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校中
(华南师范大学体育与科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19世纪中叶,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攻破了腐朽的满清王朝,西力东侵、西学东渐,西方文化更如汹涌的潮水般涌入中国,两个不同类型的文化开始接触、碰撞,文化接触的最初形态便是冲突与选择,而以五千年悠久文化自居的“天朝上国”在这种文化交流中显现出的抗争更具强烈,但在民族危难之际的中国,接受西方文化已是迫在眉睫。从接触到有选择的接受再到形成一种适合本民族特征,同时又适合时代发展需要的新文化形式,这一切都在清末至民国不到一百年中初见成效。此时,慢慢走向成熟的武术在这种文化的交流下,也出现了不同的形式。
中西文化交流源远流长,早在明代以前就有过贸易和政治往来,但都是表面的接触,而这种交流,甚至连中国文化的枝叶都未触动。正如明末来华的利玛窦描述的那样:“他们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又夜郎自大,所以中国人认为所有各国只有中国值得羡慕。就国家的伟人、政治制度和学术名气而论,他们不仅把所有别的民族看成是野蛮人,而且看成是没有理性的动物”。殊不知,两百多年后这个保守的民族将会为他们的傲慢与无知付出惨痛的代价。
1840年,迫不及待的英国以武力打开了这个固守的东方大国,第一次鸦片战争不仅打开了中国有形的门户,而且打开了中国人的思维与眼界,战败的惨痛教训,致使许多有识之士开始放眼西方寻找原因,当他们接触到西方灿烂文明之时,他们无比惊叹而又恐慌,二次鸦片战争后,引进西方技术,已是大势所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及“中本西末”的口号是中西文化交流的最初表现。甲午海战,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全军覆灭,标志着“中体西用”方针的完败。战败的耻辱进及日益膨胀的民族危机感,让中上层的仁人志士不得不去探索其中更深的原因:西方技术来源于西方根本的科学思维与学术思想,必须全面学习西方的思维和知识体系,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严复、康有为等西学启蒙者提出了“中西会通”的口号,甚至初步建立起了理论体系,这一阶段的会通,中西文化已不分主次,如果给予充足的磨合时期,它们的交融会衍生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成果,但这段磨合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急迫的寻求富强与传统顽固派的双重打压下,这种文化的会通最终走向了极端,庚子事变后,一度出现了“无人敢谈中学”的情景,“全盘西方”的论调猛然兴起,此时的中西文化论战的主题不再是该不该吸纳西学,而是要不要全盘抛弃中学,彻底学习西方。那些极具传统文化熏陶的士大夫们,已经意识到了文化交流中,传统文化的内在危机,一个民族文化的独立是一个民族独立的根本和前途,文化的消失无疑会给一个民族带来灭顶之灾,在这种情况下,邓实等人提出了“国粹”、“国学”这一概念,意在保护本民族文化中精华部分,这种“文化复古”现象不同于守旧派的“文化复古”而是一种理性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扬弃。而此后的传统文化便以虚弱的态势在夹缝中谋求生存。
近代西方文化的传入无疑是一种引进型的形式。在谋求富强的功利意识的指导下难免出现许多偏差,从近代中西文化的交流来看,西方文化基本上是以强势的态度对中国文化进行排挤,最终的传统文化甚至到了被清理和筛选的地步,而这一切都是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历史进程所造就。
近代中西文化交流渗入到了当时社会形态的各个领域,包括西方体育与以武术为代表的本土体育直接的接触、纷争与融合。在这段时期武术出现了两种形态表现:一种是以孙氏武学体系为代表的民间武术的自身整合与发展,它是在西方文化强势压迫下,传统文化以顽强的生命力展现自己精华一面的结果,是传统文化的自然延续。另一种便是以中央国术馆的国术体系为代表的近代武术的转型,它是本土体育与西方体育交流的产物,是一种新型的体育形态,可以说是武术的现代化转型,它是具有西方体育形式的本土体育。两种武术形态都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产物,具有深刻的文化价值及指导意义。
清末民初,外强凌入,叛乱四起,内忧外患的动荡社会为武术的兴起与传播提供了土壤,民间秘密组织的发展,村社民团的成立,对武术发展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西方火器的传入,渐渐弱化了武术在军事战场的实用性。1900年的“庚子拳变”标志了在热兵器时代武术彻底的从战争被淘汰。此时盛行于民间的武术,摆脱了纵向秘密发展的束缚,开始了前所未有的交流与发展,各门各派开始相互学习取长补短,许多优秀的拳师“各家拳法兼而习之”形成了自己的武术体系,而其中最为著名的当数孙禄堂的孙氏武学体系。
孙禄堂先生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在深得太极、形意、八卦三拳的奥妙之后,深参诸子思想,继承前人的武学研究下,合三家为一家,曰:内家拳。结合自己一生的武术实践创立了武、道结合的武学体系,孙氏武学体系以《周易》《丹经》为理论依据,参以儒、释、道三家学说对武术进行了系统的阐述,把武术与传统哲学中的道相结合:万势起于“无极”而终于“一”,提出了武学的“三层道理”,“三层功夫”,“三层练法”。其中最高层次的“炼神还虚”,“洗髓”,“化劲”或是“金丹”都旨在“本良知良能面目,复还先天”,养一身之正气,也就是儒家孟子的“浩然之气”。通过意识和形体的练习,以完善人的品格,达到儒家所提出的“仁”的境界。而这种术与儒家修身哲学的融合确实能从中西文化交流中找到根源。
在《形意拳学》自序中孙禄堂先生说到“然富强之道,在乎黎庶之振作,振作之主义在精神,若无精神则弱矣。人民弱,国何强?欲图国强,须使人民勿论何界,以体操之不可缺之一科。”这一段话中民强则国强的观点,来源于19世纪初的“国民主义”的思潮,随着西方思想的传入,许多的先进份子已经意识到了国民性的问题,即国民是一个国家的有机构成分子,国民的强弱承载着国家的强弱。而以传统儒家修身哲学来增强国民精神又是当时“国学”、“国粹”在武术中的展现。庚子事变以后,顽固守旧派彻底瓦解,一度出现了“无人敢谈中学”的情景,“全盘西化”的论调猛然兴起,正如起初顽固派们提及的“变夏为夷”的忧虑一样,许多怀揣传统文化的士大夫们感到了中国文化生存的危机,他们在西方思维的影响下,不再是像顽固派那样固守传统文化,而是提倡文化中的精华部分,认为中西文化均有优劣,都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他们反对君主专制的政治制度和对人民进行的奴隶教育的“伪儒”知识,而先秦诸家的思想和儒家修身哲学都是中国文化的精华部分。特别是一战后西方各国出现的经济危机,让更多信奉西学的人都冷静了下来,正如梁启超所说,他们为了资源和利益野蛮的进行争夺,丝毫没有文明可言。严复也尖锐地批评道:“欧罗巴四年亘古未有之血战,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而此时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仁爱、重情义、重和谐的思想正是西方物质文明所欠缺的。“以中国救西方”的思潮把儒家文化的修身育德,探求人的良知良能的人伦哲学推向了高潮。
孙禄堂先生饱读各家之经典,深得诸家之思想,而最终把术与道合的道归于儒家的修身之道,正是文化交流下,传统修身文化顽强展现自己的外在表现,也是热衷与传统文化的士大夫们为求传统文化生存做出的努力。
虽然中西方文化在交流与磨合时期充满了坎坷,一度出现文化复古和全盘西化的极端现象,但文化的交流还是产生出了可喜的成果,创造出了一种崭新的文化形式,这种文化兼顾中西,相互融合,而又不同于中方,也不同于西方,却更适合时代的发展,这个过程也被认为是中国现代化的转型阶段,而以武术为主的传统体育也在这种背景下开始走向转型,其结果便是运用西方体育来构建富有“中国传统文化特征的中国体育”。
近代武术出现了三次次序性的转型尝试,第一次尝试是1911年左右,马良创立的中华新武术,它的主要贡献是把门派众多,拳术繁杂的传统武术简化为拳脚术、棍术、剑术等几个科目,又把摔跤纳入新武术,其主要形式是模仿德式体操,在当时北洋政府的助推下在学校教育系统中开展。其次是具有民间性质的武术组织——精武会。其宗旨是“提倡武术,研究体育,铸造强毅之国民”,它对武术的传播以套路演练为主,提倡包括民族舞蹈、音乐和西方体育及音乐等多元化文化形态。最后便是兴盛一时的中国国术馆的国术体系。
1928年3月中央国术馆在南京成立,由东北军高级将领张之江发起并担任馆长,以“发扬武术国粹,增进全民健康,化除派系,整理教材,训练师资,统一教学,研究改进,务求普及,以达明耻教战,强种救国之使命”为宗旨,成功总结并推行了包括马良新武术和精武会的成功经验,对民间武术进行整理改良,编排成统一教材,出版武术书籍及刊物,极大地促进了武术的习练与传播。在西方竞技体育的标杆下,推出了散手、短兵、长兵等最初的竞赛武术,并在1928年与1933年举行了两次国术考试,编排和实践了最早的武术竞赛规则,开设教授般、师范班、练习班、青年班、少年班,以“泛学博通、文武兼修“为教学原则,教授了一大批技术全面的武术人才,其中大多都成为了近现代武术发展的中流砥柱。在1936年的德国柏林奥运会,中国武术代表团以精湛的武艺震撼了西方世界,从而把武术推向了世界。
中央国术馆国术体系,是中西方文化交流渗透到体育范围中的杰出成果,与马良新武术和精武会相比,它是武术现代化转型相当成功的案例。马廉祯教授对国术体系进行了高度的评价“它是中国近代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具有现代体育特征的民族体育体系”。
虽然国术体系在民国开展的声势浩大,确实也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民族危机让每个稍有民族意识的人都感到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富国强兵,保家卫国是指导国术开展的重要原因,而这是完全与西方的体育相违背的。国术体系虽以体育的标准来改造,却不是以体育的形式来开展。
以孙氏武学体系为代表的传统武术,是民国时期武术大发展一个代表,它是传统文化延续的产物,也是武术与传统文化交流的结果,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大儒”的梁漱溟先生在1968年的“文革”时期,全然不顾安危,上书力陈保留孙禄堂先生的《拳意述真》等武学著作,可见它浓厚的文化价值。
对孙氏武学把实用性的武术归于修身的一种形式,许多人仍持质疑的态度,武术的实用性到底如何从庚子拳变已经体现出来,而且实用性的武术中并不能明确表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在重伦理,重道德的农业社会中,武术与传统思维,传统哲学的结合已成必然,从早期的苌氏武技中以初见端倪,只是这种结合要经过像苌乃周和孙禄堂这样的文人才能完成。从一种民间的“俗文化”到士大夫们趋之若鹜的“雅文化”,孙氏武技穿越了这条鸿沟,但这仍然只是个开始。
以中央国术馆国术体系为代表的近代武术的转型,正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产物,它是一种新的体育文化形式,它借助了西方体育模式来组建本土体育结构,虽然这只是一次尝试,而且或多或少的出现一些问题,但依然对未来武术的发展具有指导性的意义。
目前武术的发展艰难而又坎坷,而民族复兴的根本任务便是文化的复兴。清末至民国,一个复杂多变的时代,却隐藏着许多如今无法解决的难题的钥匙,一个是传统文化内部的急剧的融合与升华,一个是近代武术转型的雏形,两种武术形态都是时代的产物,它们的合理性与价值都是毋庸置疑的,武术未来的发展方向依然无法判断,时过境迁,先辈们留下的宝贵遗产和资源,仍然需要我们去挖掘,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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