,然后两人对唱山歌,只有唱得投机姑娘才会开门接纳心爱之人,否则小伙将被拒之门外。“凿葫拒婚”则指求婚小伙先把定情物猪肉和一葫芦酒挂在姑娘家门口,若是姑娘同意则将酒肉提进屋,若是不同意则凿破酒壶使酒漏光。这两个习俗看似滑稽却隐含着深刻思想——姑娘的闺房犹如女性子宫一样是神圣而不容侵犯的。
在长期劳动与生存的斗争中,瑶族人民逐渐意识到团结的重要性,也意识到集体力量是战胜邪恶势力的法宝,但集体力量的发挥必须依赖于英雄人物,因为英雄代表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共同意志,是集思广益者,具有超强的个人能力和令人敬畏的精神品质。和古希腊神话相似,瑶族民间故事中的英雄人物既有依神的意志行事的倾向,又有普渡众生、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魄力。“这些想象中的神灵按照人类生活的模式,有生也有死,他们也恋爱结婚,生儿育女。”[5]49因此,“浪漫与英雄的想象只能在历史中进行,越是远古,越能引发旷古之幽思。”[6]为了增强民族凝聚力,他们迫切需要一种精神的力量,一种能使他们摆脱愚昧和可怖心理的超自然力量,而这种超自然力量反过来又给予他们对民族的认同感。正是因为期待着英雄的降临,瑶族民间故事才运用夸张的艺术手法再现了英雄的事迹,书写了他们传奇的故事。这些英雄有敢于出没龙潭虎穴智斗凶神恶煞的,有保佑瑶族渡过难关生活平安的,也有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战胜邪恶势力的。盘王是瑶族的祖先之一,他的英雄事迹被广为流传,因为他开辟了瑶族的一片领地,也保护瑶族后代顺利开辟了新的家园。直至今天,瑶族人民每年都要举行“盘王节”来纪念这位英雄。在《射太阳》和《射月亮》中,格怀和雅拉是两位手艺高强的猎手,为了完成父老乡亲的嘱托,他们跋山涉水,历尽艰辛射下多余的太阳和月亮,保证了人们年年风调雨顺、生活无忧的美好光景。《斩妖记》中的青年及《卡达找箭》中的卡达等,他们敢于承担重任,并舍身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大藤峡》中的侯大苟和《金龙出大洞》中的赵金龙则是领导瑶族同胞抗击清兵的英雄,而《小宝母子》中的小宝母子及《金妹子》中的金妹子则是为革命事业勇于献身的英雄。
英雄即神,神即英雄,这就是瑶族对本民族力量的认同模式,其意义在于追寻祖先的踪迹去获取力量的源泉,否则他们将永远只能置身于虚无缥缈和无序混乱之中。任何民族想要维系其内部固有的关系,只需将自己的祖先搬出并加以神圣化,其凝聚力就会无比强大。因此,通过祭祀仪式来再现这些英雄的伟大形象,并在不断重复中加以凸显,这应该是瑶族民间故事的意图之一。在瑶族人民尚未认识自然规律之前,这些神话式英雄是一直存在并且发挥重要作用的,故事中的英雄人物都具有完美的形象和高尚的品格,在其诞生之初即收到神谕,立志要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武艺高强具备超凡神力,且为了人民利益甘于牺牲自己、毁灭自己。因此,为感谢这些大智大勇的英雄神,瑶族每年都会举行各种仪式来纪念他们,并将他们镂刻在各种器皿用具之上,甚至当作图腾文化加以传承。恩格斯说过:“在每一个民族中形成的神,都是民族的神,这些神的王国不越出它们所守护的民族领域,在这个界限以外,就由别的神无可争辩地统治了。只要这些民族存在,这些神也就继续活在人们得观念中;这些民族没落了,这些神也就随着灭亡。”[7]349可见,古代瑶族对英雄诞生的迫切期望其实是对本民族文化的笃信,是为本民族树碑,尤其在民族危难时期可以通过祭拜自己的英雄神来获得一种力量及一种民族认同感。
死亡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死亡主题的审美价值在于它体现了人类追求自身完美的一面,生与死的对立更是赋予了这种追求巨大的震撼力。“只有死亡,才能使美丽停留,才能在艺术的世界里找到永恒。”[8]当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的时候,死亡就达到了最高境界,这就是瑶族人民对死亡的原始朴素的看法。瑶族民间故事以神话传说为主体集成,并在生产劳动过程中形成,带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劳动一方面生产出人生存所必须的生活资料,另一方面也生产出人与人的社会关系。”[9]瑶族人民认识到人和自然间的相互依赖关系,并时刻倾听自然界有序的声音,所以民间故事中对死亡主题的表现是试图对生命终极价值、生命意义及人性尊严的诠释,而对再生主题的凸显则揭示了人类对苦难和罪恶灵魂的救赎,彰显了生命经历磨难后的重生。因为感知了人生痛苦的经历,所以瑶族人民自古就与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懂得自然万物有生有死,四季不断轮换更替,春天意味着生命孕育期,即英雄的诞生期,夏天是英雄的成长期,秋天是英雄的末路与死亡期,而冬天是英雄死后的复活期。不过他们更珍惜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美感享受,向往人类童年时期的单纯和快乐。为此,瑶族民间故事往往通过曲折动人的情节来突出死亡和再生的主题,或表达美的存在,或鞭挞罪恶行径,或讴歌忠贞爱情,或代百姓倾诉痛苦,内容丰富且形式多样。如《开天辟地的传说》中水仙姑和小伙子因过失而毁灭地上万物,痛惜之余请求玉帝帮助重新造人造物,从而恢复了世间生机;《神笔》中神笔在死亡后又再生出摇银树,摇银树死后又再生出荆竹钓竿,最后以贪婪山主的死亡而结束故事;《雇工鸟》中长工被财主害死后变成“雇工鸟”长年在林中叫冤诉苦,穷人听后心里特别伤心;《五条金龙》中李明正被皇帝加害后复生并严惩皇帝,捍卫了恶有恶报的真理;《府台和府成的传说》里府成死后变成葡萄藤暗中帮助府台保卫瑶寨等等。
这些故事将一种生命形式向另一种生命形式轮换过渡,隐喻瑶族对待死亡与再生矛盾朴素的理解。一方面他们看到四季里花开花落,斗转星移,猜想一定有某种超自然力在主宰万物;另一方面,他们又看到穷苦人民长年累月饱受饥饿和压迫,总盼望着能超凡脱俗,死而复生。因此为了群众的利益,他们还虚构出一些类似复制后代的英雄人物,这些英雄人物不畏艰难险阻,在环境极端恶劣的条件下勇敢地面对现实,为保护族群利益,敢于自我牺牲,而死后又脱胎换骨。如《盘王的故事》中的盘王显灵;《达努节》中密洛陀的三个儿子学会劳作后繁衍子孙后代;《伏羲兄妹》中的伏羲兄妹结亲生儿育女;《坚美仔贩玉皇》里面坚美仔接过父亲的重担智斗玉皇,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等等。纵观这些故事,其中的主人翁都能死而复生,遵循了自然界生生死死、万物荣枯、四季更替的规律,折射出瑶族人民对季节的一种原初的本真的看法。
在我国的少数民族当中,很少有像瑶族那样支系繁多、语言复杂却没有自己的文字,但能在生活方式、文化传承方面保持着高度一致的民族,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瑶族同胞具有共同的宗教信仰。之民以还盘王愿、坐堂歌、哭嫁歌、祭祖、祭神、驱鬼等得以长期流传于民间,是因为这些仪式都是早期瑶族同自然作斗争的产物,且在瑶族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一方面,瑶族笃信各种自然神、图腾神、神先神和巫觋,保留有浓郁的原始宗教残余;另一方面,崇奉道教、佛教,并将其同原始宗教有机结合,从而形成瑶族独具特色且又名目繁多的宗教信仰与祭祀活动。”[10]185瑶族的仪式活动多与日常生活相关,长期从事农业劳动以及离不开大山的生活习性使他们形成了强烈的依赖自然、崇拜自然、回归自然的生态意识,一年当中祭祀活动繁多,山、树、水、土、石都成为了他们崇拜的对象。万物皆有灵,“有神论丰富了而不是削弱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之间的联系,提高了而不是降低了人对自然、对人、对自身的认识。”[11]因此,民间故事中涉及到众多与仪式有关的活动并不奇怪,因为以自然神为主题的传说实际上是一种瑶族独特的仪式文学,体现出该民族对自然的爱护和尊敬。又由于瑶族民间文学是瑶族劳动人民的口头创作,其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既反映了瑶族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也表现了他们的审美观念和艺术情趣,是瑶族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创作才能的结晶。所以瑶族民间故事中涉及的宗教仪式其实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神话原型模式。历代以来,瑶族同胞被封建势力驱赶、掠夺,他们被迫反抗以至形成不屈不饶的斗争精神,加上“先有瑶,后有朝”思想观念的影响,瑶族同胞总是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在不断的迁徙变动中形成的宗教仪式有力地支撑了该民族的精神存在。从宗教仪式内容可以看出,瑶族非常向往回归到人类原初本真的时代,回归到原始祖先浪漫时期的童乐生活状态,他们坚信有了神谕启示就能战胜一切磨难进入到一个无压迫、无剥削的自由快乐境界。“这种智者或者救世主的原始形象,自人类文明之初,就已经潜藏或蛰伏在人的无意识中,每当人们误入迷途,便感到需要有个向导或导师,甚至医生。”[12]111又由于长期的劳动生产,瑶族得以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他们世代以深山老林为栖息地,学会用祭祖、祭神、驱鬼等仪式来表达其回归原始自然的意识,这也是瑶族能够不分支系派别地区的差别而保持着相同文化传承的原因。
毋庸置疑,瑶族民间故事将远古传说和人类想象结合起来,通过赋予自然万物与人一样的灵性来表达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体现了原始生态美学思想。除史诗外,这些民间故事一般短小精悍、情节曲折、跌宕起伏,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特别是那些神话隐喻故事,它们把自然界万事万物拟人化、神话化、原型化,也把人类精神领域、感情领域和社会生活领域的现象原型化。故事入情入理,合乎逻辑,创造出令人难忘的意境和鲜明的形象,这充分体现了瑶族对原初自然生态美学的不懈追求。从这些故事不难看出,瑶族人民自古便对纯洁美好的社会群居生活情有独钟,并珍惜来之不易的劳动果实,而对一切社会邪恶势力恨之入骨,鞭辟入里。瑶族民间故事不愧为瑶族的编年体史诗,有力地再现了瑶族特有的仪式文学特质以及远古神话的原型模式,这不仅为我们正确认识瑶族提供了参考,也为进一步保护性开发瑶族原生态文化资源形成导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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